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村庄记[散文]
2019-11-13付昌惠
付昌惠
一
老鹰岩失去了它的村民,山坡上的一草一木肯定晓得它的悲欢离合,无论迁移有多么的情不由衷,起始点和目的地终归是脚步的踏程,家的落成。
自村民第一批搬迁出去后,最后留下的三家人,张必聪、张必花、莫名宽家天天看着山梁上,看有没有人影子。事实是,连只山羊也不曾看见,不要说看见人影子了。他们只好蹲在老鹰岩边,盯着天上的云变树,树变牛,牛变羊,恨不得变出只老鹰来把他们叼走算了。
这个被嫌弃的村庄,变得失魂落魄,一天比一天沉默,它空洞的身躯,开始变得荒芜,杂草蓬生,麻蛇成团,鸡不鸣狗不叫,只有门口不知疲倦的硝厂河诉说着它们是淌过老鹰岩的脉流。
可是,无论这条河流怎么提示,呼唤,他们再也抵挡不住来自山外的势力,这股势力促使身强力壮的他们再也坐不住了,开始白天盼天黑,天黑盼天亮,猪不喂,牛不养,一天两顿饭,煎熬在他们心头长出了枝丫乱搅。他们在复杂的心理矛盾中报怨,如果生活不被安排,不是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谁又会轻易要离开祖宗的埋骨之地。
二
以前老鹰岩的人住的是岩洞。不过久远了,他们只记得左面是莫家岩洞,右面是杨家岩洞。莫家岩洞曾经住着36 口人,掌家的是个女老奶,传说饥饿时连小孩肉都敢吃。这故事的演绎,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大人恐吓小孩,说不听话,不听话就送给老变婆,吃掉!
莫家岩洞现已成为老鹰岩小组的会议集结点,原因是在张家梁子开会,莫家说莫家远了,不来。在莫家梁子开会,张家说张家远了,也不来。最后就选在张家梁子和莫家梁子中间的莫家岩洞!也就是那棵刺花树附近。
只要是热心关注者都有所熟知,会泽县是全省深度贫困县之一,而“引导10 万人搬迁进城,再造一座新城”则是近年来的上层部署。事实也如此,在会泽县城西面,大约有10 多平方公里的建筑工地正紧锣密鼓地进行中,这块新的领地就是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安置对象主要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一方水土难养一家人、滑坡地段的村民和村庄。此项工作正以神的速度进行,自2018年3月启动建设后,一天一个样,于2019年1月29日起已分批分期搬迁入住。
老鹰岩属会泽县火红乡格枝村委会的一个小组,全村23 户,98 人。这地方,一个山头一个姓,一个姓就是一个梁子。莫家梁子就住着莫姓人家,张家梁子就住着张姓人家,一个梁子以一条沟为界。如今老鹰岩的人早已不住岩洞了,但是它还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它被纳入会泽县脱贫攻坚整体易地搬迁贫困村。
这些梁子的纯净,不像那些来路复杂的城市居民,信息流,商流,物流四通八达,眼界宽,视觉广,点子多,想也想得到,做也做得到。像老鹰岩这个交通死角,没有商品的契约,经济萧条,单薄无力,地缘的纯居如同近亲结婚带来的危害,让人担忧。
