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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国文学思想综论

2019-11-12雷炳锋

文学与文化 2019年3期
关键词:晋书文学创作文学

雷炳锋

内容提要:西晋末年的永嘉、建兴之乱,给中国北方造成了毁灭性打击,致使社会动荡,战火连天。在此背景下的十六国文学创作较为沉寂,现存作品除了贴合时政的章奏符檄等应用文字外,便是点缀政治的讽颂之作,文学创作被边缘化的同时,文学的实用功能极度凸显。紧承西晋而来的十六国文学思想表现出重政教之用的鲜明特征,重新折回到先秦两汉的“言志”传统。建安以来关于各种文学问题的热烈讨论戛然而止,重视文学特质的文学思想发展脉络至此中断,文学思想发展转入了低落期。

一 文学创作的寂寥与边缘化

从时间上来说,十六国文学紧承西晋,但从创作局面与实际成就而言,十六国文学皆不可与西晋文学同日而语。加之南北分裂、士族南渡,文学创作中心南移,素来作为文学创作重镇的北方中原地区,不仅没能延续之前文学的繁荣局面,作家甚至失去了正常的创作环境和创作心态。文学创作的低落使得十六国文学一直以来都为文学史所忽略,不仅如此,综观十六国时期的零星创作,还能发现此时的文学创作已处于极度边缘化的境地。

(一)文学创作的低落

就现存而言,未见一部完整的十六国作家的别集,也没有专门收录十六国文学作品的总集,甚至连十六国作家的文学活动也都是零星散见于各种载籍之中。就作家而言,包括文字作品留存、从事过文学创作或有文学创作才能的人也非常稀少,曹道衡先生《十六国文学家考略》以比较宽泛的标准勾稽了十六国文学家全貌,所得也不过69 位。其中,据《隋书·经籍志》所载,有别集者6 人:“晋司空从事中郎《卢谌集》十卷,注:梁有录一卷。”“晋秘书丞《傅畅集》五卷,注:梁有录一卷。”“晋《张骏集》八卷,注:残缺。”“张重华酒泉太守《谢艾集》七卷,注:梁八卷。”“晋苻坚丞相《王猛集》九卷,注:录一卷。”“《靖恭堂颂》一卷,注:晋凉王李暠撰。”这些别集现已全部散佚,无由知其具体情形,加上这些作家多由西晋进入十六国,其作品的创作时间更是难以断限。

即使以传世的典籍文献来说,十六国也是一个图籍贫乏的时代,“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隋书·经籍志》)。《隋书·牛弘传》所载牛弘所说:“刘裕平姚,收其图籍,五经子史,才四千卷,皆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刘裕平定关中,所得文籍仅四千卷。原因除了随着士族永嘉南渡,并将图籍带到南方,以及毁于战乱之外,更为重要的原因恐怕也在于其时文学创作的低落。因为这四千卷文籍乃包括“五经子史”在内,而所谓“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可能是旧有的西晋皇帝诏书的遗存。虽然前秦和后秦比较重视文化学术,但是经过两朝累积之后,新的文献典籍增加并不多。至于其他的政权,“建国立家,虽传名号,宪章礼乐,寂灭无闻”,文化学术之凋零可想而知。

《北史·文苑传》历述西汉以来中原地区文学的发展盛况,至十六国时也不得不承认“文章黜焉”:“既而中州板荡,戎狄交侵,僭伪相属,生灵涂炭,故文章黜焉。”曾经斯文大盛、郁为文林之都的长安和洛阳,此时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自刘石扰覆华畿,二都鞠为茂草,儒生罕有或存,坟籍灭而莫纪,经沦学废,奄若秦皇。”(《晋书·苻坚载记上》)齐、鲁地区同样如此,南燕慕容德曾对其尚书鲁遂感慨道:“齐鲁固多君子,当昔全盛之时,接、慎、巴生、淳于、邹、田之徒,荫修檐,临清沼,驰朱轮,佩长剑,恣非马之雄辞,奋谈天之逸辩,指麾则红紫成章,俯仰则丘陵生韵。至于今日,荒草颓坟,气消烟灭,永言千载,能不依然!”(《晋书·慕容德载记》)读来恍如隔世,士人朝不保夕、自顾不暇,何谈文学创作。

