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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细雨

2019-11-12蔡晓妮

青年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沙巴青松

文/蔡晓妮

玉秋上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他在人群中很抢镜,穿着黑色背心,下面是条军装裤,背了一个黑背包,两条特别粗壮的胳膊露在外面。最抢镜的是膀子上两个花样复杂的龙文身。玉秋见过不少有文身的男人,每次看到都躲得远远的:那些浮夸的纹案让她觉得恐怖,觉得流里流气。但这个男人有些特别,至少玉秋看到他的时候没有感到那么讨厌。那两条文身和他很相衬,在他安静的气质中增加了一丝特别。地铁里,他就站在玉秋的旁边,她忍不住多看了那个男人两眼。更让玉秋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始终目视着前方:他肯定意识到玉秋看着他的文身,却没有不自然,也没有回应,像没看见玉秋似的。玉秋也没太在意,毕竟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地铁时间很长,因为玉秋是坐车去机场,差不多有二十多站。坐在玉秋旁边的男人特别猥琐,不停地拿眼睛偷瞄玉秋,玉秋反感极了,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几眼,那个男人却不收敛。于是玉秋抽了个空,坐到地铁车厢另一边远一些的位置。那个有文身的男人坐在了玉秋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到了机场,过安检的时候玉秋看到了那个男人远远地排在了队伍的尾巴,她想还真是挺有缘分的,一车厢的人,居然他们俩都是去机场的,难道他也是去马来西亚的?好巧不巧的,上了飞机后,玉秋还真的看到了这个男人,就坐在她后两排。因为没有钱,玉秋坐的是廉价航空,其实她的内心是很怕的。到了马来西亚的沙巴都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也不知道表姐灵清约的人能不能准时接机。这是玉秋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人们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玉秋老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宁愿待在老家,永远也不出来。你说怪不怪,别的二十岁的姑娘都盼着出来,只有玉秋不肯。她初中读完就不读了,早就可以出来打工的,村里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早早地就出来闯世界了,她还封闭得很。一方面是玉秋自个儿胆小,另一方面是她妈不肯。她妈三十岁就守寡了,带着玉秋过,日子过得自然是苦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妈门前的是非的确是不少,因为她妈年轻时长得太美了,这人一美,又是个寡妇,能没有是非吗?但好在玉秋的妈妈芬玉是一个木头美人,别人对她的情意她统统都感受不出来,特别不解风情,想和她调调情你都会感到像嚼了木头似的,一点味道没有,还一嘴的木渣子。久而久之,芬玉得罪了不少男人。所以芬玉这些年也吃了不少的苦,男人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编派了不少芬玉的坏话,说她克夫,那方面有问题,芬玉表面上无所谓,木头人一个,心里恨得牙痒痒。因为不肯求人,所以家里的农活儿都得芬玉一个人干,娘家的弟兄们因为她不肯改嫁,都和她闹翻了,加上自顾不暇,只能得空的时候帮帮她。幸好她的本家姐姐春玲不时地会来安慰她,农忙时春玲的丈夫阿豪不时地来帮帮忙,芬玉这些年的日子才勉强过了下去,一个人也算把玉秋拉扯成人了。本来她是不舍得玉秋出去打工的,但这两年她身子越来越差了,玉秋看她虚弱的样子,心里太难过了,这才求了春玲的女儿灵清帮忙找了现在这个工作,到马来西亚的一家中国餐馆当厨师。说起来,玉秋从小做菜就很有天赋,同样的菜她做得就是比别人好吃,没想到这无师自成的手艺将来能挣口饭吃。

人的一生真是奇怪,有些人就是比你强,也许你用尽全力也无法和她打个平手。玉秋从小就很羡慕表姐灵清:有父母疼爱,读了中专,学了旅游管理,毕业后在老乡开的旅游公司工作,被派到马来西亚做地陪导游,赚了不少钱。春玲没少在芬玉面前炫耀,芬玉每次都要对春玲说:“我们家的玉秋要是有你家灵清一半好我就满意了。”春玲每次都说:“那有啥,让灵清在马来西亚给她找个工作啊。”芬玉每次都摆摆手说:“你家灵清多聪明啊,她能做的事情,玉秋做不了,咱们家玉秋什么都不会做,除了会做菜。可是谁要她做那些家常菜呢,现在的厨师都是在厨师学校学的,你没看电视上经常播的那个新东方厨师学校,而且都是男人在学。一个女人哪好去做厨师呢?”春玲被芬玉这么一说,只好回道:“会有办法的,在家也挺好的。”

