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叙事的张力
——论周维东的延安文学研究
2019-11-13彭冠龙
◎ 彭冠龙
一直以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延安文学研究摆脱不了的问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往往被视为这一问题的源起,关于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是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文艺界统一战线等方面的阐述,成为研究这一问题的关节点,并以此为基础,采用文史对话的方式,或对众多代表作品进行解读,或对重要文学史现象进行剖析,均涌现出大量有价值的成果。随着探讨的深入,延安文学研究逐渐显现出瓶颈,未被充分发掘的话题似乎越来越少,这一现象的产生是有客观原因的,当时“中国政治的第一个根本问题是抗日”,战争环境笼罩着延安和各个根据地,抗日战争胜利后,紧接着又爆发了解放战争,战火硝烟从1930年代末一直持续到1949年,在这样的情况下,文艺工作自然处于次要地位,作家无法安心创作,从而导致作品艺术水平普遍不高,文学界的活动状况比较单调。但是,当我们意识到战争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情境时,就会对其中包含的历史丰富性和复杂性有所体悟,从这一角度反观已有的延安文学研究,我们更多的是将与文学密切相关的历史因素纳入视野,其他因素则不予充分考察,从而缩小了“历史”的范畴,致使大量信息无法有效的为我们的研究提供支撑,进而使延安文学研究领域很难得到拓展。在这样一种现状下,周维东的延安文学研究的价值就显现出来了。他对“历史”的把握并非局限于“文学”一隅,而是站在一定高度上综合观照当时的社会状况,由此发现了延安以及中共领导下的根据地、解放区的“战区”本质,这一看似与文学无关的发现,有效打开了延安文学研究思路。
一
周维东的延安文学研究得益于民国文学机制研究思路的启发,同时也是这一研究思路的成功实践。民国文学机制是一种“以国家历史情态为基准的历史命名”,它“本身就包含了十分具体的社会历史内容,它已经大大超越了单纯的‘时间’称谓”,因此,“民国”可以被视为一个空间,这样做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换一个角度审视这段时期的文学发展历程,而是要挖掘中国文学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机制性力量。这是一种文学研究历史化的倾向,以伸向社会历史的目光反观文学发展状况,似乎存在远离文学的风险,然而,这一方式恰恰更有助于回到文学本身。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紧跟时代主潮、社会运动、政治走向等外部因素的变化,很少有纯粹的文学实验,新文学的诞生就是在新文化运动的过程中,社会文化的革新诉求使一些文人开始思考文学的走向,从而带来了中国文学从形式到内容的全面更新。以文学为中心,充分面对这些社会历史事件,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剖析,是更加深入的对中国现代文学进行研究的前提,在这一路径中,很多重要却往往被忽略的文学史信息将浮出水面,他们像一盏盏灯,照亮那些我们曾经看不到的研究领域,从而带来文学史研究思路的开拓、方法的变革和格局的刷新。
对于这一研究机制,周维东有深刻的认识,他认为“‘民国文学’的意义,是恢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应有的广阔性,在更宏大的视野中重新审视‘新’‘旧’文学的价值”,“‘民国文学’研究所追求的多元历史认知方式,可以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的讨论导入史学的正轨。目前学界关于‘现代性’的讨论,常常陷入‘中/西’二元对立思维当中,要么过于强调‘世界文学’的标准,要么过于强调‘中国道路’的特殊性,从而将问题引入相对主义的泥淖。‘民国文学’强调文学史的‘空间’维度,目的是重建历史理性以使关于‘现代性’问题的争论和分歧得到和解”。在他的思考和研究过程中也曾有疑问:“我们研究民国时期的文学,是否也应该考虑当时历史状况的复杂性,比如不是民国时代的所有文学都从属于‘民国机制’?比如解放区文学、沦陷区文学?除了‘民国机制’,当时还存在另外的文学机制没有?”这一问题抛出后,很快就得到了启发:“社会文化的内在结构不会是一个而是多个,当然,在一定的历史时期,肯定有主导性的也有非主导性的,有全局性的也有非全局性的。在‘民国’的大框架中,也在特定条件下发展起了一些新的‘机制’,但是民国没有瓦解,这些‘机制’的作用也还是局部的。延安文学机制是在苏区文学机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军事性、斗争性和一元性是其主要特征,但这一机制全面发挥作用是在‘民国’瓦解之后,在民国当时,延安文学能够在大的国家文化体系中存在,也与民国政治的特殊架构有关,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民国机制在特殊的局部滋生了新的延安机制,并最终为发展后的延安机制所取代。”
