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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青花技艺的传承人孙岦新

2019-11-12席丹妮

中国艺术时空 2019年3期
关键词:青花瓷用笔青花

席丹妮(以下简称“席”):您从1978年开始做学徒,学习青花仿古瓷,那段经历回忆起来,记忆深刻的是什么呢}

孙岦新(以下简称“孙”):学徒的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到单位去烧开水。那个时候每天都要重新生火,因为是烧煤球。在这之前还要打扫卫生,我就安排两件事一起来,等卫生做好后水也烧开了。当自己的师傅来上班的时候,我就会得到夸奖,自己感到很光荣。其他师傅们也会夸某某某的徒弟真不错。我的父亲也在工厂里上班,他老人家也因此觉得脸上有光。这个第一件事,是我学到的第一件事。统筹方法做事、尊敬师长、勤力不松懈,这些东西貌似跟学艺无关,却奠定了我作为一个瓷艺从业者的地基,很宽大。

初学绘画时是比较枯燥的,我们每人拿一块砖型釉坯,反复在上面画,画满之后用刀片刮掉,继续画。我们最初学的是画釉下五彩线条,画之前要自己把颜料搓好。画釉下颜料是非常难的,因为它不同于釉上彩的绘画原料。因为是在素烧后的坯胎上画,颜料一会儿就被吸住了,线条故尔画不流畅。但是我们必须画好。那个时候是画铁线描。每根线条还要像钢丝一样的有立体感,并要求像掐丝线条一样立在画面上。在瓷胎上画,还有器物造型面的起伏,要画好一根线条,必须屏住呼吸才能把线条勾好。当时我们瓷厂美术试验组里面,几乎每个画铁线描好一点的老师傅都有哮喘病,你可以想象这个屏住呼吸到了什么程度。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肯学,太苦了。可没有这个功夫,你要画好,那就只能糊弄外行人了。

我练习的时候,父亲总会悄悄在背后拔我的笔,检查我是否在认真、用力画。他如果不满意的话我就会挨揍。那时毕竟年龄还小,贪玩的时候就会不干活,和学徒伙伴们凑一起聊天。父亲不满意的话会给脸色看,甚至斥责。我不会总让他斥责的,这些被父亲监督的时间,慢慢积累起来,不知不觉成就了我。那个时候练习勾线时间不到一年,手指固定笔的位置就结成手茧,所以我可以说自己的基础还是很扎实的。

这种枯燥的学习经过了三年之后,要出师了,这之前必须要经过一次考试。那时候就是考勾线和汾水。考前坐到桌前时,我心里噗噗直跳,怕考不好,我心里还是很重视荣誉感,深怕丢了师傅的人,也丢了父亲的脸,更对不起自己。我得了满分。这是我学徒生涯的句号,我自己觉得自己画得还比较圆。

席:可以介绍一下在风格和技巧方面对您影响至深的师傅吗?

孙:在陶瓷绘画仿古这一块对我影响较深的,首先是我姑姑。我们家是陶瓷世家,世世代代都是做瓷器的。我姑姑会把她的经验手把手地教给我。我另外一个小叔叔孙小平也是仿古高手。他做的明清东西几乎乱真。所以在学习仿古瓷这一块,我的条件得天独厚,他们对我的影Ⅱ向都很大。我的三叔孙志卿是青花仿古料的配置高手,关于绘画的青花料年代识别,他传授我很多经验,他们从长期的仿古生涯里积累起来的宝贵东西,都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所谓传承,就是这样的吧。我觉得我的笔下,其实是好几代人都在。

我父亲他很有眼光,他不光让我学传统手艺,也鼓励我学习中国画。这对我的现代青花创作有很大的影响。教我中国画的老师叫傅周海,是陆俨少先生的学生。他对中锋用笔的理解,对我启发很大。一开始我学习画线条,认为把笔杆竖得直直的、笔握得紧紧的,画出的线条才是中锋用笔。傅周海老师的示范让我对中锋用笔有了重新的理解,所谓豁然开朗,别有洞天。老师还把他家收藏的字画每幅都拿出来,作为教材一幅一幅地剖析给我听。他很严格,要求我把听不懂的地方记下来、背下来,自己课后去慢慢消化。这个教导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笨鸟,就得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从那以后,我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如遇到不懂,就把它背下来,慢慢揣摩领悟。

席:在您的青花仿古经历中,有没有令您比较难忘的事情?