不过人们常说,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要挪到城市,与城市联姻,摩擦出新的生命,到时候,曾经的刁钻古怪,险恶,坚韧,善良,悲欢离合,前世和今生,不在时间中湮灭,就在时间中沉淀。
他们不知道时代在变迁,生活在延展,需求已不同,搬迁已是个定局。有的人想不通,对着天空,对着流云责问,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现在就要嫌弃了,这也贫穷,那也困难,难道搬到城市就好了。可是,天空也不语,流云也不答,只好跟着时间走了。
三
张必花老人和他的老伴做好第二天搬迁的准备。
他的老伴什么都不忙,就忙她的食物,她实实在在塞满了袋子。包谷面、黄豆面、甜白酒,这些在城市的超市随时可以买到的食品,却成了拴缚她最牢固的一根绳,她认为是出钱也买不到的,就像将要失去的老鹰岩,听说搬迁后房屋被拆除,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嫌袋子太小,不管袋子会不会撑破,拼命往里面凑。她一心,要把家里所有食物全部塞进去。
张必花老人不像他的老伴只顾忙食物,他要忙的是他的蜜蜂。他说,他的窝倒是有人给他做好了,它也要把蜜蜂的窝做好了才走。他提着一袋牛屎,牛屎的气味熏得我肠胃翻江倒海,他却把它当稀有之物,说牛屎是出钱买回来的,他要用它为蜜蜂修补一次蜂箱。说这一走,也许就是一辈子。
他戴着罩子,点燃火草,在蜂箱里一熏,蜂儿就乖了,不乱飞,停在他手上自由爬行。这位快八十岁的老人,弯下腰,跪在地上,用小刷子刷着蜂箱的旮旮角角!一列列整齐的蜂列上,蜜蜂低鸣,有序攒动,它们安然打理着家务,却不知道它的主人正在用这种方式与它们告别。他讲,蜂列里白色部分是蜂蜜,留着给它们自己吃,黄色部分是幼蜂在里面。有幼蜂的时候不能取蜂蜜,会伤害幼蜂。蜂蜜要等秋季幼蜂出窝后才能取。他把蜂箱里的灰尘刷干净,合上蜂门,牛屎混着柴灰拌均匀,两个指头挑起牛屎敷着缝隙,就连针线般的缝隙都不放过。敷完之后,把一块木板搭在蜂箱门口,他担心下雨的时候蜜蜂掉在水里。他搭好木板,又找来一些很轻的干草、叶子撒在地面,说大雨来的时候可以当作蜂儿的船,救它。
我只知道蜜蜂会酿蜜,却不知道它怕水,掉进水里就出不来,是个笨虫,是个脆弱的生命。其实,它同样需要呵护,救助。这些隐藏在角落里的情感,让心变得柔软,他不管处于何种境地,在内心深处,不管走向何方,在他不被安排的细微中仍然不忘来处!
这根植在他们心中的村庄,哪能说走就走,说丢就丢。不要说人有情感,就连牛羊也是有情感的。
提到牛,我好像听到那头牛深厚的叫声。那是老鹰岩的第一批搬迁户处理的牛。那天绳子套在牛脖子上,两个庄稼汉一个朝前拉,一个朝后吆,牛头犟来犟去,鼻孔喷着粗气,就是不出来。那女人心一软,端来一簸箕苞谷子喂它,它一颗不吃。不吃,她又去割几颗大白菜,把黄叶子全部撇掉,剩下菜心,她劝牛:“我们要搬进城了,带又带不走你,留在家又没人照管你,左挑右挑给你挑了个好人家。我都问过了,他家只是养着你犁地,又不拿你去宰。你看我也舍不得你走,要是我不走,留下来单家独户过日子,也是过不成的,今天事情是这样生的了,就给你从新找个好人家。也是我们最后喂你一顿,你吃饱了就安安心心跟着你的人家走。”她摸摸牛脖子,喂它白菜,牛看着她,开始吃白菜了!吃完,牵出圈门,在山坡上回了几次头,就越走越远了!