闲着无聊,玉秋喜欢看一些书。她印象中有个作家说:如果你没有美貌健康,你还有很多钱和爱的话,那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你既没有美貌健康和钱,但你还有爱,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四样都没有,那活着就是痛苦。玉秋想自己的妈妈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即使曾经有过的美貌,也被岁月磨损得雨打风吹去了。这四样东西都不易拥有,能得一样已是上天垂怜。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越活越从容,岁月沉香,波澜不惊。大部分的人都把生活过得破败不堪;生命不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而很有可能就是一袭普通的袍,上面还有不少破洞。

在飞机上,玉秋糊里糊涂地想了不少,把妈妈和自己的前世今生在离地几千英尺的天空中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廉价航空没有提供餐饮。玉秋吃着随身携带的妈妈烙的饼,感受着妈妈的情意,想着几千里外的妈妈是不是睡不着也在想着自己。这样想着想着,醒醒睡睡,居然四个小时就过去了。

下了飞机,来接玉秋的人还没有来。玉秋在微信上联系表姐,表姐说那个人会举个牌子上面写着谭玉秋三个字,可是玉秋在出口处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这个人。玉秋就想去换马币,走的时候比较匆忙,没有来得及换钱。七月的沙巴夜晚居然不太热。玉秋到了自动取款机那儿,捣鼓了半天也没有钱取出来,旁边的一个马来人比画着说:“取款机没钱了。”玉秋很绝望,连买水的钱都没有。她正难过和害怕的时候,那个地铁上有着文身的男人刚好经过,看了一眼玉秋说:“你怎么啦?没有钱也没人来接?”玉秋难过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对玉秋说:“接你的人的电话呢,我来帮你打。”打通了电话,那个人说正在路上,快到了。玉秋瞬间觉得踏实了一些。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正新。”

“你也是广东来的?”

“是的。”

“我们是老乡啊!”

“听声音就听出来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一会儿,来接玉秋的人就来了,玉秋赶忙要了秦正新的联系方式,两人挥手作别。

玉秋到了大丰海鲜馆。这家海鲜馆在沙巴最热闹的一条街,生意非常好,在国内的美食网站上都有介绍,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据说有不少明星都来吃过。这样的餐馆对厨师的要求自然是很高的。玉秋为什么能来,还不是因为灵清的三寸不烂之舌,灵清的嘴真的是太能说了,能把死的都说活过来了,所以灵清做导游才做得这么风生水起的,沙巴大大小小的中餐厅都要给她点面子,她在客人面前多说一点儿就很可能给餐厅带来不少的客源。所以玉秋不是厨师学校毕业的,也可以来做厨师,不过先要做学徒,要跟着主厨霍青松学手艺。说起来,霍青松在业界也是鼎鼎大名,做的菜火候准、味道足、口味鲜。灵清和他夸了海口,说玉秋做菜的水平那是一流的,同一道菜没有一个人做得比她好吃。灵清爱喝酒,霍青松也爱喝酒,喝酒喝多了,霍青松就好说话了。其实霍青松一点也不老,不过四十五六岁,这个年纪对男人来说正当年。大家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只知道他以前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霍青松没有家人在这里,日子就过得很闲,除了做菜没什么别的事情了,最爱的就是呼朋唤友地喝酒打麻将,海吃海吹。所以大家都很爱和霍青松接触,因为他看起来最没有烦恼。然而,往往看上去最平淡的人,胸中的沟壑最多,多到你无法想象。灵清有一次喝醉了问霍青松为啥会到这个地方来,霍青松说:“说出来你不会信的,会吓死你的。”灵清缠着霍青松问个不停,霍青松不肯说,默默走开了。灵清和霍青松的性格很投缘,灵清看上去精明,但实际上蛮二的,常常被人骗。之前谈的那个男朋友就把灵清骗得厉害,几乎把她这些年的积蓄都给骗光了。他把灵清甩了的那天,灵清仿佛要把一辈子的酒都喝光,霍青松一句话也不说地陪着灵清喝。喝着喝着,霍青松喝得比灵清还多,灵清本来挺悲伤的,后来都被霍青松吓傻了,忘记了喝酒,就看着霍青松喝。灵清再傻也知道,这样喝会死人的,酒也吓醒了一半。她抢过霍青松的酒说:“你疯啦,能少喝点吗?失恋的是我,被骗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抢我什么风头!”霍青松冷哼了一声说:“知道喝酒没用了吧,知道那种男人不值得你伤悲了吧?喝完这一夜,回家睡一觉,什么都忘了,忘不了我就看不起你灵清。”说完霍青松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地走了。

