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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村叙事小说

2019-11-13阿传

赤水源 2019年6期

阿传

“药王”之前不叫“药王”,叫“霉虫哥”。

“霉虫哥”三十岁前,干啥啥不顺。相传有这么一年,“霉虫哥”曾豪赌于我们花田村的李发才家。正当“霉”到快要迎来一把“通杀”机会的时候,小妹隔着门就扔了句话进来,“哥,老爹都死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大家一听,趁势把牌一推,说“赶紧,赶紧,霉虫哥,这老爹都死了,你还管它什么豹子不豹子?”

“霉虫哥”自然是想扳回这一把才走的。毕竟,这可关系着他今晚以来的全部“资产”。可一见众“闲家”都把牌推倒在地,他这“庄家”也只好暗叹几声,自认倒霉。也是哈,你说这牛老汉儿死得,还真他妈一个准儿。你说哪怕他就是再拼着那最后的一口“真气”,等“霉虫哥”收完了那把“银子”才溘然而逝,又有何不可呢?难道他“霉虫哥”会不替他牛家十八代祖宗,感谢他?

“你怕说个球,”小歪鼻腔里“呼哈”就是一声,一口浓痰,便恶狠狠地飞向田埂下面那一丛清油油的狗尾巴草上。然后,我们便真真儿地看到,下面正惬意地吃着草的牛,吃到小歪刚才“飞痰”的那地方时,就犹犹豫豫的缩回了头,且还不高兴地仰天长“哞”了一声,好像在抗议着田埂上正胡吹海侃的我们。不,准确地说,是在抗议着他小歪。但小歪根本就没多余的心思去理它。接着又道,“可是,这人的命,又岂是你想死就可以死,不想死就可以不去死的?”我们虽觉得此话有假,但仔细一想,也对。这要真能做到想死就死、想不死就可以不死的话,那这世界,就不会平添那么多的遗憾了。我们坐在一九九三年的田埂上,吹着从一九七五年时就飘来的风,也好像在为他“霉虫哥”鸣不平。

小歪看了一眼我们,颇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这算什么,看你俩那少见多怪的样子,其实‘霉虫哥’之所以成为‘霉虫哥’,是因为他还遭遇过比这还要倒霉的事呢。”

小圣对“霉虫哥”姑娘一向很上心,就说小歪,你他妈的就快别“哼”了,快讲快讲。

小歪说,讲,是可以讲一下的,只是……他故意看了一眼那空空的篮子。

小圣说,没事没事,我包了。然后回头又看了一眼我,说我俩包了哈小闯,我俩负责给小歪把今天的草割满了?

我说我无所谓,我又没对“霉虫哥”姑娘感兴趣。

“想不想听?”小歪乜斜着眼睛,“小圣,你他妈到底想不想听?”

“听,咋不想听。谁不想听谁他妈孙子。”

我正要跟小圣理论谁他妈孙子,那小歪关于“霉虫哥”的故事,却又开始了——

李发才的姑娘叫李采药,年方二八了却一直总显痴呆。你说痴呆就痴呆呗,我们花田村这痴呆的,还少了去?可问题是,李发才姑娘跟其他痴呆患者,还真不一样……

咋就不一样了呢?我说。

“你又不想听的,你他妈的别打岔,”小圣忿忿地。

小歪也没打算理我。估计刚才割草这茬没我的份,他也表现得有些不待见我。所以便尽力地“摆正”他那讲话的姿势,继续着他关于“霉虫哥”的故事——

不光痴呆,还会“不高兴”。这要一“不高兴”起来,采药姑娘就会两眼拉直、四脚长伸、口角歪斜的瘫倒在地。“你们都知道,”小歪有意识地顿了一顿,“在我们花田村,李发才虽支摊设赌,业余也鼓捣些草草药,但最终,还是没找到能根治其女儿‘痴呆’的特效药。”

“可这到底跟‘霉虫哥’有什么关系呢?”小圣说,“你这只是李发才姑娘——李采药的事。”

嗬,这家伙,他只关心他老丈人“霉虫哥”的事。

“有关系。”小歪说,我们前边不是说过吗,“霉虫哥”三十岁前,这“霉”字就一直持续走好,那天,自然也不例外。这还没几色子下去,“霉虫哥”就输得已经裤裆见底。正当他分开人群、起身就要离去的时候,发现李发才姑娘正从他背后,笑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但见她先是两眼拉直、盯着一脸霉相的“霉虫哥”,接着又煽情地朝他招了招手——样子就跟发病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其他人一看,慌得就喊,“发才,发才,你快进来,你姑娘怕是要发病了。”

李发才就赶紧从外面跑了进来。这时,他看到了这辈子都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李采药朝“霉虫哥”正含情脉脉地招着手,然后字正腔圆、口齿利落的正对“霉虫哥”说,“你过来……我有场恋爱,想跟你谈一下……”

“停……”

听到这里,小圣就不干了,说“小歪,你他娘的扯什么卵蛋,你说今天我们吹的风,是七五年的时候就飘来的风,这,我可能信;可你要说七五年的时候,我们花田村就流行什么‘谈恋爱’,你敢说你他娘的这不是裤裆里面拉二胡——扯卵蛋吗?”小歪白了他一眼,嘟囔囔地说,死脑筋,有这么较真的吗?反正,就那意思。

我这时也没经同意地插了句嘴,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霉虫哥”虽然输了钱,却赚回来一个婆娘。小歪说,就是。真后悔跟你成交了这笔生意。

见小圣还有持续反悔的倾向,小歪就赶紧的往下说了,他想趁小圣还没来得及反悔之前,就结束了这场有关于“霉虫哥”的故事……

“霉虫哥”那时输了钱,心里正憋屈得紧。对着李发才姑娘就嚷,“去去去,你这傻子,我牛发旺是发字辈,你爹李发才也是发字辈,我跟你爹是一辈的,你得管我叫叔。”

李发才见姑娘多年“痴呆”竟离奇而愈,哪还有心思跟“霉虫哥”去理论这辈不辈分的事——即便他和那死去的牛老汉儿,有着多年的点头之情。然后,李发才借着高兴,当晚就向“霉虫哥”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说发旺侄儿,原本这话,你发才叔是开不了口的,但如今你爹走了,我得替他拿个主意,我决定——把你采药妹子嫁给你。

按理,这“霉虫哥”无论如何,是该答应此事的。一来李采药的“痴呆”,并非先天。她不过是十五岁那年,替他爹李发才从亳都山“采药”回来,莫名其妙才这样的;二来“霉虫哥”三十年来就无异于一赌徒浪子,如今更是输得箪瓢屡空,环堵萧然,你说还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可他“霉虫哥”,还真就拒绝了。你猜他咋说?

他说,老李;哦,发才叔,听你说了这些,我也说三点:

一、你把采药妹子嫁给我,你不担心我哪天没钱赌时,把她当赌资赌了?

二、你敢保证,采药妹子自此之后,就不发病?这采药妹子要再发病,今后我又该到哪里,去给她弄那治病的钱?

三、我们辈分相合,你这么做,岂不乱了我们花田村历代的规矩?

李发才一听,勃然大怒。说牛发旺,你他妈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朱元璋和李元霸是一辈的吗?再者,你若应了这门婚事,我便送你一套两进两出的房子,外搭一手我李家的“独门绝技”,如何?

答应了?

答应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他妈就砸起烟走了嘛。”小歪从兜里摸出支烟,看着小圣,“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们仨,小圣忠厚,小歪奸滑;我呢,介乎这忠、奸之间。我这么说,似有自我抬举之嫌。可事实就是事实,我没必要刻意去隐瞒。我甚至可以这么负责任地说,要遇到忠厚的,我能比他更忠厚;要遇到奸猾的,我能“奸”得出水来。小歪说,然。我知道,他在学“赵太后”。自从学了《触龙说赵太后》一文后,这厮便成天张口“然”闭口“然”的,一幅“饱学之士”的样子。

而我们都觉得,这时间,是他妈的越来越紧了。九三年下半学期,我们老感觉这学习上的时间,即便动用周先生那神奇的铁掌,也再挤不出来多少。我们每天都在为高考而战,为即将出现的人生的“分水岭”而战。忠厚的小圣,也自知应付不了那场看不见硝烟的高考,就提前启动他那年少时就曾下过苦工的“攀爬游墙功”。果然,这还没几个晚上下来,这家伙就把那霉虫哥姑娘的肚子,“游”出了动静。不过,等到霉虫哥追来我们学校的时候,小圣住处,早已人去楼空。霉虫哥就让我俩传话给老师,扬言三个月内小圣要不把他姑娘带回来,他牛发旺发誓,一定要将他大卸八块。

我们都感到又好笑又好气。心想:这母狗不摇尾,公狗又怎会去爬背?再说,都一九九三了,你霉虫哥咋就还想着大卸八块呢?

