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身男女

文/王世伦

一

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忙着在厨房煮面吃，想往里面放胡萝卜又想添个蛋，到最后手忙脚乱的，索性关了火，安安心心地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

明明是陌生号码，可是看着电话那头坚持不懈打了很久，还是接了：“喂。”

“你好，还不睡吗？”

我有些莫名其妙，可电话那头是个女孩子可爱的声音，我怎么也没办法像对待广告推销电话那般直截了当地把电话挂掉。

“不好意思啊，你应该打错电话了，我们不认识吧。”我用肩膀夹着电话走回厨房间，用筷子摆弄着刚放进锅里没多久的那颗半生不熟的蛋。

“你不是也玩那个语音通话的软件吗？”她问道。

我吓了一跳，把蛋都戳破了，不过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她是在那个软件上看到我电话的。

“这样……”我又打开了煤气灶，“我刚注册了没几天，以为没人会打给我的。”那是个刚开发的语音聊天软件，如果充值了VIP 会员，就能看到别的会员的私人信息，包括微信和电话号码。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女生主动充值的。

她感叹道：“你在干什么呢？”她立刻跟我突破了陌生人的隔膜，像是熟人般聊了起来。

“哦，煮面啊。”锅中的水渐渐沸腾，四散的蛋黄慢慢凝固起来。

“这么晚还吃夜宵，不怕变胖吗？”

“没所谓啦，反正我本来就不瘦。”其实我很瘦，无论身体摄入了多少卡路里，最后总是能够顺利地排出，到现在都三十岁了，我身上穿的那条牛仔裤还是高中时期买下的。

“真的？”女生问我，其实我没必要骗她嘛，在这种只是为了消解寂寞而存在的社交平台上，我根本没必要骗她，当然我也没必要对她说实话，能勇敢地在这个平台上注册交友的，应该都是像我一样无所谓真假的人。

“是的，我是个两百斤的胖子。”

“那你还吃？”

“为什么不吃？”

泡面终于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了，我关了火，将热腾腾的面端到茶几上。“不如你说说你在干什么吧。”我问道。

“我刚醒过来，现在饿得睡不着了。”女孩回答，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真诚。

“那就起来吃点东西呗。”

“你开始吃了吗？”女孩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又关心起我来。

“啊。”我往碗里放了几粒榨菜，然后捞起面，将榨菜裹进面里，就着汤吃了满足的一大口，“好吃极了。”我故意刺激她。

“我饿了。”她又一次说道。

我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了一些，那里正在播放几个女人出国旅行的无聊故事，每次吃饭的时候只是看着他们几个人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好像有人陪我在身边一起吃东西一样。

“你吃的是什么口味的泡面呀？”她问我。

“泡菜牛肉，我加了些胡萝卜和榨菜在里面。”

“那样会好吃吗？”

我又吃了一大口。“当然，不信你过来尝尝？”我就像综艺节目里的女艺人似的发出夸张的声音。

“听着就像是很好吃的样子。”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搞得我吃两口面就要看一眼手机，确定她没有挂之后再贴近耳朵，到最后我干脆开了扬声器将手机放在一边，搞什么嘛，反正是她打过来的，如果不想说话了，把电话挂掉就好了。

就当我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的时候，她说话了：“@#￥%”

“哈？你说什么？”我冲着电话大声问道，就好像那个人正在我的面前一样。

“我说，因为我也是个胖子啊，所以我不能吃东西，我要减肥。”

我没话说了，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机，对方那张圆脸好像占据了整张屏幕，不仅是她的脸，就连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全部出现在了屏幕上，如果仅仅是个素未谋面的人，要由声音来辨别她的长相似乎是件困难的事情，可加上胖子这个限定条件的话，好像一切就没那么困难了。

“怎么？想挂电话了？”她问我，看来知道她是个胖子之后干脆地挂了她电话的人并不少。

“哦……不不不，我只是在想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什么事？”

“就是两个陌生的胖子在深夜通电话这件事情啊。”我又一次撒谎道。

“我可不像你，我已经在减肥了。”