在这一视野下,周维东首先意识到长期以来的延安文学研究方法存在一个误区,基于纯粹时间方面的原因,我们非常明确地将延安文学纳入中国现代文学范围内,然而同时又习惯于将延安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前史,这是一种“溯源式文学史研究”方法,这一方面是由于时间上的接续,另一方面是由于意识形态上一脉相承,前者为这一研究方法提供了可能性,后者则是这一研究方法的核心,该方法自然是有合理性的,能阐释很多重要文学史现象,正因如此,才能延续至今,并将继续发挥作用。但是这种研究方法是将延安文学视为一个非常稳定的状态,恰恰与历史事实相悖。在不需要太多历史学研究结论作为支撑的情况下,我们依然可以明白一个事实,即从1930年代末到1949年,战争是当时社会的主要问题,全国上下都因为战乱纷争而动荡不已,中国共产党正处于最艰苦的革命战争过程中,“在革命前途未卜的境况下,一切都具有临时性和实用性”,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虽然还有抗美援朝等战争,以及“冷战”的世界格局,但是国内的军事对抗和政治竞争迅速消失,稳定成为社会的基本状态,长远性的建设与发展成为国家的基本追求,根据这种历史状况的对比,周维东指出:“作为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下的文艺,发生在‘民国’还是‘共和国’,其间的差别十分值得注意。这种差别不能简单用‘语境’来概括,因为延安时期文学虽然发生在民国,但由于政权割据,文艺与民国文艺制度并没有发生太多联系。它们的差别,主要是中国共产党现实处境的变化,这直接影响文学决策者对文学的认识和领导,最终影响文学的走向。”在这里,虽然说“延安文艺与民国文艺制度并没有发生太多联系”似乎是在将二者剥离开来,但这实际上正是在“民国文学机制”研究视野下将延安文学研究推向更明晰有效的轨道,因为这突出了民国的“破碎”特征,用周维东的话说,就是“在‘破碎的民国’里,每一个民国的‘碎片’在文化上都没有脱离民国,它们以不同的方式相互发生着作用,呈现出文学史的丰富性”,从这一特征出发,就可以将眼光落在中国共产党面对瞬息万变的革命现实时所采取的文化策略上,于是,延安文学的策略性特征就显现出来。
周维东所发现的延安文学策略性特征,有效地将延安文学、苏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的独特性呈现出来,并为探索这三个文学史时期的边界提供了重要思路。由于同样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文学创作,这三个文学史时期一直没有得到具备学理性的区分,一方面,我们往往对苏区文艺重视不足,很少会专门研究这一时期,只是简单的把他作为延安文艺的前奏或萌芽,另一方面,十七年文学作品在风格、题材、指导精神、作家群体等等各个重要方面都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的延安文学高度一致,因此,我们更重视1942年至1949年这段时期,而对1942年以前的延安文学重视不足。于是,对这三段时期的研究呈现出一个矛盾现象,他们总是被认为是同质性的,但又没有得到同样充分的关注,即使同一时期内部,也表现出明显的研究偏向。这一矛盾现象的形成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形象模糊,学界一直没有找到属于他们每个时期的本质性特征,内核的不确定,导致了边界的不确定。周维东从中国共产党文艺政策“策略性”的角度出发,指出延安文学更强调“临时性和实用性”策略,“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发展的策略性“更具有长远性———文艺发展更具有建设的意味”,这是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的本质差异;对于苏区文学来说,“国共对立且中共明显处于劣势是这一时期文学的总体背景,这使得文学在苏区不可能得到充分发展,它为服务战争而出现、并最终成为军事斗争的一个组成部分”,其辐射范围不超出苏区,表现出很强的封闭性,而延安文学的背景是国、共、日三方斗争,且斗争范围不仅仅局限于军事对抗,还包括了舆论博弈,因此成为了舆论战的重要手段,“成为了一条独立的‘战线’”,其辐射范围远远超出根据地、解放区,并努力向外扩展,这正是苏区文学与延安文学在策略性方面的巨大差异,也是二者的根本差别。
二
从延安文学的策略性特征出发,周维东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战略与延安文艺的研究中,他认为文化战略主要包含三个部分,即文化战争、统一战线和党治文化,三部分相互配合、相互交织,共同塑造了延安文学的面貌,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党在这些文化战略上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
