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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眼桥肖像

2019-11-12宁小龄

四川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成都同学

□文/宁小龄

九眼桥,熟稔于心,曾无数次走过,在白天,在黄昏,每天都是汽车隆隆,尘土如盖,遮天蔽日。从这里可以远眺,远方是树木与竹林掩映的望江公园,近处是商家低矮的店面与密密匝匝的棚户人家,以及绸缎一般柔和的锦江。

锦江,从古至今,一条富有诗意的河流,在眼前舒缓地流淌,波澜不兴,天生如成都小女子般柔软的性格。

如果从校园宽阔悠长的梧桐林荫道出正门,沿锦江走上大街,骤然间,开阔喧哗,市井万象鲜活如鱼,水泼一般进入眼里——车水马龙,自行车如织,众多的三轮车箭镞一般窜来窜去,尺长的铁制刹车柄被愣头愣脑穿着很侉的成都青皮,晃荡出最有成都特色的声响。他们叫嚷着,骂骂咧咧,从他们的嘴里让我领略了成都的方言,以及它与重庆话的差异。站在九眼桥的一角,我目睹散漫的成都人在傍晚行色匆匆,男男女女彼此以嗲软或尖厉的声音相互对峙与致意。

在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年,我们一脸青涩地齐聚于这个名叫九眼桥的地方。在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牛皮信封上,最底下的一行字里,九眼桥这个地名让我对它产生了几乎空白般的想象。

入学报到那天,晴空万里,在成都北站,连同行李,登上拥挤的接站大客车,陌生的成都由此在我眼前次第展开——与峥嵘陡峭的重庆相比,一马平川的成都,一切都是那么平坦,低眉敛目,如同川西平原的小家碧玉。

只有到了九眼桥,成都似乎才骤然变脸,格局由此开阔,九省通衢,南来北往,四通八达。曾经无数次从某个校门走出去,从这里去春熙路、去杜甫草堂、去青羊宫、去红星电影院、去某个幽深的小巷;无数次从外面回到九眼桥,在白天在深夜,在夏天在冬日,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

作为川大地标的望江公园,几十年来依然茂林修竹,在若干幽深掩映的小径里,它依然会唤起我们曾经或丢失或淡忘或愧对或心动的各种记忆。

在川大——林荫道,荷花池,图书馆,教学楼,文科食堂,六舍四舍,洗澡堂,足球场,篮球场,大礼堂,中文系办公楼……我们来了,转眼又走了。

在成都——红油素面,炸酱面,回锅肉,盐煎肉,牛皮菜,红苕酒,三合泥……我们吃过,抹抹缺乏油水的嘴,一挥手,又抽身离去。

我们那时很年轻,四年时间,转瞬即逝。

我们从九眼桥出发,各奔东西。

一九七九年八月末的一天,重庆火车站。

我相信当时很多人都跟我一样,背着铺盖,提着简陋的小木箱,等待去往成都的火车。在这之前,我与同时考上川大的发小周小一在两路口一个闷热拥挤的豆花饭馆吃饭。他考上的是经济系,我问他对经济学感兴趣吗?他不置可否,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对这个专业完全陌生,未来将要学什么,他一头雾水。这是一顿至今仍然没有忘记的午餐,很硬的大米饭,我吃得很撑,然后打着幸福的饱嗝。菜有旺实的豆花,辣味很足,有回锅肉,还有嘈杂的喧哗与头上淋漓的汗水。

我不记得当时的衣着是不是汗渍麻花或是散发着逼人的发酵一般的汗味,反正,兴致勃勃,内心有着无数憧憬的我们,在重庆火车站登上了闷热难耐而且拥挤的火车。在检票进入车站前,有两个外地女孩站在等候的队伍里,我至今还记得她们,安静、沉稳、隐忍,几乎看不出她们对天气对拥挤对嘈杂的任何抱怨或愤怒的神情。

在这之前,在车站的人堆里,潇洒高大的周小一给我介绍了他在考场上认识的一个考上川大中文系的考生。他们仅是一面之交,但是重庆人的豪爽让他俩很快就像是在一个战壕摸爬滚打多日的兄弟。周小一告诉我,这应该是你的同学,你们中文系的。

我的面前站着陌生的一男一女,男生就是我们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一九七九级的老冉,著名的老冉;女生,从老冉嘴里得知是他女友,刚考上西师中文系,文静、苗条、高挑,戴着眼镜。老冉那时浑身就散发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热情与气场,他的笑容与寒暄都是招牌式的,握手有力,说话诙谐,还兼有表现力的手势。这让我与周小一都难以抵挡,大概我们都感到了自己的身上多年来都缺乏这种呼朋唤友的天然魅力,尤其是吸引女性的。