霍青松外表冷冷的,脸上没啥表情。他烟瘾很大,做菜的时候也喜欢叼根烟。做菜的手法总让你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厨师,倒像是一个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打仗。但厨房这个战场太小了,所以霍青松特别收敛,有些放不开手脚,仿佛生怕动作过猛,就收不了场了。霍青松肯定是不属于厨房的,但霍青松属于哪里呢?没有人知道。玉秋这么秀气的人和霍青松在一起做菜,肯定是不太合拍。霍青松每次看到玉秋把葱、生姜、蒜瓣、洋葱等一干配菜切得一丝不苟,如同列队行礼的士兵,就会说一句:“你整的这些什么劳什子?”这时候,玉秋总是抬起头,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霍青松说:“咋啦,霍师傅?”霍师傅摆摆手说没什么,就走开了。私底下,霍青松对灵清说:“你这个表妹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呢?她那么拘谨,现在也有二十了,也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还搞得像十五岁似的,这样在社会上怎么混。”灵清说:“你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说不定人家比咱们过得都好呢。”

玉秋送菜到客人桌上的时候,不小心把蛤蜊汤给洒了。她忙不迭地道歉,却看到客人中有秦正新坐着,不由得惊喜地叫了起来。秦正新也没有想到玉秋会在这个场合出现,赶忙站了起来说没关系。同行的客人中,有个姑娘的衣服上沾了汤汁,丹凤眼一竖,不肯放过玉秋,非要玉秋赔偿。秦正新对她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认识的人。”姑娘依然不依不饶,跑到秦正新面前,把自己那件低得已经不能再低的低胸裙扯给他看,说:“你看她把我新买的衣服弄成什么样了,很贵的呢,这是香奈儿的最新款!”她扯的幅度太大了,大半个胸部都暴露在秦正新面前,秦正新赶紧别过脸去说:“我赔你。”姑娘斜着眼睛看着秦正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别后悔。”秦正新说:“那当然了,我说话算话。”姑娘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座位。玉秋认得这个姑娘,她是这里一个木材商人的女儿,爱玩爱疯是出了名的。这个叫林寰寰的姑娘挑衅地看了过来,玉秋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出来混口饭吃真不容易,家里虽然穷,可是阿妈不至于让自己受委屈。秦正新走了过来,把她拉到边上说:“你还好吧?”玉秋嗫嚅着说:“还好,给你添麻烦了。”秦正新说:“哪里的话啊,出门在外谁不遇到点麻烦。”秦正新说他在沙巴一个形状很像贝壳的岛上做浮潜教练员,邀请玉秋去贝壳岛玩。

玉秋约了灵清和霍青松一起去。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霍青松,这次居然肯出动大驾。灵清惊呆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让您老也肯出来晒晒太阳了。”霍青松讪讪笑了两下说:“我是怕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灵清哈哈大笑说:“你真逗啊,我走南闯北的,你忘了我是个导游啊。”霍青松无语了,说:“女孩子家不要总这么托大,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意外的事情发生。”

