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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夜书》到《修改过程》:后知青时代“知青”命运的审视

2019-11-13王蕾杨经建

文艺论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韩少功知青时代

◎王蕾 杨经建

韩少功作为一名与新中国共同成长起来的当代作家,他个人的文学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浓缩了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社会变迁和新时期文学发展的全过程。四十年来,韩少功不断地穿梭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其作品中的人物情节也总离不开乡村文化同现代文明的融合与冲突,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思想化叙事风格。作为一名思想型作家,多年来韩少功用自己独特的视角观察和思索着中国社会四十年来的巨变。“知青”主题更是他小说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日夜书》和《修改过程》就是其典范之作。在后知青时代的岁月流变中,韩少功凭借着个人丰富的生命经历走出经验限制,从“寻根”到南下海岛找寻南方的自由,从重返乡村“山南水北”到回顾往昔的“日日夜夜”。一路走来,韩少功成为了“把时代记忆转化为一种宝贵的思想财富而不是思想囚笼的作家,他已因此成为了将历史经验转化为人生智慧而不是傲慢和偏见的思想者。”从《日夜书》到《修改过程》,韩少功用心书写着每一段他倾心的“知青”故事,在自我与他者的知青经验与知青视角上面来回推进,将两代人的命运印刻进当下时代的话语中去,并借用文学的方式将个人的思考转化为关切现实的另一种尝试。

一、走不出的“巨大的我”

韩少功这一代人历经新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迁,儿时因遭遇家庭变故而过早看透世间冷暖;在该认真读书的年岁顺应“时代潮流”上山下乡成为千万知识青年中的一员,六年的知青生活更是影响贯穿了韩少功的一生。从知识青年到中文系的大学生直至著名作家,韩少功在挫折中成长,在文字中蜕变并且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用自己的笔来抒发和加深对世界的认知。“知青”作为承上启下的一代人,他们“上承革命时代,下启一个改革时代,它又是横跨两个空间,右腿在农村,左腿在城市,这样一个特殊群体,这个群体中间它就容易把一些社会信号、信息聚集在他们的身上表现出来。”因此,韩少功三十多年来之所以持续关注“知青”主题,不仅是因为自身历经知青生活,更因为在不断更迭地历史背景之下,“这一代人注定要卷入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历史变局。只是这种变局并非嘉年华,既意味着奇迹,也意味着苦熬和阵痛。”

早在上世纪1980年代韩少功提出文学“寻根”主张之时,便旨在借助文学之力来找寻这一代人身份的自我认同,正因为“知青作家与上一代或上几代作家相比而言,他们缺乏一种强大的政治信念作为精神支柱,因而当现实的政治理想失落之后,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来证明他们存在于文坛的意义。”198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归去来》则成为韩少功文化“寻根”中对自我身份认同思考的代表之作。在现实与虚幻、记忆与遗忘、自我与他者的矛盾冲突中,这位名叫黄治先的年轻人发出了带有严重自我怀疑的呼喊:“我累了,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这一沉重呼喊所道出的身份认同焦虑与困惑,又何尝不是韩少功自己渴望进行一次文化重构尝试的呼救呢?无疑,这个“巨大的我”困住了一群茫然不知前路的知识青年,使得他们身处在精神与现实的“错位”之中,夹杂在传统与现代化的交替之下。可是,这个困住无数知识青年的“巨大的我”究竟所指为何?“那个‘巨大的我’是否是指‘群体的我’?在这个‘群体’面前,个体的‘我’被训谕,被期望而卑躬屈膝,弯腰折服。”亦或是“对山民们的传统文化,对知青的‘革命理想’,不是被动地受‘训谕’,受控制,而是主动地寻找与认同,是摆脱另一种占主流位置的意识形态——中国/西方、传统/现代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话语——的努力。”以上两种理解都是以韩少功早期的小说创作为依据来进行分析,如若将韩少功的所有作品囊括在内进行解读,笔者则认为学者项静对“巨大的我”的理解较为全面:它是“具体而厚重的知青精神空间,开启了一片难以简单廓清的历史遗迹,也是蕴藏了丰富可能性的人格形象。”这代人响应时代号召上山下乡,从城市被“放逐”出去,来到乡村又显得格格不入难以适应,乃至他们后来返回城市却再难以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定位与自我认同感。因此,《归去来》中的这个走不出的“巨大的我”不仅汇聚了“时代记忆、城乡差异、革命理想与日常生活,离开与归来等”主题,这个“巨大的我”精神空间的建立,更为日后韩少功继续创作“知青”或相关主题的作品提供了重要的支点。