他在学术道路的起步时期就关注了“突击”现象,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党治文化,“所谓‘党治文化’,即党成为文化管理的主体,文化应该为党的利益服务的目标”。突击就是在党的领导下,对某一领域加强建设,提高工作效率,由于在组织方法、策略等方面的经验不断积累,突击被广泛应用于各项工作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突击文化。文学就在这样一种党治文化中发展。从突击文化的角度,周维东深入探讨了延安文学作家所感受到的“集体”与“个人”的冲突以及“‘迷乱’的时间感受”,并对诸如大众批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集体创作等等常被简单认为是“政治决定文学”造成的现象进行了深层文化根源的分析。他在这方面的研究突破了简单的“文学——政治”视野,将作家对规范的主体性思考与接受凸显出来,丰富了研究视野,并展现了两个学术增长点,“一,延安文学所形成的‘规范’是在怎样的文化语境里被创造出来的;二,作家对于‘文学规范’又产生了如何丰富的认识,并如何实践的”,从而为延安文学研究开辟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与突击文化密切相关的,是集体创作,周维东认为这是一个被长期简单化理解的现象,在他看来,“集体创作在解放区文学中是个复杂的存在,这不仅意指其出现的背景,还包括其存在的形态和承担的功能”。他将该现象分为三种形态,一是征文型集体创作,即围绕同一个主题展开大规模个体创作,这些作品合在一起作为一部新的作品,其作用主要是对外文化宣传和对内思想教育;二是合作型集体创作,即多个作者合力完成一部作品,展现伟大的革命历程或体现一定的革命思想,其作用主要是传播政治主旋律并教育作家;三是拟集体创作,这是一种比较特殊、影响最深远的形式,表面上是个体创作,但实际上作家创作是半主体化的,在这种形式下,延安作家的心理改造顺利完成,集体创作内化为作家的一种创作心理从而日常化。突击文化直接进入文学创作领域形成了集体创作现象,进入其他领域后再由文学创作反映出来,就形成了作品里的英雄模范形象。周维东根据对《吴满有》《田保霖》等作品的研究,认为“当这些‘英模’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其形象特点就增加了一些政治的内涵”,这一类形象有一个比较长的演变过程,从一些具有明显教条色彩的形象逐渐成熟起来,变得有血有肉,然后英模叙事超越了宣传英模本身,成为整个解放区的有力宣传武器,而英模只是一个代言人。
文化战略的另一个方面是文化战争,周维东对此作了非常详细的梳理和考察,他从苏区文艺的红军宣传开始,研究了红色歌谣、红色戏剧的演变过程,在他看来,随着革命进程的不断推进,党所领导的文化战争逐渐细化,并产生了比较明确的宣传鼓动工作办法,“宣传丰富了人们的理性,鼓动则激发了人们的非理性。对革命来说,前者是加深对革命理念的认同,而后者则是为了革命的充分热情,两个方面无疑都十分重要。通过宣传和鼓动思想,来理解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形成的文学经典作品,可以增进认识”。“穷人乐”与“穷人恨”两种叙事是延安文学作品中最重要的两种宣传鼓动方式,前者主要展现底层农民群众翻身后的喜悦,后者主要控诉翻身前所遭受的压迫。对于“穷人乐”叙事,周维东敏锐的捕捉到一个背景原因,即抗日革命根据地普遍存在的规模较大的移民运动,他认为这一叙事形成的原因在于边区政府吸引包括国统区、沦陷区在内的各地群众克服种种困难前往根据地,这本身就是一种以宣传为目的的叙事方式,其包含的开荒、帮助生产、致富等重要作品内容都是为了提升宣传效果,打消各地移民顾虑,使之义无反顾来到边区的手段。“穷人恨”则是以鼓动为目的的叙事方式,周维东认为它的出现是与土地改革运动密不可分的,要实现的是让群众形成这样一种观念,激发他们的斗争热情,主动诉苦,积极参军,这同时也形成了“穷人恨”叙事的难度,广大底层农民并没有切实感受到“恨”,所以,像“穷人乐”叙事一样简单的用政策作为线索连缀故事情节就很难行得通,“‘穷人恨’叙事需要的不仅是让群众了解政策,而是让他们在日常生活当中捕捉到‘阶级’的感受和记忆,因此‘人情’成为叙事最根本的内容和线索”。从具体社会历史背景事件入手,周维东将“穷人乐”和“穷人恨”两种叙事方式呈现出来,深化了对延安文学“翻身”主题的研究,在此基础上,他并没有止步,而是进一步探索了延安文学中的“真人真事”创作,这是“穷人乐”和“穷人恨”叙事的精髓。他在研究中发现,“真人真事”创作现象首先是一种群众自我教育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一种由“真人”来塑造革命历史的手段。该创作方式消解了延安文学作家的艺术虚构权力,使之不得不尊重当事人的回忆,另一方面,这并不等于使作品失去了虚构的成分,因为它并没有消解当事人虚构的权力,“‘真人’既可以在‘真人真事’创作中自我美化,还拥有了在创作中虚构历史的权力”,而行使这种权力的过程也是自我教育的过程,因此出现了当事人无一例外的顺应革命需要、自觉选择进步立场的现象,使这一创作方式没有出现丰富的效果。