到了贝壳岛,秦正新带他们一路逛逛,看看红树林,吃吃椰子。红树林真的很神奇,秦正新带玉秋逛了一圈之后,说:“其实老在这个岛上也挺无聊的,走一个小时不到这个岛就逛完了,待久了,真的好想家。”玉秋踢踢脚下的沙说:“有啥不好的呢,这里的空气这么好,水这么清,人的心灵也和这海水一样,那么蓝那么清澈。”说完玉秋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是谁说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阳光空气海水,这一切真美好。可是回到陆地上,那一切的不美好都回来了,而且都不是免费的。如果把世间比喻成一片海洋的话,人就是漂浮在海上的浮木,一根一根,不知要漂向哪里,在一起的也可能走一段就走散了,不在一起的也有可能因为浮力而走到了一起,渐走渐远,渐远渐近,一切都在变化中。回去后,玉秋接到了春玲的电话,说芬玉生病了,芬玉不让春玲告诉她,但春玲看芬玉一个人拖着病体熬得那么艰难,还是决定要打电话给玉秋。接到电话,玉秋就立刻买了机票飞回老家。

辛苦了大半辈子的芬玉,最后还是没有逃脱病魔的折磨。生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会被这件事打败,你会没有钱治病,也会有钱也治不了病。芬玉这两样都摊上了:即使你有机会花钱买命,你也会很痛苦,血淋淋的痛苦,血淋淋的痛不欲生。都不是最佳方案。芬玉的这种病其实是长期的情绪不愉快造成的,她心情一不愉快就吃不下饭,久而久之就得了胃病。玉秋在家中陪着芬玉一待就是几个月,芬玉的病情始终不乐观。这天玉秋一个人在房前屋后地忙碌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家门口,微笑地看着自己。原来是秦正新!几个月没见,秦正新明显黑瘦了不少,显然是消受了不少热带的阳光。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对比更加明显了。秦正新的到来让玉秋又惊又喜。人们常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因为从小生活得艰苦,玉秋看到了很多的冷眼和嘲讽,也过早明白了生活的艰难。这个时候到来的秦正新犹如她的救命稻草一般。然而,芬玉的病终于严重到一口饭也吃不下,人瘦到不成样子,家里的钱又花光了,举债累累。她也不肯再去治了。春玲夫妻也是厚道人,砸锅卖铁也想着帮芬玉,芬玉对春玲说:“表姐,有你这份情意就够了,这辈子有你做我姐姐也值了,我不能拖累你们。帮我照顾好玉秋。”春玲自然不愿意她这么说,但她知道她的钱也是杯水车薪。芬玉的命是救不回来了,她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时好时坏,每次都是秦正新背着她在医院跑上跑下。秦正新觉得芬玉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他真怕自己把芬玉背折了。芬玉清醒的时候常常会拉着秦正新的手流眼泪,让他替自己照顾玉秋。芬玉离死亡越来越近,她曾经并不害怕死,年轻的时候拉扯孩子过不下去,也想过死。可是真正到死的时候,芬玉却感到了一种恐惧,觉得她正坠向一个巨大的黑洞,灵魂就要离自己而去,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到后来,芬玉的眼泪都流干了,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知道这一次死亡真正的来临了,她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见她的父母和丈夫了,也许那边她并不孤独,对她来说身体的伤痛已经足够大,活着就是疼痛和心碎,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玉秋。但她无能为力。芬玉终于流干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滴泪,她死的那天,寒冷的冬天出现了一抹暖阳,透过窗户照在了芬玉的床上,那么暖和。可玉秋却感到出奇的冷,芬玉都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在一阵急促的挣扎中去世了,那些苍白憔悴病痛折磨也被带走了。玉秋的眼泪也流干了,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哭了,但最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它流淌,秦正新怎么安慰也没有用。

