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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知青文学的意识形态三维特征

2019-11-12韩春虎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3期

韩春虎

1980年代在中国文学史上颇为独特,可以概括为主体体验一致性与差异性共存、人文环境定域性与非定域性同在、文本形态趋同性与多元性并举。主体体验审视、人文环境创设、文本形态爬梳无不关涉文学意识形态性要旨。身处矛盾对立统一体中的知青文学昌兴,以及引申出的意识形态三维特征值得一书。

知青文学具备特定的内涵,一般指由具有1960年代上山下乡体验的文学青年于新时期之初群体性发表作品而形成的文学流派。就其资料性梳理而言,翻开中国作家协会或其委托《人民文学》编辑部所编1980—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5卷,年均发行量14.4万册,每卷不可或缺的就是知青文学佳作,亦即知青文学作品连年荣获全国文学大奖,又因作品发行量之大而广受关注。知青文学经典专集5部亦于1996年面世:北京知青作家晓剑主编,分别以血色、狂恋、心路、情结、岁月为主题命名,辑录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王安忆、梁晓声等15位新秀作家作品。对知青文学做史料性梳理,可以直读2012年推出的知青作家郭小东所撰巨作《中国知青文学史稿》,其早在1988年已经付梓,名为《中国当代知青文学》。如果对知青文学生成环境做历时性览观,可阅法国学者潘鸣啸2013年公之于世的《失落的一代:中国上山下乡运动》。

对知青文学予以资料性梳理,目的在于全方位考量1980年代知青文学意识形态性特征。而意识形态性千变万化,始终离不开创作主体置于特定人文环境的身份确认与心理认知,我们谓之特定环境下双重身份价值观念波动性。

第一重身份当为时代赋予的知青身份。不难理解,从1968年起,1600余万名初中生、高中生离开城市奔赴全然陌生的相对落后的农村,有的刚满15岁。其身份的陡然变化,带来思维、行动与原初样态的根本性反差。而持续多年的农村生活、劳动与空余学习,一方面磨炼了一代青年人的意志:“广大知识青年到农村和边疆去,了解社会,接触工农,在艰苦的环境中接受了锻炼,增长了才干,为建设农村和开发、振兴祖国不发达地区作出了贡献,一些人成长为各条战线上的领导骨干和业务骨干。”而且,他们对1960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的教育成长起到无法忽略的引航作用,他们留下的农村文化滋养是当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可多得的资源。另一方面,知青本身因城乡差别而郁积于心的凄苦需要发泄口。他们当时虽未有机会上大学,但原有的知识储备,加之在农村仅有的精神食粮(书籍)的最大限度轮流利用,使其从社会实践中、从知识吸收中逐步形成独具特色的意识形态萌芽,既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加速实现共产主义目标而夙兴夜寐,又在纷繁复杂境遇中摇摆,甚而生成积压久远而无法释怀的精神扭曲感。“伤痕文学”潮流下的知青文学作品初具这类特征,诚如卢新华的《伤痕》、陈建功的《萱草的眼泪》、甘铁生的《聚会》等在控诉与批判中直抵精神扭曲之处。这是知青群体身份双重特征的实际呈现。当然,任何时候,知青身上反映的主流意识形态是积极、健康、向上的,这在知青文学作品中表现尤为明显。

知青群体中一部分人伴有创作冲动并初具写作能力,经过实践历练而成为知青作家。知青作家在拥有群体特征的前提下,其凝聚于作品中的意识形态性比较突出。随着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胜利落幕,文学创作春天大幕华丽开启,这批知青作家一旦有了写作出口,就会将个人及身边人情感以泥沙俱下之势倾泻于社会,个中属于文学的审美性、社会性、人文性诸特征均来不及监测和思索,从而产生文学专属意识形态性表现力明显不足,或者言曰作品在审美进程中持久性相对欠缺,抑或此时此地欣赏主体因感同身受而激动不已,但步入彼时彼地就因作品先天不足而失却较为久远的感染力。除却作者写史需要如此概述外,这段话一定程度上说明了知青文学的不够成熟之隐。这样,从知青身份意识双重性到作为个体存在的知青作家凝聚于作品中的主体身份特殊性得以初步阐释,为生成作品的坐标体系之“世界”描述提供了机会。

对知青文学展开意识形态性的反思,不可能脱离具有定域性的硬环境,加之超越感觉的本质的非定域性软环境,任何情况下,文学作品都得益于现实生活而高于生活。但文学作品所标示的生活都是经过创作主体筛选、构思、化合之后的诗意的现实场域,也是代表现实主义的卢卡奇与充任现代主义先锋的布莱希特论争后和解如友的玄奥所在。故此,这个文学作品所依赖的“世界”不唯精彩如画,更存有环境之差、体验之别与心念之距。

