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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的不思之思

2019-11-12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3期

贺绍俊

《应物兄》是一部关于当代知识分子的小说,这一点大致上说得过去。李洱一直关注着知识分子,他对知识分子相当熟悉,写知识分子自然如囊中取物。小说写了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有在大学当教授的,有在学术机构当学者的,也有在政府部门当专业官员的,也有在公司企业出谋划策的;既有体制内的,也有体制外的;既有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所谓文人,也有从事科学研究或理工技术工作的所谓科学家,可以说是当下知识分子的群像。小说充满着反讽的笔法,由此可见,李洱并不是要为知识分子们评功摆好,更不像是要为知识分子树碑立传的,他对知识分子的反思、不满、批评,乃至嘲讽,在小说中俯拾皆是。但不要以为这就是一部当代的《儒林外史》,不要以为李洱只是在以揭露和批判为快事。在反讽、嘲弄、戏谑的叙述之下,完全可以体会到一位作家的赤子之心,他在批评知识分子的同时,又以知识分子自许,因此他的批评也可以视为他的自责和自省。粗略一看,《应物兄》中所写的知识分子形象我们并不陌生,这些年来知识分子题材成为一个热门题材,许多作家都在为知识分子画像,我们从其他作家的小说中也能找到相似的知识分子面孔。但是,还没有一位作家能够像李洱这样对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东西——思想,进行了如此透彻的批判性反思。

所谓知识分子问题,最终归结到人文知识分子的问题上。因为我们强调知识分子的社会功能,突出知识分子在社会活动中的作用,也是从这一点出发,提出了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而这一社会责任主要是由人文知识分子来承担的。《应物兄》主要写的也是一群人文知识分子。小说以济大成立儒学研究院为核心情节来书写这些知识分子的行状。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虽然只是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之一,但后来逐渐形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不仅是中国古代的主流意识,也对世界产生过深远影响。中国现代化进程以来,知识分子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思想源动力,新儒学的兴起与此有关。新儒学的优势就在于它抓住了中国文化的本土资源,济大的校长葛道宏具有高度的学术敏感,因此他要在济大成立儒学研究院,并且还要聘请世界最有影响的儒学大师、哈佛大学的教授程济世来当儒学研究院的院长。李洱在写到儒学时,他的态度多少有些暧昧,但他分明对儒学进行了一番研究。他知道,新儒学的倡导者们期待儒家思想能够像古代造就出一代文人的风范那样,也塑造出当今知识分子的文化品格,从而使知识分子能够担当起现代化建设的历史使命。李洱大概就是从这样的思路出发,为程济世在北京大学设计了“儒教与中国的‘另一种现代性’”演讲题目。程济世的演讲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李洱显然通过程济世这一形象表达了他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小说中提到应物兄写过一篇论文讨论了程济世对儒学的历史性贡献。应物兄在这篇论文中是从道统、学统、政统三个角度来讨论程济世对儒学的历史性贡献的。道统、学统和政统是所谓的儒学“新三统论”,这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性人物牟宗三提出来的。李洱将牟宗三的思想观点挪移至小说人物程济世身上,一方面使得程济世的世界级的儒学大师称号可以成立,另一方面,也说明李洱本人是高度认同新儒家的思想见解的。李洱选择儒学而不是其他学科来观察当代知识分子,还出于这样一层考虑,即儒家思想与中国文化乃至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小说就让程济世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儒学研究从来都跟日常化的中国密切联系在一起,跟中国发生的变革密切联系在一起。儒学从来不是象牙塔里的学问。”因此从儒学的言论出发,更容易揭示出当代知识分子在社会中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不妨这样来解读李洱构思《应物兄》的思路:“新三统论”对现代知识分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就以道统、学统和政统这三个层面来考察一下知识分子的表现吧。《应物兄》在此思路下,绘制出了一张对比鲜明的图画,小说情节围绕济大筹建儒学研究院而展开,建立儒学研究院显然是一桩庄严的学术建设,但筹建过程完全演变成了一场喜剧和闹剧。一方面是儒学思想的庄严性,而另一方面则是现实中尊儒学为圭臬的知识分子们言行不一、趋炎附势、争名夺利的表演。

