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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桐花烟雨中

2019-11-12⊙洪

北极光 2019年7期
关键词:森林公园房东

⊙洪 波

梧桐花苞炸开了!用不了几天,树顶就会伞篷一样了。似印度舞女,神秘、肥硕而健壮,晃动着缀满腰肢的铃铛,打着响板,啪啪地开放着。

香气袭来,寻,却又似无。只听得苍茫大地上,一簇簇号角发出的赖音,一阵阵掠过耳畔。你若深深嗅上一口,一准儿会被这积蓄了整整一冬的气息袭个跟头。

那花实在是太浓密、太茂盛了。

森林公园

去年,我观梧桐花盛开的滋味不同于往年。如果说以往是梧桐花香的淋浴,由上而下的,去年则是香熏浴了,是由下而上的。因为我是在四楼向下望了。蓬蓬团团的树冠,紫气升腾着,直让人踉踉跄跄走不成溜了。

去年这个时候我有家了,流浪了十七年的人有家了。向窗外一望,便被蒸腾的花气降伏在那里。都说人生有百般滋味,这是关于自己家的第一般滋味了。那蓬勃而盛大的气势啊。久已切盼的家庭的温馨就藏在这花里了。

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买房子。距离我客居了十年的地方那么近,而且公园依然很近。

这公园是那么小,以至于回农场探亲看到农场的森林公园就联想到她。她要是像森林公园那么大该有多好啊。她默默陪伴了我十年,无论我多么落寞,她都接纳着我。草坪上,光滑的石头上,栗子树下曲曲的甬路,还有那密密交织着的紫藤蔓……

令人欣喜的是,小公园真的在我的期盼中扩大了。可与农场的森林公园媲美了。不同的是,森林公园三面环绕的是成片的丛林和一望无际的田野,而青州旗城(北城)公园三面环绕的是居民区。我经常把旗城的小公园想象成农场的大森林公园,那么,我所在的梧桐花篷盖上的居处,与森林公园相对应的地方,就该是那密密匝匝的丛林了,偶尔会有松鼠和鼹鼠光顾花园里的欧式长椅。蹦蹦跳跳地、机敏地张望着,倏忽就没了踪影。云雀在树梢上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便悠然从一棵树腰那里消失了。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旗城公园真的成了我心目中的森林公园了。

纯粹

买房子是一个标志性的转折。我的生活方式、人生转型皆从这一年有了实质的变化。哪怕一点点有益的进步,我都坚信自己还在为理想做着什么。从没有停止过,从没想过要放弃。一辈子都做一件事。死了也不悔。死的时候只会考虑自己没有为理想做得再多些,而不是被一些东西牵绊着荒废了许多时间。

这些年为理想积蓄的一切气韵和力量,都有了明确的归属和依傍。有了明确的地位。她们越来越名正言顺。我理顺着她们,修复着她们,她们越来越俊美,越来越硬实。

这几年我积蓄了很多美妙的东西,没有无谓地消耗她们。挥霍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完好无损地保留着那些最初的琼浆一样的东西。她们只有到现在才能喷薄而出,难以遏止,永无干涸。我需要好好整理她们,继续前进。

一想起未来,看看前面的那些大师,又会嫌自己积蓄得太少,不够勤奋。终是为浮躁的心荒废了许多美好的东西。我吃着咸菜,喝着清水,穿着自己缝制的衣服,我崇尚没有被物化的理想。我固执地清苦地坚守着,不曾后悔,我为自己终究还是个纯粹者而暗暗欣喜着。哪怕是个乞丐浪人,甚至流落风尘,也是要来得纯粹些。我还是我,最困难的时候都曾经纯粹,以后还有什么能使你不纯粹呢?

