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
2019-11-12徐迎晨
⊙徐迎晨
母亲的名字叫张秉芳,山里有两大片树林是母亲种植的,我们给母亲种植的树林起个名字叫芳林。
过了年,母亲就八十岁了。初八,孩子们给她过了一个浓情蜜意的生日。生日过后,日子照旧过着,八十岁后的日子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她的腿越来越疼了。
今年开春 ,冰雪融化,滴答滴答打在窗户上。母亲站在二楼窗前向外面看了一会,回头对父亲说:“有时间让四儿拉着咱俩到跃进林场去看看,看看我种的树长多高了。”那天我刚从齐齐哈尔回来,就说我也去看看那片树长多高了。由此我们聊起了种树及种树前那些年的事。
母亲为什么与种树结缘了呢?话题还得从我们怎样到大兴安岭说起。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为了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国家急需大量木材。1964年2月,党中央国务院批准开发大兴安岭,一场声势浩大,艰苦卓绝的开发大会战由此拉开序幕,铁道兵三个师以及来自黑龙江、吉林、内蒙古等省区近万名林业职工,组成了开发林区会战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大兴安岭。
第一批来大兴安岭的人都是正式职工,而父亲是转年五月份从农村老家跑盲流过来的。他从安达上车,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甘河下车,投奔他二姐,随后被招收到白桦排工读学校学会计。那时候的人才都是速成的,三个多月后,父亲被分配到大杨气林场做会计。1966年8月,父亲把母亲姐姐和我接到大扬气,从此我们一家和其他人家一起开始了在高寒禁区战天斗地的激情燃烧岁月。
从1964年会战开发到2014年全面停伐的五十年时间里,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林区累计提供商品木材一点一亿多立方米。为国家建设源源不断提供了大量木材。
但是在多年高强度采伐中,大兴安岭地区可采成熟林资源由开发初期的四点六亿立方米下降到2008年的零点二一亿立方米,已经到了无木可采的地步。为维持林区财政收入和职工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部分正处于生长旺盛期的中龄林也被列入采伐指标。树砍没了,森林资源正在经历毁灭性打击。
屋漏偏逢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
1987年,一场森林大火烧毁了大兴安岭101万公顷林地。大火扑灭后,国家林业局组织专家组来大兴安岭研究灾后处理,专家提出,要赶快把这些过火的“火烧木”抢伐出来,否则两三年后就会腐烂,暴发严重虫害。一场被称为“虫口夺木”的“抢伐”运动开始了。六千多人的抢伐大军,又一次开进了灾区,仅仅两个月就抢伐了112万立方米“火烧木”。生态环境继续恶化。
到2010年,与开发初期相比,林区林缘向北退缩了一百多公里,湿地面积减少了一半以上,多年冻土退缩,土壤侵蚀加剧,地表径流时间缩短,水土流失严重,局部地区沙化加剧,洪涝、干旱、森林火灾和病虫等自然灾害频发。
面对大兴安岭生态环境十分严峻的情况下,林区人的工作重心必须由采伐木材转变到植树造林上来。
1991年,大兴安岭开始大规模植树造林工作。
这年刚过,退休一年多的母亲在家没有她必须要做的事,想再找一份工作做。但是始终没有找到适合的事情。到了夏天,母亲有个远房的侄孙子叫国柱,来大兴安岭找活干。恰逢加林局造林任务对外发包,祖孙二人商议在东风林场承包二千亩荒山荒地,植树造林。虽然二人对植树造林一无所知,但是二人凭着创业的满腔热情,积极向林业技术人员学习植树技能,勇敢的签下二千亩荒山荒地,投身到千辛万苦的植树造林的伟大事业中去。
国柱二十出头,是一个农村毛头傻小子,他管母亲叫姑奶。而母亲则是一个很少见到的农村出身的自带娇气,极其讲究衣饰品质的身材挺拔的五十出头老妇人。这两个人能在一起共同造林十五年,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她和她孙子属相相合,互利共赢。
植树造林的规则是承包者自行垫付前期所有费用,林场免费提供树苗。从割带到交林子分步骤开支。九十年代初,家家户户刚从贫困状态中摆脱出来,造林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母亲要购置粮食、物品,要先于林场给工人开支,经济压力很大,常常要借钱周转。
植树造林是从秋季割带开始的,母亲让国柱回老家招工割带,正值秋忙之际,农村里的好劳力都出不来,最后只招来二十个人,老的老小的小,看着就不给力,没办法只能这样了。母亲买上粮食、蔬菜、锅碗瓢灶,买上大卷的塑料布,玻璃丝彩条布,绳子,带上工具,带上人,满满装了一汽车向承包地驶去。
想想母亲从一无所知的陌生领域开始创业,英勇无畏的精神值得我们敬佩。
到了承包地选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搭帐篷,母亲的另一个娘家侄子二生哥指挥砍树干子,树条子,挖坑埋柱子搭四框,把塑料布蒙上用绳子一道一道绑上,再蒙上彩条布再绑上,共搭两个塑料帐篷,一个住人,一个做饭。哎!这帐篷还不如人家蔬菜大棚质量好呢。
生活最困难的是吃水问题,没有河没有井,只能在低洼地方挖坑渗水或存雨水,水质就不用说了,母亲说水坑里白色细小的线虫,看着就恶心,别说用它做饭饮用了。有几个老乡亲说烧开了没事,母亲能说什么呢,她是领头的,更要以身作则了,现在只能到啥时候说啥话了,虫子就当肉了。
帐篷里闷热闷热的,早上小咬、(墨蚊或糠蚊)中午瞎儿虻、(牛虻)晚上蚊子,叮咬得满身大包。夜里山风很大,夏季还好些,春秋两季非常冷,躺在用木杆搭成的铺上硌得浑身疼。在铺上隔层塑料布就算分出男女房间了。周遭一片黑黢黢的,无论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都像在另一个星球,对人的心里产生很大冲击。
刚开始割带时没有割灌机,都用镰刀斧子砍。山上都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横倒竖歪腐朽倒木,迈出的脚不知道往哪落,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摔倒,手扒拉着各种枝条,一松手常常抽在身上、脸上,有时候还能抽在眼睛上。作业量实在太大,名副其实的修理地球。费时费力不出活,还达不到验收要求。母亲深有感触的说干啥都不易呀!
