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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我心的郁结

2019-11-12邹永前

四川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外甥女西昌婚礼

文/邹永前

这一天,注定,我会回到过去,在折叠的空间里,作别我心的郁结。

2018年10月20日上午,农历九月十二戊戌佳日佳时,西昌邛海阳光明媚、湖水荡漾、青山如黛,外甥女的婚礼在此如期举行。

婚礼现场,白绿色为主调,欧式镂空城堡主舞台,鲜花与尤加利叶等铺就的T型台路引,丝带与灰、白、蓝三色灯笼构成的顶帘,呈现出典型的小清新西式草坪风格。婚礼形式的选择及婚庆现场的创意来自新娘,表达了她对静美、纯洁与高雅的追求。

“看啊!女孩先走过来了,从宜宾走来。也许你们会问:为啥今天的婚礼会是新娘子先走过来呢?这有故事。那年女孩大学毕业,在蓉城,她邂逅了我们西昌男孩。于是,她坚定地选择来到这里。男孩是回族,为了解回族的历史与风俗,为爱执着的女孩还单骑走宁夏,寻找那份爱的元素。”

婚礼主持人充满激情地向男孩与女孩的亲人讲述着我外甥女把自己嫁到西昌的爱情故事。

的确,我外甥女是个特立独行、敢爱敢恨,当然也有些自我,有些任性的女孩。记得在她小时,一大家子相聚,她做错了事,大家批评她,她生气地躲到一旁。吃饭,没人喊她,她却自己上了桌子。问,你怎不生气了呢?答:“我再气,也不会与我自己肚子生气啊!”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钢琴曲响起,那是外甥女精心地将李玟《爱是那么真》、任素汐《我要你》等曲子糅合而成。外甥女的婚礼浪漫而温馨,于我们一大家人则可谓盛大,上至朝杖之年的老母,下至垂髫儿孙,三十余口由北京、成都、宜宾齐聚这儿为她祝福。

而四十年前的我,却是寂然一身来到这里的。那天的西昌邛海,与今的山水一样,提着一口木箱,背着一床棉被的我,踏上了这块陌生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味道,有些不适,泪眼中,我看见了离开家乡时送我的父亲。

送我,自我记事起就未干过重活的父亲,把我的木箱从家里扛在肩上,一路来到车站。把木箱放好,并未离去,而是下车后趴在我座位旁的车窗边,含着泪,似有话说,却又没有开口。

我明白,父亲并非因我远行而不舍,毕竟儿大,要闯荡这个风雨的世界。十四五岁便跟随自己的大哥,头顶一顶远大于自己身体的斗笠,手拿一根T字形“拐筢子”,背着锅巴盐上云南的父亲,明白这些最为浅显的人生道理。

父亲眼里噙着的泪水,是因为有些歉疚。

这时代是垂青于我的。1977年下半年,在我即将高中毕业时,父亲已经开始为我筹划落实下乡插队地点。比如,有意结交县内某村支部书记,要以他那不大一点的能量,为我找到一个以后能顺利推荐上学、招工、当兵的地方时,仿佛冬季朗朗的阳光,照在了这片万物即将复苏的土地上,让面临上山下乡的年少孩子,以及那些已经三十好几的老学子,人生前途有了一条星光大道。

铺就这条星光大道的时间是1977年8月6日,那天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上,武汉大学教授查全性提出必须恢复高考制度,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邓小平当场拍板同意。从此,我们有机会跨进神圣的大学殿堂。

这是改革的前奏,是中国复兴的前奏曲。因此,对于来到西昌,就读于西昌师专的我,当然极其幸运。而且,没有喝过几滴人文初乳,不知欧美经典《安娜·卡列尼娜》《简·爱》《欧也妮葛朗台》等等为何物;中国古典文学几为空白,《关雎》《离骚》等等古文学经典到了大学才初次涉猎;只在批林批孔、评法批儒中整了点“之”“乎”“者”“也”“哉”,学了点《荔枝蜜》《登泰山》,以及偷偷在小人书书摊上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我,能以全县唯一文科应届毕业考生考上大学,虽是专科,但已是骄子。

然而,就因为我在高考填写志愿时,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填写了“服从”二字。于是,我被那不知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抑或是胖是瘦的人用笔一划拉,就丢到了这地方。

录取通知书是我在县邮局工作的姨爹专程送来。送来时,虽非范进中举那般“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但姨爹也是人在我家屋外,便就扯开嗓子喊道:“通知书来了,永前、永前。”听见姨爹的喊声,我冲了出去,从我姨爹手中抢过录取通知书,兴奋之情不可名状。然而,当我打开通知书,看见里面的文字“西昌师范附属高师班”(1978年底改为西昌师专)时,我彻底懵了,这是一个什么玩意儿啊?我兴奋之情随即被懊恼与苦痛取代。也不说谢,转身躲进了父母为我们几兄弟用竹搭建的阁子间里,并不任性的我,任随母亲他们怎么问话,也不搭腔。