小歪待霉虫哥走远后,跟着也落井下石地道,别说八块,这要杀人不犯法的话,妈的,我还想将他放倒游街呢。我说得得,不就欠你三十几个银子还没还吗?这些年,小圣让你变着花样给割的草,咋说也抵得上你那三十几个银子了。小歪说,就你会安抚人。可你要知道,我这瘸胳膊短腿的,也不易。你说他要拿去买几个避孕套,或买几颗避孕药啥的,我他妈还就认了;可他竟拿去与牛梦瑶一起“双飞”,我他妈这不是支持他被“大卸八块”吗?

我说,小歪,歪歪哥,你就别试图勾引我同情心了哈,我这人,对你这种所谓的“饱学之士”,不同情。小歪讪讪地说,小闯,你就假装在我面前上当一次,不行吗?这么多年,你小闯哪次不是聪明得两头出水?我说,这是原则性问题。在原则性面前,我是绝不放任你那无耻的虚荣心作祟的。

“可你却放任了小圣。”小歪说,“我就不信,你对小圣每晚那有规律的活动,从来就没上心?”

我说我对小圣那段时间的“夜游”行为,的确存在着一定的警惕。可让我万万没警惕到的是,就在小圣忠厚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一颗“色胆包天”的心。你想,霉虫哥家宅那么高、墙那么深,这要一不小心掉下去,小圣要不被他“霉大人”捣为药泥才怪呢。

“咦,骗谁。”小歪说,霉虫哥家你不是没去过,不要说小圣,就连我,我这缺胳膊短腿的,照样也“蹭、蹭、蹭”地爬上去。

这么说,你也盯上他霉虫哥姑娘好长时间了?

小歪脸一红,说那倒没,我那么埋汰她爹,我俩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总之,是走了。向来忠厚的小圣,是带着他霉虫哥的姑娘——牛梦瑶走了。

小圣走后,为验证他那“攀爬游墙功”的威力,我还特地去了一趟霉虫哥家附近。房子,还是之前的房子,和小圣事发前攀爬的样子,没什么两样。也是一样的砖瓦,一样的红墙和一样的大理石回廊。只略有不同的是,房后那几棵合抱的大树,已被霉虫哥生气地伐往一边了。这点,可从周遭杂乱的现场看出来。我们甚至还可作出这样的设想:有这样的一些夜晚,“春光乍泄”的小圣,在夜色浓厚的掩护之下,“蹭、蹭、蹭”就爬上了霉虫哥那房后的树子。此时,夜色很浓,周围很静,天空中也没有半点儿星星;只从霉虫哥家楼下,偶尔传来几声寻常的狗叫声。小圣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吓得一下就贴往树间。枝繁叶茂的大树,却恰到好处的遮住他那“夜行侠”一般静穆的身影;小圣略略地平静下心跳,然后又借着其中的一根树枝,猫似的跃进霉虫哥那大理石材质的廊间;再然后,他就轻手轻脚地、小心谨慎地敲开那霉虫哥姑娘的门;再然后,两颗焦渴的心,就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霉虫哥家离我们仨的家,其实都不远。

八三年,也就是在他霉虫哥还未“发迹”之前,霉虫哥离小歪家,也就一个二里地。因此有关霉虫哥的种种“传闻”,只要是从他小歪口里传来,都显得尤为真实。我这么说其实有点儿绕,但相信你还能够明白的。

话说霉虫哥半推半就应了那门亲后,那李发才也果然没有食言,没过几天,就给霉虫哥“钦点”了那套两进两出的房子。但李发才给霉虫哥的那房子,也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霉虫哥的房子。李发才送的房子,是典型的川南民居。这防潮防震不说,冬暖夏凉也不说,主要是那些木质的门窗上,还镌刻着些花花朵朵,雕镂着各式精美的图案和花纹。这对我们花田村人来说,这霉虫哥,是摊上八辈子才遇见的“狗屎运”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那李采药的“痴呆”,还是会噩梦般的如期而至。但霉虫哥却不至于向他李发才“退货”吧?想当初答应了这门亲事,他霉虫哥就应该把这事儿想得很彻底,大不了,就把他和李采药的这门亲事,当作是一场“博弈”。刚开始,他霉虫哥也的确想借李发才那“独门绝技”,去给李采药挣点“痴呆费”啥的。可有且仅有那么一次,他霉虫哥不仅没挣到药费,还险些把自个儿也搭了进去。事后,李发才就匆匆的找上门,“牛发旺,我给你讲的偏头痛你就是这么治的,咹?”

霉虫哥当然无言以对。不过,话说去又得说回,那事,还真怨不得人家霉虫哥。你说你李秀华也真是的,明明说好的不动不动,可谁知一到了关键时刻,你这鸡巴婆娘咋就“顶”不住了呢?

那天,霉虫哥对着眼屎拉撒的“偏头痛”患者——李秀华说,“记住,待会我在你头上点燃“电光炮”的时候,你千万要“顶住”,等到炮仗“砰”的一声——在你痛的那边炸响,你这偏头痛,就算成了。”

李秀华一脸狐疑地,“霉虫哥,你该不是在唬我吧?这不吃药不打针的,就一电光炮,也能治好我这多年的老毛病?”

“你这不是什么老毛病。”霉虫哥说,“你这是一种发作性的、且常为单侧的搏动性头痛。我查过医书,医书上说,你这是由于脑血浆长期凝固于一方,以至另一方脑供血不足才引起的。”

“也就是脑浆子一边多一边少?”李秀华眼屎拉撒的,对霉虫哥说。

“对头。”

“那我不炸了。以后要再痛,我就敲敲那痛的一方,把那凝固的脑浆子,捣另一边去。”

“没用。除非用锤子敲。可你敢吗?”

“可这电光炮……也怪危险的。这要不小心的把脑壳炸开花,你说我那一大家子……”

“这你可得想清楚,风险自负,我不承担任何责任。不过……”霉虫哥话锋一转,“也不是没人试过。”

“效果咋样?”

“效果?效果我只能这么告诉你:一、此人还活着;二、此人脑壳也没开花。”

“那,试试?”

“对了。偏方偏方,这不偏不斜(邪)的,还叫偏方?”

然后,霉虫哥就依照李发才那“独门绝技”的实施纲要,在李秀华头上,先放置好一小木块(一为平稳;二为减震;三为护头),接着又在小木块的左边,放上一电光炮。

“左边哈,是左边痛哈?”

“嗯,左边。”

“左边像打破的一样,重腾腾的在痛。”

“好了。点了哈?”霉虫哥说。

“你等下……”李秀华深深地呼了口气,“我还是有点怕,霉……霉虫哥。”那左边电光炮,在她两肩的抖动下,跟着就掉了下来。

“你怕个球,一声过后,你这偏头痛,就一了百了了。”霉虫哥按了按李秀华上下抖动的肩膀,在她头上,重又摆好了电光炮,“对,别动。就这样。我点了哈……”

“我真的点了?”他歪着头,看着她。

“你还是……再等一下……欸,我怎么老觉着想上一个小厕呢?”李秀华还是眼屎拉撒地看着他,“刚才……明明刚才上过的。”

“那是因为你太紧张了,晓得不?”霉虫哥不耐烦地朝她摆了摆手,“快去,快去,就你们婆娘事多。”

李秀华电光炮、小木块的一递给霉虫哥,转身就一趔趄,差点就扑倒在他霉虫哥的院子里。不过,老实说,她跑起来的速度也着实快,那些厕所旁的野蓬蒿,在她裤管的带动下也开始忽闪忽闪的……

“你还治不治,李秀华?”

等了半天,霉虫哥在院子中就扯直喉咙地喊,“李秀华,你不治我就把家伙什收了哈?”

“咋不治?”李秀华一脸沮丧地走了出来,“催催催,你怕催个鬼。欸,明明刚才憋得那么厉害,怎么这一蹲下去,全他妈白忙活了。”

“我先给你说哈,你要再敢啰里啰嗦的,任给多少钱,我也不治了,”霉虫哥一脸“医仙”忙个不停的样子,“你晓得不,你这样,白耽误人呢。”

“是了,是了,”李秀华忙不迭生地,“你以为我就不想治好我这多年的老毛病。”

“那我开始点了哈?”

