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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占鹊巢

2019-11-12杨小竹

青年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保姆老头子病房

文/杨小竹

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镇上一家大型国企附属医院里的一名小护士。我每天骑车穿过小镇到医院的内科病房接早班。穿过病房一楼的大厅,从敞开的木框玻璃门,能看到摆放在过道另端的、柄手上包裹着碎布的大铁皮水炉的壶口正往外冒着袅袅的热气,中风后遗症的住院病人拖着一条僵硬的腿缓慢走在走廊上,旁边白发皱纹的老太太手里拿着小木板凳,另一只空着的手悬空托在他的胳膊肘旁边,似乎随时准备搀扶他。

他们看到一名匆匆忙忙的年轻护士推开护办室隔壁的一个房间,随着她的手一扭转,她的身影便被半开的乳白色的房门咽下去了。

房间里一张紧靠着墙壁的床,铺着淡蓝色床单。即使是白天,房间也拉着蓝色的布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再加上房间里一面墙上立着一块病人赠送的幽蓝色的镜子,使整个房间显出一种朦胧之气。不过,这种光线,对我们来说,却很安全舒服。因为,夏天了,一般,我们会脱去自己的衣服,换上贴身的短袖护士裙服。

护士服的夏装,更像短袖束腰连衣裙,穿在二十岁左右的纤瘦苗条的身形上,这种纯白色将二十岁左右的青春衬托得自有一种楚楚动人之气。只可惜,青春易逝,病房的忙碌很容易将青春蚀成一片黄叶。

我正换着衣服,夜班护士一萍推门进来了。“你知道吗?小保姆和‘老头子’好上了。”她一进来,就做了个职业性的习惯,用手拉开床单的一角,顺势把白大衣扯紧了一下,好像是为了不让它沾到更多的床单,然后才坐在床上。她脸上做了个不屑、鄙弃的表情,“真恶心!”她毫不掩饰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结发妻子还躺在病床上呢,空了的卧室里就上演‘鸠占鹊巢’,未免太早了些。”

“小保姆?”我眼前浮现起浸了一夜水的发涨葡萄似的眼睛,矮冬瓜般的身子,粗糙的腮红。

她矮胖的身躯晃动在单玉梅的病房与我们护办室之间,已经几年了。但是,谁去注意她呢?“小保姆”就像病房里的一块墙壁,或是一把椅子,它存在着,只是,谁会去管椅子的故事,谁会去记载墙皮什么时候脱落?

我继续想着她的样子,她看着我,那瞪大的、宛如惊愕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但笑容却经常是像塑料纸在脸上哗哗抖开了。

一萍在护办室读完交班报告后,实习医生们早移动了病历车,“哗啦哗啦”抽出铁皮夹的病历,胳膊上压着一沓灰色的铁皮夹,身子后仰,那姿势就像孕妇小心翼翼地抱着横放着的小孩子,拥着科室姚主任向病房走去。

“人这一生啊!”每次,姚主任被众实习生拥着进单玉梅的病房查房时,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姚主任皮肤白皙,虽近五十岁了,也还是一个地道的老美人。她和单玉梅在同一青春韶华时,同一年进的这家医院。那时,她们都是留下来的上海知青。

可现在,她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拿着叩诊锤,敲着单玉梅毫无反应的膝关节。而单玉梅,躯在白色的床单上,往上翻着白眼,露出的白眼膜如沙滩上搁置在烈日底下一条垂死的鱼的眼睛。身上散发出一般浓浓的腥味。那是汗腥与腐坏的呼吸味。她的躯壳已近似一堆乱石头,比石头多出来的只是呼吸。当然,有时她也会眨眼、握拳头,不过,那是木偶人似的。是压在她脑内的血栓偶尔怜悯她一下。

“单玉梅。”主任站在她的床头,怀着错综复杂的感叹,喊她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喊给枯木听,喊给岩石听。

