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陌(小说二题)
2019-11-12聂鑫森
□文/聂鑫森
阴雨天
这一段长长的日子,年过而立的秦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春天本该是时晴时雨,可老天爷似乎铁了心,让每个日子都阴雨绵绵。在这座湘江边的城市,到处弥漫着乳白色的水汽,室内室外都是冷森森、潮乎乎的。这总让秦晴记起宋代词人史达祖,在写春雨的一首词中的几个句子:“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
秦晴是市妇联宣传科的干事,当年从大学中文系毕业,赌气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笔试、面试、政审,一路过关斩将,成了端铁饭碗的国家干部。妇联的工作不算累,平淡、琐碎却很揪心,秦晴并不计较,该干啥就干啥。但这段日子,她浑身感到莫名的疲软无力,吃啥都不香,睡得也不实,注意力飘忽如风没法集中,或浓或淡的愁绪说来就来了。她甚至都不想去上班了,只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但单位上班、下班必须打卡,不去是不行的。她盼的是双休日,五岁的女儿纤纤不上幼儿园,在中医院当医生的丈夫吴言也在家,一家三口自成一个小世界。可吴言真是无言,话语都那么金贵,只是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务,像个木头人一样在秦晴眼前晃来晃去。于是,秦晴最想做的事是搂着纤纤,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冷不丁地自言自语:“我怎么会病成这样?”
吴言的耳朵真好,赶忙走过来,小心地说:“这不是什么病,不过是‘季节性情感障碍’而已,是连日阴雨惹出的心理现象,你别太在意。”
秦晴漠然地望了他一眼,说:“吴郎中,那不还是病吗?”
吴言尴尬地搓了搓手,不知说什么好。
“你给我切脉写个处方?”
“无须吃药,关键是调节情绪,多参加一些有益的集体活动,比如和同事、同学一起唱唱歌、赏赏花、喝喝茶、吃吃饭。”
“纤纤呢?”
“你放心,我来管着。”
“……”
这是个寒雨抹天的星期六下午。吃过午饭,纤纤入睡了,吴言在他的书房里研读医书。
秦晴的手机响了,她先是不耐烦地问:“谁呀?”接着声音便变得柔软。在这一刻,沙沙啦啦的雨声变得遥远,她小声说:“我就来——我会很快赶到——”
秦晴没想到来电话的竟然是晋雨,她的大学同学,她的初恋,在劳燕分飞十年后,突然从浙江的温州来到了这座城市。她抹去不期而至的泪水,心头迅速涌上一层晴和的暖意。晋雨还没忘记她!古人说“最难风雨故人来”,故称老朋友为“旧雨”,何况他的名字里有一个“雨”字呢。他们是大学三年级确定恋爱关系的,并约定毕业后,他也到她家所在的这个城市来工作。同窗共读,同餐共桌,文学社团吟诗作赋,假日旅游观山赏水,每个日子都过得罗曼蒂克。毕业时,晋雨神色沮丧地告诉秦晴:父母说他是独子,必须回到温州去,他们手下的这家上规模的皮鞋厂将来是要交给他的;而且替他找好了对象,女孩子是他中学的同学,其父母也是很有名气的企业家,这叫门当户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他不听父母的安排,从此一刀两断,互不相涉……秦晴冰雪聪明,听完后淡然一笑,说:“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们分手吧。”说完,飘然而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也当如此,秦晴有泪只在心里流。
十年过去了,秦晴考上公务员,波澜不惊地恋爱、结婚、生孩子。父母是工厂的工人,与秦晴住得不远,他们很欣赏女儿的为人处事,是真正的具有“平常心”。而在秦晴的内心深处,是觉得此生太冤,她是在心灰意冷中找的吴言,彼此客客气气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没有争吵,平淡如水,这日子过起来没劲!
她走进书房,对吴言说:“我有个同学从外地来了,我去看看他。”
吴言礼貌地站起来,递给她一把伞,说:“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边说边把秦晴送到大门边,还把门轻轻拉开,她向他挥挥手,急急地走了。
秦晴举伞出门,然后打了一辆的士,来到这家名叫“忆江南”的茶餐吧,走进挂着“长相思”匾额的雅间。她马上觉得这个会面的地点,是晋雨特意安排的。“忆江南”“长相思”,是晋雨的独白还是他们的共振?