“哦？你要减到多少？”

女孩回答：“起码瘦个二十斤吧。”

“瘦了二十斤是多少？”

“不告诉你，这可是我的隐私。”她没有中招。

“这有什么，告诉我呗，反正我们也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了，不认识不代表不会见啊，难道你在这个平台上没有见过网友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好问她：“会见吗？”

“如果瘦了二十斤就见啊。”

她如此回答。

二

楼里的电梯坏了一台，从此只剩进大门右手边的一台电梯孤独地运行，其他时间段都还好，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只有一台电梯的坏处便凸现出来了，二十多层的楼房几乎每一层都要停一下，而狭窄的电梯又根本挤不下多少人，特别是大冬天，人人穿着棉袄，占的地方要比平日多上一倍。

我必须在八点半的时候坐上电梯来到一层，这样我才能赶上八点零五的公交车，坐一站就到公司了，打完卡之后去楼下的食堂吃个早餐，当我泡好咖啡坐在办公桌前时正好九点半，我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工位前的时钟是我前男友送的，他是个比我还要守时的人，不止守时，他的生活永远被规划得满满当当，而那些大大小小的计划和目标，他又几乎都能一以贯之地做到底，无论是跑马拉松，还是考博士、出国，又或是每两周一次和我睡觉，这些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我总是喜欢挑战他，在他跑步的时候叫他停下，在他学习的时候叫他陪我睡觉，当他在床上快不行的时候叫他再坚持一会儿。

其实他一次也没有听我的，我只是自说自话，以为自己能够影响他罢了，所以当他考上了博士准备出国之后，我提出了分手，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失恋了，我从不感到难过，只是胃口忽然变好了，体重跟着食量一起飙升。其实我本来就是个不那么自信的女孩，我甚至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开口表白过，我不太擅长去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因为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我又单身了，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过周末。唯独当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才没那么孤单，吃东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和另一个温暖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很奇怪吧。明明是该感到孤单的，可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吃东西是幸福的，即便是一个人。

终于我把一个人的体重吃成了两个人。

肥了之后，我更害怕跟人打交道，生活仅限于社交网络和游戏，阴阳师还有那个同陌生人语音的软件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用挣钱的话，我可以一辈子窝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只要手机的那一头还有人理睬我，只要身边还有吃的……

可我实在太胖了，连我身边的同事也看不下去了，下午叫奶茶外卖的时候主动帮我要了半糖，其实少一半的糖对我现在的体重来说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吧。但是当熟悉的同事都主动提出来要我减肥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想我需要减肥了，我不能再这样肥下去，我的肥胖已经成了他人的困扰。

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大家都在讨论晚餐要去哪里吃，今天是我减肥计划的第三天，晚饭从来都不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同事开始游说我加入她们的烤肉大军，其实换作平时，我多半就参加了，本着大不了吃完这餐再减肥的想法，吃上这一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同事叫我吃晚餐，被我拒绝了。”我和昨天那个人发了一条信息。

他立刻回复了我：“为什么不去吃？”

“我要减肥啊。”

“吃了才有力气减。”

他那副非要跟我唱反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前男友面前的自己。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不只是我，你也要减肥哦。不然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可是会嫌弃你的。”

“是吗？那不如我们现在就见面吧。”他回复道。

三

电话那头的人特别无聊，因为她跟我什么都聊，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对我的过去那样感兴趣，她问我的上一任女友，说想听关于她的故事。我举着电话想了很久，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恋爱。她说：“那你说嘛，我来判断。”

于是我便说了。给我，然后自己跑去大堂吧里找了张椅子坐下。我看了一眼她的身份证，去前台开好房之后走到她的跟前，她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于是我坐在她对面，等着她醒来。

那时候我刚工作不久，她读大二。我的朋友是她们学校管行政的，他总喜欢找些学生妹出来玩，而这也是我们跟他做朋友唯一的理由。

不只是我，所有人一眼就看上了她，穿着一条红色波点的连衣裙，领口很低，她的胸部发育得要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好。对于大家的目光，她看上去既不排斥，也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就是那种看就看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她就是那样一个随便的人。