当我进内科病房时,单玉梅已经成植物人躺在病床上了,因此,对她,我是毫无特殊感受的。大街上、商场上看不到病人,但病房里最不缺的就是病人。

只是,姚主任每次这样喊的时候,似乎才感觉到她曾经很妖娆地生活过。

脑子里的出血,挤压了正常的脑组织,于是,单玉梅的妻子身份、母亲身份、同事身份等所有社会的鲜活容物,都全被抽干了。于是,便风干成了一截枯枝,一个不能活动不能言语的动物。

她的躯壳还占着她的巢。

当我到内科病房时,“单玉梅”这个代号代表的躯壳,已四肢强直得在病床横躺着估计有一年了。而在她中风之前,跟姚主任一样,穿着白大褂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不过,她的主要工作职责就是检查我们这些小护士的工作。这些穿着白大衣的老女人,表情呆板严肃,似对我们这些年轻的姑娘怀着一种天生的敌意。她们森严地盯着我们时,总让我们这些年轻的小护士恐慌得低下头去。

低下头去的眼角会瞥见她们的白大衣干干净净,不像我们这些年轻的护士因为经常加药,衣襟上会溅上药水,染成一块块褪色的黄斑。

单玉梅之前不可能料到她会“落到”我们这些小护士手里,任我们扎针,把她的一只手臂扎得像麻袋似的。“单玉梅”这个代号,代表她曾经风光的一生,而现在,只能走向比死亡还可怕的结局,死亡还有尊严剩下,而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偶尔会眨一下眼睛、因抽搐而四肢强直的植物人。

单玉梅夜晚的抽搐常常是往沉静的夜里投下的一粒石子。病房夜晚的平静,往往会被她的一阵尖锐的叫声划破。

值夜班的我端着托盘,快速走进病房。明晃晃的灯光下,是单玉梅瞪着的两只大眼,像是一只被钉在墙上的猫,突突地瞪出眼睛。她的一侧嘴角几乎歪扯到下巴,两只手攥得紧紧的,躯干和双下肢在床上就像木匠的墨斗线似的拉得笔直,脚面绷成了一个平角。随着她的痉挛抽搐,嘴里发出呜呜声。也不知这是伴随着肌肉抽动而发出的痉挛声音还是动物挨打了似的害怕恐惧?

不过,对眼前的情景,我并不吃惊慌乱,单玉梅这样的情况已经几年了,即使是开始时对此情景害怕的小孩也会见怪不怪了。

小保姆就穿着紧身的毛线衣裤站在床头。乳房在胸前拱得像两个挤在一起的南瓜,腰腹部的赘肉和臀围连起来更像是一堆巨大的沙丘颤动,下面两条粗短的肥腿,环形直径由大腿根部的粗到脚踝处的细急剧过渡。

随即值班医生过来了,小保姆还是那样在床边站着,仿佛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被叫醒,忘记披上一件外套。

一萍见此情景,她的眉毛扯动了一下,一侧的眉毛似乎比另一侧的眉毛高一些。她一定撇了一下嘴,口罩罩住了她的嘴,看不见撇嘴的动作。一萍最看不惯的就是小保姆在早晨住院医生来查房时,也经常穿成这样。住院医生几乎都是男性,旁边还围着一堆同是男性的实习生。

“你看,你看,经常穿成这样,想诱惑谁?”回到护办室后,一萍会“噼里啪啦”放豆子似的对我说。但我往往不以为然,一大早,迷迷糊糊地从小床上爬起来,当然穿成这样了。何况人家还穿着衣服呢,况且这矮冬瓜般的身材哪来的诱惑力?

但这个早晨,又在病房里看到这一幕,我想起,如果小保姆真想诱惑别人的话,那被诱惑的也只有“老头子”了。

如果真如一萍所看到的那样,鸠占鹊巢,那么唯一要打这场捍卫战的应是单玉梅的女儿,那个“假男孩”。在病房几年,我从未见她穿过裙子,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上身是男式样的、有几粒小扣子的圆领衫。走起路来,肩部略后仰,运动鞋把地踩得噌噌响。当她守护在病房时,也不像小保姆那样与护士搞亲近同盟,绝少与护士搭讪,一般说话都是干净的几个字,“39 床拔针”“谢谢”等不超过五个字的话。

