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蒲公英
2019-11-12赵华宁夏
赵华(宁夏)
很多年前,农场的机械化程度还不是很高,农场里尚有大片大片的未经开垦的荒地。
在每一个鲜有人类打扰的地方,大自然都会肆意恣睢地展示它的创造力,那些荒地里每逢春夏便会长满灰条、狗尾巴草、蓖麻、曼陀罗、灯笼草、苦苦菜、蒺藜、苍耳、田旋花、拉拉秧等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
所有的花草中最吸引我这样的灰头土脸的孩子的便是灯笼草、拉拉秧和蒲公英。灯笼草和拉拉秧可以犒赏我们空荡荡的肚皮,而蒲公英是免费又新奇的玩具。不止一次的,我们鼓着腮帮将那银亮的小球吹散,看组成它的那些纤小的种子飘飘荡荡飞向四面八方。
我曾经追着那些闪闪发亮的蒲公英种子奔跑,看它们到底能飞多高,能飞多远。渐渐的,我发现它们的下落不尽相同,有的只飘至几米开外便悠然坠地;有的被恰巧拂来的微风带至很远的地方;有的幸运地落到时常能得到浇灌的麦田里和沟渠间;有的却不幸地飞到了旱魃为虐的沙丘中。
蒲公英在四五月份数量最多,以后便渐渐零星稀落了,我们不得不从别的植物和昆虫那里找寻乐趣。
比起别的孩子来,我同这些静默的植物相处的时间更长。我是个内向、腼腆又胆小的孩子,基本上没什么朋友,那些同样内向胆小的植物和小虫就成为我最好的玩伴。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也鲜有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相反,同他们结仇的人有好几个。农场里的田地全依赖东边的西干渠灌溉,地多水少,每逢夏灌季节,因为争水抢水而发生的打骂斗殴便成为家常便饭。父母正是为了捍卫珍贵的灌溉时间,才同生产队里的几个乡邻交恶的,其中的一个便是李狐子。
我们这里的人把狐狸叫作狐子,也用狐子来称呼那些精明透顶、善于算计的人。李狐子同父亲年纪相仿,他身材高大,面堂黢黑,猛一看能叫人联想到小画书中的李逵、张飞和尉迟敬德,可实际上他是个“小眼睛人”,也就是那种锱铢必较,连一分钱都会看在眼中的人。
李狐子知晓整个生产队里就数我家好欺负些,于是就趁夜半来偷水。父母守了三天三夜才守来属于自己的灌溉时间,眼见着渠摆被李狐子挖开了一个豁口,他们怎能不去拦阻?没理论几句,倚仗着自己身高力健,李狐子反倒先动起了手。身材瘦削的父亲自然吃了亏,从此以后便和李狐子一家再无往来。
李狐子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女儿比我大一岁,名叫李淑珍,听起来就像是写《本草纲目》的李时珍。李狐子的双胞胎儿子是生产队里有名的“小土匪”,偷鸡摸狗、上房掀瓦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自从和李狐子结下仇后,我家隔三岔五都要出现一些糟心事,不是大公鸡被人用弹弓打死,就是狗的一条腿被打瘸。这些坏事多半是李狐子的双胞胎儿子干的,可是因为没有抓到现行,父亲只能忍气吞声。
正因为如此,我和李狐子的三个儿子女儿都不说话,偶尔碰在路上也会远远躲开。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他们有交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李狐子的女儿李淑珍因为留级和我成了同班同学。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班主任分学习互帮小组时将我和她分成了一组。她是因为语文成绩差而留级的,而我的数学一直跟不上。
天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不安和痛苦,我想恳求老师给我换个互帮对象,可内向胆小的我鼓了整整一下午勇气也未能张开口。
我只能寄希望于李淑珍会向老师提出同样的请求,但不知什么原因,她似乎并没有这么做。
按照老师的要求,我们每天都相互帮助课业,地点在谁家都行。回家的路上,我的步伐重若千斤,我不知该如何告诉父母这件事,更难以想象李淑珍来我家后的情形。
回到家后,我心事重重,茶饭不思。就在我为此而焦愁不安时,李淑珍居然在院外大声唤我的名字,我只得拿起课本硬着头皮走出去。我低垂着脑袋,不敢正眼瞧她,像是犯了错的罪人。而她居然要大方得多,她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你家地方太小,还是来我家学习吧!”