(二)文学创作的边缘化

十六国时期,士人在烽火连天的岁月中,在政权更迭、辗转流离的背景下,在时代与灾难的夹缝中依然进行文学创作,力保斯文不泯,诚难可贵。不过,由于时代、社会种种原因,文学创作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了。所谓边缘化,主要指两个方面:就统治者来说,文学不过是笼络士人、歌功颂德、点缀政治的一种手段而已;就作家来说,随着创作环境的改变,与文学创作相比,生存问题显然更是当务之急,因而文学创作既不多且零散。

赵翼《廿二史劄记》“僭伪诸君有文学”条即云:“诸僭伪之君,虽非中国人,亦多有文学。”据《晋书》所载,十六国国君中不乏熟谙汉文化、或尊尚儒学、或推崇文学者,如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晋书·刘元海载记》)。石虎“虽昏虐无道,而颇慕经学,遣国子博士诣洛阳写石经,校中经于秘书。国子祭酒聂熊注《谷梁春秋》,列于学官”(《晋书·石季龙载记》)。这些国君崇尚儒学的根本目的不过在于推行教化,如慕容皝“亲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诫》十五篇,以教胄子”(《晋书·慕容皝载记》);同时也是为了笼络汉族士人,以便更好地维护统治,如颇受姚兴重视的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等“皆耆儒硕德,经明行修,各门徒数百,教授长安,诸生自远而至者万数千人。兴每于听政之暇,引龛等于东堂,讲论道艺,错综名理”(《晋书·姚苌载记》)因为这些门徒众多的耆儒硕德作为文化精英和传播中心,能够起到很好地凝聚人心的作用。

汉族政权的统治者更为明显,如张轨“家世孝廉,以儒学显”(《晋书·张轨传》);李暠“通涉经史,尤善文义。及长,颇习武艺,诵孙吴兵法”(《晋书·凉武昭王李玄盛传》)。不难发现,赵翼所谓的“文学”实指儒学,因儒学长于“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所以这些割据政权要想维持统治必须提倡儒学,选拔儒学之士。如刘曜“引试学生之上第者拜郎中”;石勒“立太学,简明经善书吏署为文学掾”、“命郡国立学官,每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三考修成,显升台府,于是擢拜太学生五人为佐著作郎,录述时事”(《晋书·石勒载记》);慕容皝“尚经学,善天文”,“赐其大臣子弟为官学生者号高门生,立东庠于旧宫,以行乡射之礼,每月临观,考试优劣”(《晋书·慕容皝载记》);苻坚“临太学,考学生经义,上第擢叙者八十三人”(《晋书·苻坚载记》);慕容德“建立学官,简公卿已下子弟及二品士门二百人为太学生”(《晋书·慕容德载记》)。这些做法,既是维护统治、选拔人才的需要,同时也有利于笼络汉族士人,士人由此获得了一条通过儒学参与政权的机会。十六国国君之喜爱“文学”、推崇“文学”大体如此,而真正的诗赋等文学创作却很少倡导,士人因文学创作才能而受重视拔擢的记载十分鲜见。

史籍中也载有君臣之间谈诗论文、宴会赋诗的活动,如苻坚:

太元七年,坚飨群臣于前殿,乐奏赋诗。秦州别驾天水姜平子诗有“丁”字,直而不曲。坚问其故,平子曰:“臣丁至刚,不可以屈,且曲下者不正之物,未足献也。”坚笑曰:“名不虚行。”因擢为上第。(《晋书·苻坚载纪下》)

这其实是一场献诗活动,内容无外乎歌功颂德,从姜平子被“擢为上第”的结果来看,苻坚只不过是借此机会奖劝“至刚”“不曲”的忠正之士,含有考查群臣的意味在内。至于这些诗赋的真实水平和技巧工拙,则退居了次要地位。又如:

大宛献天马千里驹,皆汗血、朱鬣、五色、凤膺、麟身,及诸珍异五百余种。坚曰:“吾思汉文之返千里马,咨嗟美咏。今所献马,其悉返之,庶克念前王,仿佛古人矣。”乃命群臣作《止马诗》而遣之,示无欲也。其下以为盛德之事,远同汉文,于是献诗者四百余人。(《晋书·苻坚载记上》)