韩少功一生穿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因此他的写作也在“演绎着一个中国人在城乡之间的焦虑和选择。他把认识自我的问题执着地推广为认识中国的问题。”1980年代中期,韩少功抛出“寻根”之思,在历经人生数十载的沉淀与反思之后,人至暮年的他提笔回顾往昔,在自我与他者的知青经验与知青视角上来回推进,将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命运印刻进当下时代的话语中去。《归去来》中黄治先该如何走出那个“巨大的我”,六十多年的人生历程,韩少功亦在不断思索这一问题。他曾说“有些东西你在30年前是看不清的,有些东西或者是你那时候写出来也是没有说服力的,人生要落幕的时候,整个历史要完结的时候,现在回头来看,有些东西又可以总结的时刻,基本上接近了条件成熟。”在《日夜书》与《修改过程》中,这一代人彼时所面临的各种困惑与迷茫,此时也已经落地生根成为了切实存在的问题。

越过“伤痕”和“反思”,《日夜书》被认为是“一代知青的精神史”之作。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使得这部作品的创作主旨从各种意识形态当中脱离出来,知青生活的复杂多样以及真实可感的细节描述跃然纸上。这代人从乡村到城市,从农场到官场、商场甚至名利场,他们活在了当下的时代之中,活在了日夜流转的岁月之中。作品中的这群知识青年为特殊的意识形态所催生,尔后又被包裹在时代的潮流中“身不由己”,好不容易从压抑性的旧体制当中脱身出来,可是他们却忽略了“身心”的同步抽离,从而“在随后的开放年代,知青一代的革命性和批判性能量很快耗尽,在一种虚假的自我意识中,在对所谓现代目标的坚持中,他们的精英分子落入了历史的狡计预备的陷阱”之中。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作品中的马涛、贺亦民、安燕等人在当“权力炙手可热的时候他们远离权力,苦难可赚荣耀的时候他们逃不出苦难,知识受到尊重的时候他们只能怏怏沉默。”因而他们在后知青时代所呈现出的带有“喜剧”色彩的人生历程,实则是韩少功以“悲剧”的意识指向来表达这一群体因无法突破“巨大的我”的精神束缚,从一个极端滑向了另一极端的具体过程的展现。作品构筑了以郭家和马家为中心圈的人物关系,这些人物在青年时期落下的人格缺陷并没有随着知青运动的结束而消失,理想的消散和偶像神话的跌落使得这一代人在尚未完成的个人成长中陷入精神上的“混乱与迷茫”,并因此困锁住了他们今后的人生。片段式的叙述方式,将看似无序的人物故事连接在一起而形成“互现”之效。

马家的大哥马涛因“反革命集体”事件被抓入狱多年,释放已是改革开放之后,而他却陷入了自我的天真和幻觉当中。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姿态”在时代的更迭中已然无存,可马涛仍旧凭借着一种自命不凡的“傲骨”支撑着。当他得知那本当年可能将他送上刑场的“笔记本”被妹妹马楠烧毁之时,他陷入了情绪的崩溃:“我真的不在乎监狱,不在乎死。唤醒这个国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我就是盼望这一天,就是相信有这一天.....”可是,马涛却并没有意识到他人生悲剧的形成便在于过度“自我中心化”,他整日幻想着自己能够“拯救和唤醒”这个国家,却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弃之不顾游走于国外。青年时代造成的这种性格固化病症使其变得自私狭隘,不仅不会体谅他人,而且逐渐走向了他所渴望扮演的历史角色的对立面。换言之,“对马涛们来说,知青生活的苦难——来自体制性的迫害,保证了他们本身的正当性和崇高性,仿佛是一张累计利息的有价证券或欠条,给了他们向历史、社会索取债务的权利,也让他们呈现出让人难以容忍的自私褊狭,从不体谅他人。马涛一直生活在表演中,一直和权力默契地玩着施虐与受虐的游戏。”