晋雨跑上前,伸开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秦晴飞快地侧身,把手上收拢的雨伞,放到长条桌的一角。晋雨赶快收拢双手,说:“秦晴,请坐,快请坐。”接着又叫来服务员,吩咐上龙井明前茶和几碟点心。服务员说:“先生,龙井明前茶,每杯二百元哩。”晋雨大声说:“要的就是这个!”
茶和点心送来了,门也轻轻关上了。
晋雨的额上忽然爆出细密的汗珠,他解开黑色西装的扣子,露出米黄色的羊绒衫,说:“秦晴,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秦晴呷了口茶,缓缓地说:“来看我这贫家的女子可有饭吃?”
晋雨脸红了,很真诚地说:“不,是来向你道歉,是来和你叙旧,请你宽宥我这个俗人。”
秦晴的心软了,板着的脸也松弛下来。
“秦晴,你过得好吗?”
“还好,你呢?”
“我过得很不快乐……真的,简直是度日如年。”
没等秦晴问什么,晋雨微微仰起头,缓缓说起了他被父母胁迫当上了皮鞋厂下面一个分厂的经理,天天为生产成本、营销利润、交税逃税劳心费力;婚姻是双方父母包办的,他和妻子虽是门当户对,但脾气也是势均力敌,虽然有了一个男孩子,他们依旧是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永恒的主题只有一个字:钱……
晋雨只管倾诉,说到伤心处,泪水肆无忌惮地往下流。秦晴默默地听,先是觉得解气,这叫自作自受,接着又觉得晋雨太不幸了,怎么会碰上这样的女人。
“我已下定决心,和她离婚,我得从头收拾旧心情,好好善待下半辈子,秦晴,你说对吗?”
秦晴的心突然咚咚地急跳不止,觉得全身发热发烫,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晋雨,如何回答晋雨。
晋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玉首饰盒,打开来放到桌上,里面是一只嵌着蓝宝石的金戒指。他把首饰盒轻轻推到秦晴面前,说:“谢谢你来见我,请你收下这个小礼物。”
门忽然轻轻敲响,服务员微笑着走进来,说:“先生,五点半钟了,你们在这里用晚餐吗?”
晋雨说:“当然。请拿菜单来。”
服务员从口袋里掏出菜单,递给晋雨。
晋雨说:“秦晴,我至今还记得你喜欢吃的几道菜:莲子羹、油爆河虾、香酥鸭、韭菜香干、小炒羊肉片、炸芋粉卷。另加一碟荠菜饼、一瓶干红葡萄酒。服务员,你记上了吗?”
“记上了。”
“哦,我问问,如果我付现金,不要发票,可以打折吗?”
“可以打九折。”
“那我不要发票了。”
“先生不简单,会算计,太太肯定喜欢。”服务员边说边走出雅间。
秦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低头的这一瞬间,她的目光猛地触到了那个白玉首饰盒和蓝宝石戒指。她想:晋雨肯定也不会要发票,但一定会要鉴定书!
就在这时,秦晴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一听,是吴言打来的,接着传来女儿纤纤要找妈妈的哭喊声,声音又尖又脆又密,一刹那便塞满了整个雅间。
秦晴闪电般地站起来,说:“晋雨,对不起,我该走了。有家的人,就得赶回去啊。”
晋雨也站起来,默默无言,隔着桌子把伞递给秦晴。
秦晴说:“你别送了。你记着收好这个——”她指了指首饰盒,然后急急地走出门去。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不知道为什么,秦晴的心情变得平静。她撑起伞走到街头,拦了一辆的士。
司机问:“去哪里?”
秦晴说:“回家!亲睦街中段十八号!”