诗歌创作完全沦为装点门面、宣扬盛德的政治之点缀,处于边缘化的境地之中。

二 追求时用性、政治化的文学创作倾向

《北史·文苑传》(《周书·王褒庾信传论》同)对十六国文学创作有一段总体描述:

其能潜思于战争之间,挥翰于锋镝之下,亦有时而间出矣。若乃鲁徵(《周书》作鲁徽,是)、杜广、徐光、尹弼之俦,知名于二赵;宋该、封弈、朱彤、梁谠之属,见重于燕、秦。然皆迫于仓卒,牵于战阵,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非其才有优劣,时运然也。

考诸现存典籍,这些作家的生平事迹已很难勾稽,也未见有从事文学活动的记载,更别说是有作品留存了。但据这段记载,可知这些作家应该是有文名和文学创作才能的,然而由于缺乏安定的创作环境,他们留下来的文字大都为“章奏符檄”,至于“体物缘情”的诗赋,则“寂寥于世”。这表明“体物缘情”的诗赋已非急务,需让位于更为时用的“章奏符檄”,时用性是十六国文学创作的首要特征。

就文体而言,“章奏符檄”本就侧重应用功能,而且都是针对军国大政而发的具有时效性的文体。如“章”,《文心雕龙·章表》曰:“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国华。”是臣下于王庭之上对君主所作的陈述,“敷奏以言”乃“章表之义”。“奏”与“章”相近,也是臣下对君主上书时所采用的一种文体,“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文心雕龙·奏启》)。“符命”是有关帝王受命符箓之文,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曰:“按符命者,称述帝王受命之符也。”“檄”是军书的一种,以文告的方式声讨敌人,以声威气势夺人,州郡征吏之文告也可以称为檄,《文心雕龙·檄移》云:“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现存十六国散体文字,举凡皇帝即位时的下书,议定国号姓氏、讨论礼制、论功罪行赏罚、招贤求直言的诏令,安排丧葬事宜、顾命辅佐大臣、嘱托继任者的遗令;论谏、议政、议礼、言军事、颂祥瑞等的章奏表启;歌颂祥瑞或演说图谶的符文;传檄四方、结盟约誓的檄文、誓文、盟文,等等,应有尽有。这些有关军国大事的文字,是当时国家军政生活的直接反映和具体记载,虽然有些不乏辞采,但大都以达意为主,因时用而生。在探讨文学史和文学思想史的时候,因为这些文字很难被纳入文学的范畴之中,按照惯例是被排除在外的。不过,在文学创作边缘化的十六国,在作家将主要精力投入这类应用文体的写作背景下,这些“章奏符檄”作为十六国作家的文字留存,还是能够窥见其时文学思想的大致趋向的。

十六国时期,为数不多的诗赋等韵文创作和诗赋活动也同样是紧密贴合时政的,追求颂德、讽谏、点缀政治等功能,具有浓厚的政治化色彩。

《晋书·石季龙载纪》载石虎时,韩强进献玄玉玺,大臣夔安等又劝进,王波上《玄玺颂》“以美之”,内容大致与夔安等人的劝进之语相同,以此满足石虎称帝的心理。又如石季龙时,百姓死者相望于道路、鬻子以筹办军需,另一方面群臣却以石兽自城北移至东南这一异象,“上《皇德颂》者一百七人”,迎合石虎“平荡江南”之野心,颇具讽刺意味。慕容儁的《赭白骢赞》说的是为一匹有异能的赭白“铸铜以图其象,亲为铭赞,镌勒其旁”,随后“象成而马死”(《晋书·慕容儁载纪》)。这类颂赞之文配合灾异祥瑞而作,顺应了统治者的某种政治愿望,成为政治之附庸和点缀,与符命之文并无异处。即便某些并无符命内容的颂文,也是出于附庸风雅、点缀升平的目的,如慕容盛因“燕咏阙而不论,盛德掩而不述”而“命中书更为《燕颂》以述恪之功”(《晋书·慕容盛载记》),将慕容恪比为周公。胡义周为赫连勃勃所作的《统万城铭》,也是为了“树铭都邑,敷赞硕美,俾皇风振于来叶,圣庸垂乎不朽”(《晋书·赫连勃勃载记》)。