而在新作《修改过程》中,韩少功将目光聚焦于1977年重返大学的一群知识青年之中,以类似的叙述手法来呈现他们这代人在另一个特殊的人生阶段所承载的时代意义。七七级大学生是比较特殊的一届,他们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他们“这些养过猪的、打过铁的、当过兵的、做过裁缝的、混过郊区那些黑厂黑点的,重新进入学堂。其中一些还有过红卫兵身份,当年玩过大串联,操过驳壳枪与手榴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的人,这些人被作者当做“野生动物”送回到大学,开启了他们人生的另一段轨迹。这群人的经历几乎涵盖了“文革”后知识青年发展过程中所有的骄傲与愚昧、理智和忧伤,他们后续人生的跌宕起伏无不映衬着当下时代所特有的“各路风景”。市场化经济的浪潮席卷全国,从政治“理想”中刚刚脱离出来的“野生动物”们还未来得及好好适应文学世界精神理想的塑造,便被卷入了商品经济巨浪当中,从“野生动物”直接转变成了“经济动物”。马湘南成为了这群人中转型最快的一位,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虽阴差阳错遵从母愿进入了毫不感兴趣的中文系,可是在时代转型中他却最先嗅到市场经济的气味,在各种投机和商业活动中迅速发家成为一名精致的“实利主义者”。可是,物质上的功成名就并没有给他带去精神世界对等的“富足”。马湘南发家之后的婚姻生活极为不幸,二婚妻子偷偷录音觊觎财产让他心中开始多疑焦虑,二儿子出车祸成为废人,寄托唯一希望的小儿子与他的离心离德更是使其陷入深深地绝望。虽然表面风光无限,可是内在生活的残缺却一再摧毁着他多年树立的信心,作为旁人艳羡的“成功者”,马湘南此刻亦感到厌倦,一切的“繁华幻影已在身后破灭,前面只有目标丧失的茫然与清寂。”他最后选择了从一个窄小的窗户一跃而下,“在深红色砖地上架臂勾腿,留下一个孙悟空的造型定格”作为他留在人间最后的“形象”,可能“是想腾云驾雾,一万八千里,飞离这累人的日子,飞入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他可以不再见人和不再说话的地方。”

《日夜书》中马涛最终的患病离世与《修改过程》中马湘南的绝望自杀,笔者认为,这或许是韩少功在对这段后知青岁月中,某类人群无法突破原有“障碍”而走向人生悲剧结局必然性的暗示。谢有顺认为马涛“这个形象从性格决定命运的角度有其逻辑的内在自洽性,他从真理的拥护者到名利场的投机者所源自的冲动与热情是一致的,在没有信仰的时代里,激情既可以献给革命,也可以献给欲望,这种转变是很容易产生的,不需要时代的暗示与推动。”自我的偏狭让他一生流转在虚幻与孤独中,其最终的死亡在某种意义上说亦是一种病态人生走向灭亡的必由之路。而马湘南的早亡,更暗含了一个强有力却又躁动无序生命由“盛”转“衰”最终归于尘土的必然趋势。如果说以马涛为代表的知青是韩少功对这代人现实际遇和精神困境的思索,亦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人的批判,这种自我批判“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知青进行道德主义的审判,而是充满了犹疑,他更多地是以丰富复杂地现场化,历史化的‘生活本身’来呈现知青一代人的精神症状的来源。”那么以马湘南为代表的大学知识青年则是韩少功在直面五零后进入新时期之后面临文化“无根”时的茫然,以及反复出现的精神难题即物质利益压倒一切而人的精神空间日益萎缩时,所呈现出来的彷徨与矛盾。同时,也正是通过这些精彩人物形象的塑造,韩少功向我们展示了“政治‘断奶’的知青在后知青时代遭遇的伦理‘断代’的悲剧,在更深层次上追问和检视了一代知青自身的精神痼疾与文化惰性。”

二、精神孤岛中“理想的我”