围绕着筹建儒学研究院,小说大致讲述了四段故事,第一段是应物兄奉济大之命专程去美国诚恳邀请程济世出任儒学研究院的院长。第二段是程济世来北京大学演讲,济州的官员和济大的校长、领导们如何去游说程济世。第三段是为程济世提供经济援助的美国GC集团的大老板黄兴来济州考察和商谈建儒学研究院之事。第四段是济州市隆重地将建立儒学研究院作为一件大事来抓,提供最好的地段,给以优惠的政策,筹建工作进行得轰轰烈烈。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不到儒学的道德力量,而是发现了人们都在争相借助儒学这一平台,来达到各自的私欲。我们看到的是,这些知识分子肚子里确实装着渊博的知识,嘴上对儒学思想也如数家珍,但是道统在他们身上只是一系列精彩的警句而已;学统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可以将学术转化为资本而已;政统则成为了学术与权力相互利用和勾结的方式。无须一一举出小说中的具体描写,只要读了小说相信人们就会得出这一阅读结论,因为几乎每一个牵涉进来的人物都处于这种状态。我同时特别注意到,李洱完全没有采取戏剧化的方式来处理情节,一切仿佛都是一种生活常态。有人说李洱这是有意学习《红楼梦》的风格,李洱喜欢《红楼梦》不假,但与其说他刻意学习其风格,不如说他意识到唯有放弃戏剧化的手段,像《红楼梦》那样写日常生活的琐事,才能更真实地表现出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就是说,李洱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学术产业化、思想实用化已经成为生活常态的尴尬处境。《应物兄》看上去轻松书写着日常生活中知识分子们的交往应酬,但在这日常生活背后分明是这个时代的大悲剧:虽然我们有着儒家思想这么一个好东西,虽然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指出了一条将儒学与现实密切结合的新途径,但一旦进入到学术体制内,一旦与现实相接触,再伟大的思想也会被产业化和实用化所吞噬。这也许不是这些知识分子或大学者们的错,因为我们这个社会经过经济和资本数百年来洗礼,已经将“物”供奉为最高的神灵。(李洱给小说主人公的取名为应物兄,其实也包含着他试图挑战这一神灵的意愿)孔子是讲仁讲德的,仁和德可以说是儒家的核心概念。当代的儒学大师程济世自然在多种场合都讲到了仁和德,但为了迎接程济世来济大,最终仁德就转化为“物”的仁德——一条街道仁德路和一种食物仁德丸子。寻找已在城市版图上消失了的仁德路和寻找在济州餐桌上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仁德丸子,竟然成为了济州市筹建儒学研究所的重要工作。读到这些叙事后,我的感觉就是,那些把儒学看得非常重要的人们,无论是商人黄兴,还是官员栾庭玉,当然也包括济大校长葛宏道,等等,其实并不在意在程济世的头脑里是否有一个精神的“仁德”,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了“物”的“仁德”就大功告成了。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这不仅是儒学的问题,而且是整个社会在对待知识和思想上存在的问题,知识和思想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品格,沦为资本与权力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的摆设和面具。最说明这一点的情节是,慈恩寺的大和尚释延安附庸风雅写书法,当乔木先生评价他的草书有点像唐末书法家杨凝式时,释延安竟然茫然地问此人是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出了这样的丑后,释延安并无不安,反而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在临摹杨凝式的帖。释延安写书法还有一绝活是把毛笔绑在“那话儿”上,“既是书法艺术,也是行为艺术”,却因此使他的润格特别高。而大省长的秘书邓林竟然煞有介事地评价释延安的书法是“疏可跑马,密不透风。”我读到这里,暗自感叹李洱的嘲讽真是不露痕迹之犀利。神圣的佛教也挡不住物欲的邪风往寺庙里吹呀,就连小说中同在慈恩寺修行的释延源都动了还俗的念头,因为他“看到僧人丑恶而退失信心”了。因此《应物兄》是以儒学为切入点,以知识分子为视角,而辐射至整个社会,深刻反映了当今社会思想缺失的严重性。