“嗯。”

“抖什么抖?腿,别抖。”

“好,就这样……头,别动。”

于是,李秀华就听着引线在头上吭哧、吭哧地燃烧。她感觉好像有无数条大青虫,在她蓬乱的头发上正瘆人地蠕动。也就在电光炮炸响的那一瞬间,她李秀华跟着也“妈呀”了一声。然后,他霉虫哥就看见,那李秀华,一个侧翻就倒在地,好半天都没爬起来。

而此刻,他霉虫哥捂着耳朵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八三年秋天的那个下午,霉虫哥清楚地看到,那李秀华背后的衣服,明明白白的被他霉虫哥的电光炮,炸了个洞;他霉虫哥也明明白白的看到,电光炮炸响后的烟雾,也正从她李秀华破了的衣服上,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爆炸声,很快就招来了很多围观的人。

这下,是该轮到他霉虫哥紧张的时候了。

他赶紧跑过去,从地上扶起那双目紧闭的李秀华。但见她一脸乌青、牙关咬紧,样子就跟一个将死之人,没多大区别。而他霉虫哥此刻,脑壳也如花田村早晨的初冬,雾嘟嘟的。六神无主中,不知谁就掐了李秀华一把人中。不一会,那李秀华还就悠悠的缓过气。一见霉虫哥正把自己搂在怀里,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赶紧一把推开他。她老公赶来的时候,那李秀华,也还有些惊魂未定。

李秀华老公一脸的乌青。只见他二话没说,一把就掀开了李秀华破了的衣服。见上面乌漆抹黑的,正时不时的向外渗出些血。李秀华老公就着急地问,“咋了,婆娘,你感觉咋样了?”

“没事,感觉应该没多大点事……”

“就背心那地方,现在还热烘烘的,有点儿疼。”

李秀华老公把脸就对着霉虫哥,“霉虫哥,你说这事儿,咋整?”

霉虫哥说,“我也没料到,你婆娘会突然的转头。你说她要不突然的转头,这电光炮,咋就会顺着她领子,掉她背心里去了呢?”

“我不想听你这些。这古话都说得好,有多大的肚,就吃多大的醋。你是医生,你早该预见的。”

“那你问她,之前我是不是给她说过风险自负的?”霉虫哥也因为那李秀华不听“医嘱”,正一肚子的委屈。

“霉虫哥,你信不信从现在开始,我就把这婆娘给你?你过来,”他拉了那霉虫哥一把,“这背心,是不是让你给炸一大马蜂窝了?”

霉虫哥欲待说话,那李秀华老公接着又说了,“今天你要不把这伤残费用说往一条路上,我就让你这辈子,都来服侍这两个残疾婆娘。”

霉虫哥就无语了。这些年,光一个李采药就把他折腾得够呛,现在要再多个“偏头痛”婆娘,那他霉虫哥这辈子,就算彻底的玩完了。想到这里,他就拉了下李秀琴老公,说“梦瑶她叔,大家田挨田、地挨地的,又都是些亲戚,说吧,赔多少?”

“就看在李发才老丈人的面上,三千块一分不少。否则,我就去派出所告你违法行医,让你蹲号子,吃牢饭。”

“亲戚,”李发才又拉了她李秀华老公一下,“我哪有那么多钱赔你?实话给你说,这些年,采药她妈在我即将‘要上道’的时候,冷不丁又‘推我一把’;加之采药现又在读书,所以,还请看在亲戚的份中,放我一马。”

这围观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在一旁直做他的工作,说差不多就得了哈,人家霉虫哥也是好心,医生医生,谁想把人医死呢?

那李秀华老公却甲鱼咬人,死不松口。满脸怒气地瞥了那些人一眼,说“霉虫哥,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不长眼睛?这要换其他的,今天这事儿,没个五千八千的,你跟我说得好?”

霉虫哥见李秀华老公说得那么“有情有义”,也就不好再往下“还价”了。就说,好吧,那我们也别经官动府的了,每年庄稼上楼的时候,你就来背个三两千斤包谷,其他时间若手头方便,我也会陆续的还你。最坏,我估计也就一个十年八年,就能把你这账还清了。

李秀华老公说,那你得立一字据给我,否则你若反悔,今后我到哪里问去?

霉虫哥说,亲戚,你也太小看我了。莫讲这还是我“治疗不慎”造成的,就算赌桌上输了打欠条的,你何时见我牛发旺差谁一个子儿了?

这倒是。就人家霉虫哥这“赌品”,在花田村还真没人说得起。

“那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谅你也不敢抵赖,”李秀华老公于是就当着围观的人,高声大气地说,“那就劳烦大家帮忙作个见证,以后他霉虫哥若敢抵赖,他这两进两出的房子,就全归我了。”

在整个“理赔”的过程中,那李秀华,自始至终都没吱过一声。走到霉虫哥家青冈树旁边的时候,那李秀华见四下里没人,就扯了把她老公的衣袖,“死鬼,我告你个事,我这头痛,现在还真不那么疼了。”她老公小心地“嘘”了一声,“你这日脓包(傻瓜)婆娘,有这么摔跟头往外摔的吗?每年有这三千斤粮食跟着帮衬,今后,咱家在这花田村,也算体面人了……”

公元一九八三年,霉虫哥“电光炮”治愈李秀华“偏头痛”一事,在花田村一时成为最大的“娱乐性新闻”。自此之后,花田村人但凡一见到他霉虫哥,就连连地将大拇指翘起,说‘霉’医生,电光炮治疗偏头痛,你他妈还真神了。

言词间颇多揶揄,也颇多戏谑。

在我们花田村,我一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用当前一流行词来说,就叫“宅”。幸亏小歪是个包打听,不然就依着我这“与世无争”的脾气,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活成一“世外高人”。

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这高三最后的时间,眼看数着数着就要跟大家说分手。想起之前的数番经历,比如深夜“棒杀”黄二妹家的狗,雪天窃取王老者家的柴,迄今想来,都还有些恍恍惚惚。

小歪见我一幅难以释怀的样子,大不正经的就说,怎么,莫非这几年下来,你“小闯公”居然对我已滋生了那“断袖”之癖?我说咋可能?你“小闯公”荷尔蒙指标一切正常。只想着我们仨,现如今也只剩下你我了。再过几日,恐怕连你“小歪公”也要和我劳燕分飞、各奔东西。这旧日光景,将一去不复返矣。

小歪摇头晃脑的就开始掉他书袋了,“这子安公有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太虚公又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摸摸捏捏’……”

我听了,不禁“噗”的一声,顿觉心中不快,陡然就烟消云散。这段时间,迫于高考的压力,我们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以排遣心中的苦闷。有人选择以醉酒的方式,有人选择以“纵欲”的方式,更有人选择以深夜长歌当哭的方式。而我和小歪,则立誓要“标新”。我们选择的,则是一“复古”的方式——这无论是谁,那段时间,我们都戏称他为什么“公”什么“公”的。比如称小歪为“小歪公”,称小圣为“小圣公”,称自己则为“小闯公”。因“公”在古汉语中,有“尊称”之意,故大家也不抵触,反觉着很文化、很内涵和很受用。

我见小歪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就问他准备报考哪个省的哪所大学。小歪说,这还用想啊,就我这水平,国内的那些大学哪适合我?我目前,只考虑国外两所大学。

“国外哪两所大学?”我没过脑子的就问。

“第一所,美国的加里敦(家里蹲)大学;第二所,日本的农业大学—包谷系,简称“日—农(脓)—包”大学(即傻子读的大学)。我说,“小歪,歪歪公,你这也太会搞了吧?你小闯公现在跟你说的,可是正经话。”小歪说,“我也正经的啊,你以为我是你小闯公,随便考个云大、湖大的不在话下。”

我说,那可说不准,这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就像他小圣公,有谁知道他会在三年之后,竟“裹挟”了霉虫哥姑娘跑了呢?

小歪说,你不提小圣公便罢,一提他,我反倒记起件事来了。前几天,我有一堂哥才从昆明下来。他问我,你们花田村是不是有个高中生,最近把人家霉虫哥家姑娘,拐起跑了。我说,你说的那人,是不是叫孙小圣嘛。堂哥说是好像叫什么小圣。不过,我也没见过此人,只听别人偶然的提起过。我说哥哎,听人说也能把人说得这么难为情,我还真就服你了。什么拐起跑?人家那可是两情相悦。

“他过得怎样?”