文化战略的第三个方面是统一战线,周维东通过对这一方面的考察,引入了民族学研究中的“文化圈”概念,有效地丰富了延安文学研究视野。所谓“文化圈”,首先是注重文化的整体特征,其次是注重文化与地域的相生关系,这是一种反对将文化本质化、琐碎化的概念,也是注意打破地域封闭性的概念。周维东在研究中共所倡导的文艺界统一战线的过程中发现,以往所普遍认为的知识分子自愿奔赴延安,实际上忽略了一个重要基础,那就是党对他们做的统战工作,具体来说,一是中共对自己抗战策略和主张的积极宣传,二是创办各类统战组织以吸引知识分子来到边区。在这一历史事实基础上,他指出延安文学不是一种区域文学,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始终保持了开放性”,“‘战线’思维强调了边区文艺与国统区、沦陷区文艺的直接对话和交流——没有交流和对话,‘战线’就失去了意义”,这种交流和对话的重要渠道就是党的对外宣传和由此吸引的大量外来知识分子的涌入,使延安文学从最初发生就保持着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进程的紧密联系。另一方面,统一战线工作还对已经来到延安的文化人不断进行教育,对此,周维东研究的“统一战线”战略与延安时期的鲁迅文化开掘较深,他认为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并非只有肯定性的,而是呈现出模糊性的特征,这一特征正是根源于统一战线的原则,即“第一个是团结,第二个是批评、团结和改造”,两个要点无不充满了对知识分子的教育色彩,由此保证“党在文艺领导上的权威性”,“使边区文化发展沿着中国共产党既定的文化方向而不会偏离到别的轨道”。这就形成了特征鲜明的文化圈,在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环境的互动相生中具备了文学生产和传播的独立性,并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从这一角度观察延安文学,就充分感受到了其特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三
总体而言,周维东的延安文学研究并没有拘泥于延安或解放区这一地域范围,也没有沉浸在“文学”中满足于文本探索,而是在更加宏大的视野中关注延安文学,他并没有过分强调“文学”的主体性,只是把文学史作为社会史的一部分,在他看来,“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文学从来都只是社会中一个并不太独立的环节,文学不仅反映社会,还参与社会进程。这一点,在政治色彩更明显的延安文学中有更突出的表现,由于文学往往有现实的功能,延安文学很多时候都是中共革命和社会改造的一部分,因此对其主要特征的把握,离不开对社会史的整体把握”。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域外语境”这一概念,主要针对抗战文学研究中解放区、国统区和沦陷区三个板块划分的现象。由于战争以及其他社会历史原因,这三个板块之间很少有显在的交流,导致他们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以往的文学研究中,我们往往注重他们各自独立的特征,并分别展开研究,这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三个板块之间存在潜在的相互影响,最易于理解的一种影响就是他们之间存在复杂的利益纠葛,这些纠葛会反映在文学中,形成文学领域内三个板块的交错,因此,周维东认为对任何一个板块中的文学进行研究,都不能忽视三个板块间的相互交流与互动,否则将无法对该板块文学进行合理而深入的探究。相比国统区文学和沦陷区文学,解放区文学可能与“域外”的关系更紧密,这源于中共领导的根据地、解放区要在复杂激烈的军事斗争和政治斗争中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和言论空间,基于这样的认识,他主张从三个方面对延安文学进行宏观审视,即抗战整体局势、文学思潮的影响和人员流动,延安文学也正是在这三方面的规约下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貌与特质。可以说,“域外语境”概念的提出,将延安文学研究的着眼点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有效打开了研究思路,使长期以来被简化或模糊不清的文学史问题得到充分而合理的讨论,揭示出延安文学应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这一概念的引导下,延安文学研究呈现出更侧重于近现代史方面的梳理,但这绝对不是要用史学研究取代文学研究,恰恰相反,这种方式能够更好地呈现出文学的生存状态,揭示文学变化发展的深层次原因,使我们对那段文学史有更清醒、更贴近历史事实的认识。