创作主体塑造作品人物离不开所处的环境,而环境作为作品生成的现实要素,能否切实合乎人物命运脉络的尺度,还须创作主体的品味与拿捏。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论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时,期待经得起考验的作品能够把人物放在特有环境中,使其于无声处焕发不尽魅力。回观知青文学生成的环境因素,一则,总体环境具有相似之处,同是相对落后的农村,同样超出知青本人强度与限度的工作量,但也有相当的差异存在。北大荒人文与生态环境与云南边陲环境有别,大西北文化底蕴与西南、东北农村文化环境显然两样。而且,每一位知青作家创作时的具体环境与作品中经过筛选的综合环境又是天壤之别,更不用说非定域性环境的复杂度了。由此,表现在知青作品内的人间样态可谓姚黄魏紫、各有千秋,不能不说深受环境因素的影响甚而一定程度的制约。

生活环境有别,心理环境随之出现变化,使知青作家的生活体验与心理体验呈现出多元性特征。品读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令读者感悟到那一代北大荒知青的忘我奋斗精神。这是作家劳作于此而从主客观视域提炼生活元素的写照。作家坦言:“所谓‘知青文学’,因与一代人的整体命运相关,故总被这一代人青睐着。我身为那总体中的一分子,主观感受太强,作品的主观色彩也太浓。我希望并期待有更客观视角更冷静理念更全面更成熟的大作的产生。这是我目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这段话情真意切,多少透露出不同作家生活体验与心理体验的情状。

内在环境意指每一位知青作家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创作心态,其中也暗指心念的个体间相差或个体历时过程中的有序演化。从上海到淮北插队的王安忆在《本次列车终点》中塑造的陈信(阿信)回城一幕,可以读出阿信内心翘盼与现实的残酷所造成的心念的巨大反差,这也是一代知青作家处于特殊环境中的心理反复。好在,阿信可以看得更远一些,寻拓属于自己的碧蓝天空,这也是一条前无古人的路,一条心态从谷底进入低谷并进而缓缓升腾的路,同样充满狐疑。相比而言,1984年小说佳作、来自于阿城的《棋王》虽属知青文学作品,但已经无限接近跳出知青何去何从的窠臼,寻觅一种国人赖以生存、发展、奋进的源头文化。王一生虽平生酷爱棋类,但当以特殊关系手段争取到参赛名额时,他不为所动,主动放弃。当擂台上以一对九,将冠军即将拉下马而后者也是老者提出和棋时,他不是步步紧逼,而是和为贵。这说明,无论在知青时代的逆境中,还是身处当下的顺境里,民族的传统的观念价值胜于一切,从而使知青作家的信念又产生别样的升华。1985年《人民文学》推出韩少功的《爸爸爸》,以生活中少见的丙崽为主线,深度挖掘特定时代农村人的习俗背后的逻辑指归,似乎在诠释文明生成中的复杂一面。作者自己坦言:“他们都在寻‘根’,都开始找到了‘根’……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这些小说例证可否申明一个问题,即如卢卡奇所讲:“创造性个体的反思首先朝向适宜于理想的命运反思性塑造,朝向这种命运关联的事实性和对其现实性之评价考察。”这种反思性塑造恰恰说明创作主体因个性差异而铸就的心念之距。

1980年代知青文学一方面打动人心,其特殊意识形态或社会意识形态品性占据要位,正像苏联学者赫拉普钦科所言:作品能够“抓住读者的灵魂深处,以它的说服力,它的激动人心的力量使读者为之倾倒,能够启发读者的思想,帮助读者去理解生活,了解他自己”。亦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所述,艺术的繁盛与社会的繁荣不存在正比的关系。我国1980年代经济有待振兴,却产生了包括知青文学在内或占主流的丰富的文学作品,不乏有精品流芳之作。而从另一层面分析,以知青小说为例,其“审美的意识形态”特征仍显稚嫩。这里,“审美的意识形态”借用沃罗夫斯基评价高尔基三个阶段作品时的说法而出,非1980年代以来我国文论界关于文艺是否是意识形态、文艺是否为审美意识形态的论争所指。这场论争持续不断,某种程度上体现就理论谈理论的形而上之辩,没有失败者,亦谈不上告捷者。沃罗夫斯基所言结论应把“审美的意识形态”理解为作品具有艺术性(绝非仅仅西方文论视域下的审美)的意识形态属性。依此思路,他把高尔基小说后期代表作品《母亲》称为“宣传材料”,而把早期小说誉为艺术作品。这虽有偏颇,但至少告诉人们:文学作品离不开意识形态,但与政治的、社会的意识形态普遍性特征有别,其更多关注文学的广泛意义上的向善达美之价值。