车子开动了,坐在后排的秦晴微微闭上了眼睛。在细细碎碎的雨声中,她看见吴言包好的馄饨放在厨房的案头,待她一回家就会下锅;她看见卧室的被子里已经塞好了暖水袋,吴言说这时节被子潮,得早早地焐热;她看见吴言抱着纤纤正站在门后,不停地说:“妈妈就要到家了,乖乖,你要开心地笑,你笑妈妈也会笑……”
泪水从秦晴眼里掉下来,落到手提包上,嘀嗒——嘀嗒——
餐 仪
初夏时节,不到九点钟,太阳就升得老高了。阳光穿过淡白的雾气,似乎有点弯曲的感觉,很柔美。
穿着素色休闲装、略点淡妆的吴意,袅袅婷婷地走向食堂去用早餐。
星期六和星期天,食堂的早餐可到九点钟停止。吴意在这个节点去食堂用餐,应该没什么人了。有家在本地的,双休日不会在食堂用餐;单身男女呢,忙碌了五天,早已结伴去找乐子了。二十九岁的吴意,是没成家也没男朋友的“圣女”。论颜值,活脱脱是个美人;论学历,铁道学院毕业的硕士生,而且是电力机车研究所属下的新材料研究分所的工程师兼副所长;论家势,父母皆是自家民营企业的正、副董事长。古语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父母介绍的对象,多是年轻的帅哥兼老板,而且颇有资财,她冷冷一笑,看也不想去看。本单位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自然不少,她就没看中一个,颜值高的,有点轻浮;业务能力强的,少些情趣……背地里大家说她叫吴意,即“无意”于斯,可堪为“圣”。
吴意走进有些落寞的食堂,径直走到窗口前,打了卡,取出长方形铝合金的食盘,上面放着一小碗小米粥、两个小肉包、一小碟咸菜和一截红肠。她转过身来,准备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见有人喊:“吴工,来这儿坐吧。”在靠墙且靠后的一张桌子边,她的一个部下——舒诚,正朝她招手。
吴意每次吃饭都爱单坐一桌,现在有人邀请了,她停住步,有些犹豫,但很快就走了过去。舒诚她当然熟悉,中等个子,小平头,说话少,为人谦和,交代的任务总能圆满完成,从外形到内质,属于不显山不显水的那种类型。他不叫“小吴”或“吴意”,叫的是“吴工”,表示他们只是同事而已;工作之外,他从不和她套近乎,就像他在没人的食堂里,选的仍是不显眼的座位一样。在这一刻,吴意对舒诚蓦地有了好感。
“舒诚,你也来得这样迟?”
“起床早,可看书看得忘了钟点。”
吴意坐下来,慢慢吃饭,矜持地再不说话。
舒诚也低下头来吃饭,好像身边没有别的人。
吴意忽然觉得委屈:你叫我过来怎么不说话?她停住咀嚼,问:“什么书让你看得忘了吃饭呀?”
舒诚抬起头,脸红了,说:“是爸爸给我在网上买的一本书,叫《唐诗分类品赏》,是他最佩服的一个学者李元洛先生写的,李先生八十岁了,才情并茂。这真是好书。三十六万字,我业余时间读了两个星期,今天总算读完了。”
“比专业技术书籍还有趣?”
“两者都有趣。不过,文学类的书,会让人具备审美的情怀,也会让人更好地悟察人情世态。”
“你且举个书中的例子。”
舒诚说:“吴工,听人说,你业余也喜欢读文学书,你是要考我了。书中选了唐代女诗人李季兰的六言诗《八至》,恐怕你读过。”
“没读过。《唐诗三百首》中,没有这首诗。”
“六言诗,有古风、六绝、六律之属,是唐诗中的一个特殊品种,王维、孟郊、韩愈都写过。《八至》全诗为:‘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一首诗中有八个‘至’字,是古人的一种修辞手法,叫重言叠字,奇特。”
吴意尖起耳朵听,微微闭上眼,听完诗的最后一句,突然眼里有了泪水。
舒诚慌了,问:“这首诗我不该念……”
“不。是这首诗写得太好了。多少夫妻虽同屋同床,心则相隔千里万里!这顿饭我都不想吃了,你给了我一份精神大餐。”
“谢谢鼓励。我过下子回家,父亲会问我读这本书的体会,想蒙混过关,那是不行的。”
“你父亲母亲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一家大商场的总会计师,妈妈是个医生,都快退休了。但我们全家都喜欢读书,家里倒有不少藏书。”
“真让人羡慕。”
“吴工,吃过饭,你就回家去?”
“不想回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想找个地方……翻翻书。”
舒诚望了望吴意,喉结蠕动了几下,才说:“吴工,若不嫌弃,到我家去翻翻书吧。”
“这个建议好。我倒想看看你父亲是怎么考你哩。”
“欢迎,欢迎。让我打个手机回去?”
“没这个必要,别太惊扰老人家了。”
……
吴意开着一辆美国造的“奔驰”,当然是父母给她新买的,枣红色,显出一种沉稳的意味。坐在旁边的舒诚,指点着路径,让小车走过几条大街,再拐进一条小街后面的老式社区。
“吴工,这里的楼一律六层,都没有电梯……”
吴意笑着打断他的话,说:“我的脚力还不错,我不是三寸金莲。”
停好车,他们来到A栋的一单元,一口气走上五楼。舒诚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对里面说:“爸爸,妈妈,我们家来客人了!”