《应物兄》的思想价值还不止于此。最让我欣赏的是,李洱揭露了当今知识分子的窘态,但他并没有满足于揭露和批判。他认为,当今社会思想缺失,不应该仅仅把责任推到社会对物质和欲望的崇拜,而且还应该从思想本身找找原因。由此他提出了一个“不思”的概念。我以为,不思,恰是这部小说最大的亮点。不思一词出现在第15节《巴别》里。双林院士拒绝在济大的讲坛上做讲座,但葛宏道仍然将海报贴了出去。即使这样,双林院士在演讲厅也不愿意上讲坛,主办方只好播放一些关于双林院士的视频。一些人在对双林院士的演讲发表议论。议论的人显然看不起双林院士,他们很轻蔑地说双林院士的问题是“不思考”,说的都是大白话,即使上台讲了也讲不出什么东西来。在一旁的应物兄听到这些议论,便想起了自己曾经参与过的一场讨论,在这场讨论中大家认为古代科学家当中虽然也有从事艺术活动的,但他们却从未形成自己的思想。文德斯听了之后便嘲讽道:“在我们这个激发思的时代,最激发思的,是我们尚不会思。”文德斯进一步阐释了自己关于“思”的观点:“确实有一种观点,认为‘科学并不思’。科学不像人文那样‘思’,是因为科学的活动方式规定了它不能像人文那样‘思’。这不是它的短处,而是它的长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科学以研究的方式进入对象的内部并深居简出。科学的‘思’是因对象的召唤而舍身投入,而人文的‘思’则是因物外的召唤而抽身离去。”李洱在这里强调了科学与人文在认识世界的方式上是有区别的,人文的特点是“思”,而科学的特点恰恰相反是“不思”。李洱强调,“不思”正是科学的长处,它能够“保证科学以研究的方式进入对象的内部并深居简出”。我以为,李洱在这里戳到了人文知识分子的痛处。人文知识分子的武器就是他们的思想,他们要用最先进的思想来改造社会的弊端,以最完美的思想来设计人类未来美好的蓝图。人文知识分子的思想是照亮黑暗的一盏灯,是给迷茫的人们指明方向的指南针。但是,今天的人文知识分子却已经“不会思”了。“不会思”也就意味着人文知识分子的功能衰退。当人文知识分子在“不会思”的状态下还继续“思”的话,我们还能指望“不会思”的知识分子成为照亮黑暗的灯和指明方向的指南针吗?如果要我来概括《应物兄》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它就是在表现李洱对人文知识分子功能的最大质疑。当人文知识分子“不会思”了,那么他们以思想为武器作用于社会的功能也就消失了。以儒学为例,儒学之所以成为历代文人的圣学,就因为它强调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往历来儒学思想家都是这样做的。程济世应该也是朝着这方面努力的,因此他被人们誉为儒学大师,在应物兄看来,这突出体现在程济世多年前就提出,21世纪中国最重要的目标是建立和谐社会。但尽管如此,当程济世出现在小说中时,我们已经看不到他的思想活力了。面对济大一再来邀请他领衔儒学学科建设,他似乎对学科建设提不出什么新的思想见解,于是他只好不断地倾诉他的乡愁和旧情。

