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仔鸡
2019-11-12卢小曼
文/卢小曼
一
这个城市起霾了。
昨夜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预警,今天很多公司便开启了弹性工作制。
像往常一样换上白衬衫,出门,坐进车,在温度随着地表温度下降了一夜的车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今天不用去上班。
我的脑中一秒钟就列出了一张清晰的待办事项表:洗车,把一直忘记去取的干洗大衣拿回家,返身回家冲一杯茶,读那本读了半年还没读到最后一章的书。但我的手和脚一秒都没有停,我发动车,踩下了油门。
我不知道去哪儿,只知道我不想去哪儿。我不想做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件事,或者说,我不想做我能想到可以做的,任何一件事。开到哪里就是哪里吧。想到这儿,我又加了一脚油门。
车子毫无目标地开着,那段发生在大学时候的对白出现了。“只要出了上海我就觉得很轻松。”一个男孩抓着女孩的手说。“为什么?”女孩问。“因为只要在这里,我就必须是一个优秀的金融从业者。出了这里,我才可以做我自己。”“那你把门关起来,在家坐着看书,不可以吗?”“可能也行吧,可既然有时间看书,为什么不去研究一下股票呢?”
那时候我最喜欢崔健的一首歌,《假行僧》。“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女朋友知道我最喜欢这首歌,很怨怼地问我,为什么不要有人跟随。我觉得自己简直太酷了,连这么可爱的女朋友都不要她跟随。后来,大学毕业,她把我甩了。
车开着,我躲着我所熟知的所有路线,渐渐上了一条笔直的大路。我身边的车辆在减少,雾霾却不见分毫的减少。我似乎正在向郊区行驶。现在还早,还没到早上八点。我精神大好,油箱也是满的。就这样向前开吧。霾很严重,已经影响到能见度,这样的天气,也没必要进行任何户外活动。就这样向前开吧。
二
上大学那时候,我会做这样的事:我会在登山之后,在山顶上大声喊小左的名字,让兄弟从不同角度的远处帮我录像。然后回寝室熬上三天三夜,剪辑,配乐,做个视频,让小左看得又哭又笑。我还会在约会结束时分,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她穿,然后牵着她,光脚拎着她的高跟鞋一起走回学校。
开着开着,车开进了一条小路。两边是树,树是枯的,因为这是冬天。但是树干很健壮,枝干蔓延着,让人可以想到它们春天的样子。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我想象不出,我已经忘记了是怎么来到这里。这几年来第一次,我上班路上一点也没有想起那个难对付的老板助理,一年四季光着腿在办公室里竞走的Monika,会把文案拍到别人桌子上的Monika。唉,没能幸免的,我还是想起了她。
如果我去上班,那我会清楚地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这一天的工作内容和往常相似,我作为数据工程师,找到数字和数字之间的联系,用统计工具做出参数之间的相关性,对应的业务便联系到可以挖掘的内容,汇报给老板和客户。很多人都认为数据工程师是一个很枯燥的工作,但对于我来说,它可以让我积累年资,稳步升职。Monika是团队里的咨询顾问,她总是冲在前面和客户打交道。我很满意这种职位分配,躲避开尖锐的质疑不是很好嘛。Monika说她佩服我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定力,其实,我真的佩服她的心脏。我练好这一项技能就能获得我现在的生活:一张四千项的数据拿过来,十分钟之内,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联系。
我现在的生活,属于每天清晨六点半不需要闹钟睁开的一双眼睛,属于前一天晚上熨烫好的白衬衫,属于车上永远准备的酸奶、麦片、巧克力。没有什么比这样规律的生活更令我觉得舒心和平静。还有,我知道我走在人生的正轨上,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每天比同事早到半小时,晚上如果不能在六点准时下班,就在七点错峰出行。周一晚上,我去超市补充生活用品。周二周四,我去健身。Monika有时候会在周三过来,我们一起做顿饭,然后做爱。周五的时候她会留下来,这样就可以吃到周六早上我为她做的早餐。
也许有一天我会向Monika提出结婚,她应该会答应。
如果小左回来,认识现在的我,她可能会笑我没出息。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哪儿,她又怎么会回来。又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和固定的轨道,渐行渐远了。
三
不知不觉的,身边已经很少看到其他车辆了。我车里有周一刚放好的酸奶、巧克力和麦片。可以把午饭解决。只要能在中午时分往回开,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路边突然有一只小狗在过马路。我早早地把车速减慢,不想吓到它。“这些车为什么对一只狗按喇叭。”小左过马路的时候通常都对那些司机非常不满,“把狗狗吓坏了,更不知道往哪儿走了。以后还可能对车产生心理阴影。”“狗会有心理阴影就好咯,横穿马路太危险了。”我牵紧小左的手。她总是喜欢过马路的时候看路上的车、司机的表情、路过的狗,而不是专心看路。
路变得越来越随意。水泥路变成了土路,前面一眼望不到头。雾霾好像有些许淡去的意思。是我的错觉吗?我想起了大学时候登山,也路过了一片湖。那时候我好想拍个照片,可是我的手机拍出来的不像是湖,倒像是一个装满了水的碗。那好像包围了我的、蓝色的、闪着白钻石的湖,怎么能被装到一个小小的屏幕里呢。小左说她最喜欢湖,因为湖水深邃又沉静。而与这两个形容词完全没有关系的是我,她为什么会觉得肤浅又浮躁的我很好?