堂哥说,你们这些不好好读书的,还能过得怎样?在小板桥那边拉蜂窝煤卖呗。我下来的时候还听他们说,因为没办暂住证,被小板桥派出所又抓到黄土坡,挖土石方去了。总之,那小日子,是过得挺凄惶的。

小歪说完,不免就滋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我安慰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歪公现在是过得有些煎熬,但我相信,他有朝一日,一定会迎来自己的一片天的。人这一生,咋可能老跟这“霉”字打交道呢?你看人家霉虫哥,正当“霉”到实在没办法再“霉”下去的时候,这好日子,是不是就开始抬头了?

八三年除夕,对霉虫哥一家来说,至今都记忆犹新。

这一年,他“雕花”的房子,被烧过一次;李采药的“痴呆”,“不高兴”过十六次:欠她李秀华家的帐,被她李秀华老公前后催缴共计十余人次。总之,这一切,全他妈糟心透了。

因年关在即,年货也还没甚着落,霉虫哥就鼓捣了些中草药——他希望在“年关”尚未来临之前,就把这些中草药给售出去。可紧赶慢赶,还是能没迈过眼前这一难关。

自与李采药婚配以来,他霉虫哥就开始“迷恋”上了中草药。或者,也不能说是“迷恋”,只能说是出于养家糊口的需要。毕竟,这已不是他霉虫哥“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年代;也不是天当被、地当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年代;更不是他霉虫哥以赌为生、豪气干云的年代。可对一个曾经“惯过赌”的人来说,这须臾之间要想去根除身上的这一陋习,又谈何容易?

霉虫哥苦思冥想,最后,还是从他婆娘的身上,找到了“突破口”。这些年,霉虫哥为治好她李采药的病,几乎访遍了方圆百里的“名医”“大仙”。可访来访去,“名医”“大仙”们非但没治好她李采药的病,反而还把他霉虫哥的家里,淘得空空如也。特别是那些“大仙”,只他妈的几个“大神”一跳,也不管有效没效,眼睛一翻,“拿来……”拿什么呢?拿纸火费,拿猪头肉,拿大公鸡。这几番“拿”来之后,霉虫哥就被他们“拿”得龇牙咧嘴。霉虫哥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多买些书来自己参详参详?于是,他就开始了这医学方面的研究。

刚开始,他霉虫哥研究的是《本草纲目》。这几年下来,嘿,你还别说,他霉虫哥还真了解了不少医学方面的知识。于是,他把目光又投向了《黄帝内经》和《千金方》。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仅有的那点文化知识,他霉虫哥还真成了这方面的“资深人士”。与人交谈,动辄就什么“四气”、“五味”,什么“十八反”、“十九畏”啥的。因而,在花田村渐渐又博得了“药王”这一调侃性称号。可“药王”这一称号,也只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偶然出现,其他较为“正式”的场合,大家还是习惯叫他“霉虫哥”。尤其在经历了“电光炮”一事之后,这霉虫哥哪怕就是在医学上成了精、成了仙,一般情况,也还是没人去找他看病的。

可俗话说得好,“十赌九奸”。想他霉虫哥三十岁以前,就长期活跃在花田村“赌坛”,这脑筋,原本就活泛。既然没人请,那就干脆把眼光投向那药材生意。本来,按他霉虫哥最初的想法,是奔着做一药材商而去的。可这李采药几乎就如同于一废人,加之梦瑶又那么小,他霉虫哥再怎么“浮云游子”,又怎能安心出这远门?幸亏亳都山是座“宝山”,这名贵中草药没有,但寻常中草药,如当归、芦荟、柴胡、夏枯草等这些,却还是有的。有时随便出去半天,这一家人的生活,便基本有了保障。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不是把这些中草药弄回来,就表示钱已经进了口袋。接下来,还得经过一系列的挑拣、洗涤或剪切;有的,还得去皮、去壳或者去种;然后才到晒、烘、阴、烤、熏、煮、烫、熏硫及发汗等复杂工序。总之,得依据各种中草药的药理或属性,进行初步的加工和处理。也就基于以上原因,那些干枯的中草药,才会在一些火星的作用下,不经意的就把他霉虫哥的房子,点着了。

这天,霉虫哥才一进门,把袋里的几斤白芨往墙根一放,采药就开始张罗摆饭了。其实,说张罗,又有什么可张罗的呢?不过就一碗下过油的酸菜和一些简单的包谷饭而已。但这些,也就成了他霉虫哥这一年仅有的一顿“年夜饭”。

霉虫哥问采药,供奉了没有?采药说,还没,就等你回来才开始供呢。供了之后,我们就开饭了,梦瑶早饿得不行。然后就朝里屋喊,“梦瑶、梦瑶,快出来,你爹回来了,准备开饭。”没发病的时候,那采药,还算一正常人。这洗洗涮涮,料理家务,几乎无一落下。

霉虫哥就跪在祖宗牌位和那些香蜡钱纸面前,向列祖列宗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告罪”:“祖宗三代,请吃酸菜;不是你们的后代舍不得(dài),而是你们的后代找不得(dài)。”用的,正是花田村一带地道的口音。

梦瑶出来,见她爹已“告罪”完毕。可一看那些饭菜,就不懂事的说,妈,我要吃肉。这每顿都是酸菜,吃得我每天都直冒酸水。那霉虫哥进门前,见花田村挨家挨户都在杀鸡宰鱼,这心里,也正闹腾着呢。于是冲着梦瑶就嚷,“去去去,吃什么肉?想吃肉到你外公家吃去。”

梦瑶那时也才八九岁,哪知她爹心里竟藏着那么多事?“哇”的一声,哭着就跑出去了。霉虫哥追了出来,漆黑的天空下,外面的鞭炮声正响得紧;凛冽的晚风中,还飘来些肉香和包谷酒的芬芳。是啊,是过年了,这花田村无论有钱的还是没钱的,都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以增加年的气势。

但霉虫哥分明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凭直觉,他知道绊他一下的,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霉虫哥就生气地吼,“谁啊,这黑灯瞎火的,蹲我家门口干嘛?”

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只听那人有气无力地说,“主人家,你行行好,我快饿死了,麻烦给我点饭吃,好吗?”

霉虫哥就把那人扶进屋去。

采药见他没把牛梦瑶找回,反倒搀了个须发皆白、全身破烂的老头子进来,这心里一不舒服,马上就“不高兴”起来。霉虫哥就赶紧把她扶上床去,掐人中、揉穴位、拍胸脯,忙得那叫一阵好紧。

那人看了杨采药一眼,见她正牙关咬紧,腿脚抽搐,且嘴角之间还时不时的冒出一种黏状的哈喇子,就很内行的对霉虫哥说,“主人家,你动那些地方干嘛?没用,她这是羊癫疯。属癫痫的一种。”

霉虫哥看了老头一眼,昏暗的油灯下,老头虽饿得不行,但却身宽体直、双目有神。就好奇地问,老人家,莫非,你也懂些医术?

那人说,懂什么医术哦主人家。要懂医术的话,又何至于饿成这样子?

霉虫哥说,好吧,饿坏了就自个儿在那里盛饭吃。你看,这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招待你,可家里能吃的,已全都在那桌上了。

这饿极了的人,那还讲得了那么多客气?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霉虫哥桌上的那点油酸菜和包谷饭,瞬间摆平。霉虫哥见他吃得那么欢腾,肚子不自觉地就咕噜、咕噜了几声。那人道,“主人家,莫非……你们也还没吃?”

霉虫哥说,“不怕,桶里应该还有些酸菜,待会等她醒来,我随便切一些放锅里,煮一下就可以垫垫。再说,顿把饭不吃,饿不死。”

那人饭毕,就将出门。霉虫哥说,“老人家,乌漆抹黑的你还要去哪?若不嫌弃,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早起来再走也不迟。”

那人说也没啥地方可去。“可你看,总在给你们添麻烦,多不好意思。”

霉虫哥说,“这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不便的时候?再说,这么大年纪了,这要摔着掼着,就更麻烦了……”

是夜,老头就在霉虫哥家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老头就跟霉虫哥说声“道谢”,出门了。临行之际,他从兜里掏出个棕黄色的小瓶子,不疾不徐的对霉虫哥说,小伙子,我见你这人心地善良,为人也还不错,如果你还信得过我,就把这药给你老婆,每天按时服用。记住,只需三次,你老婆的羊癫疯,就算彻底的治愈了。

霉虫哥一见那药瓶,心里直犯嘀咕,这没个标签也没个用法用量的,这要吃好便罢,要再吃出个什么问题,我到哪里去寻你?这么想,手就没利索的伸出去。老头说,怕啥?这人早也是死迟也是死,何况像你老婆,这要哪天发作没人瞧见,还不一下就憋死过去?再说,小伙子,我是想报恩,你几时见过受人恩惠还害人性命的?

