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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菜薹,白菜薹

2019-11-12文/石

青年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菜薹腊肉姑姑

文/石 野

细雨霏霏中,当老表将三轮车陡然停靠在我面前,动作麻利地从车厢里抱出一只大塑料袋时,我知道,这肯定是姑姑特意捎给我的过年货;年虽已过完,但浓郁的年味尚存。是呀,这一天正好是正月十五,俗话说“过了正月半,各人找事干”,即将出门远行的乡下人除了满肚的油水,总会或多或少地打包带上家乡的年货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除了自己慢慢品尝,其他的,或犒劳朋友或馈赠同事。

老表从那只黑色大塑料里拉出三只小袋,没等他打开,我就猜出,肯定是晾干后的腊鱼腊肉。果不其然,一股浓郁的腊肉清香扑鼻而来。另两个袋子里,一只沉甸甸、水汪汪的,原来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印子粑和高粱粑;余下的那一个大袋,更是鼓囊囊的,我好奇地抖开袋口,一股诱人的清新气息飘逸而出,里面是红菜薹和青菜薹(又称白菜薹)!红的,青的,红绿相间,仿佛刚降临到人间的春天全被打包进来了,洋溢着来自田园的青翠颜色。

老表笑呵呵地说:“今天正好是正月半了,你姑姑知道你要坐今晚的卧铺回北京,就一早跑到菜地里,将这几天舍不得吃的菜薹全掐了,这是特意留给你的呢。一早就催我马上送过来,好让你能吃个新鲜。”

有诗云:“米酒汤圆宵友好,鳊鱼肥美菜薹香。”呵,有了这红菜薹、青菜薹,还要什么鳊鱼呢。临离家之际,来一盘腊肉炒红菜薹,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姑姑家在阳新的白沙镇朱通村,距我母亲的住处有十五公里。我长年在京城,偶尔回趟家,也是大多住在大冶城关陪母亲。有时事多,一两年都难得见上姑姑一面。可是,只要听说我回老家,姑姑就会左盼右盼,盼我去看她。每回我去她家,她总要想法为我准备一大堆好吃的,看到我吃得香,她就高兴。临走时,她一定会让我带回一堆自己种的蔬菜。我带的越多,她就会越开心。

今年春节期间气温出奇低,沥沥淅淅,一连下了好几天小雨。这天气令菜薹开花慢,老得慢。这天一早就下起了雨,我那八十高龄的姑姑,又是如何佝偻着腰身,拖着骨质增生和严重风湿的病体,到泥地里为我——她的即将出远门的长侄——掐菜薹的呢?我轻轻地捧着两把菜薹,那红的像是她的祈盼,青的像是她的牵挂,而那捆扎着菜薹的红色绸带,则象征着姑姑对我这晚辈的祈福。

我们家乡那一带,特别是小箕铺白沙铺,乡下人哪怕过了热闹的元宵节,过年的喜庆依然不减。但是,作为归乡的浪子,再恋家也得回城去工作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哪!

我小时候因家穷,辍学早,自十四岁时就出门去谋生了。每年正月十五这天,家人总会团聚在一起吃年粑。白的有印子粑,红的有高粱粑。白的用油煎成金黄,佐以盐、酱油,再撒层青翠的葱花;高粱粑最好两面煎软,起锅前再撒一把红糖;大多家庭还会炒一大钵红菜薹或白菜薹,就像除夕夜一定会煮几颗芋头圆子那样,正月十五这天,家里人都会以年粑和菜薹这两样美味,为即将出门打工挣钱的亲人送行。

红菜薹和白菜薹,其实同为十字花科芸薹属,系二年生草本植物。红菜薹皮色紫红,白菜薹色泽翠绿,二者都脆嫩爽口,营养丰富,别具风味。所谓白菜薹,其实是从小白菜的菜心里面长出的苔状物,人们多会采收它的尖部食用。这种食材口感鲜嫩,适宜烧油清炒。而红菜薹从成长期开始,除了外围的几片叶子,它只长清嫩的菜心,其茎秆稍硬,最好用植物油烧热,放入切好的蒜头、姜丝炝锅,然后丢入切成寸许长的薄片腊肉,腊肉先炒几下,再倒入洗好的红菜薹大火爆炒。随着一阵咸咸的腊肉清香,一大钵腊肉红菜薹就好了。吃时,红菜薹酥脆清口,腊肉醇美柔润。这可是我们家乡冬末春初之际,最有名的一道家常菜,其知名度,可与武昌鱼和热干面媲美。

