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萤飞舞的夜晚(外一篇)
2019-11-12娟子
娟 子
像是谁的目光,很幽微,很飘渺,很羞涩,很游移,在无边的黑暗里摇曳、低语。那光,是青色,冰蓝,橙红,绿黄,似乎都像,又似乎都不像。刚想说它忧郁,它又灿灿如星光;刚看出它冷幽,又感觉能照亮你的向往。亦真亦幻,成为封存于心中温情的童话符号,激发无数的灵感和想象。
在记忆与遗忘边缘游弋的萤火虫,像一盏盏小灯笼,舞动萤光,牵引你回到美好的童年。小河边,灌木丛,萤火虫像一个个游走在夜色中的小精灵,也像草丛中开出的小花朵,又像是快乐的舞者,用玲珑的身姿诠释着生命的灿烂和灵动,用摇曳的诗句,撩开夜色的羽衣,朦胧出一片夏夜的清凉。它们好像知道自己只有几天最多十几天的时间,所以抓紧求偶,交尾繁殖下一代。雄虫二十秒内或快或慢地闪动亮光,以灯语诉说爱意。等二十秒,再次发出爱的讯号,如果没有雌虫强光回应,雄虫也不纠缠,会飞往别处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忽明忽暗的萤光和闪烁的星星相伴,点缀着乡村的夜晚。小伙伴们拿着纱布网兜、罐头瓶 、汽水瓶,唱着自编的儿歌:“萤火虫,打灯笼,飞到西,飞到东。飞到我手心,一起来做梦”向着那穿梭于草丛的点点萤光扑去。
萤火虫飞得不高,也不快,又一直发出亮光,飞行的轨迹暴露无遗。只要伸出手,一般不走空。那些停在草叶上、树枝上的萤火虫,用网兜一扫,用瓶口一抹,就能收进去。或是把双手合拢,围成一个空,轻易地就把它罩在了手心。它的身形扁平细长,腹部一节一节的,看起来很单薄,娇弱,轻轻一捏,足以致命。我们捕捉的时候都很小心。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急于出手,而是与它们追逐嬉戏。它们好像也明白我们的心意,忽上忽下,忽明忽暗挑逗性的飞旋。我们在夏日玩着这单纯的游戏,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回到家里,把几只十几只的萤火虫集中到一个瓶子里,取出书本,关掉灯,体会一下囊萤夜读的妙处,可是字看不清楚,只是那光真是好看,像月亮浸在水里发出来的一样。可见“囊萤夜读”的传说,多的是寒门学子刻苦治学,终成大器的激励精神和美学意味。后来还听过“腐草化萤”的传说。说是大暑之日,草木在溽暑中死去,幻化为明灭飞舞的萤火虫。虽然这传说没什么科学依据,较之现代人的现实和刻板,化腐朽为神奇的想象是可爱的,愿望也是灿烂的,追寻的是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
对萤火虫的关注和欣赏似乎是古人一种风雅的习惯。飞入古诗的萤很多,“移床池上树,相识有流萤”“长信深阴夜转幽,瑶阶金阁数萤流”“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大概是古时生态好,萤繁,抬头不见低头见,才会有这么多关于萤的诗篇。
记不起有多久没见到萤火虫了。近年来的城市化和土地开发对它造成的危害很大。那熠熠生辉挂着绿灯笼的小精灵找不到潮湿、温暖,草木茂盛的栖身之地,露水、花粉、蜗牛肉,这样的食物也难找寻,还有水污染、光污染、农药及化学制剂的污染,再想与萤火虫见面,概率真的很低。
又逢夏夜,女友相约去东海的青松林。那里有灌木,有草丛,有野花,有池塘,还有幽长的小径,想到有洁癖的小家伙在城里已无处投亲,可以来这里落脚。
以虫鸣秋
在青松林的原野上,最先让人感知秋意的,当算是虫儿的鸣叫了。立秋,还是处暑,不知是哪一个晚上,“唧唧”“吱吱”“叽叽”“嚓嚓”,虫儿发出的象声词飘进你的耳畔。你的身体倏然一紧,有一种东西在体内苏醒,让你深切地感知季节的更替,生命的递进。
