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并称考略
2019-11-12陈良武
陈良武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引 言
历史人物并称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它是世人基于某种标准,将某些道德品格、人生态度、学术追求或者成就相似的人物合而言之,加以标举的结果。这种标举多以褒奖为主,其目的多在于标榜典范,砥砺士气。
并称起源很早,《史记》之合传即为并称的一种形式。所谓合传者,“则其学同、其言同、其时同、其名同、其一事偶同”。一方面,这种“同”是并称得以确立的前提;另一方面,并称又使这种需要特别标举的“同”能够得到更广泛而久远的传播。从接受的角度看,其实质是世人对其前代或同时代品格、成就等方面具有共性的某些人的集中评价,彰显着某种肯定和景仰,反映了特定时代的的社会期许、审美情趣、价值追求,是尚友古人的心态写照。因此,并称为考察历史人物提供了新的视角,是认识历史人物的又一路径。
晚明大儒黄道周生前、身后有许多并称,这些并称的确立和提出,体现了世人对黄道周的认同和褒扬,促进了其道德风范、人格魅力的传播,凸显了其时代影响。因此,并称成为世人了解黄道周的重要途径,是黄道周研究中需要予以关注的问题之一。
一、“倪黄”
倪元璐与黄道周的并称。清査继佐《罪惟录》载:
倪元路,字玉汝,号鸿宝,浙江上虞人,为诗礼鼎族。……所交友汲引皆直节。天下称倪、黄,以其文章节义并藉一时。尝曰:“吾诗过石斋,而文不逮。”道周亦曰:“自鸿宝死,无能正吾文者。”其相引重如此。
黄道周与倪元璐于天启二年(1622)同登进士第,入翰苑。二人均精通易理,善书能画,意气相投,“俱自任天下之重,崇正去邪,尽忠补过,引裾折槛,九死不回”。甲申之变,倪元璐自缢而死;两年后,黄道周抗清被俘,不屈殉国。
文献中关于“倪黄”并举的记载颇多,有些记载更有传奇色彩。蔡世远《黄道周传》载:
初,道周未第时,渡钓龙江,舟覆溺焉。恍惚见一人,前导至一殿,额曰“倪黄”。馆选时元璐名第一,道周第二;一死北都,一死南都,出处始终,若前定然。
其实,在蔡世远之前,王士祯《居易录》已有这则材料的记载,而且更详细。据王士祯的记载,其内容源自其侯官弟子林佶(字吉人)的口述:
黄公石斋初公车时,堕水,随福州南乌龙江中逆水而上,至福城北二十里白沙登岸。自言初不见水,至一宫殿,有王者冕旒坐堂上,迎揖命坐,示以金书二大字。审视之,乃“倪黄”也。是年壬戌登第,入翰林,与上虞倪文正公元璐同馆,交最善。后,先后殉国以死,乃知江神之示预兆之矣。
《居易录》系王士祯“康熙己巳官左副都御史以后,至辛巳官刑部尚书以前,十三年中所记”,即其所记时间起止为康熙二十八年(1689)至康熙四十年(1701),当早于蔡世远《黄道周传》的记述。据蔡世远自注,其《黄道周传》系为“修漳志作”。由蔡世远《重修漳州府志序》中“康熙庚寅春”“治漳三年”“余時守制家居”等语可知,《黄道周传》当作于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以后,其记述显然晚于《居易录》。来自不同地域的著名学者先后记述了同一则逸闻,由此可以推见,这则富于奇异色彩的逸闻不仅在晚明清初的闽地流传很广,而且经过王士祯和蔡世远的记述,将会借重二人的影响力在更广阔的时空中传播。
倪、黄二人,不仅节义风范足以千秋,而且其学术成就亦可相提并论。仅就《易》学而言,黄道周有《易象正》《三易洞玑》等多种《易》学著作,倪元璐亦有《儿易内仪以》六卷、《儿易外仪》十五卷。倪元璐的此类著作“作于明运阽危之日,故其说大抵忧时感世,借《易》以抒其意,不必尽为经义之所有”,“与黄道周《三易洞玑》等九书同为依经立训者,其人足并传,其言亦足并传。”乾嘉名臣、嘉庆帝师朱珪之父朱文炳即曾赋诗“倪黄易传强涉猎,韩孟诗句争唱酬”,表达了对二人《易》学成就的景仰。
正因为倪元璐、黄道周二人“文章节义并藉一时”,其人、其言均“足并传”,故有“倪黄”并称之谓。
二、“三珠树”“三狂人”
“三珠树”语出《山海经·海外南经》,本为传说中的珍木,“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后人以之比喻才华出众的文人墨客。初唐,王勔、王勮、王勃“皆著才名,故杜易简称‘三珠树’”。至此,“三珠树”成为对他人兄弟的美称。
晚明,时人将黄道周与其同榜进士倪元璐、王铎亦并称为“三珠树”或“三狂人”。黄道周《题王觉斯初集》云:
曩壬戌庶常之简,凡六六人,惟王觉斯、倪鸿宝与我最乳合,盟肝胆,孚意气,砥砺廉隅,又栖止同笔研,为文章。爱焉者呼‘三珠树’,妒焉者呼‘三狂人’,弗屑也。