红菜薹、白菜薹,那真是我每回过年离家时,最醇厚的家乡味道。红菜薹的清甜,白菜薹的爽滑,都裹挟在浓浓的年味里,伴我远走他乡,从年头到年尾,口齿留香,久难消散。

这些年来,老家乡村的变化极大,留在家乡创业的青壮年比以前少了,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多了;房子盖得比以前好了,但适宜耕种的土地少了,土地上的绿色越发稀薄。而且守在乡下侍奉土地的,往往是老人。已经八十岁的姑姑,没有一天能闲下来,有限的自留地早被征用,被新建的高铁线覆盖了,但不知从何时起,姑姑居然在村落里头找到一片废弃的老屋基,清理出两块地来种菜。

瓜菜半年粮。有了土地,姑姑种的各种蔬菜除了自给自足,还有富余。每到秋末冬初,姑姑就要留出一块地专种红菜薹和白菜薹,除了自己吃,还要特意留给回乡的我品尝。从小疼爱我的姑姑,自然知道我改不了乡下人的习性,平时爱吃各类时令蔬菜,特别是一到冬天,我嗜好吃红菜薹和白菜薹。哪怕是别人请我去酒店应酬,我首先点的往往是一大盘菜薹。姑姑知道我母亲住到城里后,平时就只能去菜场买菜。她会时不时地将自己种的菜托人送给母亲,或是打电话让母亲隔三岔五地过去拿。虽然有时往返的车费都能买不少菜,但这是姑姑自己亲手种出的,包含一份亲情在里面。何况,姑姑种菜用的是猪粪、鸡粪、稻草木灰,全是农家肥,不仅环保无污染,吃起来也令人放心呀。

一到秋天,特别是霜降以后,打过霜受过冻的红菜薹不仅味道鲜美,而且鲜中带甜。姑姑比谁都清楚,从小在泥土里滚大的我,春天爱吃春笋炒酸菜,爱吃荠菜韭菜,冬天则最爱吃出自故土的红菜薹和白菜薹。这个元宵节的中午和晚饭,我的面前都摆着竖起尖的大盘红菜薹,紫得摄人心魄,散发出甜美清香,令人馋涎欲滴,那可是用腊肉炒的!满满一盘青菜薹,翠绿得令人不忍下筷的。无须用腊肉,用油菜籽油烧红锅,撒一把姜丝和干红辣椒,同样新鲜脆嫩。红白两大盘菜薹摆在一起,真乃严寒之季的夫子菜,堪称绝配。

我将吃剩的几把红菜薹和白菜薹包在袋子里,连同姑姑特意让我捎回京的两大块腊肉,全打包上车。在车上,一路闻着菜薹的清香,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书刊上读到的两则有关红菜薹的逸闻。一是辛亥革命时期,出生于湖北黄陂的黎元洪北上当中华民国第一任副总统、第二任大总统期间,经常用火车成批运送红菜薹到京品尝。另一则是,新中国成立不久,在京的几位湖北籍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十分想念家乡的红菜薹,每年冬春时节,总会托来京办事的同乡带一些过来,不但自己品尝,还会送给湖北老乡一起尝尝鲜呢。由此可见,红菜薹在湖北游子心中的魅力和诱惑力。

我也曾托人从湖北捎带过红菜薹到京,但是品尝后,还是比不上母亲和姑姑亲手种的好吃。哪怕是后来别人带来的洪山菜薹。也许,我所眷恋的,还是来自生我养我的那块故土上浓郁不散的独特气息吧。

元宵节次日到京后,即有文友为我返京接风。我婉拒了他们请我去酒店吃饭,建议去我家里自己做菜吃。我还得意地拍着袋子说:我从老家带来了腊肉,那可是农家一年才出一头的纯正土猪肉;还有来自仙岛湖的腌鱼;当然,更有找遍北京城都难以寻觅的菜薹。这些土特产,在北京城是很难吃到的。朋友是皇城根下长大的人,虽曾多次到过湖北,但从未尝过湖北的年味,直听得馋涎欲滴,赶紧唤来三朋四友,由我亲自下厨,鼓捣出两大盘腊肉红菜薹,一盘白菜薹,一盘蒸腊鱼。就这样,我乐滋滋地将姑姑淳朴的爱心,将家乡特别的年味带到了千里迢迢的京城。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回京的这个夜晚,因为有了红菜薹白菜薹,我让满腹的乡情,又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得到延伸。

