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设计师的“人生漂流”
2019-11-12文/晓航
文/晓 航
陶三一是朋友介绍给我认识的。
因为我常常去各地大学做阅读分享会,对公益很感兴趣,有一天一个朋友跟我说,有个人跟你一样,也想去各地的大学免费讲课。我一听就来了兴趣,心想这年月还有和我一样“傻”的人吗?同时,别人常问我的一个问题也马上跳了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真的不想挣钱吗?
后来,我和陶三一联系上了,此时他正准备驾车走一趟西藏,途中会去各个大学讲课,于是我们约好,在他走之前做一次预采访,等他回来之后,再做一次正式采访。
那天,陶三一来了,我们在一个茶室相聚,他还带来了一个年轻的摄影师,我们就在镜头下聊了起来。
一、预采访
我是北京人,一九八一年生人,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从小住“麻花大院”。父亲是修家电的,母亲在广告公司工作。后来母亲辞职,父母两人一起开了一个饭馆,就在“麻花电台”对面。为什么叫“麻花电台”呢?因为那是广电总局的宿舍大院,大家一直这么叫。我小学是在刘海小学上的,我家墙后头就是学校,小时候我很淘气,但记忆力比较好,老师提问什么的都能答得上来。我的班主任是父亲的同学,父亲就要求他管我严一点,每次考试前,班主任就会提醒我父亲,要考试了,而我就会挨父亲一顿打。父亲这种严格教育对我是有影响的,我认为父亲是对的,他只因为我学习不认真打过我,其他事不打。
小时候我就喜欢摄影,父亲也喜欢,广电总局大院长大的孩子一般会去中央电视台工作,所以就会提前学这些。我高中上的是职高,学广告摄影与设计。那个年代还是胶片时代,我越学越感兴趣。当时老师觉得我的一些作品还行,就给我办了一次影展。为什么喜欢摄影呢?我觉得摄影能展现自己的想法,能发现不同的世界,尤其是冲胶卷时,看到白纸上慢慢显现出影像时真的很兴奋。我高三去影楼实习,实习过程中,发现学习与实践完全不一样,在影楼干一天相当于在学校学一个月,我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去考了大学。我高中第一年的学费是亲戚交的,第二年第三年都是用自己的零花钱交的,暑假我就在外打工。
二〇〇〇年我上了大学,学习商业摄影与设计,学制四年。大学里有那种绿色通道:学校先垫付学费,学生毕业后三年内补齐。我从大一开始就接私活儿,还成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工作室的主要工作是摄影和设计,设计网站、名片、商标什么的。那时我下课就去干活儿,在客户的公司和学校之间跑。工作室一共四个同学,大家一起接活儿干活儿,我每年都能赚到足够的学费。因为时间紧张,我专业课虽然一节不落,但文化课一学期就去了一两次,文化课老师期末点名时还以为我是女生。课后我找到文化课老师,老师听了我的情况,要求我考九十分,结果我考了九十八分。毕业答辩时,有三个本校保研的名额,老师问我,你想留校吗?我说,不想,中国的设计水平根本不行。
二〇〇四年毕业之后我去了广告公司,平面设计、摄影摄像都做。我在广告公司干了两年,每天半夜两点下班,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上班,我觉得刚参加工作就要多干。从大学时代起,我就想挣钱,想年轻时多奋斗几年,等能实现财富自由了就可以轻松点。我从上大学起基本就是三天睡一觉,其他时间都在干活儿,很拼。最多的时候我接过十六本杂志的活儿,封面、封底、内页、插图、拍摄都干。这些活儿怎么来的?都是我一次次打电话磕下来的,我给人家先免费拍,时尚、建筑、家具、儿童、宠物都拍,拍完给人家一看,人家就用了,就这样把这些杂志都接下来了。我经常七十二小时之中只睡七八个小时,小到戒指、耳环,大到组合家具、轮船我都拍过。不过,大学毕业后我还是很迷茫,很想多学一些东西,于是我就办了加拿大移民。
二〇〇七年我去了加拿大,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我的想法是先工作,然后去美国学习。出国前我考了厨师证,到加拿大后我先做日餐厨师,后来又去中餐厅当二厨,负责切菜配菜或者炒鱼香肉丝这样简单一点的菜。在国外的华人,同时打两三份工很正常。我早上起来,八点到十点当装修工人,给人刷墙;十点到十一点在餐馆干,晚上十二点到凌晨三点当清洁工,去一千平米的酒吧里干活儿,到家都凌晨四点了,才能睡觉,早上七点起来继续,就这样坚持了半年。后来,我找了一家网络公司做设计师,白天设计,晚上依然做清洁。我没有什么不平衡,华人都这样,除非你有上亿身家,有个几百万、几千万的人都得干这些,而且在国外人和人很平等,做什么工作都一样。