同时出现的还有外语系俄语专业的老童,他的身上有一种与任何人都可以自来熟的江湖气息,老练地微笑与寒暄,毫不怯场,也不做作,尽管并不威武,眉眼间却有着地道的书生气。他与老冉也是在大坪某个考场上认识的,现在彼此厮混得已经成了哥们儿。

快进站了,我们目睹了老冉与女友告别的情景——我们自觉地将目光转移,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在等候进站时,老冉已经英雄气短,面带难分难舍的神情。他的女友也是如此,只不过她更挂相,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对老冉的不舍,早已泪光闪闪。老童调侃他们,几分钟后,在我们几个很不懂事的目光之下,女友终于告别,望着她的背影,老冉恢复如初,有说有笑,目光坚定。

在进站的人流中,我注意到身后的那两个外地女孩,都是短发,个子不高,衣着朴素,令人惊讶的是她们居然说着普通话。更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在川大校园里,经常可以看见这两位女孩的身影,其中一位目光坚定冷漠、拒人千里之远、永远都是一身蓝的女生,就是那位被称之为“海军”的外文系现役女军人。

这趟开往成都的慢车,走走停停,车厢内蒸笼一般,挥汗如雨,彼此摩肩接踵。入夜时分突然停车,久等,烦躁,然后彼此传说是前方有故障。几个小时之后,列车启动,天亮时,我们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重庆。

事隔三十多年,我恍然觉得完全是把多部看过的小说与某些难以断定真伪的事情混淆在了一起。我不断问自己:著名的老冉有这个悲情分离的时刻吗?列车真的又从永川返回了重庆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小一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生活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她的母亲是医务室的医生,举止端庄,说话大声,走路如舞步一般妖娆。

周小一在经济系绝对是一活跃分子,一米八四的身高,玉树临风,经常与他曾经在部队当过三军仪仗队的那位身板绝对笔直、训练有素的高个儿男同学一起行走在食堂与教室间的小径上,行走在女生们的目光中,行走在春风荡漾与小偷遍地的成都大街上。

坐在飞机机舱里,我不断寻找是否有同去成都的同学,都是陌生面孔,不管男女老少。那么,就闭眼休息吧。

数天前,成都、北京、重庆乃至其他地方的同学已经开始酝酿这次毕业三十周年的聚会,成都理所当然是东道主,聚集了最多的同学,他们各有其能量,哪怕是蛰伏在最隐蔽的角落里,一旦有人呼唤,他们中就有人雄起——过惯闲散日子、口袋里不乏银两的成都同学会从各自的安乐窝里醒来,开上自家的车,上路,聚集。

冰冷,来自从没有去过但耳熟能详的著名的郫县(现为郫都区),现定居成都,多年在政界与商界的打拼,让她形成了女官员兼国企老总的行事风格,大事弹指一挥间,小事半口茶间搞定。当年在校园,无论是在教室食堂或是任何活动的场合,冰冷还是一个朴素的小女生,低调,羞涩,胆怯。经常是,她与其他女生行走在一起,彼此挽着手,这是女生们在校园常见的相互依靠与慰藉的出门模式。这种模式几乎伴随着众多的女生,她们不喜欢孤独,总是用这种亲昵结伴的方式出行,在校园,在大街,甚至在与男朋友约会的第一天的路上。

关于冰冷的故事,零零星星游走在毕业的三十年间,在北京与成都坊间,在杨少酒后与罗二饭后的嘴里,在谙熟同学无间道的老谌与号称班史艳史秘史专家的查理森的碎片记载里。可惜的是,冰冷在毕业之后的悄然崛起却让有心的史家们措手不及,一连串问号挂在很多同学眉间:她为何现在微信里堂皇地打出“冰冷”的旗号,是一半为烈焰一半是冰水,还是准备以冰冷般的成熟女性姿态傲然出现于男女同学之间?

但很快并始料不及的是,冰冷迅速并率先在成都众同学中亮相,开始了有目共睹地走两步——她周身散发着热量与能量。于是,成都同学不断预热聚会,尤其是微信直播,图文并茂,把盏煮酒,羡煞众人——成都有了风,北京就好打雷下雨了。早就按捺不住的北京土豪与草根们就蠢蠢欲动了,先前是嘴动,然后是挥起拳头动真格了。