最后这句,说到了关键。霉虫哥就没再犹豫,把那药就接了过来。

因为老头所走方向,恰好是去他老丈人家的方向。那霉虫哥也正好要去接女儿,就顺道送了他一程。老头却误以为霉虫哥“仁义”得不得了,就以一豁出去的口气对他说,哎小伙子,我看你也怪不容易的,索性,我就把这土方子传你得了。以后,要再遇到其他癫痫病患者,你也可作一生财之道。拿笔记下:

天麻50g;川贝母10g;胆南星15g;姜半夏30g;橘红15g;茯苓30g;菖蒲15g;全蝎18g;僵蚕20g;蜈蚣10 条;白矾18g;皂荚18g;天竺黄30g;朱砂10g。

见霉虫哥记下,对着霉虫哥又耳语了几句,“记住,药引子是:‘前年枯骨水,黄猴洗澡塘’。意为……若病人病情严重,可再适量加点XX,否则没用。这方子你就是抓几火车服下去,也没什么卵用。”

霉虫哥欲待问多少方是适量,见李发才手里正提着一点东西,带着他女儿牛梦瑶,朝他家这边走来……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我心里,小歪最大的优势是:贫。当然,如果这也算优势。

那天,当他听我说完那一番“高论”之后,就假装一脸虔诚的望着我,“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跟你在一起吗,小闯公?”

我以为他想趁机“恭维”我两句,就故意甩了甩当时最流行的“偏分”发型,说知道啊,就凭你小闯公这智商,只需跟我三年,这大学就不必读了,直接拿证,走人。

小歪邪门地笑说,“截止目前,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不要脸的夸自己的。不过,你想多了,我想说的是,你长得帅。”

我知道这家伙又在埋汰我。因为他总在说我是典型的“三级残废”。这身高、长相和视力,没一样及得上他。可我也不觉得这人丑是啥缺点,“曹操丑,可曹操还一代枭雄呢。”我常这么安慰自己。

于是,我也顺杆溜地往下问,“那,小闯公,‘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若徐公遗骨尚在,你比他不知美上何止千倍?”

这不还是在损我吗?妈的,竟拿我跟一死人比,还史无考据的。

“得得,”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么会贫,干嘛不报考云大的中文系?以我对你小歪公的了解,你小歪公天生就一讲故事的能手。指不定,云大还真能把你培养成一位牛皮哄哄的段子手呢。”

小歪一脸诡谲地说,“之前,不瞒你说,我是有这想法。可你看,最近这几次,我统测都不在那状态。看来,这‘家里蹲’大学,还非我莫属啰。”说到“非我莫属啰”时,还故意长长的嚎了一嗓子。

我说小歪公,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可出于自尊,一直没敢问。

小歪说,“豁出去了吧?其实不用担心,你智商250,花田村全公认了的。”

我没跟他贫。我说,“之前总听我们花田村人说,霉虫哥在给人治疗癫痫的时候,总在使用一种什么“前年枯骨水,黄猴洗澡塘’的药引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是想问霉虫哥那药引子是怎么回事,还是想问那‘前年枯骨水,黄猴洗澡塘’是怎么回事?”

不一样吗?我说。

当然不一样。小歪说,如果想问药引子是怎么回事,别说我,恐怕就连问到霉虫哥“师傅”那里,也无济于事。因为很多民间方子,邪门得很。个中药理,根本就没办法解释清楚。但若要问“千年枯骨水,黄猴洗澡塘”是怎么回事,小歪公我倒可牛刀小试。

我说你就别拽斯文了,酸不拉唧的你烦不烦呀。

小歪说,好好好。“千年枯骨水”,说的是要在水边,去找那千年的枯骨,然后打磨成粉;“黄猴洗澡塘”,说的是要在黄猴沐浴过的塘里,取上那500 毫升的水。水,还必须是黄猴沐浴过的水;猴,还必须是黄猴,通体无一杂毛的黄猴。外加……

“外加‘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我一口气,差点就把宝钗那“冷香丸”的制作流程,说了出来,“这不玄而又玄了吗,小歪公?你也太会叨叨了吧?”

“是。我也觉得是挺纳闷。不过,人家霉虫哥的确凭借此法,治好了我们周边的好几个癫痫病患者。比如翟补锅,罗镇长的姑娘,孙驼子……”

“这些我都知道,”我再次打断他,“可我只对偏方感兴趣。听说那药引子里,得加上一定数量的砒霜。可砒霜是剧毒之药啊,他霉虫哥,就不担心药死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歪有些洋洋得意,“有些疑难杂症,是得加上一定砒霜才会有效果。前几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说砒霜还有望攻克‘慢性白血病’呢。”

“真是奇人干奇事,”我说,“这花田村,似乎也只有他霉虫哥,才可鹤立鸡群了。”

“可不?”小歪说,“听说前天不知是哪个省的中医院,还专门的派车来把他接走了。听说还要在他们中医院,给他设个什么‘癫痫科’专家门诊呢。”

其实,他霉虫哥根本就不信,老头给他的那个棕黄色的小药瓶,会治好他婆娘的“癫痫”症。不过,他霉虫哥倒也愿意试试,“万一呢,这要万一就治好呢?”他想,“这要万一治好了,还不就一喜从天降的大好事?”

这些年,霉虫哥为治好婆娘的病,可谓煞费苦心。有人说东边有一“名医”,他霉虫哥就兴冲冲的跑去了;有人说西边有一“大仙”,他霉虫哥还是乐滋滋的跑去了。有时,听那些“名医”“大仙”把李采药的病因病情,分析得头头是道,他霉虫哥都以为就要药到病除了。尤其清镇过来的那个什么“黄大仙”,她那发功时打着摆子的“鬼话”,更让他霉虫哥有理由相信,这世上,真还存在一种神奇的“鬼祟”。据她“神灵附体”时所言:这杨采药是上山采药时,不小心碰到一点“鬼祟”,受到惊吓后才这样子的。这和她杨采药“如梦似幻”的表述,还真有着几分相似。杨采药清醒时也常说,这么多年来,她脑子一直储存着这样一些画面:好像是在山上采药吧,也还是在割猪草?具体什么,想不起来了。只觉得那天,是特别的累,也特别的困。然后,她就靠在一棵肥硕的“枯树”上,睡着了。睡啊睡,也不知睡了多大一会儿,就老感觉这背后,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扭头一看,只见一条“形如枯树”的巨蟒,正向她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大口,且还吓人的在向她吐着那可怕的蛇信子……

她杨采药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总呈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待到问她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她就只顾茫然地摇头,说“别问我,我想不起来了,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杨采药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霉虫哥依据自己这么多年的“看书”经验,觉得这有点类似于医书上记载的一种什么“惊厥症”。此种症状,患者也常常如她杨采药一样,发作时也是“意识突然丧失,双眼上翻,四肢及躯干肌肉呈强直性或阵挛性的抽动。”他霉虫哥再深入研究时又发现,“癫痫”发作时,也有类似于“惊厥症”的表现。也就基于这些原因,就更增添了他霉虫哥想“试一试”的决心。

老实说,刚开始,霉虫哥的内心,也是颇为忐忑的。眼下这药有效无效,还不甚要紧,最要紧的是,婆娘用了会不会有事。要是婆娘用了有什么问题,那,李发才不扒了他的皮才怪呢。所以,就当杨采药服下去的那几个小时,他霉虫哥就跟屁股生疮、脚底化脓似的,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几个小时过后,婆娘都还在安然无事,他霉虫哥才略略的放下心。再往后,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晃眼,一月过去了,三月也过去了,她杨采药不仅没啥不良反应,反而之前的“不高兴”,也再也没发生。由是,霉虫哥就彻底地相信,自己的确是不经意的,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只稍欠人意的是:那天,李发才带着他霉虫哥姑娘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霉虫哥痛骂了一顿。这一骂,不仅把他霉虫哥骂得昏天黑地、体无完肤、颜面无存,还把他特别想知道的“师傅”的地址,也跟着骂没了。所以直到现在,他霉虫哥都还不知道“师傅”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杨采药的“羊癫疯”是没啥问题了,但她还是记不起十五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事。虽然霉虫哥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鬼祟”,竟让十五岁时的婆娘一回到家,就“不高兴”起来;且这一“不高兴”,还就漫漫的二三十年。此事,纠结了他霉虫哥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杨采药越来越趋于正常化和健康化,他霉虫哥才慢慢的不再纠结。

可人这一生,还偏偏就是一个不断纠结的过程。杨采药不让他“纠结”,可并不代表李秀华老公会让他“好过”。于是,霉虫哥转而又“纠结”上如何挣钱还“账”的问题了。花田村呢,是别指望了,谁要这时再请他霉虫哥看病,谁就等于承认自己脑壳有了毛病。那,怎么办呢?霉虫哥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从几个外来的“游方郎中”身上,获得了启示。“是啊,他们都晓得出来“游方”,我为啥就不知道出去“游方”呢?”

