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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的行动哲学
——论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

2019-11-13曾沁雅

新文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北京大学出版社野草逻辑

□ 李 松 曾沁雅

前 言

鲁迅曾称,《野草》里有他全部的哲学。鲁迅心中有着形而上的理想,可他注定做不了一个形而上学家。时代的急难意味着他不可能做一个书斋式的学者,而必须投身至历史动荡的洪流之中。《野草》是哲学的,但又超出了哲学,成为鲁迅的一种哲学行动。木山英雄谈及自己阅读《野草》的原因时说:“我本身当时陷入严重的政治怀疑,为了向鲁迅寻求支撑,才去关注在《野草》中鲁迅自称为‘哲学的’‘自我解剖’的要素。”因此,他的《野草》研究,与其说是学术体制化的产物,不如说是他自身的主体性探索过程。木山英雄说自身的《野草》研究是从“经验”出发并贯穿始终的,因此所关注的焦点也在于文本自身“至少相对的独立性”。他正是从作家的表现入手,去寻找“鲁迅创造的鲁迅”。这“既不同于丸山升所强调的对具体现实的具体反应,又不类似于竹内好所假设的‘回心’的飞跃性, 因而我姑且把它叫作‘鲁迅创造的鲁迅’,而与作者本人暂且区别开来,并且写到‘我并未想为了说明“这就是鲁迅” 而选择最短的研究途径’”。从学术史来看,这是木山英雄对竹内好的本质解读与丸山升的实证研究之外的一种开辟,在更深层次上,是两个主体、两个灵魂的追寻过程。木山英雄读出的鲁迅,是一个在文本中显现出来的不断进行着自身主体建构的鲁迅,他看到的是鲁迅需要不断确证自身根据,从而将自己抛出去、去行动的悲剧性。因此,《野草》的主体建构之逻辑,实为两层逻辑:第一层逻辑是鲁迅建构自身的过程,这是一个抵抗虚无、抵抗死亡,走向反抗的主体建构过程。第二层逻辑,其实是一种非逻辑。木山英雄不想去拔高鲁迅,在他看来,鲁迅生命中的种种反抗其实也必须落在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命挣扎之中。这意味着要在不得已而为之中将主体统一到行动上来。

一、 “寂寞”作为行动:主体的自我确立

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侧重于文本,但他不是将关注点仅仅置于《野草》之上,而是关注文本间的相互关系。在其论文《〈野草〉主体构建的逻辑及其方法》中,他认为有一种“寂寞之逻辑”贯穿于《呐喊》与《野草》之中。“总之,鲁迅指出促成他《狂人日记》以后的文学创作之内在主因就是这一‘寂寞’而已。”这一“寂寞”,是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自我表白,其最早则是出现在《破恶声论》中,与《摩罗诗力说》中的“萧条”表意大致相同,是“青年鲁迅对于伟大民族的衰亡的悲哀及由精神觉醒而来的反抗意识”。木山英雄以此概括鲁迅早期的“寂寞”之意,并不在于凸显鲁迅具有“立场”式的革命态度,而是指出他在创作之初,确实是因一种共同体的责任而以“呐喊”坚决拒绝“沉默”。这沉默具有民众缄默无声之意味。因此,这与“呐喊”相一致的“寂寞”,本质上是一种“行动的诗所诞生的场域”,是“寂寞”直接化为了“呐喊”。这意味着在思想上,它并非扎根于某种主义或理论之中,并非以某种理想作为支撑,而仅仅是主体遭遇压抑时所作出的最朴素的反抗。鲁迅以此进入革命,不是凭借信念作出的主动选择,而是因“要行动”而在种种方式中作出的倾斜。基于此,木山英雄提出了与竹内好完全不同的观点,他认为鲁迅的“呐喊”以及创作不一定是出于竹内好所认为的具有“决定性的价值转换的自觉”,而只是一种非理论体系的“行为”或者说是创作的“介入”。因此,这种“寂寞”之逻辑并不生产更多的东西,而只是一种反抗的弹力。