在国外这段时间经历过很多好玩的事。我在酒吧打工时,有时馋了就偷偷喝酒吧里的酒,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酒,就挨个儿尝。有一回发现一种酒,血红,硬着头皮喝下去才知道是番茄汁。那会儿给家里打电话的零钱都是从地上捡的,那边有赌场,很多老外赌完就把零钱扔了,地上总是有零钱。在加拿大,我一直待在温哥华的列治文,满脑子想的都是钱。我当时一个月能赚一万四千加币,但去美国还是无望,因为学费太贵了。有一次我跟餐馆老板长谈,他说他来加拿大工作十年,才有了一个四十平米的餐馆、三个孩子和一套三层别墅。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这里对年轻人来说太苦了,倒是适合养老。
二〇〇九年我回国创业,开了一家广告公司,那段生活很自由,一共维持了三年。我每天早上八点出门,下午六点回公司,设计的活儿干到晚上十二点多,第二天继续,没有周末,就是拿命换钱。这三年勉强收支平衡,主要是客户维护做得不够好,有些人喜欢陪客户吃喝玩乐,我做不来,所以客户就渐渐少了。二〇一一年十一月,我合作过的小老板接连死了三个,不是心梗、脑梗,就是喝多了猝死,他们都是公司走上正轨,有车有房,老婆孩子很好,处于小康状态的那种人。这使我有些害怕,我跟爱人聊了三天,讨论如何好好地生活下去,爱人说健康就好,于是我决心不干公司了,重新去打工。
二〇一二年,我去了一家做电子商务的公司当设计总监,主要工作是设计网站,同时摄影,我一个人管设计部四十多人。因为开过公司,有很多管理经验,能从不同层面考虑问题,一般员工是考虑不到的。我每年都是优秀员工。可惜,二〇一五年公司倒闭了。这公司原来有一万人,年收入十四亿,卖货量很大,是中国最大的农村电商平台,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公司一年之内突然从一万人削减为五十人,我只好离职,去了另一家电商公司,继续当设计总监。这份工作我从二〇一五年干到二〇一七年初,设计网站和应用程序,负责公司全国四十八家门店的平面设计,每年还要去巡店。二〇一六年六月,我做了一款电商虚拟现实技术的新产品,可以直接用手机看,不需佩戴设备;八月份又做了一个电商增强现实项目。模型做完了,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却换了,新来的首席执行官不支持做新产品,我对新领导也不满意,主要是他不做创新,总想着抄袭,我不想同流合污,因此辞职了。
辞职之后,我去了一个培训机构做讲师,给刚毕业的、对设计感兴趣的大学生讲课,我想培养中国未来的设计师。二〇一七年三月一日到二〇一九年三月六日我都在做讲师,整整两年。刚开始去面试的时候,培训机构认为我没有经验,不要,后来我又发简历,表示自己能接受低工资,才有培训机构接受我。我想把自己清零,想看看自己能否干这行儿。经过这两年,我终于弄懂了什么叫教书,什么叫育人。举个例子,有一次上课我问我的学生“十一”假期是否回家,大概半个班的同学都不打算回家,我问为什么不回,他们都说好不容易有个假期,想在北京玩玩,我就开始跟他们讲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并建议大家多回家看看,一讲讲了一个多小时,我当时想,要是有不回去的,我假期也可以带着他们出去玩玩。两三天后又上课,我问他们假期怎么安排,他们都表示要回家,我当时听了很感动,这大概就叫育人吧。
现在我又辞职了,因为我有了新的想法。
目前我想做的这个项目是个公益项目,我将它命名为“创·易行”,就是开车环游中国,去各个高校巡讲,主要目的是让更多的学生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创意,什么是真正的设计,设计不能互相抄袭,应该自我创新。现在的大学生与社会有点脱节,所以我想给更多的大学生讲讲,讲课内容既有理念、技术、市场趋势,也有职业规划、人生规划。
跟陶三一聊完没多久,他就出发了,在路上,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我能不断收到他剪辑的精美视频,看到他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发的消息。其实,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来得及问他:他周围的人对这件事儿怎么看?他们支持他吗?他这一路的旅途与分享会顺利吗?一个多月后,陶三一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在北京怀柔的金狐农庄对他进行了第二次采访,此时我们的《存在》栏目已经从文字采访正式迭代到视频采访了,这样我们记录下的信息会更加完整。
二、“创·易行”回归后的采访