孙:我姑姑孙嫦娥是景德镇陶瓷馆专业仿古画师,也是当时陶瓷馆仿古瓷最好的画师之一。1995年,我调入景德镇陶瓷馆工作,这就开始跟着姑姑学画元明时期的青花古瓷。姑姑教我毫无保留,把她宝贵的经验一一传授给我。元代瓷器上的绘画线条奔放,我用“吴带当风”的笔触去画元代仿古瓷,曾经得到耿宝昌先生的好评。陶瓷馆也分配公家的订单给我做,比如画顺治象腿瓶。我参照原物,画出了比较好的仿制品,得到了銷售部门与客户的赞誉。

我调到了景德镇陶瓷馆(现在的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的前身)工作,除了现代陶瓷艺术作品创作外,也要承担青花仿制工作。因为是在博物馆工作,见到很多珍品。我曾经管辖过博物馆橱窗里的瓷器,每一件珍品我都上过手,这种得天独厚的机会,让我可以日夜浸淫其间,体察古瓷的精妙笔法、揣摩古瓷的匠心之美。

在流连博物馆橱窗的岁月里,我得到了很多启发,但是要落实这些,却没有那么容易。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仿画镇馆之宝——元代青花牡丹莲芝梅瓶。不过是照样子画嘛,我画的时候很自信,画的时候请我的姑姑孙嫦娥来看,这方面她是专家级的,画过无数的高仿瓷。姑姑一眼看过之后就说:你的叶子筋画错了,原作应该是用刀刻画花卉叶子的筋脉。我认真地看原物,发现果然如此。我被姑姑高超的眼力所折服,也体会到前人匠心独运,学到很多细节表现手段。从此我每画仿古时会更加细心琢磨原作。仿古貌似只是照葫芦画瓢,但是其中的奥妙其实无穷无尽,所谓传统的宝藏,应该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吧。在姑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的心很静,老老实实地、一点一点去学习。后来耿宝昌先生看到我画的仿古瓷也说仿得好。

我有的时候也会去帮别人画仿古瓷,可能是我学习了绘画的原因,更讲究笔调,这和元代青花特别接近。所以我仿画的元代青花很受欢迎。有一次一个私人老板想在春节的时候赶制一批货,亲自登门请我画仿元青花,我说都春节啦,不画。谁知等我串门到晚上从亲戚家回来,人家兄弟两个人还守在我家门口。第二天是正月初四,我还是去帮他们画了。这种受欢迎的程度,我回头去思考的时候,总觉得都是不知不觉达成的,其实都要归功于每一个教过我、严格要求过我的老师。没有那些笨功夫、死抠不放的坚持,没有现在的我,更不会有未来的我。

席:您在22岁到北京画院研修班学习山水,这个期间您的经历和见闻对您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孙:1991年,我被借调到景德镇国家用瓷办公室设计小组,我们曾经出差到人民大会堂和外交部汇报工作,那时我想到要到北京学习提升自己。经人介绍拜访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陈绶祥先生,他推荐我到北京画院刘占江先生门下学习山水。刘占江老师推荐我临学清初画家髡残的画。在北京的日子里,我听过许多名家讲课。我的节假日一般都是去中国美术馆或者中国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去玩,其实就是观摩学习。这些古今中外的名器名品如此大量地展示在我面前,真是有进了宝山的感觉,那时候感觉自己的眼睛很贪婪。傅周海老师曾经教我说“读画很重要”,我就各种读,读不读得通都要读,先吃下去再说,消化可以当时消化,也可以过后慢慢消化,反正进了宝山不能空手归来。

席:您觉得青花仿古和中国画有什么内在关联?

孙:中国画应该是从岩画和彩陶的用笔延续发展来的。绢与纸张的发明,孕育了中国画的雏形,书画交织,人文思想的寄托,逐渐形成了中国画的范式。元代给了景德镇一个划时代的契机:宋朝,景德镇的瓷器是影青瓷的一统天下,单一的色彩装饰、刻划图案,没有绘画的可能和空间;元代青花料和毛笔改变了这一切,青花瓷需要有专业素养的画师来画,画了以后又形成范式供民间艺人参照画。而随着民间对青花瓷的需求量增大,民间青花瓷的绘画便逐渐开始自发地有了简化,到了明代,这个审美的简约化,让青花瓷图案显得更加清朗。明代,绘画和陶瓷装饰还在继续互相渗透,你像当时的大写意画家徐渭的水墨花卉,在青花瓷上也有类似的用笔,比如那些我们今天看到的洒脱的折枝图案,都是这种影响的例证。

席:您曾临摩髡残的画,您对他的绘画有什么心得体会?