玉秋因为芬玉的死内心变得更加的空空荡荡,这种空空荡荡不是秦正新的爱可以补偿的,但秦正新的爱却可以一点点缓解玉秋的痛楚,让她不再去想那些惨淡的岁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还是决定回到沙巴去。芬玉走后,玉秋变得有点神经质,她到沙巴后就和秦正新住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餐厅,专卖一些中国的炒饭炒粉炒牛河之类的快餐。开始创业总是很艰难的,难免会有一些摩擦。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说得倒是一点都没有错。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中,人与人之间那么一点可怜的情分很容易就消磨光了。玉秋本就性格内向沉郁,这下越发沉默了,秦正新的脾气变得暴躁了不少,常常抽闷烟,只有霍青松可以开导开导他,但两个人的感情如果发生了变化,外人是很难劝和的,只有靠自身去弥补消化。那家小小的茶餐厅,两个人用了自己所有的钱盘下来,还借了霍青松和灵清不少钱,不仅如此,能借的朋友几乎都借了,开头的日子都是甜蜜的,两个人齐心协力,再苦似乎也觉得甜蜜。但是他们再怎么努力,依然赚不到什么钱,开头几个月还能支撑,后来各路债主找上来的时候,秦正新的挫败感越来越严重,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大,烟酒不离手。毕竟人生地不熟,在马来西亚做生意也不那么容易,更何况他们俩都没有做生意的经验。

当一个男人对人生感到失望无助的时候,恰恰是他最容易放纵自己的时候。玉秋是怎么发现秦正新出轨的呢?她一直患有轻度的神经衰弱,晚上一有声响就睡不着。秦正新不开心了晚上就会出去喝酒,玉秋因为生意不好和他的龃龉多了起来,也不敢管他,但他不回来她就睡不着。秦正新回来的时候,玉秋假装睡着了。秦正新自己可能没有察觉,他的身上有浓浓的香水味,玉秋起床看到秦正新丢在椅子上的衬衫上有女人的口红印,一看就是不小心蹭的。她心里咯噔一下,但听到秦正新从浴室出来,她还是放下衣服装睡。

日子久了,这种事情越来越多,秦正新已经发展到夜不归宿。这天他出去后,玉秋就关了店,跟上去。秦正新骑着摩托车,玉秋坐着出租车一路跟随,没有想到秦正新是和林寰寰约会,约在了海边。林寰寰穿着大红的沙滩裙,头发上也扎着大红色的发带,发带打了一个结留下了长长的飘带。看到秦正新她就飞奔了过来,整个人扑进了秦正新的怀里。玉秋躲在海边的石头后面,心如刀割,不想让他们两个看到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秦正新回来后,他们大吵了一架,开始时吵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后来再吵都是因为林寰寰。吵闹之后,秦正新夺门而出。

随着两人冷战的加剧,玉秋把小店关闭了,重新回到霍青松那儿做帮厨。灵清和霍青松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但玉秋真的没法开心起来。她把时间都用来研究菜品了,做哪些菜,做哪些口味,都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买了一堆的菜谱回来研究马来菜和广东菜的结合。马来菜的重点是配料,尤其是肉骨茶。玉秋研究了多日,在大丰海鲜馆除了做传统中国菜,还开始尝试增加马来西亚娘惹菜的元素。选择多了,回头客增多了,老板对玉秋也刮目相看了。玉秋把精神寄托在做菜上,有一次看到她大汗淋漓地在厨房忙碌的时候,霍青松撇撇嘴对玉秋说:“你这姑娘,不够聪明啊,这烟熏火燎的地方,哪是你这种身子板待的地儿?长这么漂亮的姑娘,嫁个有钱人,享福去啊。你们姐妹俩真是都不聪明,自己赚钱苦不苦啊?”说完摆摆头,一副可惜了的表情。玉秋苦笑一下说:“各人各命,我们就这苦命吧!”

这天晚上,玉秋正在厨房汗流浃背地炒着菜,店里的跑堂急急地跑了进来说:“玉秋,外面有人闹事,你出去看看。”玉秋放下铲子,脱下围裙,捋了捋头发就跟了出去。原来是林寰寰带了一群人在吃饭,林寰寰穿着粉色的吊带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长长的波浪卷发随意披散在肩膀上。她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很轻蔑地看着玉秋说:“哎哟,几日不见,你怎么变这样了?”玉秋冷冷地说:“我咋样了!”林寰寰呵呵一笑说:“你咋样了,你自己看不出来吗?这么胖。”玉秋说:“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对对,是不关我的事,你变这么丑是你的事,但你这桌菜做的是什么呀?这总关我事了吧,你看看,这是什么,这还是肉骨茶吗?”