第91节《譬如》是非常重要的一节。这一节是主管文化教育的副省长栾庭玉听取济大汇报筹建儒学研究院的情况。济大在筹建上真是煞费苦心,但他们并不是将精力耗费在学术上,而是考虑如何在任何细节都不放过的程度上恢复程济世记忆中的济州场景。在这一节里,栾副省长亲自和大家一起落实重建程家大院。济大搜罗到程济世所有与济州有关的文字,并制作了一个沙盘,要“核对沙盘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比如栾庭玉看到沙盘上的堂屋前有一丛花,就问这是什么花,听到汇报说是杜鹃花时,马上说要挖掉,改种太平花,因为小册子上程济世提到的是太平花。其工作之细致和认真,实在令人叹服。但仔细想想我们就会发现问题,这个程家大院将成为儒学研究院,然而人们连要在院里安排一名胖丫头、要在门槛上挖一个猫道等这样的琐碎细节都考虑到了,却似乎从来没有考虑一下要在哪里安放儒学。问题还不止于此,接下来我们更会发现,尽管儒学在儒学研究院里消失了,另一门传统学问却在这里大显身手,这就是风水学。唐风不仅从风水的角度给程家大院提了重要建议,还充分论证了风水不是迷信,而是国学,它的祖师爷就是孔子。栾副省长不由得称唐风为大师,济大校长则表示要在儒学研究院开设风水学课程。这一节关于程家大院重建的具体描述,完全可以看作是李洱对思想学术界整体状况的暗喻式书写。儒学缺位,风水流行,这寓意着在我们的思想学术界,真正的学术思想难以存在下去,而那些虚假的学术则因为现实的需要可以打扮得冠冕堂皇登堂入室。这一节的最后所引用的应物兄关于“觚不觚”的一段话则将这一暗喻式书写做了更深刻的阐释。应物兄认为,孔子发出“觚不觚”的感叹,是因为觚的形制发生了改变,“所以‘觚不觚’不仅仅是酒壶的问题,‘觚不觚’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是相通的,是相同的。进一步说,看上去孔子说的是觚,其实说的是国家的法度。”而发生在济大的“儒学缺位,风水流行”,说到底就是一个“觚不觚”的问题。李洱是在谈一个具体的物件“觚”吗?非也。我以为他是要借谈觚来谈国家的法度;来谈亚里士多德的“道德习惯”;来谈朱熹的“失其制而不为棱也”,亦即“礼”的丧失。如前所述,我将《应物兄》的内容概括为讲述人文知识分子丧失功能后的“不会思”的情景。而这一节通过寓意的方式点明了知识分子“不会思”的根本原因是我们这个时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的形制变了,我们已经没有“礼”的规约了,整个社会的“道德习惯”也发生了变异。李洱要寻求那只被孔子念念不忘的“觚”。尽管我们身边还遇见各种觚,但它们“都已经与‘礼’、与国家法度,没有关系了。它变成了装饰品,变成了摆设,变成了花瓶。”李洱对“觚”的感慨分明是针对今天的思想学术的。第91节是全书的核心,读懂了这一节的象征和寓意,也就读懂了全书。也许可以说,《应物兄》就是李洱面对当今人文知识分子颓势而发出的“觚不觚”的喟叹。

李洱一方面揭露了人文知识分子的“不会思”,另一方面也设想应该用科学的“不思”来拯救人文知识分子。为此他塑造了一个善于运用“不思”之长的科学家双林院士。李洱对双林院士的夸赞是无以复加的。他是一名物理学家,当年曾参与了中国的原子弹试验工作。“不思”在他身上的表现首先是言语上的,他被人称为闷葫芦、沉默的石头。当他在进行原子弹试验的科研工作时,他的“不思”是一名科学家纯粹的“不思”,即他要“保证科学以研究的方式进入对象的内部并深居简出。”后来他和众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遭遇到“文革”的厄运,和济大的几位老教授乔木、何为、张子房等关在同一个牛棚里。这时候他的“不思”体现在他对内心信念的坚守,因此他仍保持着用毛笔写字的习惯,仍然要用文言与友人通信,在猪圈旁还在用算盘计算着导弹运行的数据。“不思”还体现在他忠实于对生活的直接体验。比如他说他在牛棚劳动时发现了自己的腿、手、肩甚至发现了脚后跟的意义——蹲下吃饭时,脚后跟就是你的小板凳。因为吃不饱,也发现了自己的胃。这显然与我们平时习惯于从批判和控诉的角度总结牛棚生活大不一样,这正是“不思”的特点——不让自己的思想被习惯所绑架。“不思”还体现在把自己的思想收藏在行动里,因此双林院士从牛棚回到北京后就去了甘肃玉门,那里有一个隐秘的核生产基地。双林院士这一形象初看起来与我们平时所倡导的英模人物有相似之处,比如他的自我牺牲精神,他对事业的执著,等等。不妨说,这是科学家的共性。因为双林具有科学家的共性,所以我们会觉得他与那些被宣传的英模人物有相似之处。但不同之处就在于李洱激活了双林身上的“不思”基因,从而让我们看到一名科学家如何将科学的“不思”带入人文领域。双林是一位有着坚定信仰的知识分子,他的信仰体现在他的行动之中,晚年的双林像一座沉默的石头,他不言语,但他始终处在行动之中。他自己也写古诗。对于双林院士而言,他写古诗与其说是执著于一种文类,不如说是执著于一种道德理想,其中涌动着缅怀和仁慈。当他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便只身去了西北的核工业基地,他要在那里祭奠英灵。历史沉淀在双林院士的“不思”之中,他会对历史做出清晰的判断。因为他知道:“科学家首先是要面对事实,要找到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双林院士当然看到了知识分子功能衰退的事实,因此他只能走出知识圈另辟行动的路径。这就是关注孩子的教育。因为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他编了一本《适合中国儿童的古诗词》,他对入选的诗词非常挑剔,他认为给孩子看的应是那些有益于他们成长的诗。这就是一位善于发挥“不思”之长的双林院士,在他身上,我们真正看到了儒家之道统。