在鲁迅的创作中,这种反抗的弹力抓住种种否定性概念,并借由这些概念将自身定位于黑暗。可以看出,鲁迅最初的主体意识镶嵌在旧社会的黑暗之中。但是,木山英雄指出,这种自我定位不是那种存在着“过剩的道德性解释”的自我牺牲,不是主体的淡化,反而是一种更强烈的自我主张。鲁迅现实革命的失败经验,使他深感自己本身就是旧社会的一员,但其心中仍旧内蕴着一种“生之抵抗感觉”,正是这两重矛盾构成了鲁迅的呐喊。经由呐喊,他将自己的精神搏斗化为了文章。木山英雄认为,在鲁迅的作品中,有一种主体与文本的相互运动,这主要呈现为鲁迅的“生之抵抗感觉”于黑暗的“世界像”中逐步痛苦地剥离出来。在《狂人日记》中,首先呈现的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像”,是“作为世界之根本构造的相互侵害、相互恐怖的人与人的关系”。作者主体呈现为一种相互映照的矛盾关系:一方面,黑暗是自我意识的真实体验,并成为自我唯一确信的东西;另一方面,又必须对未来进行假定,并承担起否定这黑暗的责任。在此,鲁迅之所以将自己完全归入黑暗,因袭着黑暗之重担,将人们放到光明中去。可以说,他对于黑暗的体验是具有自身性的。但随着黑暗在个体中的有限性渐趋枯竭,仍会产生某种促进自身创造的变化,因此,在《阿Q正传》中,阿Q实际上是作者在黑暗中展开一场与“自身的现在”相关的运动的产物,并呈现为一种悖论性的、颠倒性的存在。木山英雄对于阿Q的形象有着超出所谓“典型性”的深刻把握,他认为阿Q的滑稽并不是因为国民性的平均,而是一种生之矛盾与滑稽,即身处黑暗世界的非“人”状态却必须生存下去。也就是说,鲁迅这时已不再满足于在黑暗下维持生存即可,而是向着生之意识发展,他的自我意识与黑暗世界的距离开始拉大。而在三年沉滞期所写的《祝福》中,叙述者的“我”已经开始渐渐脱离于文中的“我”,在其中,祥林嫂作为与整个黑暗社会映射中的“单方面的被害者”,却是“我”不可接近、不可把捉的对象。那曾经内在于“我”的黑暗世界成为离开作者的独立存在。于是,本已将自己归属于黑暗一方的鲁迅,竟然失掉了能处身于黑暗中的充实感,也因此失掉了自身的根据而步入彷徨。

因为彷徨着的自我意识的凸显,自身与外界的分化也变得愈发明显。而与旧世界的隔膜,使鲁迅开始失去与民族交感的道德主体意识,其“自我”——作为一种孤独、抽象的主体意识,开始跃上作品的表层。如果说在《呐喊》时期其反省对象是黑暗的旧世界,那么在《野草》中,这种反省便渗透到自我意识。但主体是承受不起消极的彷徨之态的,必须为自身确立一个位置——于是出现了《影的告别》中的“明暗之境”:“然而我终于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默。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一方面,这“明暗之境”体现为一种暂时性的主体依据,是以光与暗中的不确定之为确定性;另一方面,“自我”开始与意境生出共鸣,使得作者的感觉不断从现实中跳脱出来,从而抵达一种抽象的观念世界,主体的自我意识也观念化了。在《求乞者》中,这种内在的反省更达至虚无之观念,凸显出由主体所强化的自我否定性。但是,木山英雄指出,鲁迅没有去建立起一种虚无哲学,因为这种虚无哲学实为一种倒错:以虚无为实有。他看到虚无所带来的绝望本身就是一种悖论:这种绝望与生——这唯一被经验的现实是相悖的。在这里,“寂寞”之逻辑已经成为由失败所带来的绝望悖论与更强烈的生之意识的矛盾运动了,生必须成为“对绝望的修正与反抗”。因此,其出路只有“向‘明暗之境’里的世界展开深沉的肉搏”,以此抵抗虚无。

木山英雄在解析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时,认为并不该以某种思辨逻辑去对此进行诠释,这意味着将两者皆归于“虚妄”,应以“寂寞”的逻辑予以理解。也就是说,主体必须成为一种抛向前去的力量,并在作为前提的行动中寻求自身根据。因此,“绝望”和“虚妄”之间的确没有产生出新的语言,但不意味着两者就此等同,而是要以一种独断式的飞跃,也就是反抗之弹力,或者说是生之挣扎去行动。无论如何,木山英雄说,在《希望》中,“寂寞”终于还是与“青春”结合在一起了。虽然还是处在一种虚妄的矛盾中,但主体开始立足于“现在”建构自身。“现在”正是要诉诸充满希望的反抗;而“过去”尽管免不了成为袭来的“空虚”,却也将是一个新的开始:可以说,正是“过去”给“现在”的自我赋予了存在的根据。在这个过程中,“空虚”会转变为热情,转变为激越,但也避免不了再度被暴露出来。因此,为了抵抗这虚妄,鲁迅要亲自拨开它的“实体”,找到将彷徨予以终结之路,也就是死亡。

二、 决断作为行动:“向死而生”