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吃饭，这样的饭局看来她没少参加，怎么碰杯，该喝多少，她都门清，一点不露怯。我的朋友们争先恐后地上前敬酒，抢着把她灌多，大家轮流讲着黄色笑话，并希望她能够理解其中的幽默和暗示。她也听得懂，跟着大家一起笑。

轮到她敬酒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起哄了，她跟我们说自己不能喝了，打个圈儿就走，我的朋友们不乐意了，说怎么能走呢，一会儿送你回去。

她说：“好，最后一杯喝到谁谁送我回去。”于是刚才抢着跟她喝的人都不动了，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

“你们谁都不喝是吧，那我跟你喝，喝完就走了。”她跟我碰了杯，一饮而尽。

我们这就算是对上号了。

在我车上，她抽起了烟，看上去比刚才更加不像个学生了。

“去哪儿？我不回学校。”她告诉我，“我们去酒店吧。”

“你喜欢住酒店？”

“嗯，我想这辈子都住在酒店里。”

我停好了车，带她上电梯，她把身份证

四

“这就没了？”我一边刷牙，一边听他讲故事，正到高潮的时候，故事戛然而止。

“不然呢？你想听什么？你怎么那么下流。”他说。

“你成天就会骗人，见面总是临时约，故事又只讲一半，一点都不真诚。”

“不说了，不说了，我也得休息了，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呢。”

“哎，那你跟那个女学生现在还见面吗？她现在毕业了没有？”

“下次再告诉你啊，你减肥减得如何？”

“我今天只吃了一顿，我瘦了！”自从养成了每天晚上跟他打电话的习惯，我就再没有吃夜宵，好像戒掉一个习惯就必须是以养成一个习惯为代价的，这样才能够达到某种平衡。

和他通电话，忽然成了我规律的生活中又一件规律的事情，准时准点，连通话时长都差不多。每一天也只有这件事情让我觉得生命没那么枯燥和无聊。

睡前我又翻了一遍前男友的微博，他去了英国，这人在国内的时候从不更新微博，出了国之后天天发图片，不是伦敦的云就是健身房的器械，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或许是我小人之心吧，看到这些就来气，越气又越想看。

五

这几天我特别的想她，所以跟电话那头的人讲了许多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听说那个女孩回了趟老家之后又回北京了，我不知真假，叫我那个在学校做行政的朋友去查了一下，他没查到，我们俩又一起拜托一个在警局做警察的朋友去查，不仅查到了她的电话、住址还有她最近的开房记录。

她似乎真的达到了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住在酒店的目标。

她住的那家酒店离我并不远，于是我每天都往那里拐，在那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买完了就在靠窗口的位置坐着。可我始终没有遇到她，我见过下了班跑来便利店吃盒饭的员工，碰到过跟我一样无聊，坐在窗口吃一晚上冰激凌的女孩，可就是没有她。

于是我干脆就进了酒店，坐在楼下的大堂吧，我坐在那里，点一杯咖啡，戴着耳机和那个胖子打电话，她很喜欢听我跟那个女孩的故事，我也挺喜欢讲，讲到高潮的时候人家服务员还朝我翻了翻白眼。

“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们做的最刺激的一次是在哪里？”

“好像是一栋破房子里吧，那种刚被推倒没多久的废墟。”我回答完，问，“那你们呢？”

“我都说啦，我跟我男朋友很规律的，时间、地点都很规律。”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耳边是那个胖子喋喋不休吐槽她的前男友：“喂，既然你那么讨厌他，为什么当初要在一起啊？”

她不回答了：“就是在一起了呗。”

“那你呢？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在一起了，那你告诉我既然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最后又要分开？”

这次轮到我无法回答了。是因为她喜欢喝酒？喝完又要吐我一身？还是因为她喜欢全裸着身体在我面前晃悠？又或者是她那副总是无所谓的态度？

“算了，就知道你回答不出来。哎，对了，我最近瘦了很多哟，那个——我们还要见面吗？”