南北彼此互动,遥相呼应,舳舻竞发,大聚会已渐成雏形。

老肖一贯以沉稳的风格、高效的办事效率履行着中七九同学会会长的职责,电话不断,在白天在深夜,直到嘴干舌燥、话机发烫、手机没电为止。这些年来,尤其是他从广东撤回北京之后,看腻尘世,基本上以素为食,烟酒荤色拒之身外,每日以逍遥之身出入于单位和各种大小繁杂场合。工作之余,除了在家,就是进入紫竹院、游泳池、北京香山等清幽人少之处,听丝竹,拒嘈切,怀冥想,持勤俭,练五骨,清肠胃,食淡薄。为了筹备三十年同学大聚会,肩扛同学会会长之重任,以情义为先,以同学为大,将自己多年的生活戒律一一打破,大杯小杯的烈酒一饮而尽,酡颜不顾,过敏不忌,荤素不论,男女不分——依旧是条汉子。

杨少也开始出门了。行走江湖多年,人到中年,万事皆放两足之下,开始喜欢到清幽处品茶,或仰望星空抽古巴雪茄。这两年平时很少走动,顶多与蒲大官人晓鸥,还有真性情的狐朋狗友,一起摸摸小麻将。近来隐居多日,矜持为上,少说不说是他从反“四风”之后的行事风格,群众路线正在搞,饭桌上无论是酒是荤都浅尝辄止,但风度依旧,上好的衣装,修长的围脖,闪亮的眼镜,以及几十年不变的少年身段与没有皱纹的额头,还有永远保持着旺盛精血的双唇。当然,他还是要抽烟的,口叼粗壮的雪茄,据说是在古巴年轻姑娘或徐娘半老的粗糙黝黑的大腿上搓制而成。这样有滋有味的雪茄,在杨少唇齿间袅袅生雾,香气袭人,青烟与镜片后的眼睛都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灭忽明。

早些年,杨少是北京同学的风暴眼,他一刮风,同学们就从四处蜂拥而聚,他一偃旗息鼓,同学如鸟兽散,各自为政,但每次聚会一定是要以他为话题佐酒消遣的。经商多年,他依然不改重庆人的风格,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多大的江湖呀,如今又在制造枪林弹雨与水泥瓦块中捞金,兼从曾国藩、任志强、冯伦、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的字里行间获取人生与政治的智慧。他麻辣、烧烤、忽悠、冷静、淡定,上天入地,既能在舌尖上来一场暴风骤雨,也能转瞬间将疾风化作桃花雨。

几次预热性的聚会之后,杨少方显真性情。酒酣之余,力排众议,豁起胆子砸板,作为妻子又是同学的罗二连忙附耳,或悄悄手揪衣角,或白眼媚眼相劝阻止,均无效。这时的杨少胆子麻起来了,全然扔弃经营京城房产多年练就的沉稳与谨慎,到了情急处大声疾呼:“老子……老子……你们给我爬哟!”

三十年前的杨少复活了,挥手自兹去,双唇似火,目光如炬。

“要不得,龟儿子根本要不得!”对于某个聚会方案,否定时,常常是这种断然的腔调。

不知杨少如何在京城依然保持着纯正的重庆言子,一旦出口,长江与嘉陵江边的浓厚气息就让人欣然、酣然,哈哈大笑。

我曾经的同屋、蛰伏多年深居简出的河南老乡也低调出场了。

一身布衣,官场常见的那种,样式普通,面料讲究,针脚细密,做工细致。吃饭的地点,他定在京城远处,偏僻、隐秘,四处打听才踅摸到一个骤然宽阔处,进去,左转右拐,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河南“老乡”——在大学,在寝室,我给他取名为老乡——时至今天,他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厚道、老实与淳朴,同时也让众同学领略了他在饭局应酬中的熟稔、自如与大气。

当年他从河南新乡一个偏远的地方走来,昂首挺胸——那时他的昂首挺胸不是自信,也不是傲慢,而是出自北方农家子弟的天性与习惯。在寝室里,他与刘树模都来自农村,四年大学生活,他们如一滴水一粒沙,任何可以张扬自己个性与形象的场合都从来不见其身影。他们沉默着,不显山不露水,现在回过头来看,在中七九的两个班中,一班这样出身平凡、性格内向、内心沉着的同学还有很多,他们当时默默无闻,毕业之后聚会时仍然让一部分男女同学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如果现在找到当年的辅导员,问一问当年进校时是如何分配寝室的,可能那位一身村主任装束、其貌不扬但具有诗人气质的辅导员也未必能清晰记得。也许他是某天晚上酒后随意而即兴划分,也许他是经过一番斟酌,然后按照花名册的顺序,将九十三名来自不同地域的男女同学进行了白菜般的撮堆。于是,在陈辅导员这只看得见的手的圈定下,我们进入了不同的宿舍。在同一个空间里,标配为八人,四张上下铺床与两个四人共用的大写字台。笔直幽深的楼道永远可以看见出入寝室或匆匆游走的纷乱身影,以及从不节制的呐喊与喧哗之声。印象难以褪色的是楼道的水泥地上似乎永远都有令人脚步迟疑的水渍与垃圾,远处的盥洗间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某个声嘶力竭或字正腔圆或鹦鹉学舌的歌唱,以及轰鸣般的水龙头与卫生间的哗哗流水声。