为了抵抗虚妄,鲁迅必须面对死亡本身。在《野草》中,死亡一方面被客体化地呈现;另一方面,它与自我展开交涉。在雅思贝尔斯看来,因为人处在一种临界状况中,所以能够超过那些秩序看似绝对的边界,因为人在一种特殊的意义上生存着,所以人的状况才是一种“精神状况”。这意味着人的生存是一种可能的“决断”。但是,若这种“决断”并不能够诉诸一种超越性,那么,精神客体的种种都是值得怀疑的,人又如何在其中进行“决断”呢?主体该如何为自身的“决断”寻找根据?《野草》中的四种死亡形态都涉及主体的“决断”。但是,死亡先行进入鲁迅的视域,不能说是因为鲁迅将死考虑为一种绝对的不可能性。鲁迅不是从死亡进入对虚无的思考,而是将死作为彻底消灭虚妄的唯一可能。对于鲁迅,反思死的意义不在于它会导向虚无,也不是谋求解脱,而是确证为何人在可死面前选择了生之负累。在《野草》中,《过客》《死火》《墓碣文》《死后》四篇都以抽象的形态展现了主体与死亡的交涉,但是,木山英雄认为李长之所说的鲁迅的“进化论的生物学思想”不是一个理念,而是一个生命体最简单直接的感受:生存,温饱,发展。鲁迅的内在思想不是某种理论的东西。因此死不是从理论上的概念关涉到主体,而是鲁迅在现实生活中与死对抗前行造成的直接产物。由此,必须进一步深入《野草》中所展现出的四种死之形态,以及主体对此所展开的自我决断。

(二)因为“不是勇士”而产生的生之意志对死亡的克服,主体便由此产生主客观交错下对于死亡的“凝视”欲望。

(三)因为死并没有成为彷徨的终结,而不能使人解脱,《墓碣文》呈现了两重死亡。

三、 “象征”作为历史:主体与行动的悖谬

四、 木山英雄的“方法”:探究主体的内在张力

(一)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探究的是其主体建构之逻辑,但不只是以逻辑思辨来把握主体,而是将理性思辨与感性体验相结合。

首先,木山英雄所探究的主体建构过程不是运用大量的实证材料来进行的,这避免了实证方法的机械性,因为人的意识活动绝不能被完全还原到生理现实、历史现实之上来,这维护了主体之不可见性因素。其次,纯粹的理性思辨很可能发生观念吞并现实的危险,因为理性概念本身所具有的否定性容易变成一种消极运作而脱离现实。因此,对于主体中呈现的虚无观念、残酷的死亡,木山英雄并没有以之为绝对,而是去探求鲁迅看似彻底的消极性与其感性的生存意志是如何发生了调和,力图以作品中的主体为主轴,将文本与现实予以贯穿。值得注意的是,木山英雄的逻辑性,体现为他着重于思辨方法的运用,而不是抽象概念的运用。恰恰相反,所有的概念、主义、理论都会遭遇一定程度的悬置,然后被还原到人最基本的体验层面。木山英雄探究的“鲁迅创造的鲁迅”,至少是两重的:其一是鲁迅文本所呈现出来的主体的建构形象,其二是创造过程中的主体建构过程。这样既避免了单纯以文本中所呈现的形象来解释鲁迅,又对文本的内在世界予以一定程度的现实化。

第二,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尽管主要是从鲁迅文本内部出发,却没有局限于文本自身。

木山英雄的研究虽然不是全然实证性的,但是要做到对研究对象尽可能地逼近,不可能不重视历史性的研究方式。而历史态度与主体研究的结合,使他的历史方法体现出独特性。首先,历史的经验化。木山英雄方法中的“历史”,不是材料化的、史实性的,而是经验性的。历史学不可能没有选择,而他所着重的是历史经验的可理解性。其次,将对象置于“相对化”中来进行审视。这种“相对化”方式的目的不是比较,而是要将对象客观化、语境化,从而避免偏执一端。因此,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不是只就《野草》展开思考,而是将其渊源延伸至《呐喊》,在《呐喊》自序与《野草》之间探究出一条主体建构的“寂寞”之逻辑。其《野草》研究重视时间性、历史性的演变,只不过历史若不能够作为经验予以理解,在木山英雄这里就并未被纳入其中。可以说,他的历史研究方法注重的是在历史的可见材料与不可见因素之间保持一定的张力,致力于尽可能以描述的形式来分析对象,而不是进行独断,但同时又不对对象进行一种“增殖”性的描述与阐释,而是时刻注意推测的限制因素,这些限制因素包括历史事实、个人有限的生存体验、逻辑等等。

总之,木山英雄没有建立起宏大的理论框架,因为他的学术研究本身就是以不出离于对象为其最根本的理论目标的,所以他的理论本身即是与对象的充分融合。在《野草》研究中,他的语言保持了一种野性的张力之感,这不仅是因为其体验化的逻辑是以绵密的语言展开的,更是因其具有在各种框架与定见中来回游走及跳脱的力量,这种张力使得他所探究的主体能时刻处在一种动态的思维运作中,于诠释中获得生命力。

结 语

注释:

①木山英雄:《也算经验——从竹内好到“鲁迅研究会”》,《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7期。

②木山英雄:《也算经验——从竹内好到“鲁迅研究会”》,《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7期。

③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

④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⑤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⑥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⑦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⑧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

⑨鲁迅:《野草》,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页。

⑩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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