沈从文先生去世时,灵堂悬挂上写有先生生前的题辞: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终极命题之一便是“认识你自己”,可是这个“你自己”该如何认知?这四句箴言借由凌宇先生的解读,可理解为“那个未加引号的我,应该是沈先生早就说过的真正属于人的那个自己。这就是说,听命于作为人的那个我去思索,而不是受外在于我的物的支配与左右,就能理解‘我’,认识‘人’”。对“自我”的认知,亦是韩少功多年不断探索的内容之一。后知青时代的这群年轻人,历经从物质贫瘠到精神“理想国”的现实巨变,这段“火热的青春充满激情,知青们怀有一种年轻人的命运和祖国紧密相连之感。他们读书,思考,身居乡土却关心世界,并以少年人的意气互相标榜,斗气,乐此不疲,在此过程中,他们以求异的姿态挑战平庸的现实生活,在思想的领域里寻找理想生活。”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大学校园,现实镜面下反射的“我”和作为“人”之本体的那个“我”,在韩少功看来属于“人类反复出现的文化和精神难题”,即“认识世界永无止境,哪怕就是认识自己,也是一条令人生畏的漫漫长途。”虽然作品中每个人物命运的分化与浮沉也只是众多知识青年命运中的某个缩影而已,可是韩少功也并没有拘囿于群体的聚众书写,而是试图将他个人的思考转化为“关切现实的另一种尝试”。

《日夜书》中的安燕沉溺于自我幻想、姚大甲嘻哈玩世、郭又军沉沦颓废,一方面他们渴望找寻理想的自“我”,另一方面又被困囿于不被认可的现实环境之中,因而陷入精神的茫然与困顿。这代人的生命印记始于“集体无意识”的特殊时代,却止步于改革开放后的转型时期,穿梭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无处安放。安燕和郭又军虽结为夫妻,可是安燕却在抛夫弃女中完成着她个人“理想的救赎”,最终造成两代人的命运悲剧。安燕的下乡源自对原生家庭的逃避,以革命的名义逃离已经被解构的亲情,企图在另一个空间中找寻理想的乌托邦,可是安燕一直有着一颗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她常在地图册里神游远方,那些充满诗意和爱情之名的城市最令她神往。下乡的日子里,安燕与姚大甲“狼狈为奸”,两人经常收工后在湖边拉小提琴练歌,架起热锅制作什么骷髅标本,她甚至大胆拉着陶小布翻山越岭去丧假摸尸以骗得一顿美味。这样违背“常理”的行径,在从城市到乡村的现实转换中并没有带来其理想的实现,反而渐行渐远。回城后的婚姻生活更是无法束缚住安燕那可躁动不安的“初心”,“她的心需要动感,需要燃烧,需要日新月异,没法沉沦在灰暗的小日子,永远守住锅台和水龙头。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安燕的“折腾”使她不断地更换男人游走他国,可是她的这种“在不断奔波的路途上,私奔,成为一种仪式,而改变了原本的内涵。因为要寻找的目标早已经在历史的征途中丢失,剩下的只是行为上的表征。”于安燕而言,空间的不断变换,时代的跨越都无法让她走出“精神的孤岛”,她只是在不断地奔走中企图去找寻实现理想的现实之地,而“她们的反叛也一定身心同步,反叛得特别彻底,不像男子还可以维持肉体的敷衍。”她决绝地拖着一口皮箱远走高飞去找寻她的“诗和远方”,给自己一个“解冻”的办法,可是这样的“寻找”却注定是一条不归之路。个体命运的悲剧在片段式的书写中也镌刻下时代变迁的轨迹,童年原生家庭噩梦般地记忆储存,知青生活不协调的理想塑造,成年婚姻背后的放浪形骸。韩少功将关注的视野直接深入到当下生活中个体生存的精神内核,在挖掘历史与剖析当代现实过程中隐喻地表达着对人类普遍存在精神困惑的担忧。

