赤子之心
——读孙健忠的《魔幻湘西》
2019-11-13刘雪琳
◎ 刘雪琳
一
湘西是一片神秘的土地,湖南作家的创作总是离不开它。在沈从文那里,《边城》中的湘西是宁静的,充满美丽和温馨,呈现的是一种在异乡的游子心中唯美而纯粹的面貌。在韩少功那里,《爸爸爸》中的湘西是落后的,充满封闭和愚昧,呈现的是一个外来者清醒的审视和独立的思考。但在孙健忠的笔下,《魔幻湘西》里的湘西既美丽又丑陋,作者带着最深切的爱和最深沉的痛在抒写着这里的人们,他们既粗犷豪迈、善良敦厚,又自私狭隘、愚昧落后。
孙健忠生于湘西,长于湘西,他的创作源泉,来自家乡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劳作斗争。从土家族口语中提炼文学语言,使之具有一股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和土家族民族风味,构成了他写作的重要特征,也奠定了他在湘西土家族文学中的特殊地位。在《魔幻湘西》中,孙健忠用文学的方式,全面、真实、深度地展现湘西,让湘西走入中国文学的大视野中。正如他在《重返童年—<死街>创作点滴》中所说:“我奉献给读者的,不仅是自己的作品,同时也是一颗赤裸裸血淋淋的心。”他将自己对湘西民族的一颗赤子之心,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完全融入到了作品之中。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他们都以神话、民间故事、民谣等形式流传下来。读《魔幻湘西》,就像品一部湘西土家族的民族史诗。
在《魔幻湘西》里,大量出现了湘西土家族独有的神话、传说、寓言和民间故事,这些正是土家族民族历史文化的记忆和遗存。在《我是黑鲵》中,一条黑鲵被捕鱼人抓住当儿子养着,因经常遭受父亲的暴打和虐待,宁愿回到河里,重做一条黑鲵,过着没有拳头、巴掌,用不着颤抖和哭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这里的黑鲵,可以看做是一位享受不到温暖和父爱的孩子,也可以看做是在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一个人不如兽的生命。《舍巴日》中,独眼老惹在被红蜘蛛网网了许多年后,有一天突然好了,栽秧这天,他欢喜得发癫,一整天不吃饭,居然吃下端桶那么大一堆稀泥巴。这里,作者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了独眼老惹视土地为生命的泥土情结。《回光》中老爹死后,其魂魄附着在牛保的身上,与牛保对话,教牛保如何行动。作者用这种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象征着土家族人命运的延续。《死街》中运用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更多,永远高悬于窝坨街上空不动的太阳,只有白天,没有黑夜;73岁的老女人突然返老还童变成妙龄少女,还嫁给了一个年青的男子汉;人死了能够复生,还在棺材里重重叹气;六二嫂的眼泪居然汇成了小溪,流入屋前的臭水沟中,她的眼泪把六二哭活了;石顺,有时候是牛,干的是牛活,吃的是草,有时候又是人,有人的思维等等。这些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让作品具有了浓厚的象征意义。
对孙健忠而言,这种民族意识已浸入到他的血脉,深入到他的灵魂深处,他把反映本民族的生活作为自己最神圣的职责,用心去把握、解读和体悟这个民族的历史,成为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呼唤,一种责任和使命。因此,他创造性地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来处理本民族的文化遗存,用一种独特的眼光去打量土家族人的生存状态,并从更深层次上揭示出了他们的人生处境。
二
因大山阻隔,交通不便,过去的湘西与外界的联系不多,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形成了湘西不同于其它地区的社会形态。读《魔幻湘西》,又像是观一部湘西土家族的社会变迁史。
从《魔幻湘西》中,我们可以窥见湘西地区特有的社会风貌,既有对原始朴素生活的眷恋,也有对现代文明的追求。《死街》反映了湘西近百年的历史变迁,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湘西剿匪、土地革命等一系列大事件给湘西社会带来的影响和变化。但在小说中对这些重大的历史变革和历史事件并不是正面展开,作者有意把写作视角局限在窝坨街人的日常生活中,就像天角上停滞不动的太阳一样,现代文明的汹涌浪潮给窝坨街人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作者通过这种方式,深刻反思了湘西愚昧落后的根源——封闭保守,不思进取。