张必花老两口收拾完食物,把蜜蜂的窝做好之后,把挂在墙上的一副花样年华的照片,调个面,脸朝墙面挂着,那是她失足摔下悬崖而早逝的儿媳妇,她要让她永远留在老鹰岩,留在这个老房子,魂归故乡。
说到这些非正常失去的生命,无论过了多少年,这种失去亲人的忧伤还暗暗藏在他们的语气中。看到这种忧伤,第一批搬出去的杜枝枝说过的话似乎就在我耳边。
杜枝枝说,她原来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十二岁就在门口陡坡上玩耍时抛撒掉了。现在唯有大儿子在她身边。大儿子家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在上小学,儿媳妇是她亲妹妹家的姑娘。
她摸着她孙子的脑袋说:“我这代人岁数也大了,在惯的山坡不嫌陡,搬到城市摸头不着脑,大字不识,担心到了城市,出门就找不到回家。如果可以不搬,穷点就穷点,我就不搬了。可是这是政策啊,转过来仔细想想,我这辈人倒是在这也过得了,我们也要为小下的想想,为后辈子孙想想。他们搬进城去,又不担心石头掉下来打着。在这些地方生活,天天都担心怕石头滚下来打着,晚上要等三个孙子好脚好手回来才放心啊!我进城,种不了地,做不了活,早早晚晚就做个饭,两个娃儿打个工还是勉强能淘了。管他的,莫说上面还给我老两个40 平方房子住,就是一分钱不给,我又能咋个办。管他的,这日子过得了。”
我不敢轻易对她发表看法,至于要怎么过好日子,什么是幸福生活,那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不能一厢情愿断言。也许,幸福的程度真的就是一个变动的指数。我看着光秃秃的房前屋后问她,这个冬天的菜吃什么。她指着土墙钉子上挂着的一串串干豆皮:“噶!就吃这些骨尸。”她的语言拓展了我的想法,等进城了,人也城市化,生活也城市化,语言自然跟着城市化,标准化。这种融进了泥土,与大地紧紧相拥的语言会不会也渐渐消失。
四
三家人头晚必须把所有家具用品装上货车,准备第二天早上出发。
张必聪这位老鹰岩最后的小组长接到装货电话,一行人放下碗筷,停下即将开始的晚饭,赶到装货地。
有的人,有的事,需要留存。我作为生活的体验者随同县文联、县摄影协会,会泽县新城建设指挥部的几位热心人士全程见证。一行人,用拍摄的方式为他们三家人留存了永恒的记忆。要是在以前,摄影师镜头对准他们,他们准会躲开,生怕有损他们的面子,总是不耐烦地问拍了做什么,让摄影师解释不了那么多。遇到能言善辩的还要发出一声警告:不要乱拍!他们动不动就是肖像权。有的人更会抓关键,只要相机一对准他,他就要求帮他办个低保呀、残疾证呀什么的。一听到这些话,哪还敢拍照,不躲开,就成了光着脑袋钻刺棵的人,哪怕有造飞机的本事也无能为力。可今天,帮他们拍照,怎么拍他们就怎么配合。特别是为莫名宽家拍全家福时,他们一家八口人特别珍惜这次拍照的机会,也不问为什么,像捡了个大便宜,说了无数次感激的话。好像他们今天才明白他们将要永远离开曾经的家乡,才晓得照片能够帮助他们记住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三家人的家具装在一辆货车上,已经简单多了,不像四个月前第一批搬迁时那么庞大和复杂了。
四个月前,也就是2019年1月29日,老鹰岩第一批搬迁进城。那次搬迁,各大媒体的车子、装货的车子、载客的客车,大车小车拥挤在村委会门口,都有安排,车子编上小组的名字,村民们忙着装货,床板,桌椅板凳,锅,油桶,肉,柜子,杂七杂八的,在各家的东西上标注好姓名装上货车。
五
夜间11 点,三家人所有家具装完了。
不管夜有多深,他们都得继续在老鹰岩吃最后一顿饭。第二天就要把窝挪进城了,这顿晚饭自然就意味深长,或喜或忧或聚或离,他们是不会草草打发自己,得有自己的仪式。小村里的老白干永远是情意最深的表达,喝多喝少不勉强,祝福是必须有的。