不过,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在单玉梅的鼻孔里,有根细细的橡胶管,用胶布贴在鼻唇沟旁,就像在她脸上爬着一只黄色橡胶蜘蛛。另一端被护士夹着镊子的手送进单玉梅的鼻腔,通过食道,最终端停留在她的胃里。

床头柜上,一个蒙着一块灰白色包布的治疗盘,铺满了整张桌子。因为常年的消毒熏蒸,包布有些地方呈皱巴的黑色。小保姆掀开包布,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根明晃晃的玻璃粗针管,还有一根细细的盘曲着的胃管。

她拿起盘子里的玻璃针筒,从保温桶里吸一些鱼汤,再缓缓打入这胃管里。像小孩子手臂粗的玻璃针筒紧攥在她的掌心里。

我端着治疗盘走进病房后,把治疗盘放在凳子上,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掏出白色的口罩把自己脸的下半部蒙住了。我掀开单玉梅的被角。

“打针啊!”小保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站起来,她正在吃东西,腮帮上的圆顶在变小,然后便平坦了。她弓了一下圆滚滚的身子,双手轻搂起单玉梅翻白眼的头部,朝她面颊上猛亲了一口,发出清亮的“啵”的一声:“大宝贝,打针了。”好像母性即将要溢出来,她要忍不住把自己的爱往婴儿的嘴里塞,她的音调里抖满了清脆的欢乐。

小保姆看打针的护士们把输液皮管插进瓶子里,挂在输液架上后,右手夹着输液皮管往上打一个弧转后再垂直放下来,输液皮管里的空气就掉排了,只看到透明的液体一滴滴地滴下来。

排好气后,从白色的帽子下,白色的口罩上,眼睛投出来的专注目光中,锃亮的针尖在单玉梅苍老的白绸缎似的皮肤上探索。当然,针尖扎下去,单玉梅大多无反应,偶尔怕痒似的皮肤略略抖一下,有时还会“哼唧”一声,像是猪圈里正在舔槽的猪,脊背上突然挨了主人一棍子。

“呵呵,总算打进去了。”小保姆咧开嘴巴,露出夸张、富有表演性的笑容,一边递给我固定针尖的胶布,一边大大地松口气,巴结似的说。

今日,已扎上针后,一个小小的气泡附在接针的一小截橡皮管上,我就用手指轻轻地弹,弹到出口处,一手捏紧针头,防止静脉回血太多;另一只手就分离开接口,让空气顺着几滴液体一起排出去。

“管里有这点空气有什么要紧,会死人啊?”小保姆问我道。

“一点点倒不会,但是,量大了,肯定会啊,流进肺静脉,马上就会栓塞死亡的。”

“这么危险!”小保姆似不相信地瞪大眼睛。

“老头子”推门进来了。“老头子”是未生病时单玉梅的丈夫,如果一萍所说是真的,那么现在,可能已经不是了。

他半百年纪,头发已经像蒙着一层麻似的灰白了。他患有严重的鼻炎,每说一两句话就会伴有一次抽鼻子的动作。双眼略斜,一只眼珠被白障斑占了大半。我不知他眼睛是否一直这样,还是近来才变成如此。但远看他的背影,还看得过去,肩膀没有佝塌下来,背部平直瘦削。

“单玉梅,护士给你挂水了。”他站在床边,喊着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女人,这个名字里还保持着过去的生活内容,喊着这个名字,似乎展开了曾经的生活画卷。但是,除了我们三个站着的人听见,躺着的人毫无反应。短暂打开的画卷悄无声息地闭合了。

唤醒植物人的神话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我心里闪过了怪异的感觉。床边站着这个占了鹊巢的矮墩墩的“鸠”,老“公喜鹊”斜白着眼睛,灰麻白的头发,消瘦的身形高出这只“鸠”整整一个肩膀——“鸠”的头顶只到他的腋窝。“鸠”的脸上是淳朴卑微的神情。

这个长年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发型估计出自小保姆之手,剪得短到耳边,是经过改装的“童花头”。琥珀色的眼珠,似猫的或羚羊等动物般的眼神,又似小孩的无邪。因长年不见阳光,肤色白得透明,透明中暴露出一张五十岁的苍老女人的面孔。