如果说颂赞因其自身“美盛德而述形容”“勋业垂赞”(《文心雕龙·颂赞》)的文体特征容易带上政治色彩的话,那么十六国诗赋的政治化倾向则恐怕是有意为之的了。如前秦赵整(正)劝谏苻坚好饮酒所作的《酒德歌》,据《前秦录》载:“坚宴群臣于钓台,以秘书监朱肜为酒正。坚曰:‘今日之饮,当以落地为限。’秘书侍郎赵整以坚颇为好酒,因为《酒德》之歌……坚大悦,命整书之,以为酒戒。自是每宴群臣,礼饮而已。”诗歌为:

地列酒泉,天垂酒池。杜康妙识,仪狄先知。纣丧殷邦,桀倾夏国。由此言之,前危后则。

穫黍西秦,采麦东齐。春封夏发,鼻纳心迷。

将饮酒上升到丧邦倾国的高度加以劝谏,虽是诗歌的形式,却与谏书相去无几。赵整《谏歌》仅二句:“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资治通鉴》记载了创作背景,晋孝武帝宁康二年冬十二月,“慕容垂夫人得幸于坚,坚与之同辇游于后庭,整歌曰……坚改容谢之,命夫人下辇。”赵整的《讽谏诗》二首和《琴歌》同样是针对苻坚宠幸鲜卑、怠于政事而作。如《讽谏诗》二首,《高僧传》云:“苻坚末年,宠惑鲜卑,惰于治政,正因歌谏曰:‘昔闻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坚动容曰:‘是朕也。’又歌曰:‘北园有一枣,布叶垂重阴,外虽绕棘刺,内实有赤心。’坚笑曰:‘将非赵文业耶。’”据《晋书·苻坚载记》,苻坚灭前燕后,对前燕王国之君慕容暐及其子弟极度优待,“父子兄弟列官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劳旧”,朝中大臣如太史令张孟和苻融极力劝谏,苻坚不仅不听,反而又将自己的氐族子弟十五万户分遣于诸方要镇,有识之士均对这种“宠育鲜卑、羌、羯,布诸畿甸,旧人族类,斥徙遐方”(《晋书·苻坚载记下》)的做法忧心忡忡,赵整因侍,援琴而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晋诗》卷十四)此歌虽或因杂有少数民族语言而有不可通处,然总体上则表现出一种对现实的忧思和焦虑感。结果淝水之战前秦失利后,慕容垂叛,慕容冲攻入关中,苻氏孤立无援,果如赵整所言。

后凉著作郎段业因吕光“未能扬清激浊,使贤愚殊贯,因疗疾于天梯山,作表志诗《九叹》《七讽》十六篇以讽焉。”《九叹》《七讽》从题名来看类于楚辞,既讽谏吕光吏治混乱,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与志向,结果“光览而悦之”。成汉李寿即位称帝后,改易制度,“公卿以下,率用己之僚佐,雄时旧臣及六郡士人,皆见废黜。寿初病,思明等复议奉王室,寿不从。李演自越巂上书,劝寿归正返本,释帝称王,寿怒杀之,以威龚壮、思明等。壮作诗七篇,托言应璩以讽寿”(《晋书·李寿载纪》)。龚壮所作的七篇诗歌今已不存,应璩为三国时曹魏诗人,《文选》卷二十一“诗乙”录应璩“百一诗”一首,并立“百一”类,李善注:“张方贤《楚国先贤传》曰:‘汝南应休琏作百一篇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咸皆怪愕。或以为应焚弃之。何晏独无怪也。’然方贤之意,以有百一篇,故曰‘百一’。李充《翰林论》曰:‘应休琏五言诗,百数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焉。’又孙盛《晋阳秋》曰:‘应璩作五言诗百三十篇,言时事颇有补益,世多传之。’据此二文,不得以一百一篇而称百一也。曰:‘谓之新诗,以百言为一篇,或谓之百一诗。’然以字名诗,义无所取。据《百一诗序》云:‘时谓曹爽曰:公今闻周公巍巍之称,安知百虑有一失乎?’百一之名,盖兴于此也。”虽然“百一”这一名称的由来说法不一,但诗歌“讥切时事”“以风规治道”“言时事颇有补益”的主旨则是非常明显的。龚壮作诗七篇托言应璩以讽李寿,大概也如《百一诗》之讥切时事,规谏李寿归顺晋朝、释帝称王、选贤任能等,或许即为模拟应璩《百一诗》,因而遭来李寿“死鬼之常辞”的反感。后秦的杜挻、相云同样也因讽谏而创作了诗、赋,《晋书·姚兴载纪上》载:“(姚兴)好游田,颇损农要。京兆杜挻以仆射齐难无匡辅之益,著《丰草诗》以箴之,冯翊相云作《德猎赋》以讽焉。兴览而善之,赐以金帛,然终弗能改。”也是针对辅臣失职、君主怠政等重大内容,政治化倾向十分明显。