当年刚到北京,我去过河南老乡的单位,国字头的某部委。大门有解放军战士站岗,进去是一个偌大的院落,楼房疏阔,但是众多从全国刚分来的大学生都住在一间大房间里,地铺,而且是部队那种大通铺。偌大的一个单位,偌大的一个院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生活条件。

但是北京就是如此。20世纪80年代初期,从各地来到北京的大学生几乎都能讲述自己初来乍到时的窘迫经历与往事——刚到北京,我到单位报到后,就被拉到郊外一个绿化队的院落里。这里是马车与公交车并辔而行的郊外,垃圾遍地,农民与市民相互杂居,行走间不时可以看到道路上赫然矗立一堆螺旋形的马粪。如果细看,可以目睹尚未消化的草根。我住的院子有几排红砖平房,门口挂竹帘,进入宿舍,木床上空空如也。

第一天晚上,因为托运的被褥箱子被放置在单位的库房,于是我只好把被面般宽大的窗帘摘下,抖落尘土,不管三七二十一,半铺半盖,过了一夜。

变频器一般依靠控制系统减速和控制负载突降。因此,利用控制工艺流程可以提前控制变频器,减小因此造成的电压波动,降低再生能量反馈进入中间直流回路。如果生产工艺流程要求负载规律性突降,可以依靠SCADA控制系统,适当改变变频器运行频率,减少泵机侧多余的能量进入变频器中的铜牌母线。

第二天醒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闲暇随意走动,在一个树木葱茏的山丘前站住,有人告诉我,这里是北京元大都城墙遗址。我后来目测,如果把这曾经截为多段的城墙连接起来,那么我的木床下应该是这绵延多里的元大都城墙的墙脚。历史就在我的床下,而且是元代的。可是夜里,万籁俱寂,大街上的清脆悠然的马蹄声恍然是当年蒙古大军南下的金戈铁马……

如此看来,老乡能住在大通铺上,与众人的鼾声为伍,此起彼伏,也是三生有幸。从此,在这个国字头的大单位里,我的河南老乡依然以农家子弟的勤恳朴实与无怨无悔,从最低处做起,早起晚归,直至最终感动了部里的那位职位最高的“上帝”。

现在,老乡围绕着巨大的圆桌与同学频频敬酒,应付裕如,谈笑风生,尤其是他的笑声,是那种晴空中阳光四射的爽朗。在酒桌周旋间,在被女生与女家属簇拥照相间,他淡定、沉稳,脸不变色心不跳,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职业笑容。无论他身处女同学中间或一侧,他都给人这样的感觉——他已经习惯在万花丛中,甘当红花们的一片绿叶。

飞机终于降落成都,走出机场,是我熟悉的温润气候,包括软软绵绵摇曳着很长拖音的成都口音——好久没有听到成都话了,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或亲切的陌生。

伍总来机场接我,他等候多时,是刚从某个会议还没结束就抽身溜出来的,身上还携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茶味与隐约可闻的脂粉味——可以理解,人在高处,这种中国特色兼成都特色的气息是我望尘莫及的,只好羡慕嫉妒恨。

今天他的任务是接我与苏中保,我已落地了,而习惯迈着八字步的苏中保还在云端漫游。说来伍同学现在也是知天命的人了,但养人的成都,尤其是滋养男人滋润女人的成都,让他那张娃娃脸依旧年轻,年轻得让我沮丧与失落。一说话,可以轻易听出在媒体工作多年的老练与沉稳。我们简单寒暄,简单聊天,简单诉说二十年聚会后的这十年的经历,都是轻描淡写,过眼烟云,好像是一碗当年不值一提没放辣椒的素面而已。

回想当年,在川大与科大后门的马路边,夜晚,很不起眼的小饭馆,曾经让饥肠辘辘的我们挥金如土,就是为了一两碗香喷喷的红油素面啊。当然偶尔还会奢侈地喝一回酒,用土碗盛,散酒,劣质,有一股怪味,喝下去顺着嗓子眼辣辣地进入我们胃里。这通常是大把花钱的时候,尤其是成都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手冻僵了,端碗的时候不时发抖。