五月的夜空,早已寒意消失。张必聪的亲友团聚在一起,为他们的搬迁辞别,祝福。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方,我想起张必聪家最后一年宰年猪的情景,那也是最后一次全村人的聚会。
那天,酒是他家最好的酒,人是村子里的人。村民们再也用不着他这个小组长扯开嗓门对着山梁喊话了,因为已经没有会议要开,再没有事情要交代,再也不提小组内的事务了,他再也不说任何一个村民的不是了。他只想让大家在搬进县城之前聚在一起,斯斯文文坐下来吃顿饭,喝台酒,忘记以前的所有得罪,所有的不是。
整条猪身上的宝都做出来了,桌子支满堂屋,院坝。无声无息是潜在的召唤,村民不请自来,一起动手,大家做大家吃。夜晚,张必聪在自家院坝燃起了大火。小院坝亮了。围在柴火边的脸在火光中柔润起来。晚饭后的话题总是轻松,闲话无边无际,说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牛羊,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父辈,他们的担心。只不过他们的乐趣更能提神,兴趣高时他们就唱起了山歌。张必聪表面上唱着轻松的歌,讲着村民感兴趣的故事,可是离愁别绪已经自然靠过来了,就在他不自觉的叹息中。
山歌是他苦闷的宣泄,生活的表达。当然,唱起山歌来没有人唱得过张必聪。他看到啥就唱啥,一唱就唱十二首,每首不重复。他在大伙面前借着酒意坦诚,那年他正值壮年,一心想讨个媳妇,说连虫虫蚂蚁轻易做到的事,为啥自己那么窝囊。他再也不坐地等花开了,一趟就从家门口下到硝厂河边,顺着硝厂河下游跑到贵州唱山歌,他要唱个媳妇回来。唱山歌的人多得数不清,男男女女,白天黑夜通天唱,一唱就唱三天三夜。他讲到这时,媳妇坐在他身旁笑着使劲捶了他一个大拳头。他转过脸,对他媳妇说,以前真没有闲工夫冲这个壳子,今天就想逗大家笑一个。
他偏了偏肩膀接着讲,那次他唱得个女人带回来,女人一到他家就喊爹喊妈。他妈一听,难办了!一声爹妈喊出来就得打发礼物,思来想去只有把压在箱子里的一丈二阴丹蓝布拿出来,说撕六尺送给那女人。那女人一把抢过说不要撕了,刚好够做一身一套。这时他突然看到那女人嘴唇边长满了黑胡子,他的心凉了。最后舍了布匹,费了周折总算把那女人退回去。他讲到这时又被他媳妇狠狠地掐了一把说,人家得了一丈二阴丹蓝,她一根纱都没得。他回她,你得个人了还想要啥。这下终于把围在火边的人逗笑了。
最后讲的是坐在他身边的媳妇。他把那女的送回家后,在昆明建筑工地遇到了他媳妇,先是两个人在工地上吵架,天天吵,一见就吵,想着法子吵,绕着弯弯吵,吵着吵着就对上号了。对上号当然要带回来见父母。他媳妇跟着来到老鹰岩,走在山路上就哭起来,她没想到他平时对她说的老岩老坎真的就是这样子。她骂这路不是人走的,这地方不是人住的。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待她,赌咒发誓一辈子对她好。终于不哭了,说留下来了和他过日子。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了。这时围在火边的人问他是不是出去打工怕媳妇跑了,他大笑而不答。只见他媳妇又使劲掐他的臂膀。
冬天的夜浓墨大气,怀抱山庄,让彼此更近,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他们说的对,离开土地,离开村庄,等进城住了高楼,各家门独家户,得为新的生计奔波,寻找生存出路,谁还会有这闲功夫凑在一起摆这龙门阵。
夜越来越深,柴火添了又添,村邻们谁都不离开,围着大火讲忧愁,讲快乐,讲过去,设想未来!