突然间,她又抽搐起来,像受了惊吓,双手握紧拳头在胸前,牙关紧咬,歪着嘴角,一侧流涎,发出挨了打的动物般的低声哀叫。她的大脑里有一根看不见的神经在操纵着她的双手,像舞台上的傀儡戏,绳子系在木偶人的手上,舞台背后人的手里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往上一提,往后一拉。

小保姆两条粗胖的腿往地上一甩拖鞋,利索地爬上床,坐到单玉梅的枕头上,把单玉梅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大宝贝,大宝贝。”她亲昵地叫着、安抚着,似这样就能把植物人的抽搐止息下去。小保姆浑身滚圆的肌肉里似乎蓄满了母爱的液汁。

小保姆是希望这个植物人存在,还是希望她消失呢?

“老头子”一点也不惊慌失措,他安静地站在房间里,脸上带着习惯了的、长久忍受的静默神情。

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漂白着周遭寂静的一切,墙上的闹钟嘀嗒着,指针指向半夜一点。我在病房里巡视了一圈,踮着脚通过门上方的玻璃朝里观看,怕病房里的病人有什么意外。除了抢救室外,病房里都已熄灯了,只剩下晕黄的地脚灯像长在地上的一只朦胧的巨眼,有限的灯光上方是漆黑一片。

巡视完病房之后,我坐回护办室的椅子上,低头核对着药盘里的一个个药丸,尖锐的铃声突然在走廊上扯叫起来,护办室的灯光都被铃声刺得晃了一下。我托着注射盘迅速走向单玉梅的病房。推开房门,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剪着短发的女孩子盘腿坐在床上,把单玉梅僵硬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她是那个“假男孩”,让我深感意外。我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充满悲伤的、心痛的脸,厮磨着她母亲那张圆圆的、在灯光映衬下显得苍白、毫无生机的大脸,她的一只手轻抚着单玉梅的胸部:“哦,不要怕,不要怕。”就像搂抱、安抚着一个在黑夜中受到惊吓的孩子。

可单玉梅的眼神依然没有人的意识,像是一只山羊跳进了淡褐色的眼珠里,她抽搐起来显得很痛苦,全身像从脊柱上拉起了一根神经,四肢躯干弓成了一团。“假男孩”见我拿出针管,手指顶在注射器上,朝上排针管里的空气直到针尖涌出一滴药液,她一只手拉起单玉梅的衣服,然后我手中尖尖的针猛戳进单玉梅苍白的肌肉里去。

整个夜晚我不放心,进去查看了几次。每次,在地脚灯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假男孩”盘坐在床上,怀里搂抱着她母亲,声音轻柔,似哄着受了惊吓的孩子入眠。当窗外边的天快蒙蒙亮了,我最后一次轻轻推开门,她母亲半躺在她的怀里,她的下巴贴在母亲的额头上,微闭着双眼。她搂着这个已沉睡了几年的母亲,灯光给她的脸投射上了一种晕黄的悲伤。

我的眼睛里顿时像揉进了沙子,涌出眼泪。我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下夜班时,我看见“老头子”鼻子一吸一抽地从病房外走了进来。在走廊里,我站在了他的前面,他抬起患白内障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我跟他说起昨晚的事,说他女儿可能一夜没睡。我想他脸上应会现出疼爱的神情,那是他的女儿和他的妻子。但是,他只是冷淡地“噢”了一声,仿佛三个陌生人定期在病房里会面。我心里涌上无法遏止的失望,还有一丝伤痛,就像在这个清晨窗外拉起了忧伤的小提琴曲。

我再转过头,看到了小保姆拎着热水瓶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她身后的背景是病房的早点餐车。她肥胖的身躯蹒跚迈步在几个来接班的身材高挑、穿着艳丽的女孩子后面,胸前硕大的肉波在颤动,她脸上似乎布着对生活的麻木,两只褪色的红色塑料壳热水瓶把她夹在中间,就像两根粗大的杵杖把她送向她的目标。