如果说安燕的“离经叛道”源自时代趋势和个体追求的错位,那么史纤这个小人物的“悲喜剧”则体现在人生一遍遍修改的过程中完成着他个人的“落幕”。《修改过程》中的“酸菜诗人”史纤,作者(肖鹏)给予了两种人生的设定,版本一是“引狼入室”给同学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后的“精神失常”;版本二是他顺利拿到毕业证融入社会成为科研机构里的一个学术研究者。第一个版本的史纤始终处在“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中而找不到自己的准确定位,来自乡村的他始终保留着乡人的淳朴善良却又掺杂了些许不合时宜的“落后”。来城市上大学之前,史纤是闻名四里八乡的秀才,“既懂新诗又通旧体,既能写祭文又能开偏方,还当过一年多生产队长”,他笔下的乡村“空气是甜的,泥土是香的,树叶和藤蔓是会笑的。”然而,在“文明”的城市尤其是大学校园当中,史纤浓厚的乡土口音常惹来同学的嘲笑。用泼粪的方式驱赶“恶鬼”,模仿鸡啄蜈蚣形态为肖鹏“治病”等事件都让他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受限于贫寒的物质条件又难以迅速融入“稳定的生存结构”之中,史纤只能卑微地潜藏在个人的精神孤岛之中,他自我实现的途径就是念书、作诗,然而却始终没有迎来“自我”的绽放。他对个人理想的坚持虽然一再遭遇现实的挫折,可文学创作对史纤而言“其实具有实在性,这是经历了经济社会的白眼之后,他可以正视自我身心问题的唯一路径。”这也是为什么版本一中的史纤精神失常之后,在向民政部门申请困难救助的报告中“一共三页几乎都是诗,从天上到地下,从写景都抒情,赋比兴齐全,没人能看懂。补助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当史纤为赴班级三十年的青春之约再次进城回到校园之际,却发现物是人已非,他目睹了当下象牙塔中大学生的颓废,此时的大学校园早已失去了三十年前的激荡和自由,同质化和单一化的生活现实将这代人的人生理想定刻在模板之上,史纤只能失望离去。在离去的火车站,版本二与版本一中的史纤在小说修改的过程中彼此“相遇”,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一个是落魄颓废的农民史纤,一个是衣着光鲜的研究员史纤,两种不同走向的人生轨迹皆因文学而延续着人生的“意义”。文学虽然不能改变世界,却能改变人类对世界的看法,文学在修改史纤人生轨迹的同时,这变幻的人生际遇又何尝不是在修改着文学呢?二者在循环往复中因果含混,在虚实相生下真伪难辨。

安燕面对生活的虚无与荒诞,只好选择一生不断地逃离;史纤难以融入“世俗的加法”之中,只能固守着文学的精神孤岛。还有贺亦民、姚大甲、肖鹏、林欣等人,他们强烈的生命意识和个性让每个人的“人生是一部对于当事人来说延时开播的电影。与其说我眼下正在走向未来,不如说一卷长长的电影胶卷正抵达于我,让我一格一格地严格就范,出演各种已知的结果。”可于作者而言,人至暮年再回首,提笔书写这一件件亲历或所见所闻之往事,又何尝不是对自我人生历程一次进步的回退与总结呢?韩少功他们这代人在时代的激荡中编织青春梦想,用青春诉说着对理想的执着,在文学的世界中保留认知的智慧和道德的尺度。六年的知青生活更是影响了韩少功一生,即便后半生多数时间游走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之间,他都不曾改变过“初心”。“作为一个思想型作家,韩少功的创作一直具有强烈的社会关切。对公平、正义的社会理想的追求,构成了他写作的潜在的核心主题,并隐含着政治哲学的启示。”当有人问及他为何要在人生暮年才提笔回忆这段峥嵘岁月时,韩少功坦言道:“最开始写知青都是这种伤痕文学的写法,那种写法在当时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当时那种情绪要宣泄,我觉得也是合理的,大家基本上是一种控诉基调,那种东西我觉得需要释放一段,这个东西不是很急,属于第二步,慢慢以后有时间再做,刚好大概二三十年过去以后,这个条件开始趋于成熟,有些东西你在30年前是看不清的,有些东西或者是你那时候写出来也是没有说服力的,人生要落幕的时候,整个历史要完结的时候,现在回头来看,有些东西又可以总结的时刻,基本上接近了条件成熟。”韩少功作为知青一员却能够时刻保持清醒的自省意识,在文学的创作上一直坚持自己的价值立场,持之以恒的进行文学的探索之路,用“价值重建”作为自己生命中重要的文学理想,并以这样的方式回应人类精神的难题。