我家在生产队的最西头,只有两间屋子,平时我都是趴在炕沿上写作业。我不知道李淑珍为何了解得这么清楚,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像我这般痛苦难安,难道她不知道我们家两家有仇吗?我们的父亲曾经在西干渠畔打得头破血流。
往李淑珍家走的路上,我的双腿再一次重若千斤。我像是在往刑场上迈步,我担心李淑珍的双胞胎哥哥和父亲会将自投罗网的我打得头破血流。
我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李淑珍似乎事先告诉了家人学校成立学习互帮小组的事情。她的父母既没有打骂我,也没有用白眼翻我。
让我啧啧称奇的是,李淑珍居然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木头小书桌,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挂在书桌对面墙上的居然是40瓦的灯泡。要知道为了省电费,农场的多数人家里都挂的是20瓦甚至15瓦的灯泡。我真没有想到李狐子对自己女儿的学习如此重视,为她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
对于习惯了昏暗的20瓦灯泡的我来说,眼前的灯光简直像星星,像小小的太阳一般明亮。金亮而温暖的光线熔化了我心中的忐忑不安,我竟有点喜欢这个小小的角落了。
李淑珍问我如何才能学好语文,如何才能写好日记、周记和作文。我把自己的秘诀和盘托出,我告诉她说:“我喜欢看书,只要能借来书读,我就用小本子将上面的好词好句都抄下来,没事的时候就翻出来看,时间一长它们就记在脑子里了,就能够用到作文中了。”
她想看我的好词好句本,我只好磨磨蹭蹭地从书包里掏出来给她。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上面还有别出心裁为那些词句配的涂鸦,但她丝毫也没有在乎这些,她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双目炯炯地盯着小本子,由衷地惊叹道:“你真了不起!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办法呢。”
受到她夸奖,我竟然有些脸红。
她又问道:“你的好词好句本能借我抄一下吗?”
见我没有立即作答,她又说:“我保证不会给你弄丢的。”
我只好点了点头。
接下来轮到我钦佩她了,那些叫我晕头转向的方程式和演算题,她个个如数家珍并且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解答出来。她同样告诉了我诀窍:背熟公式,活学活用。
就这样相互帮助了一周后,我们都有了收获和进步,我不再从心理上恐惧那些数学题了,而她因为在周记中用到了好词好句,破天荒地受到了语文老师的表扬。
困扰我们两个人的难题都被解决了,我们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李淑珍的脸上总有笑容,像是刚刚喝完了蜂蜜水,而我的心就像是那盏40瓦的灯泡一般明亮。
后来,李淑珍从抽屉里拿出一副跳棋说:“作业已经做完了,我们来玩跳棋吧。”
我只在农场子弟学校里见过犹若一个个尖顶帽的跳棋,没想到她居然也有一副。就这样,每天相互帮助做完作业之后,我们都要天昏地暗的杀上几盘。
令我多少有些气馁的是,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总是下不过李淑珍,她总是能判断出我后几步可能选择的路径,她的棋子像活蹦乱跳的蚂蚱一般,很快就跳至我的地盘,而我的棋子却像是行动艰难的老太太,半天也挪不了一步。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她的数学成绩好是有原因的,她对计算和逻辑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研判和感觉。