那个星期天的中午,医院食堂的盒饭推车照样推到了科室门口,一股菜香飘进了鼻子。小保姆迈进护办室时,旧乳白色的治疗台上还没敲开的玻璃安瓿药瓶摆成了一条小长龙,我正拿着小砂轮,对着垃圾桶哗啦哗啦把这些安瓿药瓶全敲断,一萍拿着注射器插进开口的安瓿瓶里,“嗖溜嗖溜”地吸,玻璃针管泛着一层白光。我看见小保姆盯着一萍手中的注射器看了几眼,似乎有什么诱惑着她的目光。

小保姆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敲了敲门。“你俩忙吧,我想给单玉梅换个中单。”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欢快的、任劳任怨的笑容。

按照严格的规定,应由当班护士来给单玉梅更换又被屎尿弄湿的床单。不过,我和一萍谁也没有移步,而像往常那样说:“嗯,你自己去拿吧!”我们的话语中充满了随意和信任。

小保姆每日出入护办室,早已能轻车熟路地找到放被子的贮藏间的钥匙。因为每一天,护士们在病房的按铃声奔来跑去,忙得双脚疾走如飞,病房走廊上如同交织着无形的火线,有时候小保姆自己动手去拿,护士们会朝她投去信任、感激的微笑。

小保姆转身,拉开身体左侧临近门口的一个大抽屉,把挂满钥匙的、“哐咣咣”响的钥匙板拿在手里,矮墩的身影哼着歌曲向贮藏间走去。不一会儿,她手里抱着白色的中单,一只手拉开抽屉,把钥匙板扔了进去,随手推上抽屉门。抽屉门斜斜的有些合不拢,她又用手按了按。

我跟她回到病房,“老头子”正把单玉梅的身体翻转,面朝墙侧立。他听到动静,转过头,“中单拖地了。”他提醒道。小保姆的胳膊自动似的一提,中单又上去了。

我事后回忆起来,小保姆那天的笑容就像鸨母脸上扑的白粉,夸张,干巴,做作。这笑容曾多少次出现在单玉梅的房间里,当打针的时候,年轻的护士随意跟小保姆说话时,小保姆总带着这强作欢快的、巴结似的、夸张的笑容。

几个穿干干净净白大褂的老女人,走进了病房。她们是护理部下来检查工作的,在我们眼中就是穿白丧服的女“阎王爷”来了。在治疗室加药的一萍看见她们转进了护办室,表情严肃地问昨天中午谁值班。护士长拿出挂在墙上的排班表。“砰”的一声,玻璃针筒上接针头的乳突被一萍折断了,一萍一阵慌乱,扔掉坏了的玻璃针筒。

昨天中午,是她和我值班。

护士长让一萍和我一起去39 床。

“老头子”习惯性地吸吸鼻子,对护理部下来的老女人们的郑重其事,他似乎感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那个面绷得像鼓的老女人用眼示意小保姆,小保姆默默无声地移开放在单玉梅胳膊肘下的一只包着毛巾的热水袋。我和一萍顿时看到,在单玉梅胳膊肘的骨突处,出现了一小片红斑——那是被热水袋烫伤了。我和一萍顿时如被一块红烙铁击中了脑袋。

“写检查吧!”老女人临走时面无表情地说。

“你以后小心一点嘛!你害得我们多惨!”护理部的人走后,一萍快嘴快舌地批评小保姆。

小保姆不说话,瞪着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无辜的神情,继而,她低下头来,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那神情似乎在说,是我不小心。但我又看到了小保姆的眼睛后面遮掩着什么,那是愤恨吗?那是阴沉沉的目光。我拉了拉一萍的衣袖,一萍跟着我悻悻地走出了病房。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都已经几年了,难道她忘了单玉梅的躯体没有知觉,忘记在热水袋外面要包一层毛巾吗?”一萍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

“可能她粗心了吧!”我说。

“也不会呀?即使粗心,不小心将单玉梅烫了一下,也是很小的差错,遮掩一下便过去了。怎么会被抓住了呢?老女人们莫非真是火眼金睛,遥视到这样不起眼的部位?”一萍仍然在刨根问底。