想要有个家

二零零七年初我写了十个愿望。关于自己的愿望只有两个,第一个是成为一名编辑,这个愿望那么朴素那么容易使我满足。我想象它有六成是与才情有关,其余的四成与机遇有关。我干脆就把这个愿望交托给天了,让天替我担当等待的焦急、切盼的苦闷吧。

第二个愿望就是有个自己的窝。我知道,所谓的愿望,大抵是指难以实现的事。但同时我也想,那么简单的几个梦想,总该有个结果,总会有个结果的。果然,梧桐花开时,我有家了。本来我早已经放弃买房子,一心供下孩子上学就不错了。自己的曲子让他自己去唱吧。可是房子竟然有了,天意谁能猜得透呢?

其实,谁没有个家呢?多少人一下生就都预备好了。一次爬山,路过一个漂亮的鸡舍。我想,鸡尚有个窝,我却没有。那阵子真敏感。为着一个鸟的巢穴,一只狗的居所。

曾把房子叫做钢筋水泥的棺材,没装修的时候,不就是个丑陋的棺材吗?装修好了,就被称为房子、华屋、别墅了。不是有很多人把墓穴叫房子吗?一个称呼而已。

以前从小区走过,只要看见女人提着钥匙开门,我就会想,她的家在这里,我的家在哪里?她们七拐八拐,哗啦啦掏出钥匙去开那扇自己的家门……

她们从不同的地方拐出来,到商场学校火车站和菜市场,再回到一开始出来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家。她们的家。而我则穿过一条条胡同向别人的家里拐,我的钥匙开的是别人家的门。我从那个家里拐出来,去这里去那里。从不是自己家的地方去不是自己家的更多的地方。我已经习惯用钥匙开别人家的门。已经习惯用最快的速度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已经习惯孩子绕在身边说,妈妈,咱回家吧。

连我自己也数不清,这些年我一共有过几个家。几个呢?反正,最后的客居地是东店中街。

东店中街十年

穿过那个曾经客居了十年的东店中街时,总是忍不住回眼望那间房子。洪月制衣、梦罗兰制衣、内衣新方向,这些我曾经用过的门号已被一一地摘去了。

房子被一个卖茶叶的南方人租去了,那里除了一幅我亲手贴在墙上的《牧羊人》,已经与我没什么关联了。当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摘那幅画时,南方女人说:那幅画你还带走吗?我看了一眼她略有残疾的眼睛流露出对画中牧者的崇敬,我读懂了她的心情,心照不宣地对她说:留给你吧。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其实我很喜欢那幅画,打算再去教堂买一幅。后来教堂里又来了好多版本的《牧羊人》,有的甚至还是很精湛的油画,但都没有我帖的那幅《牧羊人》画得纯净、澄明。

那夫妻两个人不错,路过的次数多就会忍不住去坐一会儿。我曾经是这里的主人,宾朋满座,高谈阔论,烟雾缭绕,甚至有时候还想醉酒。

他们有一个刚上学的小男孩。他们宠着他,给他买防真皮毛的骏马。他们把房子打扮得还算可以,看得出已经尽力了。与我不同的是,他们尽可能衣食住齐备方便,而我则是充满了艺术气氛填充空虚的灵魂而已。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生活着,我在我布置的世界里生活过。曾经挣扎、抗拒,也快乐过。以后仍会有这些东西。只要活者,这些东西就总会有。

他们给我倒茶、让座,把我当客人待。他们忙着的时候,我空闲的心找不到一丝作为主人时的感觉,终究还是告辞了。

几次路过这里向新买的家走去,都走过站了。好像才从原来那个家出来要去别的地方一样。当我恍然醒来,就会奔跑着上楼,像以前看到的那些女人一样,手提钥匙打开那扇锁着的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去接父母来住一阵子。

记不清以前从这里走过多少遍了,风掠过草原一样没有痕迹。从没想过这个朝东开着的大门里面有一幢楼与我相干。那其中的单元里有宽大的阳台和一间小书房——伍尔夫说的一个女人要有自己的一间房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知足的呢?无论去哪里,走多远,多么辛苦,最后都可以回这里休息。

