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有多远
2019-11-13
一
如果说我可以将一些散乱的文字涂抹成一幅笨拙的画,除了我自己喜欢文学之外,与内心深处留驻的与绘画有关的断续经历有不少关系。
我母亲天天与土地打交道,每看一次她的手我心里就泛起伤感的滋味,皮肤皴裂,老茧厚厚的。就是这样一双好像褶皱粗树皮的手,竟格外灵活细巧。她鞋垫绣的荷花,叶子田田,婷婷袅娜,小草弯着叶子,中间绽放几朵鲜艳蓬勃向上的小花,怎么可以放在鞋里,每一天土里来雨里去,没几天蒙上尘垢,摩挲多日,还不得花残叶损啊?
它应该放在橱柜,像珍宝一样;摆在线笸箩里,赢得来串门的婶子们的啧啧称赞声。事实上,母亲坐在火炕上一针一线绣花的时刻,我已经得意忘形于飘进我耳朵的精彩描写的符号。
母亲学过画画?我问母亲,她说,裁衣绣花、做鞋都是你姥姥教我的,我是大的,自然多干一些。母亲的目光离不开山川草木、游鱼飞鸟。她喜欢摹画自然的细微与姿态,她手里的各种颜色的丝线就是她的画笔。
我曾尝试自己手里握着一只铅笔,蒙上薄薄的透明纸页,一笔一划描画,结果,纸戳了一个窟窿,只得看着母亲绣着翠绿的树叶与飞翔的小鸟,在一张纸上重新画画。母亲的目光跑进我的心里,我的目光即使不远,那也是最初的步履;即使翅膀变形,鸟喙肿得好像粘了雨后田野的泥巴,也自鸣得意。
不久,我看见了第一本连环画,文字之外,每一页的黑白画引人悦目。我紧盯着,好像身影钻进瓦肆城楼,也像执戈而立的士兵,甲胄于身,目光深邃。的确,我喜欢弯曲流畅的线条画出的头盔、战马、军帐、市民、山岭、木屋等等,我好像看见一位画师,悠远的目光正在历史的长空驰骋,他的笔尖好像魔法师,从来不会迷失方向,只几笔,岳飞、杨六郎、秦琼就站在你的眼前,英俊潇洒,威风凛凛。
我要画他们,请他们站在我的目光里,在我的纸页纵马飞奔,驰骋疆场,一根铁枪刺破敌人的大旗。父亲的木箱珍藏叔叔送给我的洁白微薄的透明纸,我描摹得非常小心。纸页常不听我的指挥,偶有错位,母亲见了,过来一手摁住,一手再别上曲别针。慢慢地,勾栏瓦舍,酒肆木楼,将军骑马挺枪,这是我第一篇描摹作品,即使蹩脚得面目模糊,线条萧瑟,铁枪迟钝,木格纸碎,也美滋滋的。
之后,我迷恋上了描画。有一天,我不需要纸页遮蔽我的目光,直接看那一页工笔画,是的,这个方法是母亲提醒我的。须一笔一划地认真画画才可以把人物画得栩栩如生,只是,我看着那完整的画页,无从下手,母亲看了看,好像在想她冬天夜里黄晕灯光下绣花的开场白,说道:“你分分格子,就是把人物景物分开,再画。”她知道我的稚嫩目光根本无法看透事物,希望给我一个简单的入口。
一扇门打开,便很难关闭。我不再满足于既有的模板,内心萌生邈远的历史时空,从天而降到我的纸页上留下许多陌生的名字,一副副式样不一的衣袍、铠甲、斧钺钩叉等等。我的目光穿越丛林、河流、平原,抵达没有尽头的苍穹。我举起的只是一截黑铅笔,当所有的复杂充塞我的内心,即使我最钦佩的母亲也无法为我寻到一条路径,我只得作罢!那是一次饱满单纯而萧瑟荒凉的失败。
二
直至到了城里上学,我第一次坐在美术教室,看见凝神思考企图打开目光的秘密的大卫像,那一刻,我的心里潜伏了几年的画画欲望才重新点燃。
墙角矗立着一人多高的画板,上面的素描男子,好像真的站在你的面前,他的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你,好像看透了你的五脏六腑,看透你幼稚可笑以及内心不断滋长的渴望追求又迷茫、不愿后退的情愫。我无法回避他的目光。我甚至喜欢他那连眼皮都不眨的沉思。
几分钟后,陈素琴老师走进教室,这个外表与街巷中从你身边风一样走过的素朴憨厚的女子并无两样。我至今还记得她教素描时,要我们铭记在心里并且通过画图来领悟的“三停五眼”,她的声音宛如春天里展翅翱翔的大雁在澄澈透明的天空的和鸣,黑板上,粉笔勾勒出的人物头像,那双匀称清晰的黑眼睛便是陈老师的目光。
一次,她在走廊上见到我,直接问我:你怎么没有报送校美展作品呢?她不解的目光深处闪烁鼓励信任的光彩,只是我哪有信心创作一幅作品与众多高手在一起比试呢?她敏锐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惰性、自卑,一点也不给我留下退路,她坚定地说:你这几天赶紧画,素描就成,你能画好的,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我不再犹豫,窗外,初夏的垂柳依依,一个孩子坐在木椅上画画,母亲站在身边,孩子那澄澈如水的目光一下子将我拉回到了童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就画一个孩子的头像吧!