王铎,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十樵,又号嵩樵,孟津(今河南孟津)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明清鼎革之际降清。黄道周与倪元璐、王铎三人同登进士,共入翰林院,诗文书画往来切磋,同为晚明书坛大家。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概述有明一代书法的发展演变时说:“如黄石斋之崖岸,倪鸿宝之萧逸,王觉斯之腾挪,明之后劲,终当属此数公。”三人初登第时,正逢阉党当政,政治上暂时无所作为,故相约专攻书法。他们不满当时流行的绮媚流丽的书风,主张取法晋唐,追慕高古,于时俗中独树一帜,“爱焉者”誉为“三株树”“妒焉者”訾为“三狂人”。明亡之际,倪、黄二人一死北都,一死南都,而王铎则选择了与之截然不同之归宿。王铎降清,虽曾享受尊荣,但终被列入《贰臣传》,饱受世人诟病,也给后人留下了无限感慨。
三、“鼎足三石”
黄道周与左懋第、吕维祺三人的并称,语出孙奇逢《论余》:
……左罗石懋第、吕豫石维祺、黄石斋道周三人者生不同地,事不同操,死不同致,然其坚贞不易之心则一也。其殆中流之砥柱耶,可称鼎足三石。
左懋第,字仲及,号萝石,山东莱阳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崇祯朝历仕韩城知县、户科给事中、刑科左给事中。南明时进兵科都给事中,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徽州诸府;拜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理河北,联络关东诸军”。后充通问史,被清扣押,哭奠明诸陵,以不屈被杀。《明史》赞曰:“左懋第仗节全贞,蹈死不悔。于奉使之义,亦无愧焉。”
吕维祺为明代著名理学家,字介孺,号豫石,河南新安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邃学纯修,固中朝贤士大夫”。后归居洛阳,“立伊洛会,及门二百余人,著《孝经本义》”。李自成陷洛阳,吕维祺被执不屈,于洛阳城周公庙“延颈就刃而死”。黄宗羲《明儒学案》引其言曰:“一生精神,结聚在《孝经》,二十年潜玩躬行,未尝少怠。曾子示门人曰:‘吾知免夫!’非谓免于毁伤,盖战兢之心,死而后已也。”
黄道周、左懋第、吕维祺三人均赴国难而壮烈就义,虽然“生不同地,事不同操,死不同致”,但其“坚贞不易之心”坚如磐石则完全一致;加之三人号中又都有一“石”字,故孙奇逢以“鼎足三石”誉之。
四、“三翰林”
“三翰林”之称较多,不同时代所指对象各异,其中明代较著名者为嘉靖间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三人并称的“三翰林”。清代沈佳《明儒言行录》记载道:
罗洪先念庵先生,字达夫,江西吉水人。嘉靖己丑进士,仕至左春坊赞善……唐荆川、赵浚谷最推服公,日相期许,以天下自任,中外称曰“三翰林”。
晚明时期,黄道周、倪元璐、杨廷麟三人亦有“三翰林”之并称。清代裘君弘《西江诗话》云:
杨廷麟,字伯祥,清江人,崇祯进士,与倪鸿宝、黄石斋并以文章名天下,称为“三翰林”。怀宗尝大书唐人句“当轩半落天河水,绕径全低明月枝”赐焉。国变,枯槁行吟,形神俱瘁,每与故人尺,一自署兼山,盖以兼文、谢二公自况也。
杨廷麟,字伯祥,号机部,清江人。崇祯四年(1631)举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授编修,改兵部主事。唐王时为礼部侍郎,进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廷麟每以文天祥(号文山)、谢枋得(号叠山)自励,积极奔走,抗清不辍,故号兼山。后守赣州,城破投水殉国,乾隆时赐谥“忠节”。《明史》本传称杨廷麟“勤学嗜古,有声馆阁间,与黄道周善”。吴伟业《梅村诗话》谓其“为文排荡峭刻,在韩、苏间。书法出入两晋,仿索靖体。诗则好用奇思棘句,不甚合律,然秀异耸拔,往往出人。……既遇黄石斋先生于京邸,一见道合。负直节,好强谏”。
对于黄、倪、杨三人,清代宋荦《跋黄石斋先生楷书近体诗》评论道:“明末倪鸿宝、杨机部、黄石斋诸先生诗文书法皆有一种抑塞磊落之气,必传无疑。”由于黄道周、倪元璐、杨廷麟三人均以文章节义名天下,故裘君弘以“三翰林”并称之。
五、“理学五忠”
黄道周与方孝孺、高攀龙、鹿善继、刘宗周五人的并称,语出孙奇逢《尚论篇下》:
相业三杨:杨荣、杨溥、杨士奇。忠臣三杨:杨爵、杨最、杨继盛。理学五忠:方孝孺、高攀龙、鹿善继、刘宗周、黄道周。三异人传:方正学、于忠肃、杨忠愍。
孙奇逢极为推崇殉国殉道的方孝孺等五人,曾辑录《五人传忠录》,汇录了黄道周与方孝孺、高攀龙、鹿善继、刘宗周五人的学行。在这五人中,对于分别居于始、终的方孝孺和黄道周二人,孙奇逢评价尤高。其《麟书钞序》云:
明三百年祖德深厚,臣之以忠死者多矣。最烈者得二人:方正学之死靖难也,黄石斋之死鼎革也。一始之,一终之,纯忠大义,百折不回,前后有同揆焉。其邃于性命,精于诗文,两先生亦莫不合。刘念台先生序《明理学》以正学为首,倪献汝序《理学宗传》以石斋为终。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宁海人。从学于宋濂,以荐召授汉中府学教授。建文中,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燕王篡位,抗节死。方孝孺“直以圣贤自任,一切世俗之事,皆不关怀。朋友以文辞相问者,必告之以道,谓文不足为也”,以文章、理学著于时。
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熹宗天启中累官左都御史,因反对魏忠贤一党,被削职为民。天启元年(1621),阉党搜捕东林党人,高攀龙从容投水而死。高攀龙“少读书,辄有志程、朱之学”,故其《答方本庵一》尝自谓“龙之学以朱子为宗”。后与顾宪成重建东林书院,“操履笃实,粹然一出于正,为一时儒者之宗”。
鹿善继,字伯顺,直隶定兴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官至太常寺少卿。崇祯九年(1636),清兵进攻定兴,鹿善继自请入城,率乡人死守,城陷死难。鹿善继死节事闻于朝,追赠大理寺卿,谥“忠节”。鹿善继为晚明著名学者,少读王守仁书,即“慨然有必为圣贤之志”。后与高攀龙、左光斗等交,“遂得程朱之传”;又与孙奇逢“以学行相砥砺,从游者日益众”。鹿善继周旋于东林诸贤,其学“颇近东林诸子”,故其讲学,“每拈程朱大旨教诸生,大要以认理为根,主敬为本,故节义经济皆卓然有以自见”;其“节义经纶,见之实事,迥然不同于败腐书生也”。
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世称蕺山先生,山阴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官至左都御史。清兵南下,南都破后,绝食而死。刘宗周论学,以慎独为宗,虽出姚江,然颇能救正其失。因此,四库馆臣一方面谓其“讲学大旨,多渊源于王守仁,盖目染耳濡,其来有渐”,一方面指出其能“独深鉴狂禅之弊”,“以诚意为主,而归功於慎独”,赞其“大节炳然,始终无玷,为一代人伦之表”。
“舍忠节,别无理学之骨”,黄道周等五人均为理学名家,“其节之奇、死之烈,忠到足色”。忠烈之气,铮铮风骨,正无愧于“理学五忠”之誉。
六、“五先生”
语出陈贞慧《山阳录》首篇《五先生赞》,其所谓“五先生”者,即“陈征君眉公先生继儒、文相国湛持先生震孟、张清惠公二无先生玮、黄学士石斋先生道周、华吏部凤超先生允诚”。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松江华亭人,明诸生。陈继儒“通明高迈,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弃之”,以杜门著述为务。陈继儒学尚博雅,“工诗善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兼能绘事。又博文强识,经史诸子、术伎稗官与二氏家言,靡不较核”。
黄道周极为推重陈继儒,其《三罪四耻七不如疏》谓“雅尚高致,博学多通,足备顾问,则臣不如华亭布衣陈继儒、龙溪举人张燮”。崇祯十年(1637)十月,陈继儒八十岁,黄道周在其《申明掌故疏》中再次疏荐陈继儒,希望朝廷“并选海内皤灌砥砺之臣,如臣前所举陈继儒、张燮辈,皓发鹿眉,轴绎故典,以为东观之光。”崇祯十二年(1639),陈继儒以八十二岁高龄为黄道周大涤讲坛题名。其《答范质公》云:
儒欲躬诣南中,八十二老人,憊病日甚一日……黄石老结三楹于大涤洞旁,属书“石斋”,讲堂更书“石公坛”三字应之。
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长洲人,文征明曾孙。文震孟弱冠以《春秋》举于乡,天启二年(1622)殿试第一,授修撰。文震孟“刚方贞介,有古大臣风”。中第当时,即同黄道周、郑鄤相约上书弹劾逆党。庄起俦《年谱》载:“是时魏珰虐焰方炽,文湛持讳震孟、郑峚阳讳鄤与先生约同尽言报国。”正因为文震孟刚直清正,敢于直谏,以致屡次被贬乃至削籍。孙奇逢《论余》谓:“文震孟弱冠举孝廉,砥节砺行垂三十年,胪传之日,儿童妇女皆目为忠孝状元。遭逆珰之祸,阽危濒死,仅而得免。”
张玮,字席之,武进人。少孤贫力学,师事孙慎行,“其学以慎独研几为宗”。万历四十年(1612),张玮举应天乡试第一,七年后,成进士,历任户部主事、广东提学佥事。张玮清廉正直,拒绝上司为魏忠贤生祠撰上梁文的要求,愤而引去,授徒于家。崇祯时起用,累迁左副都御史;上《风励台班疏》,指陈时事,不久以病归,卒。福王时,赠左都御史,谥清惠。