进入知青文学文本,同样存在沃罗夫斯基所言及的“小恙”,即文本尚未完全脱离二元对立格局,在处理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社会意识形态关系上举棋不定,既从主观上趋向越过雷池,又在实践上以掩耳方式躲避雷池,而雷池的储量与质量又是浑然不清。这也怪不得知青作家,从1978年朱光潜发表于《文学评论》第4期的《研究美学史的观点和方法》,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关于社会意识形式是否属于上层建筑伊始,至1980年《文学评论》第1期梅林论《文艺和政治是上层建筑范畴内的关系》、该杂志同年第4期蔡厚示谈《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学之特性》止,1980年代初文论界对文艺意识形态性何去何从尚无定论,这在理论引导层面影响文学创作的倾向性发展。

进入文学创作实践层面,仅就1980年代初那几年获奖知青小说而论,可以看出,文本的思想影响力递进式增强,艺术感染力亦不可小觑,但艺术前行之路总有走走停停的迹象出现。仍是以著名作家梁晓声早期作品为例,其1982年获奖作品《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愧为魅力持续至今的文学杰作。但也不能否认,小说摆明作者观点的地方时有存在。小说结尾处加了这么一段:“我们经历了北大荒的‘大烟泡’,经历了开垦这块神奇的土地的无限艰辛和喜悦,从此,离开也罢,留下也罢,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决不会在我们心上引起畏惧,都休想叫我们屈服……呵,北大荒!”其实,此结尾如若省略,可能给欣赏主体以无尽想象空间,也避免了明显的夹叙夹议笔法。如与宋玉所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审美要求相比,值得推敲之处不证自明。

同样是1980年代小说,苏联伊·乌汉诺夫的《雷雨》反映两个女人异样的爱情经历,一个院士夫人渴望激情,一个农艺师行走于民众之间忙忙碌碌无暇顾及激情。小说围绕火车闲谈,使情节自然进入到农艺师塔尼亚盛邀院士夫人卡佳去农村参加后者从未经历过的乡俗婚礼,一气呵成。两个女人乘坐的飞机在雨后金色空中飞,心也在飞,小说就此打住,没有去描述婚礼盛况,包括院士夫人献上白色安卡拉羊毛围巾场景。如此结尾,令人产生意犹未尽、余音绕梁之感。

故此,知青文学据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论话语来讲,很可以用恩格斯1888年评价玛格丽特·哈克奈斯《城市姑娘》小说的话来说:“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也就是说,作品本身有其艺术发展逻辑进路,创作主体的介入比重不宜过大,甚而类似于零度写作之势,应像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那样,请主人公自己说话、处事、解谜才是艺术发展的内需。

类似的情形不是特例,是1980年代一个时期一批作家写作共性所在。说明特定时代生成的作品社会意识形态特性比较突出,而审美的意识形态品性需要时日与磨炼才能逐步提升。我们仍看王安忆1981年获奖小说《本次列车终点》,普遍感到其内在心理描写细腻多姿、妙趣横生,这种写作风格一直延续到《长恨歌》之中。但有些语言,诸如“上海,是回来了,然而失去的,却仍是失去了”、“人生的目的地,总归应该是幸福,而不是苦恼”之类,可作为哲言警句,但在小说中比较直白地出现,容易使欣赏主体感觉一种说教意味。如果作品以形象思维自然而然流露这一哲理,反而更具价值。究其原因,当是尚未全然做到“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呈现出来”,一般不应将心灵的东西再以心灵化话语而呈现。

知青文学审美的意识形态特征显现不足的成因,除去作家自身积淀、时代局限之外,也有彼时彼地“冒进”、“浮化”要素从中作梗。一则,前述的“文学人学开闸”突进的结局;二则,西方文论连同作品涌入中国文坛后的不成熟发酵所致。1980年代还未过去,我国文学界就在1988年体系性推出小说丛书:“荒诞派小说”(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等)、“意识流小说”(王蒙《风筝飘带》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韩少功《归去来》等)、“现代主义小说”(徐星《无主题变奏》等),将新时期之初尚需呵护的文学作品以西方文论范式人为分割,一方面可能令读者眼前一亮,作者迷蒙中入列而窃喜,另一方面对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的特色展现似乎益处有限,还容易使作家在所谓的分类中苦心求索、仿制、超越,而失却本身已在酝酿中的写作风格。新时期真可谓呈现思潮性与思潮化、多元化与立交化、复杂化与多样化、人文性与多面性的多维时代,但热闹之后应归于宁静与反思。

1980年代文学,包括知青文学无论冠以何种风格与流派,都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品类,都是中国特色环境中的审美的意识形态反映形式,需要植根于中国文艺土壤而理性认知西方文论的阐释功能,如此,才是1980年代知青文学乃至各类文学的基本路径。知青文学是一代特殊经历人的独特素材,是关于社会人生的阶段性思考,“它是一些可以产生某种效应的价值元素,但须待作品被阅读与理解而在接受中合成,方可成为接受的价值效应”。它需要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针,在审美的意识形态轨道上不断提供永久魅力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