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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诗

2019-11-13汤涛

连云港文学 2019年2期

汤涛

父亲进入晚年身体一直很好,头疼伤风都少有,目光清亮有神,走路身板挺直。自打三年前得了一场病,才一天天衰弱下去,先是不大能行走,继而手写字不听使唤,个把月前声带又出状况,言不出音,需凑近了才能勉强听到。好在记忆力一直不错,记得子孙辈中十多个人的手机号码,提起陈年旧事甚至精确到具体日期。所以翻看他半月前口述加比画,由我最小外甥誊写在学生作业本子上的格律诗作,而且每一首都标明写作时间我是不奇怪的。让我讶异的是量很少,平生所作区区16首而已,并且一多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作业本蓝色的封皮上写着"顺口溜"三个字,外甥解释说是外公让这么写的。父亲觉得自己写的虽然平仄合韵,但是不能妄称诗,叫“顺口溜”勉强够得上。

父亲写格律诗完全是被逼的。

他作文好,曾是一县中的“状元”,初中语文教员张如石老人参加过我们县抗日组织“腊九”社,是个老革命,写格律诗也充满激情,每有新作必寻到他纵论短长(其实,张老的儿子仲祥与父亲同班,但他们父子从不谈诗)。父亲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上不了高中,初中毕业即回乡做教师——先小学后中学——以后,还经常写信来听询意见,托人送了几本书让我父亲自学格律诗写作,如《唐诗选》《宋诗选》《如何写好格律诗》等。师命难违,父亲只好照办。自己也会寻些书看,一本前后缺页,父亲以白纸当封面并于其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上书名的“唐五代词”,就不知从哪找来的。久而久之,也渐通作诗门道。如石老人爱诗到痴迷地步,心中所想,触目所见,无甚不可入诗,退休以后回到家乡生活,趁我父亲过暑假,隔段时间就带着诗稿骑行数公里到我家。夏日上午,白头黑发的两个人各拎一张小板凳撵着场院树荫浓密的地方坐,裤脚卷得高高的谈诗,一个说到得意处拍着大腿高声朗语,把头顶树上的夏蝉吓得噤声,一个则微笑颔首。如石老人也曾送过我一首诗:“听说汤涛中秀才,登门庆贺乐开怀;愿君他日为师表,培养栋梁建国才”。我高考被一所师范学院录取,老人家闻讯上门庆贺,送了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和一支金属笔帽的钢笔,这首诗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真是直白如话,一遍成诵。

父亲的诗可粗分为感时、怀人、咏物和游记四种,怀人诗占了一半,八首。这些诗中有两首最能反映出父亲的做人原则。一首是《重阳登楼》(1996年)一首是《咏水泥电线杆》。父亲一辈子克己低调,说话都是轻言轻语的。书教得好(还因此被选调到县上学校工作,后因我们姐弟多,家庭困难,又申请调回老家),字文俱佳,但从不自夸,遇到人家当面奉承夸奖更是浑身不自在。他认为书教得好是教师本分,字文是小技,不足挂齿。在《重阳登楼》中他写道“凭栏缓步独登楼,秋水长天一望收;黄叶随风空自舞,沉沉稻谷总低头。”秋叶离开枝头随风飞舞,看起来很美,风歇之后,零落下尘,最终空欢喜一场。而真正有学识有教养的人低调不张扬,如同颗粒饱满的稻谷弯腰俯首。

《咏水泥电线杆》写于1974年秋天。那时他在离家只有四五里远的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心思全放在工作上,吃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父亲课上得好,对学生也好,经常做家访,记挂学生冷暖,在学生和学生家长中声望很高。却遭到一些成分好不学无术的同事嫉恨,制造谣言,搬弄是非。其中一位经常在他面前炫耀自己苦出身,是给地主家扛过活的伙计。父亲悲悯这些人无知可笑,所以从不计较,一笑了之。父亲从工作起至“文革”结束,二十余年间心情是压抑苦闷的。但从未意志失落,始终保持做人骨气,用心教书育人。如同路旁的水泥电线杆,无欲无求,只为千家万户送去光明和温暖,不管风吹雨打,兀自昂首挺立。《咏水泥电线杆》写道:“道边默立自无求,着意千家送暖流;一眄风吹和雨打,青衣铁骨不低头”。这首诗借鉴了郭影秋(此人做过南京大学校长)的《咏竹》:“雪花如掌压重楼,竞艳群芳一旦休;唯有此君多劲节,青袍瘦骨不低头。”郭这首诗我们小时候耳熟能详,父亲在下雪天或者心情好的时候经常吟诵,也让我们背默过(父亲是语文老师,从来没有指导子女练字作文,只在我和弟弟念小学时候写了郭影秋的这首诗以及几首“怜农”古诗让我们背默)。