有一次伍同学有了一笔让我们全寝室都羡慕嫉妒的稿费——那个时候,我们何尝有过这样的辉煌,于是伍同学半是被逼半是豪爽地带领我们宿舍几人走上了深夜的大街,寻找一个在他看来可以大啖大喝的好地儿。我们从九眼桥出发,走街串巷,一路逶迤,一路喧哗,很痛快地剥削了他一顿,然后微醺而归。

现在那个饭馆在蓉城何处,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也无处可寻。可是难以忘记的是在深夜惨白的街灯之下,我们几人把胸前的校徽悄悄摘了,仰天大笑出门去,顺着锦江河畔,走上重型卡车飞驶之后尘土飞扬的九眼桥,然后往东,往南。我们谈笑风生,彼此开涮,勾肩搭背,在凌晨的大街上,在寂静空旷的巷子里……请记住这几个轻狂不羁之人的名字:肖征荣、伍江陵、张建华、魏大兵。

车在完全陌生的成都郊外行进,成都,你已经陌生,更何况是在偏远的地域,那里我从未涉足。在就读川大的四年里,我行走的半径小得可怜,无论是徒步还是公交、自行车代步,那时所去的地域与我的视野几乎同样逼仄。

若干天前,黄龙溪,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成都郊外的地名,耳鬓厮磨多日,现在就是我千里赶来毕业三十年后的聚会之地。

黄龙溪,如果倒退三十年,它应该是一片农田和一个其貌不扬的小镇。每天清晨,这里的田野可以在冬天升起一片浓雾,傍晚农舍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周末阳光灿烂的时刻,街边的小茶馆里会坐着吸烟打牌聊天的老人,附近开餐馆的人们,会把小镇的天空里加入回锅肉粉蒸肉红烧肉的浓烈气息。当然,还有若隐若现的红苕酒的气味,一个大碗盛着,五六个男人围着,轮流咂,并不时把目光投在路过的偶尔来踏青的成都年轻女人身上。

那时成都人的眼里,黄龙溪是荒郊,是农村。

现在的黄龙溪是旅游胜地,成都人很多都是驾车到这里来过周末。

挑选黄龙溪,据说有好几个版本:其一是老冉选定的,他某日与同学会会长的老姜到此处看房,准备在此安度晚年,到了黄龙溪,跟售楼小姐打口水仗,无果,出来吃饭时才发现这里居然有种种好风光;其二,是冰冷选定的,此处距离机场不远,周末经常驾车到这里喝茶,顺便摸两圈麻将,如果在黄龙溪宾馆聚会,不失为首选之地;其三是旅游局的徐淼大官人敲定的,成都四周都太熟悉,青城山太远,都江堰没意思,最后一拍积淀深厚的肚子,那就选可倚江看水的黄龙溪吧。

走进聚会的宾馆,一刹那,我看见的是一个偌大的厅堂,灿烂如同星月,一条红色的横幅高挂在厅堂上方,醒目写着“欢迎中七九的同学”。温暖,让人喉头哽咽。目光这时涣散,大厅里有三三两两的同学,都是熟面孔——梁小琴、黄丽珊、徐淼作为接待人员安静地坐在右侧的接待长案后,对我们报到的同学一如以往般地微笑与尖叫。梁小琴率先鸽子一般轻盈地飞过来,捷足先登——她笑着说,一定要来一个拥抱。

十年不见,她依旧那么年轻,意气风发、爽快,笑靥如花。

黄丽珊还是当年在学校那样沉静温婉,气定神闲,话语不多,但内心绝对似有定海神针——多年来,我知道她留校任教,她应该是地道的成都人吧,她还是与以前一样,话不多,但口音糯软,目光如水。

在进门右侧的落地窗前,刘剑与洪波居然早早来了,这两位仁兄局外人一般躲在一隅对弈。握手,寒暄,两人此时超然、淡定,心思似乎还浸润在黑白之间。他们二人都是驰骋江湖多年,不时可以听闻他们的故事,虽然都是片言只语,但他们两位似乎远离大家的视野——刘剑在沿海,洪波在内陆,现在他们也是三十年后的第一次手谈吧。此时的对弈,远远胜过彼此之间的嘘寒问暖。都是江湖之人了,没有必要惺惺相惜,也没有必要打探以往的成败,那么,还是下一盘吧。现在无声的手谈,偶然相互鄙夷嘲笑一下对方的臭招也是理所当然——当年同窗的感觉立马又找回来了。