这样,霉虫哥就带上自家采集的中草药,“信心百倍”的出门了。

霉虫哥“游方”到达的第一站,是一个名为猓猡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这里百姓和善,民风淳朴,就是生活条件比花田村还要艰苦。这里的百姓,谁家要遇个伤风感冒或吃坏肚子的,基本都不去镇上吃药打针,一般只要有“郎中”从门口经过,抓几副放自家炕上,就可作应急之用。

八三四年那段时间,霉虫哥这一“送医下乡”活动,无疑顺应了部分农村百姓的“医疗需求”。当然,在服务于民的同时,他霉虫哥这钱,也没少挣。但让他霉虫哥最挣钱、最长脸、最声名远扬的,还是他那治疗“癫痫”的“独门子”生意。以前,他霉虫哥的确是一赌徒,但同时,也是一颇具头脑之人。他不仅懂得如何从一个患者家属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更懂得在行医过程中,如何去宣传和打造自己。八三四年的时候,他霉虫哥就很果敢的拿出他那“赌徒”的心态,与每一个“癫痫病患者”的家属,签定他那治疗方面的协议——若治疗不好或不能根治,则分文不取。协议上面,还注有他霉虫哥详细的家庭地址。故那些治愈后的“癫痫病患者”,也常常在他霉虫哥还没返家取药的时候,就已带着其他“癫痫病患者”,来拜访他多次了。

当然,整个“游方”的过程,也不定都那么平平顺顺,也有“出丑”和“丢人现眼”的时候。比方猓猡村过后,霉虫哥就曾这么两次的“不老实”过。那时,他有点嫌走村串寨烦,既被狗追又被人误会为行窃的,就想到街上去“安营扎寨”。可怎样才能让自己在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立稳脚跟呢?这对他霉虫哥来说,是个问题。后来,他脑海里就灵光一闪:以前我们花田村不是也来过一些“苗医”吗?我何不像他们一样,也为自己置办这么一个“行头”?不,两个,除“苗医”而外,再置办一个“藏医”的。反正是在外,又没谁知道自己真“藏族”,还是假“苗族”。

于是,他就在龙场街上,冒充了一次卖“风湿麻木”药的苗族;第二天,又迫不及待地跑去黒旗木街上,冒充了一次卖“跌打损伤”药的藏族。殊不知两个地方,都有流动赶集的人。这天,正当他拉好布标、换好藏服、吆喝着卖药的时候,人群中就有人在小声嘀咕,“哟,这‘藏医’莫不是在我们龙场那边卖药的那位吗,怎么摇身一变,又成‘苗医’了?”一人接着又道,“走了走了,这一会‘藏医’一会‘苗医’的,我看,多半是骗子。”再有人说,“我来说句公道话,这医生的药,还行。八月十六我在他那里抓了几副下火的药,还没吃完,就药到病除了。只不知他为何要一会‘藏医’一会‘苗医’的……”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一席话,说得霉虫哥那叫一个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开了条缝,好一下就钻进去。后来,在回家取药的过程中,他霉虫哥算是彻底的想清楚了:我本本分分的行我的医、卖我的药,为何要去置办一副招摇撞骗的假行头?再不老老实实的做人,那我霉虫哥这辈子,恐怕就没什么挽救了。所以待到第二次回家取药的时候,他霉虫哥在行医方面的“事业”,算是差不多拉开了序幕。

高考过后还没一个月,小歪就给我送通知书来了。

可我却没半点的喜悦。在我看来,一切均为意料之中的。若不见他小歪当时正耷拉着张“苦瓜脸”,我还真想大言不惭地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要收不到云大的录取通知书,你小闯公才叫一个意外呢?可当看到他那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就只得把这心里腾起的气焰,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像在安慰一个内心正承受极大痛苦的人,我也略作悲痛的道,那你呢,小歪?是不是,这次效果,也还是不太理想?我尽量把声音调整到最佳分贝,也尽量把语速控制成一幅“举国同悲”的样子。

小歪闷闷地说,莫不是。我早说过,这“家里蹲”大学,就他妈非我莫属,你看……他旋即又递给我另一信封。我打开一看,鼻子“倏”地一下,气歪了。我说,“小歪,你他妈还算人吗,你居然……”然后,一脚就飞了过去。

小歪边跑边笑,说这不都是被逼的吗?你们一个个那么生猛,我要不伪装得像一点,出考场还不被那些“带刀侍卫”打得满地都是?

我没弄懂他意思,只自顾自地说,你格局咋那么小?虽说高考是一独木桥,可你也不能总盯着我们啊?就算你能“迷惑”住我们,可你能“迷惑”住全国那么多高校吗?

小歪说,你错了,我原本就没打算去“迷惑”全国的那些高校,就只想去“迷惑”我们学校的那几个“混世魔王”。你知不知道,这几年的高考,每年都有因“不配合”而被“修理”的人吗?

噢,我反应过来了。原来这家伙是想让我们这些提前“曝光”的,好专门去为他“顶雷”,而他在这期间,就可平安无事的全身而退。嗯,想法是不错,但未免,也太那个了点。

说实话,就某些方面而言,我还真不得不佩服他小歪,他的确表现得比我精干得多。比方这次,我要像他那样多长几个心眼,那考试时,那“混太子”就不会在后面老踢我屁股,更不会在出考场时,狠狠地瞪我几眼了。可我还得在他小歪面前,继续维系我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形象,不然今后,我还真就“镇”他不住了。

我说,“小歪,从小学到高中,你就一直可劲儿的“撵”我,说,阴魂不散的,打算“撵”我到什么时候?”

“以前是花田村班级少,但到云大后,就未必了啊。”小歪似有遗憾的说,“不过,我得声明以下观点:

一、云大“段子手”专业,是你小闯公亲自为我量身打造,并竭力推荐的;

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小歪也居然能同你一样,考上这云大的中文系;

三、这三嘛……一切都是祖先显灵,一切都是祖先显灵……”

说罢,砰、砰、砰地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我说,节哀吧你就。什么时候你这心里的小九九少一点了,我小闯公就算真瞧得起你了。何必好好的一件事,非要搞得像小圣公老丈人一样,神经兮兮的。

小歪说,也不算神经吧?有时,这本身就是一“方法论”。就像小圣公的老丈人,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花田村打不开局面时,就利用这“外来客”的方法,来“影响”和“包围”花田村。你能说这是“神经”?若他霉虫哥一直抱着在花田村“死磕”的心态,那他霉虫哥这辈子就都将是“霉虫哥”,就一辈子都无法蜕变成“药王”了。

我说,好吧,就服你一回。听说霉虫哥现在混得还不错,每天进出于他家的,至少有上百人?

怕不止吧?小歪说,我还听说他最近正准备去考个什么“医师资格证”,以取得合法行医的权利。

这又是“世界观”,还是“方法论”?