在精神上追求纯真到极致的人,在物质上如此容易满足。我想,上天给我这样的心性儿,是为着一种匮乏和丰富的平衡吧。

南屋家的

东店中街之前,我们曾在青云桥下住过整整四年,叫高家园。那个时候我刚从农场来到小城。我说,这哪里是高园,分明是低园。那房东小老太太所问非所答地纠正说,这是在一溜崖头的下面。

小老太太的腰总是弯成九十度,整天背着她的宝贝孙女在高家园的街上转,一会不见就叫魂似的到处喊她的小名。我每次出去买东西回来迷路的时候,都会在街上看见她,然后跟她一起回家。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一个新娘找不到家的窘迫与羞涩。她现在应该八十多岁了吧?那个宝贝孙女也应该做新娘了吧?听说小妮子出落得很漂亮了。她的妈妈曾经救过我的命。那年过小年,大家都赶河滩集去了,只有我在家用蜂窝煤炉子蒸馒头。我感冒了,窗户上糊着塑料布还嫌冷,披着大衣用小鼓风机吹炉子里的焦炭。她回来了,听见我在屋里微弱的喊声……我被灌了绿豆汤,用折叠床放在屋子外面了。冲着高家园的大街,身上盖着才结婚的大红被子。有人问这是谁啊?房东老太太说:南屋家的。

他们管我的丈夫叫南屋,管我叫南屋家的。因为我们住的是南屋。我们的孩子就在那里出生的。孩子被叫做南屋家的孩子。南屋没有院子,这个朝北开门的屋子在房东家的院子外面,挨着房东家朝东开的大铁门。南屋门向北有个巷子,住着几家刘姓的人。房东家的人和巷子里的人经过南屋的时候,都随便说话,摩托车也哼哼地过。南屋真像个传达室,谁来了,谁走了,我们都一清二楚。我们全家吃饭睡觉生活的时候,都在为他们当保安。经常会担心孩子被摩托车的轰鸣声吓坏了,然而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

每次上厕所都得到房东家院内的马厩里,总是害怕那匹马因为陌生伤到我。其实我在农场是见过马的,还坐过父亲赶的马车呢。后来我怀孕了,阿厚就和我一起去到桥上公厕。每次去公厕都像去出游,手挽着手,沿着青云桥一直向电影院走,向火车站走。哪里有长椅,哪里有花坛我们都能悉数。真是开心呢。

驻防城和菜园

四年以后我们搬到驻防城去了。这次是租的北屋,终于洗请了那个“南屋家的”名字。后来在街上遇见高原房东家的人还是称呼我为“南屋家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房东对客家的态度,还是儒家传统男人对女人地位的习惯定位。

北屋的房东称我为小洪。房东是个老乡。后来听说,房东的丈夫出车祸走了。房东的弟弟,一个很英俊的男生,在与邻居出车的时候也出事了,他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呢。那个善良的房东的母亲,对我们特别好,我真想去看看她,安抚她痛失独生爱子和姑爷的伤痛。

两年后,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我又搬到火车站附近的菜园去了。这次租的是西屋。房东夫妻非常恩爱,丈夫坐在自来水边上洗衣服,妻子站在丈夫身后给他摇蒲扇,驱赶炎热和蚊虫。偶尔我会想,从南屋到北屋,又到西屋,就差东屋了。是不是四个方向的屋都住过了,才能有自己的屋呢?

一年之后,我来到东店中街租了一个门市房,果然是东屋。为着自由和不羁的个性,为着一场至今让我心有余悸的迫害,我必须自己做生意了。时值1997年香港回归。那时东店中街还是一条土街,只是住户和抄近路的人从这里走。北城花园石碑那里零零落落有几个卖蔬菜水果的。我的服装店在这里一做就是十年,我见证了整个东店中街的兴起和消失。

有一个外地女人在这条街上苦做了十年,最后买房子走了——人们这样传说着。

现在这条街要被拆迁了。大家已经在讨论改名叫石坊路,还是衡王府路了。

回头想想,这些年好像一直在为这次买房子生长根须。现在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一并扎下去,留在这里了。所有的往事,都留与烟雨中那半枝桐花慢慢诉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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