踩着油门的脚不知不觉有点僵硬了。前面会不会也有一片湖?至少现在看起来像。那时候也是经过了这样的一段路,我们找到了湖。我今天如果能发现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湖,以后就可以一个人来这里尽情回忆小左,而不用承受Monika那个眉头上挑的表情了。
我忍不住觉得有点激动,发现了这片湖,我要做点什么呢?我可以下次带个帐篷来,再带一把折叠椅,在阳光下读一本书。我还可以来钓鱼,带一个煤气炉,一口锅,来一个现烧活鱼!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介意与Monika一起分享。她应该会在搭帐篷的时候搭把手,在我钓鱼的时候泡茶给我喝,烧鱼的酱料,应该也是她做的比较好吃。
我觉得通向湖的这段路也尤其美丽,虽然是冬天,但是路边铺着满满的落叶,被人忘记得很诗意。连我也想作首诗了,可惜我不是诗人。她喜欢写东西,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她为我写了一首歌。她唱给我听的时候,我鼻子很酸。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哭,因为在我唯一哭过一次的那天,她已经跟我分手一个星期了。
开着开着,路好像有了终点。灰蒙蒙的雾霾让我仍然看不清眼前这片湖,不过马上我就可以看到了。
五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
前面竟然有一堵墙。
灰色的,很宽。高度大约两米,不高,但是超过了我的身高。宽大约三米,两边是树木,再往远处是居民区。不宽,但拦住了我的视线。从墙面能看出堆砌者的随意和急切,因为不太整齐的砖块和水泥看起来经不起一记重锤。这堵墙看不出新旧,不像新的墙,但也没有旧墙特有的剥落痕迹。上面没有图画、拆迁抑或是广告贴纸,证明我确实发现了个人烟稀少的去处。不过,因为这堵墙,我还没有看到藏在它身后的湖。
我的车停在墙的面前好一会儿,刚想下车看看,又觉得兴味索然。我翻出了一盒麦片,一口一口掏着送到嘴里。麦片吃完了,我喝光了酸奶。酸奶吃空了,我翻出最后一块巧克力,放到嘴里。
光着双手、嘴里没了东西,再盯着这堵墙,我又有了新的感觉。
我想翻出后备厢的那把钳子,把墙凿个窟窿。
四
对。我要凿了这堵墙。
我下车打开后备厢,拿出那把钳子。钳子不大,但足够一块一块把墙上并不牢固的砖体砸下。
我拿着锤子走到墙边,举起手来。
这堵墙不该存在,它本来就不应当存在,它的存在毫无意义。在人类的向往和抵达之间,永远存在一堵毫无意义的墙。一堵墙让你能够想象得到美景但是看不到。想要砸破但是不敢砸。就是这堵墙让你回头,让你踩刹车,让你回到点着灯的大路上,走更多一次的老路,重复更多一次的线路。
今天我把这堵墙砸了,附近的居民会感谢我,他们茶余饭后,多了个徒步闲聊的好去处。就算墙背后不是一个好去处,他们也会感谢我为他们的好奇心做了件好事。砸墙的是我,他们只需直接享受事物的真相。万一墙后真是美景,我今天便在湖边徜徉打坐,周末便带Monika过来捉鱼现烧。
好,就这么干。我手起,锤落。一锤砸下去,胳膊一阵酸痛,连关节也震得生疼。
冷静下来想,这堵墙的功用究竟是什么?道路施工队发现前面是残路,建了一堵墙,防止行人的车子开到湖里?房地产商要施工填湖,建个新的楼盘?这么说,这墙要么是防止道路安全隐患,要么是保护商业价值。建立在这里,想也不是一个人用一双胳膊砖头蘸水泥砌好的,想是一个施工队接到指示堆砌的。
得了吧,我对自己说,好歹你现在也是一个著名咨询公司的数据分析师,要理智,要克制。今天你砸了这堵墙,明天客户拿着新闻过来说不信任你。今天你砸了这堵墙,明天房东说不定从哪儿知道了,说你精神有问题,把你赶出去。
五
我饿了。
比起墙后薛定谔式的美景,此刻我只能抓住一种真实的感觉。那就是饿。
想吃Monika喜欢的那家的红烧仔鸡,再来两大碗米饭。于是我发动车,掉头回家。我打开了导航,定位到公司,Monika一定去上班了,不然她不会一早上都不给我发一条短讯。
回去的路,我把注意力放在导航上。回去比来的时候快了很多。不知不觉我就到了公司楼下,停车到了我停了一千零九十五次的那个停车位。Monika下来,我们去吃红烧仔鸡。从交往到现在,一直都还会去的餐厅,也只有这家了。
“你上午去哪儿了?”Monika挑着她深棕色的细眉问我。
“我去找一片湖,可是湖被一堵墙挡住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你确定墙后面是一片湖吗?”她系上安全带,撩了撩头发,不假思索地回问我。
“这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还是会去吃那家红烧仔鸡了。”
那片湖到底有没有一个足够放下一个双人帐篷的岸边,湖里有没有肥硕的大鱼,那鱼肉的味道好不好,我都已经不去想了。雾霾在渐渐散去,无数新的餐厅涌现在我居住和工作的城市。我和Monika会发现一些喜欢的新餐厅,也有一家常去吃的红烧仔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