三 文学思想的断裂与折回

《晋书·文苑传》“史臣曰”论西晋作家云:“夫赏好生于情,刚柔本于性,情之所适,发乎咏歌,而感召无象,风律殊制。至于应贞宴射之文,极形言之美,华林群藻罕或畴之。子安幼标明敏,少蓄清思,怀天地之寥廓,赋辞人之所遗,特构新情,岂常均之所企!太冲含豪历载,以赋《三都》,士安见而称善,平原睹而韬翰,匪惟高步当年,故以腾华终古。”又:“赞曰:爻彖垂法,宫征流音。美哉群彦,扬蕤翰林。俱谐振玉,各擅锵金。子安、太冲,遒文绮烂。袁、庾、充、恺,缛藻霞焕。架彼辞人,共超清贯。”以“缘情”和“绮烂”作为西晋文学的两个显著特征,这是符合文学思想的实际状况的,也是当时文学思想发展的潮流。综观十六国文学创作,既不“缘情”,也不“绮烂”,而是从两个方面都走向复古,表现出了“言志”和“质实”的趋向,本质上是重政教之用文学思想的具体体现。

如前所述,十六国时期,无论是作为军国之事一部分的“章奏符檄”,还是用以讽颂的诗赋,都具有明显的政治化、时用化色彩。归根结底,原因在于这些文字都是产生于严肃的场合,或牵涉到了重大的军政之事,这就使得个性化的“情”不得伸张。而“潜思于战争之间,挥翰于锋镝之下”的紧张的创作环境,也容不得作者寻词觅句、雕琢辞采。因内容和使用场合的限定,这些作品的形式不必过于华绮,反而应以达意为主。这些都从客观方面决定了十六国文学思想形成了重政教之用的特征。

其实,重政教之用也是十六国作家进行创作时自觉的追求。重政教之用即传统的诗教说,其内涵就是文学发挥政治教化的功能,文学既可以颂美盛德,也可以讽谏君上,文学成为国君察知施政效果与天下疾苦的媒介,进而影响施政方针与民情风俗。十六国时期,王波等石季龙群臣、慕容盛的“中书”、胡义周等作家以文学来颂美,赵整、段业、龚壮、杜挻、相云等,都留下了讽谏国君的诗赋创作,这表明在他们的思想意识中,诗赋承担着颂美与讽谏的功能,这是对先秦两汉以来诗教传统的继承与复归。

先秦以来,重政教之用的文学思想始终存在。《诗经》中的雅、颂,由于“朝廷之音”“宗庙之音”的使用场合的限定,决定了其在朝廷政治和宗庙祭祀领域的实用诉求,而公卿列士献诗君王、大师陈诗、王者采诗都是为了观民情风俗、知朝政兴衰。孔子论“诗”,认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看重的是诗、乐在道德修养方面的作用;“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论语·阳货》),虽是从学习和使用《诗经》的前提出发,也含有对文学在政治、外交以及社会方面发挥实效功能的强调。进入汉代,汉儒说诗,构建了完整的诗教体系,“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规定了诗歌的本质与发生;“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毛诗大序》),规定了诗歌的功能;班固《两都赋序》所说的“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则对辞赋的功能进行了规定,文学至此成为政治教化的工具。