因为菜香,推杯换盏中,我不由得微醺起来。我特意打电话给姑姑,感谢老人家的菜薹,还告之刚刚与几个北京朋友一起分享过了。姑姑听得呵呵大笑,快乐的嗓门比电视里的声调还要高:今年正月雨水多,气温低,菜薹长得好,老得慢,过几天,又会有一茬新的长出来;既然你和朋友们都爱吃,姑姑再想法捎几捆来。我当时还以为我的老姑姑是在开玩笑呢,也就没把这话放心上。

阴历正月廿五的下午,正是阳历三月一日。我突然接到老乡电话,称我家人捎了一包东西给我,他的车正好路过我供职的单位,顺便放在门卫室,交代我尽快取回家。下班时,门卫从里头推出一只大纸箱,笑问:不会又是网购的书刊吧?还真不轻呢。我看到上面扎有一排小孔,四周用透明胶缠得结结实实。也来不及打电话询问,就直接将箱子扒拉开,一汪鲜嫩的紫红色撞入眼帘,原来是一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菜薹!

虽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这些红菜薹依然皮色深紫,紫得厚实自然。我忍不住轻轻掐断一根,肉色微绿,肉质细密,鲜汁迸发,散发着浓浓的泥土气息。这些红菜薹中间还夹杂着几把青菜薹。红的青的,绿的紫的,犹如一幅早春的图画。因为长途跋涉,因为在纸箱里闷了十几个小时,一部分耐不住寂寞的薹芯,此时正绽出金黄色的花来。一朵挨一朵,细密而绚烂,富足而平和。这亦像我们的北漂生活,五彩缤纷而又持久不散。金黄色下面,更有一丛密密麻麻的花蕊,以细嫩的姿态,把亲人难舍的眷恋,紧张而吝惜地包藏在深处。这飘忽着故乡清雅之气的花,陡然之间,香气浓郁得令我喘不过气。这深沉的故土气息,历经千里迢迢之后,背负着亲情的嘱托,真是温暖得令人窒息。

不用说,这肯定又是姑姑特意托人带给我的,因为上面留有表妹的名字和电话。我拨通表妹电话,表妹向我透露了一件姑姑不让她告诉我的事情——我那八十高龄的姑姑,仅仅为让我这饕餮之徒在离家之后还能吃到新鲜的菜薹,不畏严寒,不顾下雨,一大早下地去掐菜薹;从她家老屋到菜地,足有半里的路程,因为雨天路滑,姑姑不小心在提着菜薹返回的路上一个趔趄滑到了水田里,身上泥一把水一把,回到家尽管及时更换了衣服,当晚还是发起烧来;幸好我表妹回家探望老人家,感觉她身体虚弱,才赶紧请来医生打了点滴,这才慢慢好转。而扭伤的左脚,至今尚未痊愈。

我听了眼眶发热,为了感谢姑姑,我又拨通了姑姑的电话,还没等我说出我的感动,姑姑在电话那头得意道:“你刚离家,地头的红菜薹青菜薹又长出一大片。我一个老人,哪吃得完呀?正好听你老表说,有人自己开车回北京,就特意掐了一大箱,让你多吃几次。这可是今年最后的一茬了。下一回,只能等到冬天,等到年底了。”姑姑不停地在那头叮嘱我:“你平时一定要吃好喝好,要学会保重身体呀!”临挂电话时,老人又关切地问我:“北京天气好吗?”我答:“大晴天,很好的太阳。”姑姑发出粲然一声笑,说:“还是首都天气好呀。咱家里还在下着细雨呢。”

挂了电话,我从眼前这一簇正对着我开放的金灿灿的小花中,仿佛听到了来自故乡的春雨声,闻到了出自故乡泥土的芳香,更有姑姑粗糙的手指的味道。其实,对我而言,无论是红菜薹,还是白菜薹,所饱含的除了乡味、年味,不正是亲人千里之外的那份深沉的牵挂吗?正因为有了母亲、姑姑及众多亲人的疼爱,漂泊京城多年的我,才能将每一个日子过得像红菜薹那样甜滋滋,才能将漂泊的时光过得像白菜薹那样健康茁壮。这种朴素的亲情乡情,年少时似乎不觉得,直至人到中年了,在历经山一程水一程后,才能感悟出这种乡情萦绕的温厚,才能让漂泊异乡的我,将每一个日子过得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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