“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数千年来,韩愈的说法基本权威。而这几种声音中,春的鸟声有些张扬喧嚣,夏的雷声有些激烈单调,冬日里的风声过于寒冷肃杀,只有秋天夜晚的虫鸣,唧唧复唧唧,不急不躁,蕴含着天长地久的平和。有的鸣声细长,如琴弦拨动,有的鸣声短促,似珠玉落盘,还有的鸣声雄浑,像男中音歌唱。时高时低,时远时近,相互交融。偶有风吹草动,它们像是接到了统一命令,一齐住声。发现没什么异常,仿佛那停顿只是个小小的休止符,旋即又歌声四起,一路婉转。不知是歌唱爱情的美好,还是感慨生命的短暂。“枝头黄叶吹又少,秋虫蟋蟀声渐悄”,它们尽情鸣唱,直至唱落秋风中的最后一片黄叶。
书上说,虫儿的嘴是不会发声的。人们听到的叫声,是它们振动翅膀产生的鸣响。蟋蟀右边的翅膀有锉一样的短刺,左边的翅膀有刀一样的硬棘,双翅一张一合,便“唧唧——吱”“唧唧——吱”地唱个不停了。蝈蝈也是通过左右两翅摩擦发音。大多数虫儿在白天屏声静气,休养生息,等待夜晚的来临。夜晚它们聚在一起,或唠嗑拉家常,或谈情说爱,或抒发感想,一声声鸣唱,此起彼伏。夏日的夜晚因而弥散出诗性的光芒。
那时的夜,很纯静,生命会睁开另一双眼睛,感受和识别很多有形与无形的东西。淅淅沥沥的雨声,呜呜陶陶的风声,霜降声,雪飘声,还有鸟鸣,虫吟,还有谷物拔节,花朵绽开,不像现在的夜,被灯光和市声稀释了厚度和浓度,与白昼的边界模糊不清。那时的夜晚,一弯素月透过树丛洒下斑驳的碎影,天空疏阔,大地清朗。庄稼地里玉米、黄豆悉数归仓。收割停当的田野像产后的妇人,有些疲惫,有些慵懒,有些失落,有些期盼。在一次次生命的轮回中,经过了落土发芽拔节扬花的过程,田野孕育万物,滋养人类。除人之外,蟋蟀和它的朋友蝈蝈、蚂蚱、蹬倒山、山水牛牛们也在田野恣意横行,逮虫儿,逗虫儿是我们童年的一大乐趣。“唧唧”“吱吱”的叫声一响,我们就像接到命令一样往外跑。我们既听不出“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里思妇的低吟,也听不懂“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剪裁”中的劝谕,更不理会母亲“浆浆洗洗,缝缝补补做寒衣”的解读,三个一伙,五个一档,要么到大场上分两派玩打仗,捉迷藏,要么勾起一条腿捣拐,或是两人四手交叠相挽架起一个人双方互拽,比谁不倒。更多的时候是拿着手电筒,提着小篾笼,溜墙根,窜野地,厨房里,水缸边,杂草根、灌木丛、瓦砾堆、乱石间,循着叫声寻觅蟋蟀的踪迹。那叫声有些蹊跷,明明就在身边,可分辨不清是哪个方位发出来的,也分辨不清来自哪一个小生命。你得集中耳力,汰去其他杂音,顺着声音蹑手蹑脚接近。当电筒的光突然覆盖它,它有瞬间的静止不动,茫然地睁着亮晶晶的眼,你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捂,一只蟋蟀就收入篾笼了。
“蚁门知将雨,虫鸣觉近秋”,曾几何时,那些带着时令特征的鲜活细节和生动鸣叫渐行渐远。我们的灵魂被物欲驱赶,早已无暇顾及《诗经》里“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节气预报,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青松林一样的地方,以虫鸣为出口,穿越灰色的钢筋水泥,感受大地舒展,守候花瓣绽放,看一粒豆子等不来收割的人,自己从豆荚里弹跳出来,划一道弧线落入地下,等待明年发芽……《诗经》里的古意瓜瓞延绵,恒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