在孙健忠的笔下,湘西的历史与社会风情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舍巴日》中,作者描绘的不只是湘西的社会变迁,还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部进化史,具有很强的寓言性。掐普、独眼老惹和宝光、宝明各自代表着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这三种不同的文明形态,在这三种文明形态相互碰撞所激发的冲突中,原始文明最终消失了。“一切都不见了,都没有了,如云似烟一般消失了”,农耕文明也必然阻挡不了工业文明滚滚向前的步伐。宝光和宝明虽然在外赚了很多钱,但他们身心俱疲。回到家乡时,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并希望回到清静安逸的家乡。“外边是不清静……可是我们会慢慢惯势的……这是‘时代’……哎,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由不得我们自己了。”
孙健忠的创作,让我们既可以看到人类历史进程的必然性,也可以看到人类物质文明不断进步的同时,精神文明的失落。在《魔幻湘西》里,作者的反思、作者的叹息、作者的希望都寄托在其中,作者这种写作的深刻性随处都可以感受得到。
三
孙健忠的创作,不仅表现湘西民族的历史变迁、神话传说、民情风俗,同时也对湘西民众的性格进行认真审视和深刻反思。在充分表现湘西民众善良敦厚、血性彪悍、勤劳坚韧一面的同时,他也清醒地审视了其逆来顺受、自私狭隘、愚昧丑陋的一面。书中描绘的人物形形色色,你方唱罢我登场,精彩纷呈。
《猖鬼》中的甜儿是一位单纯美丽的怀春少女,在驱鬼事件中被巫师诱骗强占后,甜儿的生命失去了灵性,没有了生气,在再次面对继父的侮辱时,她选择了忍气吞声。甜儿身上有众多湘西女性在面对命运的不公时逆来顺受的影子,作者对这个形象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回光》中,牛保家里有一只不会发光的电灯泡,这是他老爹当年打溪州时的战利品。和他一起打溪州的人有的抢了钱,有的抢了布匹粮油,有的抢了老婆。几十年来,老爹一直把它看得很重,弥留之际两只眼睛还死死盯着这只电灯泡,不肯落去。在老爹的世界里,敢于打仗,不怕流血,不怕砍脑壳,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是里,既是作者对愚昧无知的批判,对历史荒诞性的反讽,也可以理解为对湘西人血性无畏的赞美。在《舍巴日》中,独眼老惹吃苦耐劳、勤劳坚忍。他是做阳春的好手,勤扒苦做,一心只想靠种田致富发家。在他看来,除了做阳春,别的都不是正经事,做生意的人都是心术不正的人。他顽固狭隘、保守落后,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不惜用自杀逼迫儿子同意并不中意的亲事,在独眼老惹的身上,作者表达了对湘西农民的复杂情绪,有理解,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批判。《死街》描绘的人物多,人物的性格丰富,特点也突出。十八的封闭、五召的软弱、木子的世故、吉口的吝啬、龙郎和古月的好吃懒做等等,这些人物的性格揉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人性。谈到该书的创作,作者自己说道:“《死街》里的人物,完全是回忆里的人物,决非想象中的人物。”“《死街》的创作动机比较朦胧也比较单纯,无非托出生我养我的一条古老的小街,看到街民们极其原始的生命意识(乐天安命中的无奈,无奈中的安命望天),既诅咒它审判它又祝福它,希望它不是死亡而是涅磐。”
2018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出席全国宣思想工作会议中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要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提炼出来、展示出来,把优秀传统文化中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展示出来。”孙健忠的创作,正契合了习总书记对于文艺作品、对于宣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讲话精神。但这并不是巧合,而是作者在自己的创作中所一直坚持的。
《魔幻湘西》的成功,是作者将自己的人生体验深深地根植于作品的结果,读者从中所看到的,不仅仅是湘西土家族的民族风情和遗存,文字背后,更是作者对于湘西土家族无比热爱和眷念的感情的深深表达。正如评论家吴正锋所言:“历史将会证明,孙健忠后期小说创作价值具有人类某些永恒的东西,将长久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