所谓“不思”,不是不要“思”,不是否认“思”,也就是说“不思”不是“无思”。在“不思”里,“思”仍存在着,只是因为要解决“不会思”的问题而暂时被悬置了起来。这说明,“不会思”既是思想者自身的问题,也是思想者外部环境的问题,当思想者处在一个扭曲思想的环境里时就有可能导致“不会思”的情景发生。双林在晚年曾以错发短信的方式委婉地提醒作为生物学家的儿子双渐。他在短信中说,马克思提出一门包含自然史和人类史的“历史科学”,历史是自然界向人生成的历史,自然史是人类史的延伸。马克思批判了西方观念中自然和历史二元对立的传统。“自然”的概念是理解马克思科学发展观的一把钥匙。李洱显然看到了思想传统中将自然与历史截然对立的弊端。这一点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过去的文史哲是完全无视自然与科学的。李洱或许是认识到,今天人文科学必须有自然科学的参与才能走出困境,人文知识分子也必须向自然科学家学习观察和认识世界的方式。我们一般认为人类具有两种思维,一种是哲学思维,一种是数学思维、哲学思维是人文科学的根基,数学思维是自然科学的根基。现在有一种趋势是强调两种思维的融合。李洱注意到了这种趋势。他在小说中多次提到了这种趋势,比如他写到程济世喜欢与自然科学家交朋友,他认为儒学的发生、发展也是一种物理现象。在小说中,李政道成为了程济世来往很密切的朋友。他们两人也一起讨论过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问题,并一致认为,它们可以互相影响。李政道有一个生活习惯对程济世的影响很大,他的这个生活习惯就是自己给自己理发,在他看来,给自己理发很简单:“只要有两只手,一把剪子,就可以完成了。”程济世后来也试着给自己理发,但他差点把耳尖剪出豁口。也许这就是人文知识分子与科学家的差异。科学家不仅要思考,而且要行动;不仅有赖于头脑,而且也有赖于手。但李洱讲述这个故事还有更深的用意。他让程济世对李政道给自己理发做了一番“强制阐释”,认为它体现的是君子固穷的美德,体现的是孔子的躬行践履精神,等等。其实这些阐释要点并不是关键,关键是程济世通过强制阐释这一行为,强调了这把剪子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物件本身。因此程济世手上经常握着一把剪子。他给他的所有弟子赠送的纪念品也是一把剪子。程济世手中的剪子以及他送给弟子们的剪子,显然不是用来剪自己头发的,而是用来修剪自己的思想的。李洱要用剪子来暗喻科学家的“不思”精神,正是这种“不思”精神,使得他们具备了“深入对象内部”的行动能力。但并非程济世的每一位弟子都明白这把剪子的寓意。应物兄的可敬和可爱之处就在于他懂得这把剪子的用途,他一直在努力用这把剪子剪去“不会思”的累赘。

这就是李洱的“不思”之思。它涉及历史与现实,也涉及学制与观念,值得探讨的话题还有很多,但这些话题都有可能汇集到“不思”之思上。应物兄就是李洱的代言者,有人猜测应物兄就是李洱以自我原型写的,但李洱已经否定了这种猜测。尽管如此,李洱将自己的想法完全赋予了应物兄,却是不言自明的。李洱最后让应物兄遭遇到一场车祸从而结束了小说。应物兄是生是死,他故意不明确地告诉读者。这似乎也表明了李洱的基本姿态:既不乐观也不悲观。这也是双林院士的姿态。程济世说他是既悲观也乐观。这大概是因为程济世还少了一点“不思”。从这个角度说,小说如此结束很好。因为无论应物兄是生是死,也无论儒学研究院是建立了还是没建立,也无论程济世是来了还是没来,这都不会阻止李洱的“不思”之思继续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