孙:我喜欢髡残用笔朴拙苍茫,枯笔中纳山峦之莽气,用笔焦墨中见率真。临写的时候用秃笔皴擦,枯湿相间,苍茫中见华滋,这种意境是我非常喜欢的。观髡残的画,觉得他对大自然有独到的领会和观察。但是髡残的画法在青花瓷中直接表现是有难度的,因为在高温下会软化线条的枯笔劲道,必须得融合其他的绘画技法才能有好的效果。所以说画青花瓷的学中国画,还要转身回来把它变成青花瓷的笔法,并不是画好了中国画就万事大吉了。不过这是说的笔法,更多的,我从髡残那里得到的,是难以言传的一些东西,比如对于意境的锻炼、表现。这是需要终生去努力追逐的东西,也是艺术最大的魅力,值得我为之一生付出。

席:您在仿古瓷方面学了好多,您自己本人有没有一些自己的发展或者说探索}

孙:仿古瓷一般非常注重色料呈色相同。每个朝代的颜色都会有不同的变化。主要是颜色的原料来源地不同,配比方式也有不同。在青花颜料这方面,我的曾祖父做了许多研究,对历朝历代的青花色彩有了自己的配方,我们家的人画青花瓷在仿古料色及釉色这一块儿可以说有一条捷径。但是由于现在的原料和古代的原料不同,再成熟的配方也需要我们反复试验。对我们来说,仿古瓷除了造型之外,更注重画风的处理与学习。不仅仅是要模仿图案,更要模仿古瓷的画风和用笔、用料的方式。古陶瓷的绘画很讲究内容的含义,它的图案都有约定俗成的民俗文化在里面,需要我在仿古的时候仔细琢磨。在仿制前人作品过程中,每一个细节都关系到仿制的水平。仿古给我的启迪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只能简单举一个例子来略说:比如说我仿制过清代顺治山水象腿瓶,顺治山水是康熙山水的前身,这时候的汾水已形成墨分五色的渐变,通过汾水色度的变化达到色彩丰富的艺术效果。所以我早年画青花仿古瓷的经历,让我在日后的青花创作中有了驾驭色彩效果的底气。

席:作为青花技艺的传承人,您的愿望是什么?

孙:很简单,作为青花技艺传承人,我有责任把青花技艺传承好。我是得到无数前辈厚爱成长到现在的,不是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一粒种子沟通了天地的能量才长成了一棵树,所以说要不忘来路,必须要把传统的技艺原汁原味地传承下去,继续滋养更多的后来人。但是前人也是一直在发展的,所以我们当代的青花瓷从业者也要做出贡献,要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就像我的父亲孙同鑫先生一样,他把汾水工艺拓展为青花泼墨,创造了青花艺术史上所没有的艺术效果,这就是我理解的传统和继承的关系。

我也遇到很多困惑,有一些人说:你是陶瓷世家,应该把传统青花瓷进行到底。也有人告诉我:在传统的基础上,更应该有所创造、有所创新,创造与古人不同的面貌,你要画出现代青花。

对我而言,传统的优秀技艺,我要保留好、传承好。但是怎么创新呢?我觉得不要为了创新而创新,创新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凭空来的。其实我更喜欢像古代的师傅一样,平淡地生活,认真地画瓷器。一方面古今中外持續不断地学习,一方面多思考生活、多采风、多创作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让我的作品有灵魂、有高度。画面可以安静、也可以有激情,但不能充满杂念、火气。当有一天,这个我慢慢成长到更加成熟的时候,我想那个创新就水到渠成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到北京参加展览布展的时候,当画挂上墙壁之后,我突然有所感悟:在景德镇,我是用景德镇的尺子丈量自己的画,感觉自己画得还好。来到京城,我的心中无形中生长出北京的尺子来丈量我的作品水平,深深感到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我另一个老师邱春林先生对我有一个寄语:立新瓷艺,正派正传。这个“正”字,我想着应该够我用一生去琢磨。

(责任编辑:席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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