原本这锅汤是玉秋精心熬制的,里面有不少药材,当归、枸杞、党参、薄荷、玉竹、川芎、肉桂……熬制的时候,特别注意了火候,所以药材虽多,口味却很清淡香甜。现在这锅汤却显得非常的浑浊,一看就是被动了手脚。这时候老板和霍青松过来了,老板说:“怎么了?”林寰寰的跟班拿着筷子在碗里搅动了几下,扒拉出一个黑乎乎的长条状东西,夹到玉秋面前:“看到没有,是老鼠尾巴。”林寰寰做了一个被恶心到的动作,站起来对老板说:“这就是你们的创新,放老鼠尾巴进汤里!”老板反驳道:“这怎么可能!”玉秋在旁边看着那老鼠的尾巴,觉得一阵眩晕。她捂着嘴巴,冲了出去,到洗手间疯狂地吐起来。老板和林寰寰理论一番之后,免了她的单。林寰寰不是为钱,她是为了来找玉秋的碴,但玉秋已经吐成那样,她只有悻悻地走了。

秦正新虽然和玉秋分手了,却没有真正和林寰寰在一起,林寰寰的父亲也不允许他们发展恋情,但他一向管不住林寰寰,初中毕业后林寰寰都没有继续读书。林寰寰的爸爸林发根只有小学文化,靠着做木材生意成了暴发户。他娶了两房太太,林寰寰是他的第二个老婆生的,从小娇生惯养,林寰寰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他能办到的就从不说二话,所以林寰寰的性格变得骄纵任性。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她怎么也得得到。但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她想有就有的,尤其是爱情。

玉秋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霍青松到底有些经验,对玉秋说:“你去医院看看啊?”霍青松把自己熟悉的华人医生的电话告诉了玉秋,玉秋感到自己的身体怪怪的,最近吃得不多,倒显得臃肿了一些,吃了东西后常有干呕的感觉。到了医院,果不其然,玉秋是怀孕了。她拿着医生给的化验单,感觉一阵阵眩晕。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孩子,你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玉秋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秦正新,而是告诉了灵清。灵清听了好高兴,但随即又担心起来,觉得玉秋自己还是个孩子,居无定所的,又和秦正新闹成了那样,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呢?看着灵清阴晴不定的表情,玉秋也难过了起来。霍青松对玉秋说:“丫头,没关系,把孩子生下来,我去找秦正新,我来帮你和他说,你们俩还养不起一个孩子吗?更何况还有我和灵清呢!”玉秋还在赌气,不想见秦正新。但考虑到孩子,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霍青松找到秦正新,告诉他玉秋怀孕的事情,正在工作的秦正新放下自己的橡皮艇,连潜水服都没有脱就飞奔而去。玉秋不太想理秦正新,但看他坐了几小时的船,又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才来到大丰海鲜馆,就抹了把眼泪说:“我给你做饭去。”两人就这样慢慢和好了,打算先筹办婚礼,但想到回去领证,路途遥远,玉秋又怀有身孕,很不稳定,就决定在沙巴先办个婚礼请朋友们吃一顿。秦正新的父母不同意玉秋和秦正新的婚事,自然也就没有来。玉秋怀孕后,秦正新的脾气收敛了不少,他在沙巴市区找了一个运货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想给玉秋和孩子好一点的环境。玉秋的肚子越来越大,开始行动不便了,所以也不能工作。老板照顾她,让她回家安心养胎。她到租住的房子隔壁的婆婆家,借用那台老式的缝纫机做些小孩子的衣服。看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觉得挺幸福的。她不知道,林寰寰一直在找秦正新,不甘心因为玉秋的怀孕,秦正新就回到了她身边。古语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是像林寰寰这么个追法,很少有男人能受得住。秦正新运货的时候不想搭理她,她却跟前跟后地追着。知道秦正新爱喝酒,她就拉着他去喝酒,秦正新拒绝了半天,还是随她去了。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秦正新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林寰寰,无比后悔。他对林寰寰说:“你还是好自为之吧,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秦正新对玉秋有一种歉意,对玉秋的态度更好了些,他给玉秋买了她最爱吃的蛋挞,不明就里的玉秋不解地看着秦正新说:“家里有吃的,我是个厨子,什么菜不会做啊,何必浪费呢?”秦正新看着玉秋,对她说:“我会对你好的,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玉秋觉得幸福,除了一种做母亲的幸福,还有一丝丝的感动。