华允诚,字汝立,号凤超,无锡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曾从同里高攀龙讲学于首善书院,“传其主静之学”。崇祯二年(1629)冬,京师戒严,华允诚分守德胜门,因功改任职方员外郎。崇祯五年(1632),温体仁、闵洪学乱政,华允诚“疏陈三大可惜,四大可忧”,“抨击时宰,有直臣之风”。鼎革后,华允诚以坚拒剃发被执,杀于南京。观其一生行谊,可谓“直谅气节之士”,“及乎江翻海覆、陵圮谷迁,而挺然以纲常自任者”。
陈贞慧,字定生,宜兴人,曾与吴应箕草《留都防乱檄》,遭党祸被逮,几欲死。明亡不仕,隐居阳羡山,著有《皇明语林》《山阳录》《雪岑集》《交游录》《秋园杂佩》诸书。陈贞慧作《五先生赞》,标举黄道周等五人,其内心苦衷可从其为《五先生赞》所作的序文中体会一二:
秋八月,瑟居闲处,念生平所师事父执者,多化为箕尾山阿矣。梁木其萎,则吾将安仰;不揣不文,得五先生所与畴昔者,各为赞述,聊附仰止不谖云尔。其炳炳大节,当载国史。慧亦何容置喙其间。先君子同心多海内巨公,逆珰忠贤摧折未尽者,见于甲申乙酉,别有论次。其慧未亲炙或亲炙而灵光岿然者俱不敢及。
七、“七贤”或“七子”
此说出于彭定求。定求,字勤止,号南畇老人,长洲人。康熙十五年(1676)举进士第一,历官至翰林院侍讲,后曾参与编校《全唐诗》,有《儒门法语》《南畇文集》等著述传世。彭氏曾“作《高望吟》七章,以慕七贤。七贤者,白沙、阳明、东廓、念庵、梁溪、念台、漳浦也”。彭绍升《彭氏家传》追述此事云:
以生平服教最切者,在有明七子,作《高望吟》七章以见志。七子者,白沙陈子、阳明王子、东廓邹子、念庵罗子、梁溪高子、念台刘子、榕坛黄子也。
《高望吟》所吟咏者,即彭定求平素仰慕的陈献章、王守仁、邹守益、罗洪先、高攀龙、刘宗周、黄道周七位先贤。此“七贤”均为明代大儒,其学术取向或宗心学,或倡朱子,或折中其间。其中,刘宗周、黄道周为晚明两大儒,刘宗周之学出于阳明,以慎独为诉求,黄道周则在兼蓄程朱、陆王之中而独出机杼,呈现出另一番风貌。
彭定求虽从乃父受无锡东林高氏之学,学宗朱子,但曾师从汤斌,亦不废阳明之学,故能于朱、王之间参酌取舍,无所偏倚。彭定求曾在与门人林云翥的信中,明确提出了“无妄生门户异同之见”的主张。对此,四库馆臣在《南畇文集》提要中云:
定求之学出于汤斌,斌之学出于孙奇逢,奇逢之学出于鹿善继,善继之学则宗王守仁《传习录》。故自奇逢以下,皆根柢于姚江,而能参酌朱、陆之间,各择其善,不规规于门户之异同。定求是集,于文章之有关于学术者,尤所留意。而持论则兼采二家,无所偏倚云。可见,彭定求表彰“七贤”,不仅是对其道德文章的仰慕,而且反映了其本人的学术取向,揭示出中、晚明至清初的学术概貌。
八、“同志十友”
“同志十友”语出《崇祯忠节录》:
经筵讲官、户礼二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倪元璐,字玉汝,别号鸿宝……天启壬戌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偕史馆同年文震孟、陈仁锡、黄道周、蒋德璟,专心辨别邪正,以亲君子、远小人为急务;与前科己未榜同馆孔贞运、陈子壮、姚希孟、姜曰广、顾锡畴称“同志十友”,并负公辅望。
倪元璐《倪文贞集》的编刊者在《高秋雁影》诗后摘引了《崇祯忠节录》等内容:
公(即倪元璐)成天启壬戌进士,座师为朱文恪公国祚。《忠节录》谓公选庶常,与孔公贞运、陈公子壮、文公震孟、姚公希孟、姜公曰广、蒋公德璟、顾公锡畴、陈公仁锡称“同志十友”,并负公辅重望。《静志居诗话》云:词臣无言责,居无咎无誉之地,需次待迁而已。迨公与石斋先生入翰苑,俱自任天下之重,崇正去邪,尽忠补过,惜未竟其用,为世惋惜焉。
虽然此段文字在胪列“十友”的名讳时可能因笔误而遗漏了黄道周,但接着引用的《静志居诗话》中的文字则基本是其中黄道周条的评述内容。上述十人,在晚明政坛、文坛都有重要影响,因其“专心辨别邪正,以亲君子、远小人为急务”“并负公辅望”,故有“同志十友”之称。
结 语
清人贺贻孙曾云:“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这个“调”不仅指诗歌创作风格,也可推而广之于节义道德、出处取舍、学术思想等。历史上关于黄道周的并称与文学史上的作家并称有很大不同,它们不是着眼于作家的创作风格,而是集中体现在彰显黄道周忠孝节义的道德层面,更多着眼于以道德评判标准来臧否人物。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国立德、重德传统的影响。他人评价黄道周如此,黄道周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也是如此。黄道周曾如是评价宋人张商英:
宋家有两人贪着富贵,流为怕死,如王子明以《天书》固相死,请为僧;张天觉力诋温公,舍家奉佛。此两人亦颇知学,却未尝在“仁”字问途。