走之前我说过,我在做老师到各个大学讲课的过程中,发现很多同学非常希望了解设计这个专业、了解市场、了解社会,于是我就想,索性到中国各省市的艺术类院校去,给同学们义务地讲讲课。
但是对于这件事,我周围的人有两种反应:一部分人觉得,不错啊。另一部分人觉得,你疯啦?他们知道我要做这件事,问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盈利点是什么?我说,我没有盈利点,就是想做这么一件事情。反对的朋友们听了就说,不挣钱你白跑一趟,图什么?我跟他们说,人不能一辈子总想着挣钱吧,总得要做一些回馈社会、能够帮助别人的事儿吧?钱挣多少算多呢?如果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人过得更开心、更幸福一些,那多好。
后来,我就顶着各种质疑出发了。整个“创·易行”活动为期四十多天,我从北京出发,途经西安、成都,从成都进藏,经过稻城亚丁,之后又到了梅里雪山,从梅里雪山再绕回川藏线,一路到拉萨。在拉萨的活动比较丰富,我先去拉萨的大学讲了课,后来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去日喀则东南的定结县郭家乡小学做了一次公益活动。我给小朋友们带了一些书、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零食,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从拉萨起就沿着青藏线走,又去了青海外语学院、兰州理工大学,接着到了银川,在宁夏大学讲完课,从银川出发绕道哈密,奔敦煌,途经内蒙古的额济纳、巴彦淖尔、包头和乌兰察布,最后回到北京。
中途肯定会有一些困难,从拉萨去定结县的时候,我发烧了。在高原发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容易得肺气肿,会威胁生命。我不敢跟同行的人说,怕大家送我去医院,那样整个公益活动就会受影响,所以我咬牙撑着,偷偷吃药。当时身体特别难受,我甚至觉得,我可能要“留”在拉萨了。我就这么一直熬着,等到好了,才跟朋友实话实说。
到海拔四千米以上,我开始有高原反应了,心跳特别快,感觉心脏都要从嘴里吐出来了,吃饭得吃一口歇一会儿,吃完饭也必须坐一会儿。到了海拔五千米以上我就不敢吃饭了,只是喝点水,就这样坚持着慢慢熬过高海拔地区。
我在旅程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儿,有一些印象特别深。
我们在东达山的时候,路上有不少人,都是从全国各个地方过来的。有推着小车的,也有只背着一个包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骑摩托车的,还有像我一样开车的。东达山地理环境特殊,海拔在四五千米左右,它是一个大缓坡,一路上去,感觉一直在爬坡。我们到达东达山山顶时,看到一个骑行的小哥儿,嘴唇都已经紫了,是那种绛紫色,他跟我们说话时一直在喘,我们问他怎么样,他说他不知道今天经历了什么,但是太痛苦了。看着这些骑行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那么难受还咬牙坚持,我很受鼓舞。
我们在去波密的路上,遇到一个带着小狗的徒步者,他们遭到了路边野蜂的攻击。警察分析可能是大车经过的时候刮到了树枝,野蜂惊了,于是蜇了徒步者和他的小狗。人被蜇了几十下,小狗因为跑得慢,被蜇了一百多下,肚皮上全都是野蜂的尾针,身上后背眼睛都是肿的。救护车把狗主人拉走前,我问他小狗怎么办,他说他可能管不了了。于是我决定把小狗送到林芝的宠物医院。刚上路不到一个小时,小狗就开始抽搐、哆嗦,我就一直抚摸着它,后来,它干呕了几下就走了。我当时没忍住,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人们都说灵魂重二十一克,我抱着它,感觉它突然就轻了一点。后来,我在路边找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把它埋了,并且把地址发给了它的主人,我说,有机会你来看一看吧,我已经尽力了。在那一刻,我感觉生命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我们在定结县做公益的时候,遇到的小朋友都只会说藏语,但是他们的眼神、动作,都是天真无邪的。我们给那里的小朋友买了好多小黄帽,然后一个一个地给他们系帽子,系到最后一排,有几个小姑娘冲着我竖起了大拇指;我们走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也冲着我们竖大拇指。我们还遇到了一个主动来西藏支教的老师,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都已经晒起了皮,嘴唇是淡淡的紫色,他大概去了有三四个月了。我问他苦不苦,他说不苦,问他开不开心,他说开心。听了他的回答,我觉得跟他相比,我们这一路上再苦也不算什么,他让我很敬佩。