为了挽回些颜面,我提议换一种棋类游戏玩。
“我家只有跳棋和军棋,可是我觉得军旗运气的成分太大,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李淑珍说。
“我们可以下五子棋。”我神秘兮兮地说。
“五子棋?五子棋是啥棋?”正如我所料,李叔珍一脸好奇地问。
学校里没有五子棋,学校的老师也没有教过五子棋,我敢肯定在全班同学中只有我知道它。其实我也并非无师自通,我是从偶尔捡到的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里知晓了五子棋和它的下法的。那本书名叫《围棋初步》,一多半已经被人撕去,但是从前面残存的几十页中我还是了解到了围棋。
我不知道从哪里能买到围棋,即便知道我也买不起,就连跳棋和军棋对我而言都是不敢奢望的东西。不过从书里我知晓了围棋的基础是五子棋。比起围棋来,五子棋要简单得多,也不需要那么多棋子,只要有几十个黑白棋子就能玩。我按照《围棋初步》上的图,用一张大白纸画了一个15×15总共有225个方格子的棋盘,又苦心积虑地捡来了50个大小相近的小煤渣和50个白色的小石头,将它们分别装在两个纸盒子里,用它们来当棋子。
虽然有了棋盘和棋子,可是因为没有朋友,我只能趁哥哥不在家的时候自己同自己下一会儿。大我六岁的哥哥总是对我的这些爱好横加干涉,总是以为它们和学习无关,纯属不务正业。我模仿小人书上的人物画在小本子上的几十张肖像画就被他全部撕碎。
眼下有了对弈的伙伴,我费尽心思做成的五子棋终于能派上用场了,而且说实话,两个人真正对弈要比一个人下闷棋有趣得多。
李淑珍很快就被五子棋吸引了,比起跳棋来五子棋的难度更大,更需要把握全局、仔细研判和布设陷阱,这对她来说显然是个全新的挑战。
因为不太熟悉玩法,也没有掌握什么技巧,李淑珍终于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不过令我吃惊的是,这种状况仅仅持续了三天便戛然而止,长于计算、善于思辨的她很快摸索出了克敌制胜的技巧,开始反败为胜。
我挖耳挠腮,再也找不出强于她的东西。最后,我使出了杀手锏,我决定将自己写的科幻小说拿给她看。
六七岁时的一个深夜,我因为起夜来到了院中。我惊讶地看到有一个同满月一般大小的椭圆形物体由北向南缓缓飞过。它无声无息、金光潋滟,比偶尔飞过农场上空的飞机要神秘震撼得多。我匆匆忙忙跑回屋里,推醒父母,告诉他们这件事。可是他们认为我要么看花了眼,要么看到了躲藏在贺兰山中的土匪发射的信号弹。
我敢肯定自己并没有看花眼,而且我也不相信贺兰山中还有土匪,他们早在解放时就被消灭干净了呀。虽然我没能从父母那里得到答案,但从此以后我迷上了不明飞行物,我相信不明飞行物里一定有火星叔叔,或者从别的星球上来的头上长着天线的外星人。
后来,我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偷偷摸摸地写了几章小说。我的野心很大,我准备写一部个长篇小说,而且给它取名为《覆灭的星球大战计划》,可惜由于自己的想象力并不算丰富,加之害怕被哥哥发现后斥责,我只勉强写出了一小部分。
这几章小说是我的宝贝,我将它们写在最珍贵的塑料皮笔记本上,小心翼翼地锁在小木箱里,从没有给别人看过。
眼下,我把它交给了李淑珍。我有些忐忑不安,既希望得到她的夸奖,又担心她会像哥哥一样对我冷嘲热讽,毕竟它们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
在星星一般明亮的灯泡下,李淑珍头也不抬地认认真真读完了它们。
当她终于读完之际,我的心脏通通乱跳,我变得紧张兮兮,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评价。
李淑珍的评价远远出乎我的所料,她瞪着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你将来能当作家!”