刘剑,在这之前已在北京见过,北京同学为此聚会。多年不见的他,寸头,红光满面,发福了,在低调的言谈中,眼神却是犀利逼人。想起当年的刘剑的确是一个仗剑带兵的大帅,他与喜欢穿一身军装、肩膀很宽、个子魁梧的李树忠私下里推演种种二战时期的著名战役。那些战役,过去是陌生的,现在我们可能还是很少有人能完整清晰地呈现当时双方的军事部署,以及相互间的较量过程。可是,在他们两人之间,纸上却燃起巨大硝烟,很多早已被人遗忘的血腥战役被他们拉回到现实的课桌、床头或公园的草地上。那时的刘剑瘦弱沉默,经常独行在校园,偶尔他会在寝室里下棋,偶尔听说他进入了校游泳队,据说他最擅长的是蝶泳,那么,人真是不可貌相。

现在我只能想象他在川大浊黄的泳池里奋力张开手臂、双腿击水的情景。尤其是毕业后,关于刘剑的一切,可以用一部剧情复杂的电视连续剧来细细讲述。但是,几次闲聊中才发现,彼时的他留给我们的只有两个关键词——蝶泳与纸上谈兵。此时的他,却早已是退出凶险股市,不再是为老板挣钱的操盘手,他金盆洗手,利索地回到老家,在淡茶与寡酒之间,他的身影还不时闪现在大家面前。也许他是现在众多私募中的一位,也许他现在只是为自己玩玩股票,顺便在微信里给王森这样的“老农民”、给心宽体胖侠肝义胆的李兵、给每日打太极拳逍遥全国的本家刘玉华支两招,然后他就闲暇时去北京去外地,会会朋友。当然每到一地,酒是必不可少的,慷慨耿直的豪气还在,夜半面对月色,人生的悠长复杂的况味也让他有了写作与做电视剧的绵长激情。

李树忠,自从毕业后在北京十年聚会时悄然出现又离去之后,一直音讯杳然。对于他,刘剑有一个浓度极高的评价:他是我大哥。

洪波,大学时潇洒倜傥,在成都人中少见这样的恢宏与大度,他肯定是来自省里某个干部大院里的后代,见多识广,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都能轻松地应付裕如。当年,他一身军装挎着军包骑着一辆耀眼的二八自行车穿梭在校园里,偶尔可以见到他带着一位羞涩的修长身材的女孩从远处一闪而去。那时,洪波肯定是属于班上的男神,至少应当被冰冷同学收纳在八骏之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冰冷同学却将洪波这样重量级的同学冷冻。至今多少同学都可以回忆起他在写作课时一鸣惊人,他虚构的一篇小说,被写作课的李老师作为范文格外推崇。那时的他风头正健,谈笑风生,除了那一口暴露其地域的成都话外,他的做派他的举止,完全令众多男生难以望其项背。可以预言,洪波将来在两三年后应该是一位我们中间诞生的青年作家,至少可以迅速崭露头角。但是,转眼间,他迅速给了我们一个背影——朦胧、模糊、神秘,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放下学业与他创建的名声,很快他就在同学间销声匿迹。

毕业后的某一年,应该是90年代的初期,洪波带着两三个同学来到北京我的家。多年未见,在我的陋室,在几碟家常小菜与几杯淡酒之后,他谈笑风生,健谈,畅谈,长谈。他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他即将要绘制的一幅宏大而惊人的画卷。这让我想起正在四处奔忙、周游列国的老冉,他来去匆匆,听说从匈牙利抽身去了俄罗斯,继续刮着他无坚不摧的冉氏旋风。还有陈老板,我们班上的帕瓦罗蒂,面相清俊,嗓音撩人,听说他以低廉的价格买到了一个陌生岛国的国籍,并在那里已经购置了土地。每天在和煦的暖风中,在蓝色的大海上,看潮涨潮落,观日出日息。某一天,他途经北京,在北京最著名的饭店设宴款待同学。那段日子,北京同学聚会时,彼此携妇将雏,在街边小店吃着拍黄瓜喝着二锅头时,大家都在神往陈老板那个美丽的岛国,并想象着他的国土在潮水涨落间的戏剧性淹没与凸显。可是转眼间,孩子们相互追打与哭闹、回家时自行车链条不时掉下的沮丧,让我们立马清醒并拉回到油盐酱醋的冷酷现实……

现在还是回到黄龙溪,回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二〇一三年九月。

当众多同学齐刷刷出现在面前时,我恍然置身梦境。如果是单独在某个地方某个场合相遇,如果恰好又是邂逅,那么即使是当年或后来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同学,我想彼此也会有若干值得一聊的话题。彼此都会放下当年的身段与矜持,把酒言欢,无论是男生或女生。

在大聚会这样盛大的场面上,当年——我必须提及这两个字:当年——大家熟悉并习惯的姿态、性格、举止,甚至是模样与表情,这些年来无论经历过怎样的历练怎样的磨砺,现在又都回到与恢复了,或不自觉地找到了三十年前的姿态与位置。