三、两代人“无处安放”的命运流转

知识青年们从乡村回归城市的同时,中国大地上此刻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改革开放”的历史巨变。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知青一代面临着社会转型的生存压力,而他们的下一代恰逢成长于90年代的市场经济浪潮中。韩少功作品中的这些知青二代虽没有经历下乡的艰苦生活,但与父母辈的命运轨迹相比较而言,他们原生家庭父爱/母爱缺失的阴影则直接影响了他们成长的过程甚至一生的命运。马涛的女儿马笑月,父母离异,父亲再婚远走他国将她寄养在几个姑姑家,虽然姑姑们待她如亲生女儿,可是过度的宠溺以及无法一致的教育理念导致马笑月的性格极端古怪、脆弱而敏感,这些也是最终导致她在绝望中自我毁灭的根本原因。“每个人的成长史都是原生家庭的缩影,童年早期的经验都清晰印刻在大脑中,它没有语言的编码,不能被回忆或意识,但其影响可能伴随一生。”原生家庭的环境与氛围是个体性格塑造、价值选择、自我意识等形成的关键所在,父母双方在子女的人格形成中扮演着同等重要的角色,共同肩负着构成平衡的完整运动系统的重要责任。个体的成长若没有得到来自父母健康完整的培养与塑造,往往会使得孩子在处事方式和自我认知上容易偏离正轨。马涛虽自诩为“知青一代的精神领袖”,可是他除了固执地坚守自己的“鸿鹄之志”,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面对自己的至亲女儿亦是如此。因此马笑月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是混沌不清的,“她成长在一个价值观迷失的时代,她的父亲、继母、二姑等参与了这种困境的制造,但没有给她自救的出路。表面上看是她一方的青春叛逆,实际上是双方的串谋、争夺、互相推卸,在一个地位条件很不对等情况下展开。这是她的悲剧,也是她长辈们的悲剧。”她只能将无处安放的青春和自我的沉沦与毁灭捆绑,在自残甚至自杀中落幕。

对于安燕与郭又军的女儿郭丹丹来说,母亲离家出走,父亲的颓废消极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充满自卑和不满。当罹患绝症的郭又军选择自杀来结束这一生的爱与恨,此举深深刺激了郭丹丹,促使她最终迷途知返回归正途。原生家庭中“父母婚姻关系的好坏、父母之间能否建立起良性的互动模式,不仅决定着家庭的心理气氛,还为子女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提供了正面或负面的范例,从而影响着子女人格的形成和发展。”早年安燕为了逃离自己原生家庭的荒诞而选择了下乡,回城构筑自己婚姻的小家并生育了女儿之后,却并未“安分守己”地承担起母亲的责任,而将悲剧继续在下一代身上。这样的不幸,同样发生在了马湘南和他的几个儿子身上。长子马波由于父亲的再婚而对他心生怨怼,高中毕业以后一直杳无音信,直到多年后林欣偶遇在国外已然成就辉煌的马波,可是他心中的怨恨直到马湘南去世都不曾放下。次子马澜,十六岁开车玩出了车祸,硬生生将自己弄成了个残废。幼子马浩,也就成了马湘南心中唯一的“希望”,他不惜重金为他创造条件希望能够望子成龙,可没想自己的一番“苦心”却换来儿子的颐指气使和理所应当,马湘南才明白“他的钱毫无意义,怎么做都是个屁。即使他死上一轮又一轮,也救不了儿子,更讨不了儿子一个好。即便他把自己最后一块心肝恭恭敬敬献给儿子当早点,对方也可能没味口;即便吃一两口,那也是勉为其难,给面子。”儿子的无情成为了压垮马湘南精神支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绝望地“腾空而去”。