“你说呢?”小歪看着我,一脸自嘲的大笑起来。

霉虫哥坐在“雕花”的窗子下,光线很暗,人很多。

他一边询问着病人病情,一边“嗯、呢、啊”的在不停的开着方子。偶尔,霉虫哥也会抬起头,取下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对那些等得焦灼的眼神说几句“大家不要挤,请按序看病”之类的话;采药也忙进忙出,一会问他这个是什么字,一会又问他那个是哪味中药,俨然一幅贤内助的样子。

要有看了病没钱抓药的,霉虫哥也不生气,只轻言细语地说,没事没事,药抓去,等好了再把钱送来也不迟。当中,不乏有想讨好霉虫哥的,一旁就免不了要出语相讥,“哟,稀奇,这看病其实就跟送礼一样,有谁见过送礼还赊账的?”霉虫哥也一脸微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几年,他霉虫哥的脾气,是越发的好了。

看着生意一天好比一天,他霉虫哥就渐渐的滋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他想把李发才送的那套老式的“川南民居”推倒,重新去建一栋三层楼高的钢筋水泥板平房。一楼看病,二楼药房,三楼卧室。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婆娘,婆娘说,可是可以,但还是要跟梦瑶她外公说一下,以免日后又言三语四的,总来发飙。

霉虫哥就兴冲冲地跑去他李发才家。才一开口,李发才就白眼珠子一翻,不直说行,也不直说不行,只淡淡地道,“重寻一地儿修吧,这是我李家的老古迹,我看着,心里踏实。”

霉虫哥想,还真是一老顽固。这破皮烂杂的,不知你踏实个啥子?踏实它容易起火,还是踏实它外边(雨)大下、里面(雨)小下?再说,寻什么寻?我霉虫哥就是在你老李家的老木房里“发迹”的,我就瞧得起你老李家这一“风水宝地”,咋了?“不寻,打死也不寻。”霉虫哥一路想着,一路生着气就回来,并神神秘秘的对采药说,“婆娘,我悄悄给你说个事,你听了,也千万别吱声。有个风水先生曾告诉过我,说我家这门一开,那对面河里的水,就正对着我家的大门淌来……”为使采药相信,他还把她拉到门那一边,“你看,是不是有这回事?”

采药抬眼看去,没错。灰蒙蒙的天空下,那花田村河里的水,弯来弯去的,确实正对着他霉虫哥家的门口淌来。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采药说。

“说明什么?说明我牛家将会财源滚滚;说明我牛家的钱,将会像水一样的、连续不断的淌来。”

“那以前我病没好的时候,咋我家这钱,却只会像水一样的淌出去,没见它水一样的淌进来呢?”

霉虫哥一下被问住了,一时语塞,“这……我倒也跟你解释不清楚。不过,等下次遇那风水先生的时候,我让他亲自来给你解释。”

破土那天,霉虫哥手拿图纸,指东指西,俨然一幅总工程师的样子。他站在高高的地坎上,一会戴眼镜一会取眼镜的,“脚子,基脚子再给我挖深一点……是的,至少一米……要知道,这可是三层,脚子要不深一点,我担心它承受不住。”

这时,李发才闻讯,也颤巍巍的提着锄头来了。不过,他可不是来帮忙的。只听他气急败坏在喊,“霉虫哥,下来,你给老子我滚下来……”采药见他过来,忙去扶他,他气咻咻的就甩了她一把,“让开,你个败家子儿,这可是我李家的老古迹,我送你住,可没让你干破坏。”

霉虫哥下来。

大伙儿把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两翁婿。

“哼,霉—虫—哥……”李发才一字一顿,开口了。

“请叫我牛发旺,或者‘药王’。”好几年没人这么叫他,他有些不适应了。

“霉—虫—哥……”李发才拧了把鼻涕,揩在锄头把上。

“牛发旺。”霉虫哥急急地纠正道。

李发才泛了他一眼,“牛发旺,翅膀硬了不是?我让你别动我这老古迹,你咋就不听呢?你管它好,还是不好,我叫你都别去动,你现在这么做,是不是在故意糟蹋我?”

霉虫哥说,“老丈人,看你这话说的。啥叫糟蹋你?这房子你也看到了,经年失修的,还失过火。尤其这雨天,外面大下,家里小下,实在住不得了。”

“住不得你就给我摆着撒,那天我已给你说了,要修,你得重寻一地儿修。”

“可如今你看我这……生意,大家对我又都熟络成这样,要突然的换一地儿,大家也不好寻我不是?”

采药看了他霉虫哥一眼,知道他在向她老子撒了个谎,可又哪好马上就去揭穿他?只得在旁也跟着夫唱妇随地道,“是啊,爸,你看梦瑶她爹……说的也是实情,这要换个地方,人家到哪里去找他?”

大伙儿也忙着从中迂合,说老李算了算了,修房起屋是好事,再说,这房子不拆已经拆了,你老就别难为他了,免得人家说你这做丈人的,还眼红自家的女婿,“喂,药王;噢牛医生,你表个态撒,怎么也软下你老丈人的心撒。”

霉虫哥就走过来,握着他李发才的手,诚心诚意地说,“老外公,这样吧,你老看这地皮值多少,估个价,就当我出点钱,给你老养养老。”

李发才长叹一声,“我怕要你个锤子我要你钱?罢了罢了,就当我这辈子遇到你这讨债的算了。”

房子陆陆续续,搞了大半年时间。期间,李发才就在新修的住宅旁,搭了个简易的木板房,以作临时的“诊所”。但尽管这样,他霉虫哥“诊所”每天的客流量,还是照样的人来人往。

这天,正当霉虫哥在为病人诊断的时候,从五十里开外的香树镇,就来了个病人的“家属”。此人怒气冲冲,分开众人一拳就砸在霉虫哥柜台上,“牛医生,你算啥子仙人球的‘牛’医生,怎么从你这儿捡药吃了,就成天上吐下泻的?”

霉虫哥见此人来者不善,就好言好语的接待。说“别急,什么事你慢慢说,咋吃了我的药就上吐下泻了?”

那人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药刚一吃下去,立马就吐,然后就拉肚子。”

霉虫哥说,“这还真奇了怪了,我这儿每天这么多人看病,然后我也看病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谁吃了我抓的药,就上吐下泻的。说说看,病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诊断时都有些什么症状,我好查一下。”然后,起身就去找之前的方子。

“说撒,”霉虫哥扭过头,“什么时候来我这里看的,说了我好找方子对照是怎么回事?”

那人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们庄户人事多,哪还记得是什么时候?”

霉虫哥一听,就明白是咋回事了。接着就道,“那,病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这,总不可能也记不起吧?”

那人就沉不住气了,又想一拳砸在霉虫哥柜台上。他大约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转移大伙儿的注意力。这时,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就响起,“别砸,再砸下去,你这手恐怕就没了,”那人闷声闷气的,一把就揪住了那正将砸下去的手。

霉虫哥回头一看,见抓住那人手的,却是李秀华老公。“妈的,你这骗人也不分个对象,这‘药王’名声,岂是一天两天才成就的?”

“你放开他。”霉虫哥想,妈的,你也不是什么好逼料子。“你跟他好好的说道说道,你婆娘的‘偏头痛’,是不是被我一‘电光炮’也给炸没了?”

“就是。不要说‘药王’还没给你下过药,就算给你下过药,不用吃,吓都给吓没了。”那李秀华老公,本想说婆娘的“偏头痛”是让霉虫哥给“吓”没的,殊不知词不达意,不经意的又给霉虫哥上了一道“反面”广告。

十一

我、小歪、小圣,我们仨,注定要像“天下大事”一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到达昆明的当天,我和小歪才去学校报了到,就马不停蹄的往小板桥这边,寻小圣来了。

小圣那时,也才从黄土坡那边“改造”回来。

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往一平板车上,装蜂窝煤。那牛梦瑶站在一边,挺着个肚子,不时的在小圣脸上擦一下,不时的又在小圣脸上擦一下,其情形就跟刚结婚的夫妻俩,没啥两样,简直他妈的恩爱极了。

“喂,小圣……”我喊了一声。

他没听见。

“孙小圣……”小歪跟着也喊了一声。

他听见了。循着声音四下找。最后,终于在巷子的逼仄处,搜索到了我们。

他更显忠厚了。这使得话少的他,更加的木讷。“你俩,什么时候上来的?上来搞哪样?”估计,他还不知道我俩考起云大的事。

“来拿你回去。你这家伙,不但把人家‘霉’……医生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还把人家霉医生家的姑娘拐跑了。”本来,他是想说“霉虫哥”的,但因为牛梦瑶就在一边,他“噎”了一下,把“霉虫哥”生生地变成“霉”医生了。

可变成“霉”医生也不对呀,也还是对人家牛梦瑶不尊重。于是小歪就对牛梦瑶讪讪地笑了笑,“对不起哈,梦瑶,说习惯了。”

“说习惯了?”