在黄道周心目中,学养固然重要,但道德境界高低更为重要。张商英(字天觉,号无尽居士)等人正是因为“未尝在‘仁’字问途”而遭到黄道周的批评。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主要以道德标准标举的并称,固然突出了黄道周道德操守的一面,提供了后人了解黄道周道德品格、个人魅力的一条重要途径,但是也容易使人忽视其学术成就与诗文创作,这是黄道周研究中需要注意的一个方面。
注释:
[1](清)西亭凌雪:《南天痕》,《台湾文献丛刊》第七六种,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第7页。该书卷首之《自序》《评言》均署“西亭凌雪”,但“西亭凌雪”事迹史载不明。该书卷后董沛跋有“或谓是残明遗老”语,当近是。《台湾文献丛刊》本《南天痕》署名“凌雪”,值得商榷。
[2](清)査继佐:《罪惟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06页。
[3](清)査继佐:《罪惟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11页。
[4](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黄君坦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633页。
[5[8](清)蔡世远:《二希堂文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清)王士祯:《居易录》卷三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635页。
[9](清)蔡世远:《二希堂文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11]《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1页。
[12](清)朱锡经:《朱珪年谱》卷上,清嘉庆九年阮元刻增修本。
[13]袁珂:《山海经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第234页。
[1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41页。
[15](明)黄道周:《题王觉斯初集》,(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序言,顺治十年王鑨刻本。
[16]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纪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65页。
[17]薛龙春《明末“三株树”考论》(《新美术》2010年第04期)有较详细的论述,可资参考。李廷华《“三珠树”的结局:倪元璐、黄道周和王铎》,分上、中、下分别载于《书法》2017年第11、12期与2018年第1期,亦可参看。
[18](清)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6页。
[19](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050页。
[20](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055页。
[21](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831页。
[22](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821~6822页。
[23](清)黄宗羲:《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10页。
[24](清)沈佳:《明儒言行录》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清)裘君弘:《西江诗话》卷九,清康熙本。
[26](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113页。
[27]陈田:《明诗纪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909页。
[28](清)宋荦:《西陂类稿》卷二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清)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4页。