马笑月、郭丹丹、马家三子的人生状态与父(母)辈紧密相连,韩少功以两代人的命运流转为立足点,在时代发展的巨大反差中反思后知青时代所遗留下的烙印及其复杂效应。这俩代人似乎都是人生的“失败者”,处在“两个反差极大的时代,革命年代不乏严酷与压抑,但新时代却显得机械、平庸与乏味,伴随着精神的萎缩”。马涛的偏执、安燕的放浪、马湘南的入世终究没能让他们走出自我精神的困境,并且在他们下一代人的身上,与父(母)辈的情感疏离以及青春的叛逆构成了对知青一代人最直接的审判,“也可以视作是来自被知青葬送现实与未来一代的审判。”这无疑也是韩少功在追溯知青记忆的叙写中“执着于时代人性的追问,力求对人性‘黑箱’有新的揭示,他的笔墨才掠过了社会更替表面的喧嚣繁华,透视到知青所处时代与众生的根部,从而抵达了人类终极关怀的大境界”的目的所在。从《日夜书》到《修改过程》,这些熟悉的内容让韩少功特意拉开三十多年的距离,“滤去一些自恋情绪和轻率判断,增加一些参照和比较的坐标。”两个时代的反差,两代人思想的背离,个体命运的颠沛流转等“知青后遗症”一件件掠过韩少功笔下,“在社会大潮流中,无论他们追求理想还是平庸苟活,无论他们逆时而动还是随波逐流,命运都在他们的肉体与精神上留下了创痛。”

韩少功直面生存之实,从现实生活的“前台”到小说创作的“后台”,他试图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架起文学与人生复杂纠葛的“桥梁”。这两代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来回推移中不断被修改而无处安放,曾经幻想着能够“改变世界”甚至希望能够成为世界的“中心”,可是当他们发现“在改造不了世界之后,他们开始慌慌忙忙地转过头来改造自己,在烟火与红尘之中不断地奋斗、挣扎、探索、抗争,企图改变他们的命运,主宰自己的人生,但到底是他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是社会历史改变了他们,这是谁都说不清楚的百感交集的过程。”从找寻文化自我的认同,到找寻理想的救赎,他们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被历史裹挟着前行,茫然不知所踪。人至暮年常忆旧,白首最念年少时,韩少功年近古稀将自己囊括在内与知青一代“共命运、同思考”,这种来自内心世界的情感激荡全部化作了他对这一代人沉重命运的追忆和感慨,同时也对自己这一代人提出更高的要求:“知青一代人不应辜负了历史,枉历了一番丰富的苦难的馈赠与教诲。”

《日夜书》与《修改过程》中的这一代知青,在历史的推演和社会重大转折中,他们的命运被不断地重塑或“修改”。也许,于这代人来说,“青春与起点并不那么美好,它们那么复杂暧昧,一切的种子,好的坏的,在当初都已中下,当事人并非无辜,但是,与此同时,那么多机会和可能性又被错过,他们也被自己和历史所辜负。”纵观韩少功一生的经历,他一直坚守着人文知识分子知行合一的“初心”在世间行走,“在他人前行时,他选择了立定观望;在他人蜂拥而去时,他选择了逆身而行;在他人斤斤计较于现实利益忽略精神价值时,他将人生的天平更多地倾向于过一种有精神附着的生活。”知青生活让他开始与文学结缘,参加高考重回城市攻读文学专业而正式走上文坛,在此期间他开始接触西方的人文主义思潮,对人性进行深度复杂的思考,其知识视野变得豁然辽阔,心态也渐渐冷却下来。后知青时代的社会变化,社会改革的艰难在于民族心性的难以转移,这让韩少功一时难以适应,他心中的“理想之国”正在坠入黄昏走向“黑暗”。而这一阶段的文学界也变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名利场,其精神世界的神圣性已然为市场化的现实倾斜,此刻文学界的中国作家们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和创作文体风格,在创作上仍属于“无根”之态。