说到未来,所有人都沉默了,只听到柴火炸开的声音,这声音让人惶惑!有人打破沉默,他们围在火边说了各种设想,有的人三句话离不开本行,说要去承包土地来种。年轻人说他们要去广州打工,要去昆明打工。老人无可奈何摇头叹息,他们只能在家做饭看孩子。一位沉默少语的年轻女人突然抬起头问:“听说看风水最赚钱。”说她怕是要去学看风水,帮人算个命。说完连她自己都跟着大家笑起来!我问她读过书没有?她摇头,连扁担大的字都不识。我算是安慰她说,那些忽悠人的算命先生多少也得知道一些天文地理,江湖鱼虾的事,要不然他面对心有惶惑不安的人也怕是铺不出来的。她张着嘴巴,像喘气的鱼儿瞪着我,似乎骗人的是我!有的小年轻啥话都不说,像是藏着天大的秘密,只字不漏。不说话恰恰是种担心,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鬼事去!
六
夜越来越深,离开老鹰岩的时间越来越短。张必聪这位老鹰岩最后的小组长,酒喝再多都不会忘记第二天要离开,黯然销魂的别离就在他的酒杯里。他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要把在老鹰岩的脚迹窝都数清楚。不知不觉话题跑到了悬挂在老鹰岩的那条之字形路上。提起路,那种百味具杂的心情就在他激动的言语和表情中。他把酒使劲滋了一口,思路清晰,从头说到尾。
一说修路,那段到那段,用多少钱,修多少天,有那些细节,发生了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他清清楚楚不打阻隔。
他说,他们从2005年开始修人马驿道,心想只要修了够毛驴走就行了,五年大约修了五公里,后来“一事一议”政策就来了。一事一议政策一来,他们在2010年开始修乡村道路。
为了表示修路的决心!上面答应只要他们每个人凑出18 元,就补助每个小组1.6 万元修路。他们商量四个能受益的小组,火毕罗梁子、李家梁子、余家梁子、老鹰岩的莫家梁子、张家梁子,一起修路。可是喊凑18 元时,莫家梁子有人开始不同意,说有如把钱拿去修路,还不如买几个大骡子。
他看着酒杯问:“你想想,就因为少数几个人不签字,事情就卡着办不了。欺祖的,拉子有时也得顺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承认自己是孙子,嘴巴说酸了,才同意凑出18 元钱。可是要每家每天安排一个劳动力来配合老板修路时,莫家梁子又不来了,说除非路要从莫家梁子的大岩上过。拉子说,上面测过了,必须走中间凹槽里修起。他们好话歹话都不听,我只好以刺花树为界,莫家梁子不修就算球了。最后他们看着路修着下梁子来了,才来说要参加修路。我当时在气头上说要他们一辈子骑骡子好了。他们就故意说怄气话气我。拉子想来想去,算球了,多份力量是一份力量的事,树尖树枝树根根,砍断枝丫还连着根。还是把路从刺花树修到莫家梁子去。”
他把酒杯用力顿在桌子上,头使劲往地上点,又猛地弹起来算着帐:
“ 四个小组合起来修路。一四得四万,四六二万四,六万四加上每个人投资的18 元凑足七万四千多元。结果从花石头修到李家梁子钱就不够用了,不够用又到上面要钱,要来的钱修到刺花树又没有了。为了省钱,最后返过来商量老板帮我们两个梁子修通路,老板修路的伙食费由我们每家人承担,轮着每家吃三天。”
他说:“欺祖的,两个梁子的人为吃的倒是好商量,但是在决定先修莫家梁子还是张家梁子时,两个梁子又吵了,先修莫家梁子,张家梁子的不同意,先修张家梁子莫家梁子不同意。最后商量,一个梁子修一个星期,轮到修哪个梁子,哪个梁子的人就要提前打好炮眼。莫家梁子的人平时你见不得我,我见不得你,到了修他们那段路的时候一个也不吵架了,话是不讲,埋头干活。张家这边的人懒惰了,拉子指着那些年轻人骂,你这些张氏门中的爹,你给拉子好好看看莫家梁子的人是咋个做事的。这时张家梁子的人也学着莫家梁子,老早把炮眼打好,老早就去对面等着抬修路的设备。之后两边的人都干劲十足。整整三个月,两个梁子的路都同时修通了。”他说完,眼眶都红了!