[30][44][45](清)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1页。
[31](清)黄宗羲:《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042页。
[32](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311页。
[33](明)高攀龙:《高子遗书》卷八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314页。
[35][36][37](清)陈鼎:《东林列传》卷五,台北:明文书局影印本。
[38](清)黄宗羲:《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04页。
[39](清)陈鼎:《东林列传》卷五,台北:明文书局影印本。
[40][41]《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230页,第1230页。
[42]《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231页。
[43]《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231页。
[46](清)陈贞慧:《山阳录》,光绪乙未(1895)武进盛氏思惠斋刊本。
[47][48](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631页。
[49][50](明)黄道周:《黄漳浦集》卷二,道光十年刻本。
[51]范景文,字梦章,一字质公,号思仁,吴桥人。万历四十一年(1603)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未五十日而都城沦破,卒能从容蹈义,大节炳然”。著有《范文忠集》十二卷,详见《明史》卷二六五本传。
[52](明)陈继儒:《陈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六,明崇祯吴震元刻本。
[53](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499页。
[54](清)洪思、庄起俦等:《黄道周年谱附传记》,侯真平、娄曾泉校点.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8页。
[55](清)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6页。
[56](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568页。
[57][58](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648页。
[59](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683页。
[60][61](清)西亭凌雪:《南天痕》,《台湾文献丛刊》第七六种,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第133页。
[62](清)陈贞慧:《山阳录》,光绪乙未(1895)武进盛氏思惠斋刊本。陈贞慧在《五先生赞》中称黄道周“博学稽古”,虽“貌似中人,弱不胜衣”,但“当大事则侃侃不挠。志节同信国,而文章擅韩、苏之长”。
[63][65]赵尔巽等:《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115页。
[64](清)彭绍升:《二林居集》卷二十三,清嘉庆味初堂刻本。
[66]《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555页。
[67](清)高承埏:《崇祯忠节录》,台北:明文书局,1991年,第13~14页。
[68](明)倪元璐:《倪文贞集》诗集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9]黄道周并称除了以上所考述的外,其他尚有“何黄”(何楷、黄道周)、“二周”(刘宗周、黄道周)、“二黄”(黄道周、黄景昉)、“长安五谏”(黄道周、何楷、刘同升、赵士春、林兰友)等。“二周”“长安五谏”为治明清文史学者所熟知,“何黄”“二黄”在拙著《黄道周学术思想与文学研究》中多有涉及,故此处不再展开。
[70](清)贺贻孙:《诗筏》,清道光二十六年敕书楼刊本。
[71](明)黄道周:《榕坛问业》卷七,明崇祯十年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