葛晓音先生论述诗教说对两汉文学的渗透,表现为使“两汉文人诗中产生了不少以讽谏、自劾、述祖德、诫子孙为主要内容的雅颂体”。汉儒说诗,美刺并重,郑玄《诗谱序》云:“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因此,诗赋既可讽谏,亦可颂美。汉末大乱,“纲纪既衰,儒道尤甚”(鱼豢《典略·儒宗传序》,《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注引),诗教说趋于式微。西晋建立,虽玄学兴起,然儒学仍占据统治思想的地位,诗教说也乘机有所抬头,如皇甫谧《三都赋序》认为文的本质不在“文辞”,而在于“纽之王教,本乎劝戒也”(《文选》卷四十五),陆机《文赋》将文的职能规定为“济文武之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挚虞则曰:“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文选》卷十七)与两汉诗教说不同的是,晋人更加重视颂美一类,挚虞《文章流别论》论述各种文体的产生云:“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艺文类聚》卷五十六),皆着眼于颂美。在诸多文体之中,最为挚虞看重的是四言的雅颂之体,他将四言称为“正音”,曰:“雅音之韵,四言为言(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艺文类聚》卷五十六)尤其是颂,更是“诗之美者”,其曰:“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艺文类聚》卷五十六)因此,晋人的诗教说比之汉儒,范围已大大缩小,讽谏的部分已被排除在外,正如葛晓音先生所说:“既然弘敷王道只需赞颂之文,‘讽喻’的内涵也自然随之改变,如果说汉人所谓讽喻还包括了怨刺之声风谏其上,促使统治者考察政治得失,那么晋人所谓‘纽之王教,本乎劝戒’却只是空洞的说教和泛泛的箴规,毫无触及时弊的实质性内容。”

十六国文学时期的韵文,既有针砭时弊的讽谏诗赋,也有较多的颂德表功的颂赞类作品,共同构成了诗教说的两面,文学思想似乎又恢复了汉儒美刺并重的特征。不同的是,十六国诗赋无论是讽谏还是颂美,都很少空洞的说教或泛泛的箴规,大多针对具体问题或讽或颂,以求达到某种预设的目的。《酒德歌》《讽谏诗》《琴歌》、龚壮“作诗七篇”、《九叹》《七讽》《丰草诗》《德猎赋》《盛德颂》《玄玺颂》《皇德颂》《酒泉铭》《统万城铭》等作品的政治功利目的已如前述。苻坚命群臣四百余人所献《止马诗》;慕容儁《赭白骢赞》赞扬赭白骏马;沮渠蒙逊祀西王母寺,命侍郎张穆作《玄石神图赋》以颂寺中《玄石神图》;慕容盛认为慕容恪德行功绩远超周公,乃命中书作《燕颂》以颂之。这些作品因失传而无由窥其艺术风貌,然其出于政教的目的则应无疑。

此外,十六国还存有四篇诫子的作品:前燕鞠彭的《戒子殷书》、前燕明岌的《将死诚其子》、西凉李暠的《手令诫诸子》《写诸葛亮训诫应璩奉谏以勖诸子》。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十六国的诫子作品体现出了不同的特征:首先,没有采取四言的雅颂体,而是出之以散体;其次,较少陈腐的说教,而是根据现实状况教给子孙处世的技巧和生活的经验。如《戒子殷书》嘱咐其子招抚王弥、曹嶷子孙,释去旧怨,以免冤冤相报;《将死诚其子》则剖白自己因避祸而不得已屈身异族,死后则于墓石上表明晋臣的身份;《写诸葛亮训诫应璩奉谏以勖诸子》则勉励其子从“诸葛亮训励”“应璩奏谏”“道德经史”中获得立身安国的鉴戒,《手令诫诸子》的内容则为“近事数条”。这些作品基于自己的切身经验,从极细微处入手,交代为政的注意事项,字里行间充满谆谆教诲之情,鲜明地体现了重政教之用的文学思想。