“说习惯了”还不等于在告诉人家牛梦瑶,当面背地都在叫她爹“霉虫哥”吗?既然当面背地你都在叫,那又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呢?这小歪,也不知怎么了,那天说话总破绽百出的。若没牛梦瑶在场,我还真想跟他掰扯掰扯呢。

牛梦瑶一脸红红的,也不知是大着肚子不好意思,还是跟着小圣“私奔”不好意思,只听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道,“没关系的,大家都那么叫他。”

“梦瑶,你先带他俩到家里去,我把这车煤先给老板送过去,然后就回。”

“回什么回?”我说,“哪有男人在外边干活,留两大男人在家陪媳妇的道理?走走走,一起去一起去。”我向小歪示意了下,“还愣着干嘛,走啊小歪,拉车啊。”

小歪看了看天色,此时日头渐已偏西,大概已是五六点钟。就犹豫了下说,“真要去?真要去恐怕就回不了学校了。”

小圣马上疑虑丛生,“你俩……还要回哪里的学校?”然后一下就反应过来,当胸推了我和小歪一把,“你两个家伙,考上昆明的大学也不跟我直说。”

“不然呢,”小歪说,“你还以为我俩真是来拿你的?”

小圣说,“那倒不至于。”他把小歪拉到一边,“你过来……这个,还是我来。《解析几何》我不如你,但割草、拉车你可不如我。”说罢,套上架杆,就开步了。

我啧、啧的两声,“好受不,小歪?被小圣整了两句,舒服不?”

“我要知道他有这么记仇,当初就不该为他透露那么多‘霉’……医生的事情。”小歪一边说,一边让我也跟着推车,“别傻愣着了,没见这煤有两三千斤吗?”

我们仨推的推,拉的拉,一路说说笑笑,把煤就送到了福德村。

那时,昆明的工资也还比较低。小圣给老板送的那车煤,也只挣了个十多块。回来的时候,小圣在小板桥街上,切了两斤卤猪头,又买了些黄不溜秋的小白菜;快上楼的时候,想了想,又在下面房东的那里,买了瓶绿莹莹的杨林肥酒。那十多块钱,就基本报废了。

本来,我和小歪无论如何,也是要付钱的。那年头,大家都很不易,尤其在昆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水费、电费、日常生活费等啥的,就不用多说了。主要还是,人家小圣现在可是两张嘴吃饭,再假以时日,就是三张嘴了。可小圣死活不干,说我们现在是学生,怎能让我们花钱呢?

吃完饭,也不让我们出去开宾馆。拉了张凉席就要和我俩在地上打地铺。小歪开玩笑说,“去去去,到床上跟梦瑶睡去,我们‘三人团’,早解散了。”

小圣说,“我得把你俩从中分开,要半夜‘拼起刺刀’来,拼得两败俱伤的,就糟了。”

牛梦瑶在床上笑得稀里哗啦的,“你们说什么,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小圣说,“少儿不宜。这些‘暗语’你就不要让肚子里的幺幺听到了。”

“听到正好,听到了指不定日后又是一云大生呢。”

“呀,瞎说什么呢你,有这么开玩笑的吗?”小圣本想再“训”梦瑶几句,门外急急促促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怎么回事,不会又来查暂住证了吧?”小圣把心都快提嗓门眼儿了,“妈的,明天我去趟小菜园,找个老乡‘崴’点钱,先把暂住证的事儿解决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可我们却都没了说话的情致。

天快亮的时候,小歪正憋得紧。翻身起来就在原地呼哈呼哈的“提肛”。“快,给我五毛钱小闯,我要上趟厕所。哎呀快,别磨蹭,憋不住了。”钱刚一到手,撒丫子的就差点从楼梯口上掼了下去。

估计昨晚地上受凉,闹肚子了。

十二

否极泰来,盛极必衰。

怎么说呢?提起霉虫哥,这在我们花田村,曾一度是我们励志的版本。

每当有人遭遇不顺或命运多舛的时候,大家就会自觉或不自觉的提起他,“怕什么,风顺受得了几篾片?你看看人家霉虫哥,以前裤裆底子都输干,现在,三层楼的水泥板平房,外搭白色的大理石栏杆,怕没你风光?”

是的,他霉虫哥在我们花田村,的确是“霉”了差不多十年,但也“红”了差不多十年的光景。可最后,他还是“不小心”的出事了。但霉虫哥出事,也不是发生在我们花田村,他是在一个叫月亮冲的小地方,因为诊治一个九岁的“羊癫疯”孩子时出事的。

在此之前,就他霉虫哥所治愈的“羊癫疯患者”,少说也有那么二三十例,包括那个来聘他的什么“专家门诊”,他霉虫哥在那里,也至少成功的经手了两例。但因为院长觉得霉虫哥那方子,太过于“邪门”,担心引发难以控制的医疗事故,最后就寻了个由头,把他辞聘了。可霉虫哥回来,说法却不是这样的,他说那家中医院太他妈黑心了,哄哄骗骗的把他方子“套取”后,却又无情的把他“逐”出了中医院的大门。

“天干饿不了手艺人。”霉虫哥说,“他那几千块钱的工资我还瞧不上呢。我之所以去,无外乎祖辈从没出过一个拿财政工资的,我不过就想风光一次。”

有些事,用我们花田村人的话来说,叫“人一得意,准会出事。”指的,就是霉虫哥一类的人。

他霉虫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失了手。在给孩子配药的过程中,据说他还去了月亮冲的一家小诊所,要求医生给他开五克的砒霜。那家小诊所的医生,当然不肯。说砒霜可是违禁药品,出了事,他可担不起责任。“不用你担责任,”霉虫哥说着就把他那曾经的、“专家门诊”的工作证一亮,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得相信你们省中医院的证件,我是“牛医师”,大名鼎鼎的“牛医师”,不信,你可以到你们省的中医院打听打听。

那人一看,照片、钢印、姓名、科室、单位地址等啥的,一应俱全,就开给了他。不过,他还是在“牛医师”出门的时候,冒着被他小看的风险,又叮嘱了一句“慎用”。牛医师一脸亲和地说,放心吧,药引子而已,又不是给他当饭吃。

霉虫哥在病人家属的协助下,给孩子服下了他那“独门”的偏方药,只一会儿的工夫,孩子就口吐白沫、两腮通红,痛苦的在床上翻来翻去。

家属揪心极了,问他,“不会有什么事吧,牛医师?”

“能有什么事?这些都是临床反应。待会癫痫虫一杀死,就没事了。”

霉虫哥坐在旁边,悠闲的呷着茶,一脸无所为无所不为的样子。

孩子挣扎了半天,不动了。家属摸了摸孩子鼻息,没气了。就哽咽地喊了声,“牛医师,孩子没气了。”

“不会吧?”牛医师吐了口嘴里的茶,“这药我还是下得轻的,”他也试了试孩子的鼻息,确实没气了。牛医师就慌了,抱起孩子就往那家诊所跑……

孩子当然没抢救过来。

家属激动了。男人抡锄头,女人动刀子,悲痛得就想让我们的“牛医师”当场偿命。周围的人赶了过来,纷纷进行劝阻,并替家属报了警。

后来,“牛医师”就被带走了。

再后来,“牛医师”就被判了刑。

后来的后来,听说“牛医师”在监狱里就得了病。用我们花田村人的话来说,好像是叫什么“郁郁症”,具体也不知道这“郁郁症”是啥病。反正监狱把他送到了医院,他“牛医师”也坚决的不配合治疗。他说他的病,只有他自己能治,“你们算什么,我可是‘牛医师’,大名鼎鼎的‘牛医师’。不信,你们可去你们的专家门诊打听打听。”

不久,“牛医师”就病死了。听说最后,他是大笑几声而死的。在得知孩子是死于剂量而非误诊之后,他“牛医师”就淡淡的说了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然后就大笑几声而亡。

我们是周末去找小圣的时候,才得知霉虫哥死去的消息的。房东说,“听说你们那老乡的岳父死在了监狱,他们夫妻俩,回家料理后事去了。若你们来找他,就给你俩说一声。”

我们听了,都很不解。杀人,盗窃,还是与患者的纠纷?竟致使他霉虫哥去坐牢,还死在了监狱?1993年的那个秋天,我和小歪被这些问题,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