我吃了一惊,连声音也有些哆嗦,“真的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指着本子对我说:“你想象的星球大战很精彩,而且你想象的这个头顶上有天线,会利用无线电波和同伴交流的外星人很有意思。你应该继续写下去,说不定将来能够成书呢。”
我的眼睛湿润了,尽管我努力控制眼泪,眼泪还是差点落了下来。这一刻我的心中就同面前的灯光一般炽热、温暖。我突然意识到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老师讲过了,真正的朋友会看到对方的优点,会无私地鼓励对方,帮助对方。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次得到了别人的肯定,而且是如此高的肯定。
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我们真的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李淑珍告诉我说:“我知道农场里的人嫌我爸又小气又会算计把他叫作李狐子,我也不喜欢我爸去偷别人家的水,去掰别人家的玉米棒子。其实我爸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听我妈说他以前和另一个人在山里为集体放羊。有一年冬天山上下大雪闹雪灾,为了救同伴的命我爸冻掉了一根脚趾头,可因为冻死的羊太多,那人怕受处分,就将责任全推到我爸身上,诬陷我爸偷偷上山打猎,没有将羊群及时赶回圈里。我爸因此被关了两年,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绝不肯帮别人一分一毫,无论多大的事都要斤斤计较。”
我点了点头,李狐子的这段经历农场里的人多半都不知道,其实他并非生来就是个好占便宜、不讲道理的人,他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也将自己的苦恼告诉李淑珍,我没有朋友,哥哥又总是打压我的各种爱好。
在李淑珍的鼓励下,我又写了好几章科幻故事。我想像之前见到的那个椭圆形不明飞行物里乘坐着长着透明翅膀的心地善良的外星人,他们不远万里而来帮助地球人同头顶上竖着天线的邪恶外星人作战。我甚至想象自己被外星人选中,成为协助他们作战的勇士。李淑珍同样认认真真地读完了它们,说它们比小人书上的故事有意思。
李淑珍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曾经想当画家,想当天文学家,现在受到她的鼓励,我决定将来当一名专门写科幻故事的作家。而李淑珍说她将来想成为华罗庚和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解开哥德巴赫猜想的秘密。我同样发自内心地给予了她鼓励。
这段亮着灯光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农场里只有小学没有中学,参加完小学毕业考试后我到了30公里外的一座煤城里求学,而李淑珍到了更远的一座县城中读中学,听说她有一个亲戚在那里,多少能得到点照顾。
就这样,我们各奔东西,很少能见面了。
城里的学校没有宿舍,为了省钱,我和另外两名乡村孩子租住在一间阴冷昏暗的平房里。为了省电费,房东只挂了一盏20瓦灯泡,而且不允许我们私自换大瓦数的灯泡。昏昏惨惨的灯光下,我是多么怀念李淑珍家的那盏明明晃晃的灯啊。
在城里我仍旧没什么朋友,甚至比以前更加孤独和自卑。这里唯一的好处是无论我有什么爱好,都不用担心哥哥会打击我。
班里的几个坏少年总是捉弄我、欺负我,他们骗我吃他们吃过的糖,扇我耳光,甚至还几次抢走了我的吃饭钱。这些委屈和艰难我都忍了下来,我忆起李淑贞的鼓励,拿出那个塑料皮笔记本继续往下写《覆灭的星球大战计划》。我天真地想,也许有一天它真的能发表和出版呢,那个时候,欺负我的不良少年们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口中的“乡下崽子”和“呆子”。
过年的时候我想去李淑珍家看看她,给她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请她看我新写的科幻小说,另外也听她讲讲自己的情况。走到李淑珍家门口时,我听见里面有很多人,终究没有勇气敲门进去。也许是因为长大了的缘故,我比以前更瞻前顾后,更腼腆害羞。
到了暑假,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探望李淑珍,却失望地从她父亲口中得知,因为要照看她的奶奶,整个假期她都要留在县城。我记得从李淑珍家出来后,我独自来到农场的滩地中,看那些熟悉的野花野草,看银亮的蒲公英飞到或近或远或干或湿的地方。
就这样,不是这种原因就是那种原因,自打小学毕业后,同住在一个生产队的我们居然没有再见过面。不过,在即将升至高中的那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我收到了她从县城中学寄来的一张贺年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学习进步,万事如意。别忘了你的理想,未来的科幻作家。