“除非……”我们面面相觑,惊愕地瞪着对方,我从一萍的眼中看到了惊疑。一条小虫子从窗缝里钻进了我们的心里,它探着绿莹莹的脑袋,蠕动着。但是,我俩都不约而同地迈起了脚,踩死了它。“不会的,还不至于……”

这时小保姆提着热水瓶打水的身影从我们身侧的小径上迈过去了。我和一萍坐在树下,葡萄架遮住了阳光。

几天后,那被踩死的、肮脏的虫子却复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护士长放下台账本,似自言自语地叹息。

“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正推着一车药“哐哐当当”走进来,接话问道。

“说了,你和一萍不要跳起来。今天上午我们在护理部开会,我悄悄问主任怎么就查到单玉梅的胳膊肘被热水袋烫伤了呢?主任开始不肯说,经不住我反复问,才说是小保姆特意告诉她们的。还说上班期间你们不给换床单,不给量血压,让她自己拔针头,等等。后面你们还有一堆差错呢!”

我低头猛推推车,推车的前端像羊生气时一只角翘了起来。把小推车推进治疗室后,我把整个后背靠在暖气片上,心里似翻江倒海,多少激烈的话语都似热浪涌到了嘴边,可心里颤颤悸悸的、反反复复的,也只有那么一句:“我俩又跟你没仇,你为什么要暗算我俩?暗算我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呵呵,你们今天这么多人上班啊!”小保姆矮墩墩的身子进来了,像往常那样咧着嘴笑,大伙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小保姆疑惑地打量着每个人的面孔,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容如僵死的鸟挂在她脸上。

她暗地里告状,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们科室的几乎所有护士都遭她投诉了一遍。每个人都在写检查。

我再次看见小保姆远远地拎着两个热水瓶走来。她的腿上裹着黑色的踩脚裤,像两根巨型的黑肥肠,大腿根部的肉丰满得在黑布料里颤动着,几乎要将黑布料挤得崩裂。小保姆看到我在盯着她看,那圆圆的眼睛中掩藏着怪异的躲闪。

但,小保姆很快像往常一样,向我露出了熟谙的、淳朴的笑容,“回去啦!”她呵呵的笑声就像舞台上的唱腔拖得格外长,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小镇就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关于小保姆的故事陆陆续续传入我的耳中。

原来,小保姆嫁到镇上来,是没有城镇户口的,这样她就很难找到一份正式工作。不过,她勤劳,每天早晨五六点就起床,在小区门口摆起了早点摊,系着干干净净的围裙,把一碗碗凉面送到坐在小圆桌旁的吃早点的人手里。

她怎会想到,命运竟像一个可恶的老太婆那般禁止她交上好运。她不明白,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她丈夫的脚指头被老鼠咬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被老鼠咬了一口,丈夫就丢掉了性命?高热不退,全身出血,最后肾衰,几天后就死在医院里了。医院诊断是流行性出血热。

这只老鼠一定是阎王爷派来惩罚她的。她的前世是不是一只杀了太多老鼠的猫?丈夫死后,婆婆和丈夫的姐姐就像恶鬼一样赶她走。她在镇上没有父母,没有姐妹,没有孩子,没有工作。这房子也是丈夫厂里分的。

“我自己会走。”她像在火葬场那样,号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的还未站稳,掉漆的防盗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也不知她在镇上流离失所多久,才做了单玉梅的护工、“老头子”家的小保姆。

天蒙蒙亮时,医院再次人声嘈杂。卫生员拖着水车哐哐地走过走廊。等我走进病房发体温计,小保姆已经把小床折起塞到单玉梅的床底下。

“老头子”扶着单玉梅侧躺的身子,小保姆手脚麻利地用脏了的中单的干净部分擦了擦单玉梅的屁股,把脏中单的外侧裹成一团,从单玉梅身下抽了出来,扔到地上。又把干净中单铺到单玉梅的身下,先把左侧压平,靠近中线的部分搭在单玉梅的身上。搞完了左侧,在“老头子”的协助下把单玉梅的身体翻过来,再从单玉梅的身子底下抽出被压住的右侧中单,扯直拉平,压好。