那一刻,我怦然心动,原来历史是可以复制或穿越的。

必须抛头露面的同学,现在依然又被众人习惯性地推到了聚光灯下,大家需要这样的领头羊,让他们站出来。当年他们是大哥大或大姐大,或是活跃分子,或是书记班长学习委员生活委员,德高望重,人品良好。过去或低调或内敛或深沉或青涩的同学,这三十年来人在江湖,不管做过什么,即使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然而现在,依然还是习惯性地躲在众人身后,不管你怎么推举,他们总是在灯火阑珊处,神态安详,平静如水。

当然,也有例外,生活的精彩,总是出乎我们的想象。

想起一个几乎被淡忘的同学,黄龙溪聚会的一位缺席者——兰芬。她是从贵州考来,性格内向,瘦小,短发,外语挺好。毕业后,辗转听说她去了广州,然后又去了香港。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吧,著名的老谌从报社打电话说兰芬在北京,在我居住的亚运村附近,问我可否一起去见一见。

精力充沛热情似火性格张扬的老谌,是我们年级两个班的系史专家,全年级九十三人,如果要写一部一班或二班的班史,那么老谌是不二人选。尽管查理森也有收集各个寝室的雅好,从进校门开始,绵延不绝,愚公移山一般。据说已搜集了可以公开或不宜公开的众多文字与图片资料,如果让其撰写一部关于从六舍到四舍的私人生活录或室史倒也完全胜任。

那天老谌从就职的报社赶到亚运村,大热天,一路奔波,总有二十多里吧;兰芬因出席一个活动住在亚运村某宾馆,我们相约在楼下的酒吧见面。具体的细节现在已经完全漶漫不清,记忆中是在附近某酒吧幽暗的灯光下,我们三人促膝围坐,三杯饮料,一切都很不真实。印象中,兰芬在大学是那种孤芳自赏沉默寡言行路匆匆的刻苦型女生,戴一副眼镜,听说她本该上英语专业,可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发派到了我们中文系。还有一个印象,她与同学大明都是校羽毛球队的,在我们每天去食堂打饭时,常常可以看见她与大明在宽敞空旷的食堂大厅辟出的球场上挥汗如雨。后来听大明说她身体不好,又退出了校队,然后她就在毕业后从我们同学的视线里消失得无踪无影。

应当说中七九最著名最活跃最热心的老谌与几乎消失的兰芬能在北京相见,我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老谌是如何拐弯抹角四处打探最后找到兰芬的,这应当由他详细讲述或描写,他在各地四处用电话或托人打捞隐蔽在某个城市某个单位而长期无法联系的同学的传说,绝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在黄龙溪,毕业后从未谋面的郑刚从美国匆匆赶来了,风尘仆仆,乘飞机在天上飞了N小时,终于在双流降落了。作为室友的房同学,当我们在聚会饭桌酒足饭饱之时,他却饿着肚子,独自在双流机场眼巴巴地等待郑刚;第二天下午,他又将急着回广州的郑刚送到机场。两人在机场话别,口吻依旧是当年房同学在寝室惯用的那种,插科打诨,嘻嘻哈哈。

房同学、郑刚与李兵,毕业后在险恶的江湖上各奔东西。房同学先是在北京实习一年,然后去了西南某城市成了四处乱跑的无冕之王。记得在80年代,他信口说可以帮忙买到便宜的白皮烟,于是我托同事去他所在城市找到他——当年我真是厚颜无耻,居然委托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同事,在出差之际,招摇地去了其单位。几天后,同事凯旋,递给我白皮的“黄果树”几条,我点上一支,满足而惬意。

李兵与郑刚也是分到了北京,大单位,都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印象中,郑刚几乎没有在北京同学面前露过面,他基本是隐匿状态,在大学期间也是属于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到尘埃深处的那一种类型。

在农民日报,与他同时进入报社的老赵同学,也很难见其身影。两年后,我们才得知他考研去了中山大学,钻进了故纸堆,他拒绝火热的现实生活,拒绝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同时也是愿意在冷僻的一门学问里安顿未来的自己。

在西南某大学任教的龙教授也是从事语言与文字研究——很枯燥很乏味很高深很无人间气息。记得某一年,龙教授来函托我去商务印书馆购买一本书,书名早忘了,反正是语言文字类的。我翻了翻,字都认识,但是内容却很不好玩,极端枯燥生涩。我在想老龙这些年来天天与这样的学问终日相伴,一般人是早就放弃或干脆另辟蹊径了。中七九的同学里有这两位在如此艰涩的古文字里做学问,而且始终如一,不从政,不经商,不旁门左道,不改弦更张,不喧哗,不声张。