我将这张贺年卡小心翼翼地夹在塑料笔记本中,将其视若珍宝。我省出来几顿饭钱在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崭新的《围棋初步》寄给她,祝福她也能够实现理想,成为女华罗庚和女陈景润。
六年艰苦竭蹶的求读生活终于熬到了头,参加完高考后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然而,疲惫不堪的我刚刚回到家中后就听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就在高考的前三天,李淑珍正在学校外的马路上背诵单词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三轮蹦蹦车撞倒在地,不治身亡。因为是未曾成家的人,按照风俗,家里人已经匆匆将她葬在了贺兰山下。
起初我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但当我在她家门口看到白色的挽联和她的精神萎靡、双眼红肿、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的父母时,我知道那可怕的一切的确发生了。
我的双眼变得滚烫,我风风火火地跑到了农场东边的荒地中,像从前一样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些静默的野草野花,呆呆地望着偶尔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它们有的飘落在我身旁,有的永远消失在了天之尽头。
我的眼泪终于开始大滴大滴地落下。我以为死亡是同我们毫不相干的事情,没想到它竟然不分长幼,猝然来临。它带走的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贺兰山在农场的西边,距离不算太远,然而我没有到那里沿山脚去寻找李淑珍的坟茔。坟茔和墓碑会粉碎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我期盼她仍旧活在世间,仍会偶尔下五子棋和围棋,并且在将来的某一天看我出版的科幻小说。
包括我在内,农场里有三人考上了大学,我们每经过一处都会成为人们艳羡的对象和议论的焦点。有一次,当众人有意无意地夸赞我时,我听见李淑珍的父亲幽幽地说:“要是我家李淑珍没被三轮车撞了的话,可能也是大学生。”
是啊,我深信如果她没有遭遇横祸的话,一定会考上大学,也一定会在数学上有所造诣,成为梦想中的女数学家。
时间就像是西干渠中浑浊的水流一样匆匆飞逝,我上了大学,转眼间便大学毕业,转眼间又工作了七八年。
我如父母所愿,留在了城市,不必再像他们一样在干旱缺水的农场里以种地为生,也不必再像他们一样为了浇灌庄稼而整夜守在地头,同人大打出手。不过,城市的生活并非我真心喜欢,它喧阗、纷乱、竞争激烈、充满勾心斗角。我仍旧喜欢那些静默无言的植物,喜欢看它们翠绿的茎叶和纤小花朵,喜欢听它们生长的声音和在风中的叹息。
经历了职场的不堪与纷乱后,我还是觅回了儿时的梦想,开始提笔写科幻故事。写作的道路同样遍布崎岖,我像上中学时一样,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一本本科幻故事也终于付梓刊印。
后来,农场子弟小学的同学们组织聚会。经历了这么多年,每个人都变化甚巨,岁月没有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当年的同学们,有的同我一样在城市里立足,有的甚至去了大都市,有的到邻近的县城中谋生,有的人仍然在农场中劳作。
觥筹交错间,大家拿出当年的毕业照片挨个辨认。手指指到李淑珍身上时,已经有人记不得她了。是的,她从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
在大家继续相互举杯之际,我走出了屋外,一直信步走到了当年的荒地跟前。如今这里已经被开垦为平坦宽阔的良田,甚至还铺设了先进的滴灌设备。
儿时成片成簇的灰条、蓖麻、灯笼草,苍耳、田旋花等已经难觅影踪,不过我还是在沟渠边发现了几朵同拂晓时分的圆月一般银亮的蒲公英球。一阵微风吹来,它们瞬间化作了无数颗种子,飘飘荡荡地飞向四面八方。
望着它们我再度想起了儿时的生活,想起了在我的生命中第一次给予了我那么巨大鼓励的人。我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成为一名科幻作家,想必她一定知晓这一点。她的奶奶和父母都已先后去世,她在天国里终于不再那么孤单了。我想象不出天国是什么模样,但她所在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一定有一盏温暖而明亮的灯挂在墙上。
久不见我,同学们打来电话催促。在离开之前,我又不舍得望向那些飘飘荡荡的蒲公英种子。同它们一样,我们这些生于农场中的孩子,有的只飘出了几丈远便悠然坠地;有的被微风带到了远方;有的落到了湿润的沟渠和麦地间,有的飞到了干旱的沙丘里;有的继续着自己的生命,有的却已永远消殒在尘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