从《日夜书》到《修改过程》,韩少功用心书写着每一段他倾心的“知青”故事,记录下每一位他珍视难忘的友人和亲人,且每一部小说都留有“鲜明的个人生命经验的印记,无论是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对生活冷暖恩怨的体味,对人生浮沉起落的感悟,还是对操控人类的语言、意识形态、文化的挑战,都贯穿着创作主体鲜明的‘我在’意识。”小说的创作历程又何尝不是韩少功自我人生过程的一个“修改过程”呢?青年时代为自己所构画的“蓝图”,通过几十年不懈努力地修改,从湖湘到海南,从城市到乡村,从作家变身为“种地的农民”,最后无限接近于“初心”时所设计的“成功”。韩少功在三十余年后的新时期远眺那一段历史,当岁月的潮汐从岸边逐渐退去,曾经的青春少年们有的已经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记忆中的很多快乐和悲伤也将要模糊。因此,《日夜书》不仅暗含了韩少功这代知青与下一代人在日夜不息的时间流淌和不断更迭的“修改过程”中懂得了“在命运的算式里,个人价值与社会大势的关系,不是加法的关系,而是乘法的关系,一项为零就全盘皆失。”,更让他们在共同的追忆中缅怀文学(青春理想)曾经带去的温暖与惦念。

注释:

①刘复生:《想象一个新世界——韩少功的政治哲学》,选自《对一个人的阅读——韩少功与他的时代》,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71-72页。

②⑪㉝韩少功、朱又可:《<日夜书>与知青生活》,《青年文学》2017年第2期。

③⑯⑱㉔㉘㉚㊲㊼韩少功:《修改过程》,花城出版社 2018 年版、第273页、第12页、第206页、第282页、第163页、第241页、第204页、第267页。

④张光芒:《身份认同与自我的重构——重读韩少功的<归去来>》,《名作欣赏》2008年第10期。

⑤韩少功:《归去来》,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8页。

⑥[英]玛莎·琼著,田中阳译:《论韩少功的探索型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

⑦㊻刘复生等:《另类视野与文学实践——韩少功文学创作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6-57页、第131页。

⑧⑨项静:《中间状态:知青精神空间的流变与文化姿态——以韩少功的<归去来>与<日夜书>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8期。

⑩李少君:《读<山南水北>》,选自《对一个人的阅读——韩少功与他的时代》,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66页。

⑫刘复生:《掘开知青经验的冻土——评韩少功的长篇小说新作<日夜书>》,《文艺争鸣》2013年第8期。

⑬韩少功:《夜行者梦语》,选自《在后台的后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页。

⑭㉕㉛韩少功:《日夜书》,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3 年版,第178页、第67页、第268页。

⑮韩少功:《我可能写了一些让人难堪的东西》,《时代周报》2013年5月24日。

⑰韩少功:《处贫贱易,处富贵难》,选自《在后台的后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

⑲汪雨萌:《书写绝望的日日夜夜——韩少功<日夜书>研讨会综述》,《文艺争鸣》2014年第6期。

⑳刘复生:《重新打开记忆之门——韩少功<日夜书>对知青经验的反省》,《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1期。

㉑㊷郭茂全:《生命之中不能遗忘之痛——评韩少功长篇小说<日夜书>》,《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㉒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512页。

㉓王辉、郭铭华:《精神无“根”的茫然——论韩少功“后知青”小说的精神叙事》,《名作欣赏》2014年第4期。

㉖彭超:《私奔与乌托邦的幻灭——<日夜书>关于理想和后知青的叙事》,《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7期。

㉗韩少功:《性而上的迷失》,选自《态度》,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06页。

㉙陈若谷:《史纤的抵抗——读韩少功新作<修改过程>》,海南作家网 http://www.hainanzuojia.com/infoshow_9970.html,2018年11月26日。

㉜刘复生:《想象一个新世界——韩少功随笔中的政治智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㉞廖金花:《昨日重现: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及反思》,《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2015年第4期。

㉟木叶、韩少功:《有些深的东西写进文学倒可能变浅》,《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㊱卢婧:《混沌理论视角下原生家庭影响力探析》,《齐齐哈尔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㊳㊶韩少功、刘复生:《几个50后的中国故事——关于<日夜书>的对话》,《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㊴刘复生:《掘开知青经验的冻土——评韩少功的长篇小说新作<日夜书>》,《文艺争鸣》2013年第8期。

㊴赵树勤:《进步的回退:韩少功<日夜书>的美学追求》,《名作欣赏》2014年第22期。

㊸孔见:《<修改过程>:关于一代人命运的挽歌》,《海南日报》2019年2月11日。

㊹刘复生:《革命中国历史叙述的最新发展》,《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2019年1月8日。

㊺黄灯:《隔壁村的韩少功》,选自《态度》,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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