秦正新没有想到的是,林寰寰也怀孕了。秦正新得知后,还是断然拒绝了林寰寰提出的要求,拒绝离开玉秋和她在一起。林寰寰最后决定去和玉秋谈,玉秋不想看到她,但还是经不住她的纠缠,和她见了面。穿着火红吊带裙的林寰寰,有着水蛇一般的腰身,轻蔑地看着玉秋说:“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你什么地方比我强啊。你有的我都有,你知道吗?我也怀孕了。”玉秋看到林寰寰紧身的吊带裙果然在腹部微微隆起了一块,顿时觉得眩晕:“你和我说这些干吗?和我有关系吗?”

“不要装了,你难道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林寰寰居高临下地对玉秋说,玉秋回答她:“孩子是谁的,和我没关系,我也没兴趣知道。我现在要走了。你不要拦着我,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回去的路上,玉秋恍恍惚惚,看到命运这只大手挥舞着示意一些人快速向前,又示意一些人快速后退。好多条队伍,有前有后,玉秋夹杂在人流中,她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她只希望命运能对她善意一点再善意一点。悲哀感压迫着她,玉秋的肚子一阵紧缩,羊水已经破了。跌倒在地的玉秋痛苦呼喊着,幸亏有路过的人看到了,把她送到了医院,紧急剖宫生下了一个女儿。医生说再晚点,大人孩子的命就都难保。

生了孩子的玉秋,脸上有了做母亲的幸福笑容,但是她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却又不时地回想起林寰寰的话,在幸福的同时又多了一丝忧愁。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玉秋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不少,才二十岁的人却长了几根白头发。灵清看到有些心疼,她对玉秋说:“你不要想太多了,安心把月子做完。”这段日子,灵清给了玉秋不少钱,从芬玉生病到玉秋怀孕,除了秦正新外几乎都是灵清在支撑,玉秋自觉自己欠得太多,但是灵清说:“你要觉得欠我的,等你以后好了,你再还给我。”玉秋说好,但玉秋知道这辈子即使还得了钱也还不了这欠下的人情债。

霍青松的前妻到沙巴来找霍青松,大家才知道原来一直孤身一人的霍青松是有过老婆的。他前妻异常美丽,那种美不同于玉秋也不同于灵清。玉秋的美带着一种沉静的气质,像秋天的树叶,干净内敛沉静,只是带着一丝稚气。而灵清是明艳的,开朗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说话咋咋呼呼,让人一眼就看到心窝子里去,没有心计却活得开心,烦恼不会超过三天。如果说玉秋和灵清都还是姑娘的话,那霍青松的前妻就称得起是女人。按理说她也不小了,至少也有四十岁了,但她的美貌还是遮不住;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也很漂亮,可以说是这个女人的翻版,美成这样真的是上天的眷顾。小姑娘和霍青松的老婆都穿着价格昂贵的迪奥,灵清知道这个系列的款式价格不菲,她一年赚的钱也买不起。

霍青松的前妻叫芝芝,芝芝和霍青松结婚的时候,霍青松还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小伙子,两人创业多年,商海沉浮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关系却没有那么好了。芝芝爱上了别的男人,并且有了孩子小若。小若出生之后霍青松离开了家乡,他不能忍受相濡以沫的妻子对自己的背叛,但还是把所有的产业都给了芝芝。芝芝并没有和那个男人结婚,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小若生活。她一直不知道霍青松在哪里,然而生活的戏剧性就在不经意间展现:她的一个朋友到沙巴度假,意外地看到了霍青松。芝芝就带着小若来了,想找回霍青松。霍青松对芝芝说:“我们的感情在命运面前早就已经疲惫不堪,我根本无法照顾你和孩子,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我没有办法面对你。”芝芝说:“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能原谅我吗?”霍青松说:“不,我早已经原谅你了。只是我已经不爱你了,我有了新的女朋友。”说完他搂了搂灵清的肩膀。芝芝看着灵清,眼睛中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芝芝失望地带着孩子离开了沙巴。