小保姆的动作利索连贯,在她的护理下,单玉梅身上的肌肉虽然干硬,却雪白干净。单看这肌肤的颜色,就像是娇嫩的新娘似的。换好之后,通常,她会伸出手拍拍单玉梅的屁股,就像给婴儿刚换过尿片一样,忍不住在它粉嫩的屁股上咬上一口,不过今天她忘记了这动作。

“小红,我先回去了。下午再过来。”“老头子”吸着鼻子,白着一只眼对她说。她点头,静默地看着老头拎起了桌上的保温桶,带上门出去了。

“小红”,小保姆听到“老头子”喊她这个名字,我想,她的身体里一定起了一阵温情的回应。因为除了老头,已经再没人这样称呼她了。医生和护士从来都是喊“39 床的”。

有时候,我会想象小保姆的生活。

当“老头子”与小保姆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往医院方向走来时,“老头子”直而高的身子衬得小保姆像是会挪动双腿的沙球。“老头子”自行车前面的车把上,挂着一只灰色的保温桶,随着自行车的推动,轻微地磕来磕去。两人远看去,竟也像一对老夫少妻。假如病房里的植物人消失了,那么他俩骑自行车外出时,自行车把手上就不用挂那个灰色的保温桶了。然后,一到晚间九点钟以后,每家窗户后面的灯光像猫的懒洋洋的眼神,他们上了楼梯,门是最平常不过的防盗门,门上刷着淡绿色的油漆。当“老头子”推开门时,她似乎感到没有开灯的黑暗中的房子,就像父亲的庞大的身影,静静的、慈祥的,等着她回家。

她知道打开灯后,地板上是老式的、已经磨损严重的粉红色地砖。那时的感觉从没有这样强烈,她要抱住这房子,躺在这房子的怀抱里。这房子终将是她的,她的。在单玉梅睡过的那张老式木板床上,她躺下了。如果住在这房子里,那病房里的一切都将消失。

而她现在只能在病房里睡,躺在那张小床上,早上醒来的时候,面对的是一张咬着牙齿的面孔;夜间睡眠的时候,合上眼睛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挂在白色床单下边的尿袋的影子。这时,过去的事情常在病房的天花板、墙壁上、地板上浮现。她经常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飘到了哪里。有时,凝着的黑色中,又似乎传来谁的哭声,这哭声越来越响亮了,越来越凄厉了。应该是哪个病房又死人了。

端午节到了。早晨人们去菜市场买菜时,一手拎着菜,另一手提着叶子拖地的艾枝。粽叶和艾叶混合的涩香,也同样飘进了病房。

单玉梅的病房墙壁上也插上了一枝艾枝,她依然躺在床上,睁着两只无意识的大眼睛,时间的流逝在她空洞的世界外面进行。

“你帮我看一下我妈,我两个小时后回来。”“假男孩”转头对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

“假男孩”赶在了他们的前面回到了家。她侧耳倾听,楼道间终于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在楼梯拐弯上,小保姆抬起头,看到了“假男孩”站在门口的、深蓝色的侧影。她的大眼睛沉了下去,口舌发干,抱紧了手中拎的保温瓶。她可怜的眼神乞望着“老头子”,“老头子”脸色泛白,他像正刨着蹄的马那样急剧地抽动鼻孔。

“这是我的家,如果你不想待下去,你可以滚出去!”他厉声对女儿说。

“假男孩”变成了一具雕塑立在门口。“老头子”拉着小保姆进屋,小保姆胖墩墩的身子撞到“假男孩”的胳膊肘上,“假男孩”的胳膊肘机械地弹晃了一下,又回复到原位,小保姆进屋了。“老头子”听到“啪”的甩门声,似乎连门框都被震动了。“老头子”反击的音量似老武士手中挥出去的剑:“我就要小红。”

端午节的粽子还没有吃完,我又要值夜班了。一次,车棚里塞满了车,我不得不把自行车停靠在窗户下。当停好车,我抬头朝病房里随意地看了一眼,那是人天生的窥视欲望的自然表现。正待走时,风掠过了蓝布窗帘,小保姆那滚圆的身子从窗帘的一角现了出来。我心里“怦怦”跳了一下,窗帘遮住了小保姆的脸,只看见她的腹上部和胸下围的位置,在那个位置,一只玻璃注射器拿在她的手中,另一只手往下抽动着活塞,那活塞几乎要掉到针筒外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像被一根铁丝扯了一下,悸跳更厉害了。