我去大学演讲,还是很受欢迎的,但是去之前联系大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没有朋友介绍,我就从百度上搜索学校的办公室电话,之后打电话联系。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学校都很排斥这些外来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你是不是要收费?因此,很多学校就都拒绝了,这我能理解,毕竟我不是什么名人。我一共找了大概三四十所学校,打电话的时候基本没有人马上就给回复,都让我等,一个月之后我再打,还是让我等。我预定五月份出发,因为再晚,大学陆陆续续会放暑假。刚过完“五一”,突然在同一个下午,我收到了五所学校的回电,他们答应了我的请求。
给学生们讲课时,我发现学生们听得特别认真,感觉他们特别希望了解外边的东西,比如最新的设计趋势、设计理念,课堂上没有一个同学玩手机或睡觉,他们都抬着头从头听到尾。在青海外语学院讲课的时候,有个学生坐在第一排,一直在记笔记,我讲完以后他还提了很多问题。他们关注就业问题,想了解毕业后,是去北上广深,还是去二三线城市,或者留在自己的家乡。他们也关注就业要找什么样的公司,是电商科技类公司、广告公司还是产品公司?我根据他们所在不同的省市区域分门别类地给他们讲。我发现,不同学校的学生有不同的特点,理工大学的学生,一般希望自己走得远一点儿,要到北上广深去看看;拉萨的学生不想离家太远,他们更希望在家乡周围找工作;宁夏银川的学生也基本都是想在当地找。也有好多同学希望创业,所以问了我好多创业的事儿。
除了同学们,老师们的反应也很热烈。一个老师跟我说,你应该半年来一次,设计行业发展太快了。在宁夏大学讲课的时候,有四五个老师来听课,有位老师也一直记笔记,他课后跟我聊了很多,他说他们也要学习更多的东西。他们的校长看了我讲课的视频后跟我说,希望我一年至少去一次,最后我们商定九月份再办一次活动。为了让学生接触一些真实的项目,我先跟一些企业谈,说我这边有一个公益项目,你们愿不愿意把你们的项目给学生做,学生做得好,你们可以支付一些费用,做得不好,我来修改。很多企业都拿出一些项目来给学生们做,这也是老师们最希望的,他们觉得这样能够帮助学生多接触社会。
经过这次旅行,我深刻地体会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也好,看视频也好,听别人讲也好,全都是想象,但是当你走出去,走到拉萨,走到布达拉宫的门前,走上可可西里的戈壁,走过无人区,感受风,感受旷野,你才知道世界最真实的样子。所有人都说仙乃日神山是神山,但当我真正站在它面前时,才知道为什么叫它神山,那种非常神圣的感觉很难用语言来表达,这些感受是书本上读不到的。
在路上有些经历还是挺奇幻的,这是我后来回想时才体会到的。川藏线沿线多雨,经常堵车,出发前一个朋友跟我说,你带好方便面,路上有时堵车堵好几天。但我很幸运,路上基本没有堵车。我想看梅里雪山,看南迦巴瓦峰,我到这些地方,天就放晴。也许是因为我做的事情是纯公益的,所以得到老天的眷顾。原来我想把这个活动做三年,我现在想,只要我还能走,还能讲,就把它持续做下去。
目前,我的初步计划是先走三年。今年是第一年,走中国的西北部;明年打算走沿海地区,从天津开始一直到城防港;后年打算走中国的中西部,从北京出发,经河北、河南、湖北、湖南、云南一直到瑞丽,争取这三年把整个中国的沿海、内陆、高原挨个走一遍。不仅如此,我每年都会把我的行程拍成一个纪录片放到网上,让更多的人关注这个活动,关注爱好设计的大学生,希望有更多的人参与到这项公益事业中来,共同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对陶三一的采访在历时几个月后结束了,整理文稿时,我能很清晰地发现,陶三一的人生有一个轨迹,就是他从一个很想挣钱的人慢慢变为一个想为别人做事的人,这个过程确实让我深思,他的人生际遇和社会机缘是怎样相互作用之后才使他选择了这条公益之路呢?
这次采访仅仅是个开始,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公益理念,所以商定,只要陶三一走下去,我们的《存在》栏目就会持续关注下去。未来陶三一每年所拍摄的纪录片也会成为我们《存在》栏目的一部分精彩内容,我们将通过自媒体在网络平台上将其呈现给关心“创·易行”的朋友们。衷心地期望《存在》栏目能对陶三一有所帮助,同时也能帮助许许多多正在奔赴未来的大学生。还是那句话:让我们为社会、为别人多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