话音刚落,从连着客厅顶里边的一个房间里,走出两个满脸是笑的老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吴意立刻判断,这间房应该是书房。
“这是我的同事吴工,大名吴意。”
“小吴,贵客呀,快进来。”
“小吴,别脱鞋换鞋了,麻烦。”
“换上拖鞋,舒服哩。”吴意说。
吴意敏感地发现,对于她的到来,两位老人是真心地欢迎,但热情中没有半丝慌乱,这让她立马感到了轻松。
待吴意坐好,两位老人还特地作了自我介绍,舒诚的父亲叫舒卷勤,母亲叫温仪。
温仪为吴意沏了一杯西湖龙井茶,然后说:“舒诚常夸奖你能干、好学、雅致,晶洁如玉。”
舒卷勤说:“能不染俗尘,难得。”
吴意的心上泛起暖意,没想到舒诚会背后这样评价她。
舒诚问:“爸,哥哥嫂嫂一家会来吗?”
“周六、周日都在这里团聚,这是惯例,肯定会来的。”
吴意很奇怪,舒家是城里人,当年是提倡一家只生一个孩子的,怎么会有两个?
真是心有灵犀,舒诚马上解释:“是我的堂兄堂嫂。伯父伯妈过世得早,堂兄是在我家长大的。”
吴意点了点头。
温仪又问吴意是哪里人。
舒诚马上代为回答:“浙江杭州人。她父母是十年前来这里创业的。”
温仪说:“小吴,我之所以这样问,没别的意思。湘菜往往下辣椒太狠,外地人怕呵。今天我要为你做两道浙菜:西湖醋鱼和芙蓉肉。老头子,你看如何?”
舒卷勤说:“这两道菜,你还算是及格。不过,用餐时,要听小吴的评语。”
吴意脸上泛起了红云。她发现这老两口感情很融洽,难得!她想起她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只要碰在一起,就没个好言语,互相挑短,朝彼此的痛处捅。但父母都爱她,居然没有离婚,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从小时候起,吴意最害怕的是吃饭。饭菜一上桌,父母的舌战就拉开了序幕,有很多次因为对方一句话过于锋利,桌子被掀个底朝天,瓷盆瓷碗被摔得七零八落,吓得吴意放声大哭。家里有别墅有车有偌大的厂子有厨师有保姆,什么也不缺,就缺一团和气。幸好吴意从小就爱看书看报,懂事早,一门心思就是练好本领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跳出那个让她心存畏惧的家。至于自己要成的“家”,要找的那个人,她不能不格外小心,以至拖到了这个年纪……
舒诚问:“吴工,又想什么工作上的事了?”
“没……有。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藏书。舒伯伯,可以吗?”
“你有喜欢读书的癖好,殊为可贵。我当然同意。”
“谢谢。”
舒诚领着吴意朝书房走去。
“这一排四间房,依次是父母、我、哥嫂的卧室,然后是大家共用的书房。”
“兄嫂也有卧室在这里?”
“他们虽然另外有家了,这儿还是他们的家。”
吴意说:“你将来成家了,你父母也会给你留下一间房?”
“当然。”
他们走进了书房。靠窗是一张大书桌,其余的地方立着几排书架,纸质和油墨的香气扑面而来。
“舒诚,你去陪你爸爸吧,我在这里翻翻书。”
“好。”
吴意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慢慢看过来,有什么感兴趣的书,抽出来看一看。她的耳朵却支棱着,听书房外的声音:
舒伯伯细问舒诚读《唐诗分类品赏》有什么体会;舒诚请教选本里的偈颂诗,是别偈还是通偈?
温伯母在厨房洗菜、切菜、淘米。
墙上的大挂钟敲响了十一下。
大门忽然敲响了。舒诚的兄嫂回家来了,还有一个男孩子叫爷爷、奶奶、叔叔的声音。
“家里来客人了?还是个女孩子。”
“哥,你怎么知道的?”舒诚问。
“这儿多了一双美丽的高跟鞋。”
“是我的女同事吴意,她在书房里看书。”
“呵,我们一家三口,得先去看看客人,这是礼性。”
吴意赶忙走出书房,来和舒诚的哥嫂及侄儿见面。小男孩跑过来,拉着吴意的手,说:“吴阿姨,你好。我叫舒小果,正上小学四年级,少先队员!我爸叫舒忠,是开吊车的工人;我妈叫文心,小学教师。”
吴意笑了,笑得很灿烂。
大家在客厅里坐下来。
文心说:“小吴,你歇着,我去给婶婶当助厨,打个下手。”
舒小果也说:“爷爷,我也去帮奶奶的忙,好吗?”