风又把窗帘合上了,窗帘像是被吸住似的贴紧在窗栏上,然后松动了一下,使窗户露出了一个缺口。小保姆已经转过身去了,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已经向床边弯下了腰,那个玻璃注射器还在她的手中,不时折射出光亮。我一人站在窗外的黑夜中,看见小保姆一只手握着小孩子手臂般粗的玻璃针筒,另一只手往下抽动活塞,就像护士给人扎针前做的事情。

我来到护办室,把我看到的事情讲给一萍听,一萍不在意地笑了:单玉梅的床头柜上放着托盘,托盘里长年有根五十毫升的玻璃注射器,确实粗得像小孩子的手臂,但那是用来给单玉梅注射食物用的。

单玉梅确实死得突然,大家都还以为她还能熬好几年呢。不过这样,对大家不都是好事吗?一个植物人,每年花着医院的巨额医疗费。这些钱,不都是还在上班的医院职工们辛苦挣来的嘛!

“但是,我明明看见白色的输液管在晃动!她拿着针筒不是走向床头,而是走向床尾啊!”

“床尾?”一萍警觉起来。单玉梅的手臂甚至大拇指上都找不着静脉了,只好把输液针扎在了她的小腿肚的一根小静脉上。胃管在床头,只有输液管在床尾。

“如果输液管里有空气,随着液体一起输入病人血管内,肯定会因肺静脉栓塞而死亡。”在原本单玉梅所在、现已空出来的病房里,一萍又将此事告诉我。

她说,她经历过这样的事。那是六年前她做实习护士的一个夜晚,凌晨三点钟,老护士让她去给一个在走廊上加床的病人输液。因为连着上夜班,太疲惫了。再加上走廊上昏暗的灯光,输液管里有几滴空气没有排净。当它们像小鱼吐着气泡那般随着药液一起滴进病人的血管时,她才发现不对劲。可已经来不及了,病人的呼吸出现了困难。一萍顿时吓得手脚冰冷,呆如木鸡,大脑里有无数只蜜蜂嗡嗡盘旋。好在进入血管的空气量小,病人很快恢复正常,才没有发生重大医疗事故。病人翻了一个身,嘟囔了一句,就睡去了。一萍看着他的侧胸均匀地一起一伏,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可她已经吓得手脚发软,口腔内上下腭像涂了黄连汁似的干巴巴、苦涩涩地粘在一起,她托着盘子,几乎像患了软骨症似的回到了护办室。那是一萍运气。

可是,那天单玉梅有没有这种运气呢?

在单玉梅住过的这间病房,墙上的艾枝已经枯了,枯焦的叶子垂了下来。床上空荡荡的,铺上了白净的床单。

单玉梅的尸体应该还在殡仪馆里。我们可以去派出所报案。

“你去吗?”

“我不去。”

“我也不去。”

“我害怕,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女人。”

“我也是。”

单玉梅已经死了,何必还要再死一个人。况且,我们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许那是我的幻觉,眼睛看花了。是风把输液管吹动了。小保姆是拿着玻璃针筒走到床头,把单玉梅脸上的胶布扯下来,把固定在鼻唇沟旁的胃管扯直,接上注射器,往里面打进去一些牛奶。

很多年后,当我在城市的高楼间,就像下雨天的蚊子一样寻找着一块栖身之地时,那个我在小镇做护士时被淡化的小保姆反而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她有着一双像隔夜涨了水的葡萄似的大眼睛。一到晚间,病房的灯火熄去时,她便从植物人——她的雇主单玉梅——病床底下拖出一张折叠小床。这张小床便是她栖息几年的抽屉。如果岁月会像排版师一样将过去的相片重新排序,也许她的大眼睛会无辜地盯着我,那腮上曾抖动着的虚假笑意会被岁月还原成惨淡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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