做成熟的稻谷“总低头”,像电线杆一样“不低头”,一俯一仰之间折射出父亲朴素内敛的品性和坦荡坚贞的人格。

父亲十分关心政治,工作以后养成读书看报、收听广播习惯,家里有了电视以后,每晚必看中央台《新闻联播》,看完才就寝。周恩来去世,就是他从广播里听来的。父亲听闻噩耗,一下子从被窝里惊起,百感交集,禁不住泪水涟涟。“文革”以来,奸人当道,国势艰厄,周总理苦撑危局,一旦撒手,何人起废?于是披衣起坐,急就成这首《哭周总理》:“银汉低垂夜正夤,哀音阵阵入寒衾;心潮起伏愁肠断,坐对枯灯泪满襟。”现在读来仍感愁肠百结,哀思绵绵。

周恩来是父亲最佩服的两个政治人物之一,另一人是邓小平,一般口称周公和邓公。周恩来人格高尚,是道德完人。邓小平则结束“文革”,废除“成分论”,搞改革开放,振国家于疲敝,于我们小家和国家有功。2008年,父母到深圳我弟弟家过冬,每到休息日,弟弟一家就陪着登莲花山、笔架山。深圳莲花山山顶有邓小平铜像,每一到此,父亲流连不去。在深圳市待了个把月回到老家一口气写了三首诗,赞颂了邓批建深圳特区的功绩和深市美景。《游莲花山》:“携孙引伴上高坡,一路欢言一路歌;深市风光多壮美,邓公圈点好山河。”《游笔架山》:“绿树红花景色妍,莺歌雀舞乐尧天;老夫举步登山道,直上峰巅看大千。”立冬,北地雪飘,江南也已秋色萧瑟,可南方还是芳草萋萋,生意盎然。在《立冬日莲花山踏青》,父亲写道“长城内外雪皑皑,吴楚黄花遍地开;更爱莲花芳草地,频频坦步踏青来。”“坦步”旁注曰:“从容不迫行走。”

父亲真心希望国家强盛,老百姓能早日过上安宁富足的小康生活。1983年他给那年出生的伯父第一个外孙起名“小康”,寄予了他美好的社会理想。当国家政治和社会风气出现问题,忧时伤世。1985年10月《感时》里写道:“议政纷纭论过功,今非昔比众心同;长城可御胡人乱,难挡萧萧腐败风。”写这首诗时他是县人大代表,利用参政议政机会,建言献策,希望党和政府警惕腐败,以及腐败对民心和社会风气造成的腐蚀。这首诗被如石老人强拿到《大潮吟》(我们县诗词协会会刊)第二期发表,这是我所见到的父亲唯一变成铅印的文字。

父亲对自己毕生从事的教师职业难以割舍。在他2006年9月退休10周年之际,写下了以下《感言》:“倏忽退休已十年,闲云野鹤任蹁跹;人生若是有来世,重蹈杏坛再着鞭。”教书让他找到做人的尊严和价值。四十余年的教师生涯,教过学生无以确切计算,许多学生功成名就,但他从不主动联系,更不会开口求人帮忙。相反,一些生活在乡村的老学生因为子孙辈上学、就业问题找上门,从不会拒绝,转而向在外工作的两个儿子我们兄弟俩求助。我们能力有限,只好再转托他人,欠下不少人情。他倒是“闲云野鹤”了,我们有时实在“蹁跹”不起来。

做了一辈子乡村教师,父亲对土地对农民有着深厚情感。早年对因为争讼或饥荒求告上门的村人或亲友,不仅倾心而且倾囊相助,全然不顾我们自己家里也不宽裕。乡人敬重他,他在四兄弟中排行为二,大家尊称他为“二先生”。父亲觉得中国农民太苦,“文革”结束前很长时间生活贫穷没有尊严。在我们小时,抄录过一些“怜农”诗让我们背过,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所以,在“文革”结束不久,家乡植桑种棉,推广“旱改水”很快取得好收成,农民的日子好过些了,他由衷欣喜。比如这首写于1977年的《秋获》:“云淡风轻黄叶飞,荷香鱼跃稻粱肥;村头蚕女披星去,野外棉翁戴月归。”颇有田园意趣。

怀人诗里面较早的一首写于1974年春天,《致顾正才》。顾正才是我小姨夫,已于十多年前得病离世。我父亲工作不久就与他共事,同带小学五年级一个班,父亲教语文,他教数学(其实他本业是语文,人称“活字典”)。两人教学水平都很高,家庭出身也都不好(小姨夫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既是同病相怜,又是惺惺相惜,共住一室,无话不谈,互相引为知己。我父亲牵线把我最小最美的姨娘嫁给他,同事又成了连襟。后来小姨夫调回家乡所在的邻县工作,那年正月里我母亲去看小姨娘,父亲让捎上这首诗给我姨夫,希望久别的老友伴着春风来家做客(小姨夫家在我家南方):“陋室深谈已久违,夜阑呓语几多回;新春净扫门前雪,但愿南风就地吹。”