父亲下班回来,早已从邮局工作的我姨爹处得到喜讯的父亲,听母亲说我在气,于是猫着腰来到阁子间,坐到床沿上,有些明知故问地问躺在床上的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父亲面前我不敢任性与逃避,于是弱弱地说:“爸,我想复读,明年再考一次。”听了我的话,父亲久久地没有说什么,此时,我母亲,我80多岁的祖母、弟弟妹妹,乃至邻家大人孩子,都在阁楼下;然而,时空寂静,静得完全可以听见父亲手上那只钟山表发出的滴答声。许久,父亲才用几乎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大娃儿,你得去。管他是中专,还是大学,你这是端了饭碗啊!明年重考,这高考明年就一定能继续吗?还有,你二弟、三弟也快毕业了,考学校那是恐怕没有希望,上山下乡的政策又没变,办留城指标只有一个,你留下来,明年走不成,爸就难啦。”

父亲那几乎是恳求的话语,刺在我的心上,让我虽无法说服自己,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天赐幸于我,我没有放弃的权利,我只能入学、读书,然后就业,为父母减轻那已经不堪的重负。

或许就是一种命,二十多年后,吾儿参加高考,第一次考入北京科技大学,不合他的意,他坚决复读。我做他工作,希望他去,内心却又期盼他坚定自己的选择,实现自己理想。第二年孩子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与他设定的目标有一点差距;然而,吾儿的自我选择毕竟结出了丰硕的成果,于我,则仿佛了却了那已经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

西昌师专,校址就这在邛海边、泸山下,就在我外甥女现在举行婚礼的地方。青松翠柏掩映中的学校虽说有些简陋与寒碜,那幢“文革”武斗中留下的满是弹痕、残垣断壁的原四川林学院教学楼,也于这景秀山河中透出隐隐的痛,但这里依然不失为读书的好地方。

后来,我这才知道,我的同学,不仅大多数年龄比我大,那高考成绩也比我好。然而,诸多的,比如年龄,比如家庭出身等等,他们也被那不知名的力丢到了这里。接到录取通知书,眼瞅着通知书上那陌生的文字时,也是一脸茫然与懊恼。然而,复读,以致抱怨的时间都没有,我们都没有选择,只能欣然接受,静下心来,把已经失去的光阴夺回来。于是,在我们校园传开了这个有几分苦涩,却不乏幽默与励志的故事。

一个周末,我们学校有两个同学去西昌城,公交车上偶遇一或许是高考落榜的青年。这青年对我们在读大学生极其羡慕,只是他可能确实没有多少关于大学、中专的知识,于是交谈中对我们同学说:你们真幸运,虽说读的是师范附属高师班,比师范差一个档次,但能读书,今后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太幸运了。听着这活,其中一同学正要急,有一则止住那同学,慢条斯理地问道:“你知道大学学制吗?”那青年说“不知”,于是我们这同学告诉他,大学分三年、四年学制。又问:“知道为什么不?”那青年自然不知。这时,我们那同学自豪地向那青年介绍道:现在国家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百废待兴,急需人才,时不待我。于是啊,党和政府就考虑让我们这些年龄大的、成绩好的考生只学三年,早日学成,为国家出力,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小青年颔首以为然。

的确,这是一个理想迸发的时代,从干校、工厂、农村,乃至从监狱,走上这三尺讲台的老师青春焕发;已历无数苦难,从烈日炎炎的地头、烟熏火燎的砖厂、山道险阻的林场,走进这神圣殿堂的莘莘学子激情四溢,美梦在这里无限地生长……

外甥女的婚礼已经进入父母代表讲话的环节,我在折叠的空间里,没有完全听进外甥女婿的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但有一句我听得十分真切,那就是他们支持孩子们的选择并祝福他们。

是啊!百年前,乃至几十年前,选择自主婚姻的青年男女,以殉情、逃婚等等形式,写就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生。《家》《雷雨》等经典小说与戏剧,蔡和森与向警予、鲁迅与朱安的婚姻爱情故事,至今读来,依然让人慨叹与唏嘘。而今天,这一切关于婚姻爱情的故事似乎已然平淡。“婚姻大事自己做主”,已不再惊世骇俗,许多时候不过是青年男女向父母挑战的戏语罢了,于父母,有的只是祝福。

婚姻已经可以自由地选择,学习与工作也如此。对于四十年前的我,或者说我们,择校,想做一个自己的选择,难。甚或我们无选择的余地。到吾儿高考复读,作为父母我们可以做这样那样的劝说,但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他自己手上。工作,那时我们读了大学,就有些像范进中举一样可以居“黄金屋”,拥“颜如玉”;但你无权选择,你得服从分配。三年后,在我离开这所学校时,依然是那股力将我抛到了又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这一次我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填写的是“不”字。

而现在的孩子们呢?读书,比如高考志愿填写吧,从五个梯级志愿,到六个平行志愿,再到今年的九个,志愿的填报几乎不再艰难。工作,跳槽,甚至炒老板的鱿鱼已是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吾儿从学校毕业,由北京再到成都,跳槽就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一天,在这里走进婚礼殿堂的我的外甥女,从此,和我一样与西昌结缘。不一样的则是:他们无论是男孩追女孩,还是女孩追男孩,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或者说,他们已经可以选择。而,今后他们的生活与工作,无论选择留在西昌,还是离开这儿,他们都有这个权力。

因为,孩子们已经拥有了一个与我们不一样的空间与时间;所以,我相信未来这种自由的空间会愈来愈大,四海之郁结尽释,孩子们也再不会留下,像我们一样的郁结于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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