割带就是把四米宽范围内地面上的灌木丛割掉并归集到四米外的地方,形成一条条明显的带状。在整理好的地带上刨穴,刨穴就是除掉地面上的草皮。五十公分乘五十公分、距离一米五一个。刨完穴,秋季工作就告一段落。每年从四月二十号上山到九月份下山,众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就像要饭花子下山来了。
第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开始植树,先从阳坡栽起,到五月中旬阴坡土化了,也能栽苗了,直到五月末栽苗工作结束。接下来是踏实,把所有栽下的树苗周围人工踩实。树苗栽完了也就到了雨季,所有栽下的树苗就等着雨水浇灌呢。不过雨水大了也不行,山岗上的树苗会被冲下来,不下雨还会被旱死,每年都有白白辛苦的劳作,更心疼白白死掉的树苗。七、八月份开抚育。所谓抚育,就是用镰刀把幼苗周围的杂草除掉。一个植树流程到此结束。
秋天再继续承包另一块荒山荒地,第二个周期开始。继续割带、刨穴,转年四月二十五日继续栽苗,补栽第一年没成活的树苗。抚育,包括抚育第一年栽种的树苗。
第三年继续承包荒山荒地,第三个周期开始。继续割带、刨穴,转年四月二十五日继续栽苗,补栽第一年第二年没成活的树苗。抚育,包括抚育第一年第二年栽种的树苗。周而复始,每三年交一次树林。
母亲持续干了十五年,六十七岁那年,母亲视神经萎缩,近乎失明。交完最后一期成活林后再也干不了了。这十五年母亲累计植树二万四千多亩,验收合格二万零九亩,成活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1998年我国开始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2014年4月1日,全面叫停商业性采伐。大兴安岭延续五十年的商业性采伐历史从此划上句号,一个时代结束了。人为因素对大兴安岭森林生态的破坏已几乎不存在。火灾、风灾、虫灾是大兴安岭目前主要风险。管护好这些中小林是林区人主要工作任务。
周六我们一行四人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芳林,看看偌大一片郁郁葱葱落叶松树,棵棵都有二大碗口那么粗,整整齐齐笔直向上长着,差不多有十米多高了。母亲用手摸摸这棵树,又摸摸那棵树,就像抚摸她十几岁的孩子一样,眼中满是爱恋。
母亲对我们说:咱们家1966年8月份刚来的时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塔头甸子上开出各种各样的野花,可好看了。而咱们家则一无所有。你父亲把咱娘仨接到大扬气那天,连个住处都没有,我坐在包袱上抱着你,你姐姐站在我身边,等着你父亲出去找房子,天都快黑了,你父亲领着我们找到杨姓家两米多宽的小屋住下,一住就是大半年,这期间怎么能用一个苦字形容得了呢。
后来,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了,而树则被一点一点砍没了,林区人的幸福生活都是用木材换来的。为了让咱们的生活永远幸福,我们现在又把树种起来,还像原来那样,绿水青山的多好。电视里习总书记不是说了么,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们住在金山银山里还不是越来越好么?
迁延了一个多小时,母亲已经站不住了。我们一行四人驱车回到家里,正赶上最小的妹妹从深圳打来电话,央求父母到她那住一阵子,母亲说想我就回来看看我,我是不出去了,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扬到我种下的这片树林里 当做有机肥料,催动我种下的树林长成参天大树。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的小妹近几年克服重重困难,带着年幼的孩子,千方百计的回来。她深深的牵挂着生她养她的故乡,牵挂着满头白发的父母。她说你们不愿意来我很快就回去。母亲的脸立即升起掩饰不住的笑意。说到:你们回来我也领你们去看看芳林。
挂掉电话,母亲对我们说:我们这一代人最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国家需要我们采伐木材我们就拼命采伐木材。国家需要我们植树造林我们就拼命种树。到如今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五十多年,老了干不动了,哪都不想去了。等候花开、等候寒冷都成为一种习惯。我们的时日不多了,往后需要你们在这里看护绿水青山,鸟语花香的美丽家园,并且要让这里永远繁茂下去。
听了从母亲口中真实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们有些错愕,仔细想想她们这一生所作所为,她们这一生的精神高度还真不是后辈人都能达到的。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一片乡愁四处弥散。是的,等小妹回来,我们一起再去看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