十六国重政教之用的文学思想从本质上来说沿袭的是“言志”的传统,绝少以文学抒发个人情怀,十六国赋今仅存李暠的《述志赋》一篇,其创作背景《晋书·凉武昭王李玄盛传》曰:“玄盛以纬世之量,当吕氏之末,为群雄所奉,遂启霸图,兵无血刃,坐定千里,谓张氏之业指期而成,河西十郡岁月而一。既而秃发傉檀入据姑臧,且渠蒙逊基宇稍广,于是慨然著《述志赋》焉。”赋中关于凉州所处的局势可谓写实:“张王颓岩,梁后坠壑,淳风杪莽以永丧,搢绅沦胥而覆溺。吕发衅于闺墙,厥构摧以倾颠;疾风飘于高木,回汤沸于重泉;飞尘翕以蔽日,大火炎其燎原;名都幽然影绝,千邑阒而无烟。”紧接着写自己历经艰辛、披荆斩棘的创业经历,作品全面地表达了自己一生的志向和追求,将不同阶段志向的变化及促成这种变化的原因都交代得分外清楚,属写志之赋。

像李暠“著《槐树赋》以寄情”“著《大酒容赋》以表恬豁之怀”(《晋书·凉武昭王李玄盛传》)的作品不仅少见,也需分析其所寄之情、所表之怀的具体内涵。此二赋的写作背景为:“先是,河右不生楸、槐、柏、漆,张骏之世,取于秦陇而植之,终于皆死,而酒泉宫之西北隅有槐树生焉,玄盛又著《槐树赋》以寄情,盖叹僻陋遐方,立功非所也。亦命主簿梁中庸及刘彦明等并作文。感兵难繁兴,时俗喧竞,乃著《大酒容赋》以表恬豁之怀。”可知,《槐树赋》是以槐树自比,慨叹功业之不易。《大酒容赋》亦是感“兵难繁兴,时俗喧竞”而作,所表之怀当亦与凉州的局势有关。吕光入龟兹宫,命段业著《龟兹宫赋》以讥其宫室壮丽,也是如此。即使集体创作活动,在十六国时期也加入了“赋诗言志”的政教内涵,如吕光攻入龟兹宫,“大飨将士,赋诗言志”(《晋书·吕光载记》)。

苻坚也有集体赋诗活动的记载,除太元七年“飨群臣于前殿,乐奏赋诗”外尚有两次:

坚南游霸陵,顾谓群臣曰:“汉祖起自布衣,廓平四海,佐命功臣孰为首乎?”权翼进曰:“《汉书》以萧、曹为功臣之冠。”坚曰:“汉祖与项羽争天下,困于京索之间,身被七十余创,通中六七,父母妻子为楚所囚。平城之下,七日不火食,赖陈平之谋,太上、妻子克全,免匈奴之祸。二相何得独高也。虽有人狗之喻,岂黄中之言乎。”于是酣饮极欢,命群臣赋诗。(《晋书·苻坚载纪上》)

乃以王猛为丞相,以苻融为镇东大将军,代猛为冀州牧。融将发,坚祖于霸东,奏乐赋诗。(《晋书·苻坚载纪上》)

考察由苻坚所主持的三次聚会赋诗活动的背景,霸陵赋诗在苻坚即位大秦天王至大赦、甘露改元之间,时王猛备受宠幸,而氐族宗室妒恨王猛,苻坚与群臣关于汉初佐命功臣的讨论或即出于为王猛正名的目的。霸东赋诗时,太史令进言天象表明平蜀指日可待,于是召王猛为丞相,以苻融为镇东大将军代王猛为冀州牧。太元七年赋诗时苻坚踌躇满志地准备大举南伐。因此,很难说苻坚所主持的赋诗活动只是单纯的审美娱情而不含“言志”内容。

中国古代文学思想自建安以后,发展的总趋势是“沿着重文学的艺术特质展开的,重抒情,重形式的美的探讨,重表现手段、表现手法”,“建安以情,正始以哲思,西晋文学思想发展的走向则在结藻清英、流韵绮靡。”两汉以来形成的重政教美刺、强调“言志”功能的思想传统逐渐式微,文学思想的发展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十六国文学思想并没有沿着西晋继续前进,而是折回到两汉,呈现出较强的复古风貌。随着南北分裂,十六国文学思想也与南方文学思想分途发展,如果从中古文学思想这一整体来看,十六国文学思想呈现出了断裂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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