“域外语境”是一个静态概念,它所导向的是“区域联动”这一动态过程。在抗战背景下,国统区、沦陷区和解放区之间的关系既有对抗又有联合,这是三个区域之间联动的最基本状态,再进一步考察会看到,无论是联合还是对抗,其关系都是微妙而不稳定的,因此,中共领导的根据地、解放区需要随时调整自己的对策,这反映到文学中,就呈现出指导思想和具体创作的策略性特征。周维东认为,“对于延安文艺而言,‘域外语境’具有阶段性和具体性的特征,所谓阶段性,是因为边区面临的政治形势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相应地边区作出的反应也在变化;所谓具体性,是因为针对具体的文艺理论和政策,它的‘域外语境’都有具体所指,并非只是宏大的背景”。在这一动态过程中,他重点考察了新民主主义文化理论的形成,认为正是在三个区域间的互动博弈中,中共提出了这一文化理论,奠定了后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理论基础。
周维东所提出的“域外语境”概念最重要的启示在于让我们意识到延安文学复调结构的存在,一方面,学界普遍将延安文学作为1949年后当代文学的前史,另一方面,通过对域外语境的考察,使延安文学根植于民国文学机制的历史事实呈现出来。实际上,前一方面主要源于一些表面现象,比如作家群体的延续、作品风貌的相似、《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贯彻等等,后一方面则源于更深层次的因素,“解放区文学发生、发展的根本动力,不是文学制度的科学性,也不是政治的强制性,而是其在整个民国文学中的‘异质性’——或者说‘先锋性’”,因此,延安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关系并非是自然过渡那么简单,从历史发展角度来看,其中当然有很多过渡的因素,但是从文学机制与形成过程角度来看,二者的差异是本质性的。这一发现对于延安文学研究、十七年文学研究无疑都是具有巨大推动作用的。
注释:
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
②李怡:《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范式》,《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
③周维东:《“民国文学”到底研究什么?——澄清关于“民国文学”研究的三个误解》,《四川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④李怡、周维东:《文学的‘民国机制’答问》,《文艺争鸣》2012年第3期。
⑤⑥⑦⑧周维东:《再谈“民国”的文学史意义——以延安时期文学研究为例》,《学术月刊》2014年第3期。
⑨⑭周维东:《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战略与延安文艺》,《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7年第23辑。
⑩周维东:《“突击文化”与延安文学引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2期。
⑪张健、周维东:《“突击文化”的历史内涵及其对延安文学研究的意义》,《南开学报》2008年第3期。
⑫周维东:《延安时期(1936-1948)集体创作的形式与功能》,《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1年第9辑。
⑬⑳周维东:《“英模制度”的生成:历史塑造与文学书写》,《励耘学刊(文学卷)》2014年第2期。
⑮周维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延安时期的移民运动与“穷人乐”叙事》,《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
⑯周维东:《土地改革与延安文艺中的“穷人恨”叙事》,《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⑰周维东:《被“真人真事”改写的历史——论解放区文艺运动中的“真人真事”创作》,《中山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⑱周维东:《“文武双全”与“延安文学”——“统一战线”与“延安文学圈”的形成》,《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4年第14辑。
⑲周维东:《“统一战线”战略与延安时期的鲁迅文化——以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为中心》,《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1期。
㉑周维东:《抗战文学的分野与联动——新民主主义文化理论的形成与战时区域政治》,《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㉒周维东:《“域外语境”与解放区文学的复调结构》,《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