我将画好的作品带给陈老师,她盯着画作几秒,目光转向我,问:你看看这孩子的双眼目光是否在一条线上呢?她这么一说,我目光与孩子的目光汇聚,似有似无。我茫然看着陈老师,她没有回答,而是向我悄悄开了一条门缝:假如这孩子的目光是你童年时站在门前,眺望山峦起伏之外的世界,你看看是不是有问题了?我茅塞顿开,那一刻,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夏日的一天上午,她领着我们去学校边际的瀑河岸边写生——画水彩画。脱笼之鹄一样的我们将河岸看成了天空,跑着,跳着,就差一个跟头窜进河里。陈老师慈祥地看着我们。安静后,我们坐在那儿,架好画板,凝神注目。河岸之东,成片的杨树林葱葱郁郁一种悦目的风景,澄澈的天空,不时还有一只大鸟闪过,河水涌动着蓬勃的步履,我的耳畔还听见了火车的长鸣,乡村,过滤灰尘的乡村。我甚至想一直安静地坐在河岸,黑眼睛就像蓝宝石一样镶嵌在蓝天之上,闪烁单纯的色彩。之后,国画写生,她依然领着我们来河岸,我们画,她时常走到我们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们,初,不说话,见我们的目光与景物之间现出了微妙的偏差,就纠正。
除了室外写生,她还请来老太太慈祥沉静地坐在美术室前的木椅上,素描写生。老人的目光好像深邃的海洋,那里贮藏了多少人世的沧桑与波折,此刻,窗外的光柔和地漫过来,明与暗仿佛一对孪生兄弟。两堂课下来,我的素描纸上清晰临摹出老人的身影,她就像乡村坐在街巷大榆树下歇息的老人,须发冉冉,深深的皱纹。一双老手,斫刻岁月的斑驳。老人沉稳安详,我又想起了我从没有见过的奶奶,她若再世,也这般模样了,心里涌出了许多苦。
后来,读书写作花去了我很多时间,学习美术的时间就少了。不过,在陈老师的不同课上,图案设计等等我都用力十足。记得一次,陈老师留了一幅图案设计,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完成了,一个喜欢篮球的同学见了,拿起,冲大伙说,你看看人家这线条这色彩,然后,他附在我的耳畔小声说:好弟弟,给我画一幅当作业吧!我心想,这小子真逗,看他那一脸认真无奈的表情,我只得答应。一次,陈老师课后找到我,问我:这幅作品是不是你画的?我愕然,很快醒悟,谁画得什么样不都在她的脑子里装着么?谁也不能逃开她严厉而慈祥的目光。
三
三年后,我回到了故乡,当颠簸与流浪成为我生活的主要音符,朝晖夕阴,我的目光更多地远望山峦与大河,希望有一双翅膀载着我,离开故乡,即使再远,也不会回头。
画画不再牵肠挂肚,我的那些美术书压在了箱子底,书橱里摆满了一部部名著,我雄心万丈,准备大干一场。青春世界,很像夏日的天空,一阵风一场雨,一阵烈日一阵雷暴,我很难坐在河畔,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凝视杏花、垂柳、河滩草丛埋头啃草的黄牛,还有天空飞过的燕子,我喜欢沉浸在想象之中,谁的手在我的眼前晃一下,我都不会理他。或者埋头在红格子信纸上构筑我的另外一个世界,即使人物无比丑陋,面部表情模糊,那手捧碎土堆成的村巷草木木屋杂乱,还有一个纯真可爱的孩子,他的目光澄澈如水,等等,我都沉浸在无名的喜悦里了。只是,那飞出去的鸿雁,几乎杳无音讯。
更大的问题是我无法找到一个与我志同道合的女友,这着实很苦恼。还有,从东北打工回来的三叔,见我口袋里少得可怜的工资,目光闪烁不住地嘲讽,甚至暗笑。
不过,在我蜗居的一个偏僻小山村,特别是夜晚,当室内炉火殷红了四壁,那浓烈的颜色,灼烧了蒙在心上的许多尘垢,我需要一幅画中挂在床边的目光不断地望着我,看我有没有懈怠,看每一个晚上,我如何用一种目光与他在另外一个空间交汇。甚至听见风声里的呐喊,不再彷徨。
我想起了几年前,陈老师帮我修改后的那个目光深邃、憧憬远方的孩子,我要再画一幅憧憬远方的孩子。当我画好了素描,挂在墙壁,好友看见了,立在那儿一边看我,一边看墙上的画,像发现了目光里的秘密一样兴奋地说:这是一个人,是不是?一个人,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把“野心”二字含在嘴里,好像在用锋利的牙齿咬碎核桃一样的劲力。我只是笑笑而已。
三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山清水秀的村庄,那幅画亦不知去向,如果说,青春年代,好多爱好弥补了内心精神世界的荒芜,一旦它们从土壤向地面疯长,相互之间总不免在岁月的光影中争斗,一来二去,有限的空间并不足以容纳那么多草木的葱茏。不过,当我一次次用文字构筑精神的时候,我总在想,那也是在画画,给我的母亲、我的老师、我的泥土故乡与父老乡亲在画,只不过,换了一种材料和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