当他讲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妈的,我连张摩托都有不起,天天喊修路,修路。费死天大的力,可是这个路,一点不争气,一到夏天雨水一来冲得个稀趴烂,这点不堵那点堵,经常在垮塌,年年修年年补,财力物力人力都出了还是这个鬼样子。只不过,以后把人搬出去,再也不用操心老鹰岩的事了。还有,等搬进城,各淘各的生活,有的人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到,以前的那些不顺心事也就不提了,不提了。”
张必聪激动的时候就会说个“欺祖的”,称自己是“拉子”,后来我才明白他称自己“拉子”其实就是称“老子”的意思,它并没有实在意义,他只是想通过这种口气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懑。他说完了几个欺祖的,称完几个拉子,气消了,情绪平复下来。我看到他表情里的解脱,也看到他满脸的疲惫。
此时,我仿佛听到山坡上锄头铁锤一起一落的声音,听到这个生存在上下夹缝里的人与村民那些争吵声,我对着这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这个介于百姓与现实中最小的官,无话可说。但是他的讲述让我想起小说《创业史》中的一句话“有一部分先进群众,讲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庄稼人,要看事实哩!”。瞬间我的心中跳出了两个词,“觉悟”和“感恩”。在觉悟和感恩这两个词中实实在在隐含着无比艰辛的行动力。
七
老鹰岩最后搬迁出来的三家人上完梁子,爬完坡时几个月不下一滴雨的老天突然下起了雨。他们看着梁子下的村庄同声感叹:“终于爬上来了!”心随时想,云如花,雨如油,一切早有安排,走是必须得走,只是不能带走的就只有把它永远留在记忆中。
此时,老鹰岩第一批搬迁的庞大并没有在我的眼前模糊。
那天,天还不亮,各个山头搬迁的人,打着手电筒,像萤火虫一样在夜空中漫山遍梁子低飞。他们要在八点以前赶到村委会,等着上大客车。
他们在模糊不清的山梁上喘息着。这梁子上的老老小小,他们的脚像是被土地死死拖住了,重得提不起来。齁出来的这口气,只为要挣脱这大山的挽留。
趁着夜色走,看不到自家的房子,看不清那些土地,看不清全村那个标志性的柿子树。他们要试图着遗忘。他们再也不凑在一起摆龙门阵,冲壳子,也不吹胡子瞪眼睛,比鸡骂狗了。
年轻人痛下决心,绝不反悔,要赶快离开老鹰岩。老人实在走不动,她们坐在地上,想对年轻人说他们再也不想走了,只是这话一出口会打落想要起飞的翅膀。
到了村委会,从村委会主任到乡长做了交代,说了祝福语,这如同农村嫁姑娘,出门时父母亲交代,到了婆家要如何如何过好日子。这一天也是,最好的祝福语都说了。
所有人坐上七辆大客车后,太阳已经照在这支山梁上了。大客车编着号,带着大红花,贴着扶贫搬迁的标语,缓缓出发了。七辆大客车到达搬迁新生活区时,周围已经人山人海,彩带飘舞,敲锣打鼓了。
八
一路上,他们还在想那些将要变成废铁烂铜的锄头,担心土墙上已经晒得裂开的耕索时,三家人已经来到了县城。无论路程有多颠簸,还是结束了他们的农耕生活,从乡村走到了城市。
最后的三家人于2019年5月27日搬迁到会泽县城。他们看着这个陌生的新生活区,那些从来没到过城市的老人看着比老鹰岩还陡峭的高楼,恐惧的眼神打出问号,从嘴皮下嘘出一句:“这个笔直的家到底从哪点上?”当有人把钥匙交到他们手中,引导着走进他们的新家时,他们看着贴在门上的对联,挂在门头上的那朵大红花,邹巴巴的脸如同轻风吹开了一道小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