《致顾正才》之外,其他的怀人诗全部写于近三四年,可能与父亲既老且病有关,卧病的人总是敏感而脆弱的。这首《送寒衣》,写于2015年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当天,写给我奶奶的,言辞悲切:“孟冬塚上已荒寒,俯首垂哀泪不干;人世阳和天国冷,及时送暖慰娘安。”乡俗:寒衣节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人于此日烧纸祭奠亡人,让逝者平安越冬,谓之“送寒衣”。父亲兄弟四人,由奶奶一手拉扯大(祖父做过保长,新中国成立前逃离家乡,不知所踪),奶奶是“地主婆”,在“文革”中挨斗跪碎瓦片,吃了不少苦。奶奶过世前十几年住我家,父亲寻医问药,每于床前倒茶递水,言语温和恭敬,但他觉得对于奶奶养育之恩自己所有报偿不及万一。

好友故旧或生病或离世,让他黯然神伤。《致晓滇先生》(2016年 5月 20日):“惊悉恩公体欠安,旧情新感入眠难;今宵往事知多少,父债应由子报还。”“晓滇先生”姓陈,与父亲共事只有短短三年,但两人保持了一辈子友谊,陈老师给了我家很多帮助,父亲觉得欠了好友好多债,自己老而无用无法酬谢,只好交由两个儿子报答了。其实,我们能做些什么呢?陈老师一辈子不愿给人添麻烦,给钱给物坚拒不收,我们也就出差顺道登门看望一下而已。

《仲祥弟周年寄意》(2015年5月5日):“永别红尘去远方,人间天上两茫茫;高山流水琴音断,来日与谁话短长?”“仲祥”就是前面提到的如石老人的儿子。十年前,县里在城中建了一个小区,给离退休教师优惠,我们兄弟俩为父母在其中买了一套房,饮食起居由姐姐妹妹们服侍照应。父亲由此与也是教了一辈子书的仲祥叔做了邻居,仲祥叔离世前瘫痪在床四五年,父亲只要身体允许,每日必到床前致问。这是写在仲祥叔离世一周年的日子,在三周年的时候,又写了更悲凉的《幽梦》:“午夜缘何故地还?瑶台深锁噤言谈;苍颜鲜有双珠泪,病榻频添几度寒。”记述了一个梦境,也抒写了自己好友零落的悲哀。

怀人诗作笔调最明亮轻快的是《致虹女士》(2017年6月):“联袂华章二度开,蕙心着意惜樗材;悠悠秀水明如镜,曾照当年俪影来。”“虹女士”是父亲读初中时的同班女同学,本名叫“秀明”,“虹”是其笔名。虹女士作文也好,以与父亲并列全县第一的成绩入学,班级写写画画的事自然少不了他俩。学校的报栏要更换学生习作了,张如石老师到教室把任务布置给他俩,说一人写一篇,没等我父亲表态,虹抢先说课业太重,又是期末忙考试,没时间写两篇,只能两人合写一篇。这种情形出现过两次,所以叫“二度开”。文章可能确实写得不错,看的人多,在“写作园地”里被学生翻到卷角,父亲说虹的文笔好,“华章”不敢自夸,主要指她写的部分。父亲小时家贫,吃饱饭都成问题,发育不良,上初一时个子很矮,父亲觉得自己是“樗材”,但虹对他很好。他坐教室第二排,虹的座位在他前面,经常大大方方地转过身与我父亲讨论习题。有一年学校放暑假,住校生陆续离校,虹是县城里的人,走读生,专门赶到校送我父亲一程。学校东面有条大河,河水清澈宁静。父亲回家要顺着河堤走很长一段路。虹与父亲有说有笑,送出四五里地。完全不在意此举会引起其他住校生说三道四。“悠悠秀水明如镜”一句,父亲把虹的名字里“秀明”两个字嵌了进去。初中毕业,父亲回乡,前途暗淡。离校前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同学把我父亲约出去,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并且说他肯定很满意。那位女同学是虹的密友,父亲当然知道介绍的是谁,没等人家名字说出口,就委婉地拒绝了。

父亲说那时的他与虹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虹的父亲是中央大学物理系毕业,在县里文化馆工作,虹上高中以后凭她的成绩上个大学没问题的。正如父亲所料,虹高中毕业顺利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到一所中专校工作。退休后同学聚会场合父亲与虹见过几次面,每次回来后要开心好几天。

《中秋夜思儿》(2013年)是送给我的:“月光朗朗照西楼,千里良宵处处幽;起伏心潮难入睡,心随南雁到常州。”我也是教师,在江苏常州一所高校工作,父母年老,我给自己下了规矩:每年回老家陪伴父母不少于六七次,少则一两日,多则头十日。一回去父母就问归期,变着法子让姐妹给我做爱吃的家乡菜,有时单位临时有事,或者孩子无人照管,必催逼着我尽快离家,让我一切以单位工作和我小家庭幸福为念。送我出门,父亲一定要帮我拎包,下楼脚步轻快,后来包拎不动了,拄着拐杖送出小区大门看着我上车,现在楼下得困难,只能站在阳台上朝我挥手了。

父亲的下一首“顺口溜”是什么呢?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