灵清问霍青松这句表白是不是真的。霍青松说:“当然是假的,你想多了。”

灵清带游客去威斯特红树林看萤火虫,在救一个顽皮的孩子的时候摔断了腿。还在月子中的玉秋和秦正新自顾不暇,照顾灵清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霍青松的身上。他虽然是个大男人,但照顾人还是非常细心的。两人认识好几年了,都是在一起喝酒聊天,这样子的相处还是第一次,感情不知不觉又近了一些,霍青松不再说灵清总是穿得不男不女的了,灵清也不再说霍青松胡子拉碴。这天傍晚,霍青松带着拄着拐杖的灵清到海边玩,两个人坐在沙滩上,各自拿着啤酒。灵清对霍青松说:“来沙巴这么久,第一次自己这么轻松地坐在海边欣赏落日,像做梦一样。”两人坐着聊着,消磨着时光。

霍青松突然说:“我准备回去了。”灵清有些不解地看着霍青松,霍青松笑了一下:“我准备回老家去了。”

“你不是拒绝了芝芝,怎么又想回去了?”灵清有些不解。

“逃避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一些亲朋,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人老了,也该叶落归根了。我不想在这个海鲜馆当一辈子厨师,每天烟熏火燎的。”

灵清有些失落,她“哦”了一声,把自己的啤酒喝尽了。

离别的日子很快到来,霍青松走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和灵清告别,那天灵清带团出差。霍青松走了之后,灵清觉得沙巴的日子突然冷清了下来,没有了谈得来的朋友,内心变得空荡荡。

后来,秦正新带着玉秋回广州创业,灵清更孤单了。没有多久她就结束了沙巴的工作,也回到了中国。在北京,她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写字楼里做白领。这种工作其实并不适合她,她没有处理办公室政治的能力,性格又太直接火暴,绕不起那么多的脑回路。所以她混得不够好,但混口饭吃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她还是时常会想起霍青松,想起在沙巴海边吃海鲜喝啤酒的日子。那时候她似乎很快乐,觉得天地很大,而现在,她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丛林中,只能缩在自己小小的钢筋水泥围起来的鸽子笼中。

至于爱情,显得很像快餐。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她也谈过几个,都不在状态,没有爱的感觉,她就都拒绝了。她常常会回广州看看玉秋和秦正新的孩子,那是她比较快乐的时候,可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经历过不少波折后更加紧密相连,灵清的失落感更深了。秦正新和玉秋开了一个海鲜档,他们夫唱妇随,生意做得很是红火,少女时代吃了不少苦,一直有点营养不良的玉秋越发圆润起来了。如果不是见过曾经多愁善感、楚楚可怜的玉秋,灵清都不相信这会是一个人。

这次回来探亲,灵清待得似乎久了一些,她看了很多以前的同学朋友,也走了不少亲戚,在这些推杯换盏中,灵清看到了自己的意兴阑珊。她知道对于很多离开家乡超过十年的人来说,故乡有的时候真的就像过年时停留的一个驿站,很多人的内心是回不去的。而远方又是自己的归宿吗?在这回与去的过程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

灵清拒绝秦正新送她,独自一个人走在广州深夜的街头。她说自己住的宾馆很近,不需要送,让他们回去带孩子。今天她喝了不少酒,历来号称千杯不醉的她有些醉了。她有些踉跄地推开酒店大堂的门,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厅的咖啡吧和人聊天。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那个人的身边转了一圈,用手指着那个人说:“霍青松!你是霍青松!”那人看到她,显然一惊。两个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说了一句“天涯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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