“见呗。”

“你也瘦了？”她问我。

我这才想起来，我骗她我是个胖子。

“嗯，瘦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为什么跟她分开了，我们最后一次开房的时候，她照例还是喝了很多酒之后跟我做的，做完之后跟我说，她男朋友要回国了。

我说：“你怎么还有男朋友？”

她说：“我当然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为什么要你带我走，因为你长得跟他特别像，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会不会他以后工作了也会跟你一样。”

六

好几天跟他没有联系了，打他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我又开始了暴饮暴食，明明只是找了个人语音，可我却像是结束了一段恋情似的沮丧。不过也仅仅就是沮丧而已，长大了，再糟心的事情不过就是沮丧罢了。

于是我又像过去那样，和一栋楼的人抢着那台拥挤的电梯，坐上目的地明确的早班车，吃着花样从不翻新的早点，最后坐到办公桌前，等待一天的结束。

我忽然很想找我的前男友聊聊，我在他的微博下面留言，说了好多话，可最后都删了，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嗨。

一直到我下班他都没有回复我，我想这一定跟时差无关。

下班后，我去公司附近的烧烤店一个人吃了烤串，身边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我，一个人吃的比他们几个人还多。

其实那款语音通话软件是有定位功能的，我第一次匹配到那个人的时候显示我们的距离不足零点一公里，所以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就在我的身边，于是我当场就开了通了VIP会员查看他的信息，可就在我充值的时候他走远了，从零点一公里变成了好远。

那天开始，我打了好多电话。我现在知道一个人是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去戒掉一些东西，或者去养成一些习惯的。

七

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她的房间乱糟糟的，椅子上摆满了她的内衣内裤，桌上也堆得满满当当，化妆品和饮料罐头全都挤在一块儿，烟灰缸里有一块西瓜皮，五六根烟屁股就像是墓碑似的交错着插在上面。

“我没救了。”她告诉我。

我坐在床边，整间房子也只有床上能坐人，她穿着一条睡裙，饱满的胸部一个塞在里面，一个露在外面。

“你会不会也跟别人一样讨厌我呀？别不说话嘛，既然都见了，好歹说些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伸手去抓她那露在外面的一半，揉着揉着，我们就都笑了。

我们两个躺在床上，她问我以后能不能给她一些生活费，因为她不想上班了，可是又想在这座城市混下去，没办法只好问我要了。其实不止问我要吧，她应该还问许多人要了。

我拿出手机给她转账，转完之后她很开心，滚到了我的身边，轻轻地抱着我，用指尖摩挲着我的身体。

“这样的生活很刺激吧？”我问她。

“刺激吗？你觉得刺激就好呀。”她的嘴巴贴近了我的耳朵。

“我把生活费都给你了，其实我也没什么钱。”

“你有工作啊，你可以再挣啊，反正你们上班族不就是朝九晚五，如果没有我的话，你的生活也很没意思啊，有钱也没地方花，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想了一下，她的话好像确实没错，如果没有遇到她的话，我应该过着和那个电话里的人一样的生活，规律而又枯燥。

“你难道想过那样的生活吗？”她问我。

“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啊，只要你每个月给我生活费就好啦。”

我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她在厕所，一边抽烟，一边玩游戏，见我过来，她屁股往后坐了一点，把烟头从两腿之间丢进了马桶：“等一下，等我打完这把。”

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我不知道她要我等什么，我关上厕所门，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夏天过去，秋天就要来了，走出酒店的时候感觉室内外竟然没有一点温差，我走进便利店，要了一瓶果汁和一碗杯面，付款的时候才发现银行卡的余额不足了。还好我身上还有一张百元大钞，于是很难得地，我用现金付了款。

店员帮我泡了杯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酒店的方向，那里始终没有人再走出来过，我在期待着什么呢？

当我吃完杯面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盯着来电看了半天。

然后我感到了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