“好!”舒卷勤笑得很慈祥。
十二点钟了。
厨房的门徐徐打开,诱人的菜肴一道一道端上了桌,香气飘袅,与大挂钟的当当声糅合在一起。
吴意脱口而出说了句:“这真是有声有色!”
文心马上说:“小吴用词准确,点赞!”
接着,文心和舒小果端来几个小塑料盆,分别倒入温度适宜的热水,再放上小毛巾。
文心对大家说:“请净脸,请净手,再清清爽爽用餐。”
吴意说:“你们平时都这样?”
舒诚说:“都这样。我爸爸说,吃饭也需要有仪式感。”
大家都净脸净手后,温仪说:“请小吴先上桌。”
吴意说:“伯伯、伯母是长辈,你们先入座,我们才好跟着来。”
文心点头说:“小吴受过好家风的熏陶,什么都懂。”
吴意的脸蓦地发烧发烫。
舒卷勤、温仪两个老人,在方桌上端的两个座位坐下了;大家又让吴意在桌子右方的第一个位子落座。
舒忠说:“文心,你陪小吴坐吧。我和舒诚坐左边,小果年纪最小,坐在下首吧。”
舒小果大人似的说:“理该如此!”
所有的人都莞尔一笑。
每人的杯子里,或倒上葡萄酒、或倒上果汁。
温仪特意把盛西湖醋鱼、芙蓉肉的瓷盆,移到吴意面前,说:“老头子说,这两道菜要听你的评断才算及格,你尝尝!”
吴意调皮地说:“舒伯伯还没端杯发号令,二老还没下筷夹菜,我怎么能动筷子?”
舒诚连忙附和:“对啊,爸爸说这叫餐仪。”
大家都说:“好。”
舒卷勤端起酒杯致了欢迎词,又与温仪各动了动筷子,大家才拿起筷子。舒卷勤先给温仪夹了一点葱煎蛋。文心拿起公筷,给吴意夹了一块西湖醋鱼和一坨芙蓉肉;舒忠给舒诚夹了一筷子炒三丝;舒诚给小果夹了一个炸鸡腿。
吴意的眼眶湿润了,一家人用餐如此彬彬有礼,她是第一次见到。她先品西湖醋鱼,是家乡的口味,地道;再尝芙蓉肉,糯而香,妙品。
温仪说:“我有个同事是浙江人,是她教我做的。小吴,你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你的舌尖肯定能品出优劣。”
吴意说:“伯母,你的手艺我无可挑剔,一个字:好!”
温仪认真地问:“是真的吗?”
“真菩萨面前,我不打妄语。”
舒小果放下筷子,鼓掌,然后说:“奶奶成了菩萨,我是什么?是菩萨身边的童子!”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吴意感慨地说:“在你们家吃饭,是一种享受。伯伯、伯母,你们功不可没。”
舒卷勤谦和地摆摆手,缓缓地说:“人生几十年,屈指算来,一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其中还有不少时间是相聚在餐桌边。古人说‘民以食为天’,吃,是我们最基本的需求,同时又是更高层次需求的基石。一家人用餐,吃什么不重要,吃得开心,吃得和气融融,才是最大的讲究。”
吴意忍不住说道:“舒伯伯至理名言,让后辈受益。”
文心笑了,说:“叔叔,你是真格的哲人。我和舒忠刚接上头时,他第一次领我来吃晚饭。那顿饭吃过,我就认可了舒忠,在这种餐仪氛围中长大的他,将来定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爸爸。”
吴意说:“文心姐眼力独到,我很佩服你。我猜你当时,是否想起了宋代王安石的两句诗:‘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文心说:“正是。小吴,我们可算是心气相通了。”
温仪说:“文心那次来吃饭,我和老头子也看中了她。因为她的眼里,流出的是对餐仪的礼赞和温情。”
舒诚忽然隔着桌子,看吴意的眼睛。
吴意双颊泛红,羞羞地把脸侧过去看文心。
文心悄声对吴意说:“舒诚想留你在我们家再用晚餐哩,你愿意吗?”
吴意喃喃低语:“下午……我……想在书房看书,看那本《唐诗分类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