记忆中,他与房同学、李兵常常为某事、某题、某人在寝室里大声争论,声音直冲云霄,甚至在宿舍楼道里绕梁三匝。他清晰的北方口音——应该是普通话吧,当年在中七九说普通话的同学是凤毛麟角。郑刚在寝室里以一当十,在室友房同学、李兵、张帆的高亢川音的集体围剿中,他势单力薄,常常难以招架。我们常常看见最后的结局是——他拿着铝制或钢精的饭盒匆匆下楼,往食堂赶去。不知何故,他手拿饭盒匆匆而行的身影,在今天我依然记得——后面跟着的则是喋喋不休不依不饶穷追不舍的房山与李兵。

到了北京,李兵倒是经常出现在大家面前,太好的单位,油水丰盛,什么都不缺。他是典型的四川大爷,什么都无所谓,背着手,大摇大摆,大大咧咧,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疾恶如仇,但绝不阿谀奉承,有一说一。即使后来在单位看淡世事,提前赋闲,但依然是条绝不低头的汉子。

当年与李兵同一宿舍的四条汉子中,真正最悠然最自得最潇洒的是张帆。我们经常在同学群的微信里目睹他在低端与次中端、中端与次高端等不同级别不同地域的业余围棋赛中的端庄身姿。退休后,张帆基本属于半仙状态,他的生活半径围绕着公园、茶楼、舞场与饭局之间。他的身体与状态令人望尘莫及,酒量过人,谈笑风生,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最大的爱好是手谈于棋枰之上,与各路级别不同面目不同性格不同年龄不同的围棋爱好者较量过招。每年他如同候鸟一样冬季飞往南方,驻足成都或四川某个县城或乡村——他喜欢居高临下,以视察的名义,跟成都的几位同学捉对厮杀——赢了,当然沾沾自喜,让我们局外人也心生敬意;输了,怫然颓然,跟菜菜、李兵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口水战,然后抽身迅速转移阵地。

菜菜,峨眉人氏,大名蔡廷华,如果没有他与张帆、李兵等诸位大仙在班网上掀起各种口水大战,我们班网肯定一片萧条与冷清。让大家刮目相看的是菜菜在江湖上练就的太极推手,在各种围剿、讨伐、调侃、讥诮、嬉笑之中,他不急不恼,能进能退,化干戈为玉帛。闲暇时,他游走在川大校园,品赏春夏秋冬各种节令,并随手拍校园的各种景致,不经意间,竟然能唤起我们大家内心深处的一缕“校愁”。

但最值得一说的是他经营多年的旧体诗词。当年我们身边的行吟诗人们都早已黄鹤一去无踪影,他们如今不谈爱情不谈拜伦不谈安史之乱不谈生活之痛,众人皆醉,身姿摇曳在云雾之间。他们——其实就是我们,早已忘却了自己曾经是诗人或知识分子的身份,我们在或清或浊的江湖里周旋与游走,偶然间也会叹息,会歌哭,但是我们臃肿的身躯支撑的那颗头颅还会引颈啸傲与大声呐喊吗?

呵呵,在这样的尴尬之下,我们之中,幸好还有菜菜,还有一些有血性有见识有风骨有学问的同学。

望江楼外风初定,独向危栏证晚晴。修竹无声随起伏,夏花有意认枯荣。流年笃笃故人远,新月匆匆魅影倾。吟罢采薇何处问,东湖明月一帆轻?

这是随手从我们班级群里摘下的菜菜的《风初定》。

菜菜出生在眉山,得三苏之灵气,现在一枚瘦小的身影,一头沧桑的华发,常常孤独地漫步在锦江之畔、望江楼边、九眼桥上。他也许是我们同学中坚守在古诗词世界里的最后一位“荷花池”诗人。

眨眼之间,黄龙溪已远去,入校四十年的大聚会即将到来。

在黄龙溪,在九眼桥,在荷花池,在望江公园,我们曾相聚于此。酒酣耳热,皓月当空,天下者权且还是我们的天下,长啸也罢,低回也罢,执手相看泪眼也罢,悔不当初觅封侯也罢。人生已经过半,风吹霜鬓,雨打貂裘与布衣,不管身在何处,不管你在何地何处有多少广宇多少银两多少同侪多少明月,既来之则安之,稳妥地走完我们人生的后半程吧。朝花夕拾,闲来品清茶喝淡酒踱方步摇纸扇,可问东西可食五谷可走万步,云淡风清,往事可随风而去。往事也并非如烟,留下可咏叹可歌哭可纪念的日子——那是我们共同的日子。

大道至简,让我们从容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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