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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安忆近年来的中篇小说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月娥王安忆作家

程 旸

近年来,王安忆掷下耗神费力的长篇小说,埋头写起中篇小说来,这是否如她所说是创作处在“大作品”的间歇期,也不好说。因为《我爱比尔》《米尼》《文工团》和《“文革”轶事》等中篇,不见得亚于那些“大作品”的长篇小说。她近几年勤奋写作的中篇《乡关处处》《向西,向西,向南》和《红豆生南国》,即是一个例证。与以前作品相比,它们在语言风格、人物形象和内容的宽广度上显然有突破的努力和痕迹。

一、《乡关处处》

历史地看,中篇小说创作向来是王安忆的强项,《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三恋”《文工团》《悲恸之地》《“文革”轶事》《妙妙》《我爱比尔》和《米尼》等,就像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串串最璀璨的明珠。

王安忆喜欢写乡下憨头又精明的保姆,一如以前的《富萍》和《鸠雀一战》,在着力刻画上海人时,总不忘回头眷顾这一隐匿在都市深处的特殊阶层。《乡关处处》中登场的上虞保姆月娥为改变家庭困境,只身来上海闯荡,做起家政服务的行当。她以勤勉认真的劳作,精细周到的处事分寸,与雇主有了扎实的默契,似乎还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了。经数年打拼,月娥在保姆行业闯出一片天,改善了全家生活,收获了与勤恳劳动相匹配的自我满足感。然而我感兴趣的是,《乡关处处》与作者早期佳作《鸠雀一战》叙事上会有哪些不同。由此入题,我注意到它们在人物心理构造上的差别。《鸠雀一战》有擅长用人物对话带动心理剖析的叙事特点。故事进展里有中等偏快的叙事节奏,紧贴着寡居的小妹阿姨,为争取养老房子,四处奔波的紧张和焦灼的心情,同时体现出作家正当壮年极其旺盛的创作力与讲述热情。月娥与小妹阿姨年龄相仿,勤恳务工一生,亦萌生出是退休还是继续拼搏的心理状态。幸运的是,她有丈夫,儿子亦已自立。这是月娥用劳动赢得满足感的最重要的源泉。我认为王安忆对保姆在辛劳中找到自我的生活状态,是欣赏和同情的。她写作品时,好像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走上尘土飞扬的回乡之路:“她们已非当年,刚从乡下出来的新人,两手空空,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捏得出油来。过年回家,夜半起身,肩上挑根扁担,硬是从长宁走到南站。现在,她们可阔多了,地铁,公交,熟得很,出租车,偶尔也要坐一坐。她们不再搭乘慢车,换作豪华大巴,夏天空调,冬天暖气,一路过去,差不多就到家门口”。这是作家的欣悦,亦是作品的温情。这是一篇在细节构造上有体温和爱的小说。

在老一代作家中,王安忆是能把日常琐事写得鲜活如初的人。她的保姆叙事之精彩,也往往在这里。月娥如何做每日三餐,如何打理好雇主家的日常琐事,如何调动生活经验将它们变得顺顺当当,又如何与雇主相处磨合,以及与同乡保姆结伴出游,乃至平时交际,都见出过人笔力,共同营建出小说虚构与现实交织的世界。在这部作品中,作家有意削弱她惯常的中产社会视角(如《长恨歌》《我爱比尔》对女主角的观察与界定),摒弃俯瞰劳工阶层的姿态,而是将自己置身和月娥一样普通劳动者的生活视野,体味感受她们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这就向小说中注入了诗意化的内涵。她深知讥讽并非作家的全部手段,有时候需要用真情慰藉读者,因为这才是人间至真至爱的道理。对大多数读者来说,他们并非一味在欣赏作者高超的技巧,他们是在作品中重思自己命运的悲欢。我们从王安忆笔下,读到了,也体会到了月娥和雇主爷爷的人生起落。人生固然千奇百怪,却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史诗。如果说,一二十年前的王安忆,还热衷于摹写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亮出自己写作的手段,那么写《乡关处处》的她,愈发觉得拥抱普通人的生命,才是一个作家的职责。至少在这篇小说里,她理解了长期坚持此道,而不被人忽视的路遥。

关于保姆的小说叙事,自然要回到她们最早出发的故乡。那才是她们生命的原乡。她们力图成为都市的社会人,然而其精神世界里还是过去的自然人。在鲁迅笔下,社会性和自然性在乡村人物身上是并存的,如祥林嫂、阿Q、单四嫂子、小尼姑、孔乙己、闰土等。自然性是这些人物的,社会性是鲁迅的,它们是一种张力关系,也是历史的共振。我注意到,王安忆过去塑造的保姆形象很少涉及她们身上自然性的东西,她偏爱把她们往都市的社会性上靠。《乡关处处》里增添了过去作品里绝少出现的超自然神力描写,这是对神鬼现象的刻画,她是月娥一位手脚不干净的同乡保姆。“自小就有传说,祭祖的时候,凡她经过,都会少供品。明明看她长着两只手,并没有裹带,可就是少了,面蒸的牛羊马,点了红胭脂的糕团,鸡膀鸭膀,最大的一项,也不知是真是假,供桌上的全鹅,眨眼不见踪迹。她的一双手也很奇,罩着烛火,叫它灭就灭,叫它旺就旺”。一段似真似幻的文字,道出了中国乡村社会传统中长久存在的对神鬼意象的恐惧与敬畏。神秘的大自然中繁衍生息的人类,依靠自然生活,又改变自然,重写自然,乃至受到自然万物的惩戒,这生生不息的往复循环,讲述的大概就是自然界万物的命运轮回。王安忆用带有迷离气息的笔法,写下了自然的神奇诡异。

月娥的故事,雇主爷爷和大妹妹,以及月娥与多任雇主和同乡,这一系列重叠交错的故事里,王安忆努力阐释的是,人类灵魂深处对于善,对于心灵所能承担的神秘性的向往,那里有碰撞之后的融合体谅。由此看,王安忆对月娥们的自然神力、也即自然性的描写,已经超出了客观性的范围,而是在与她外国古典文学方面的储备在建立某种微妙的连接。在她看来,月娥生活在某一具体历史时期的上海,然而,这些保姆的魂灵又如何不是与古往今来的中国文学中的相同人物而同在呢?就像鲁迅乡村人物的自然性,既是与《聊斋志异》等古代小说是相同的,也是与我们今天生活中的某种东西是相通的。在她看来,19世纪欧洲作家作品中始终保持着一种超越性的力量,那才是真正的神和艺术的东西。也就是说,托尔斯泰、雨果等既关注人物身上的社会性,同时也将它与人的自然性整合在一起,始终在彰显着人类最本真的神性力量的伟大和光彩。

这就容易理解关于月娥的叙事为什么会如此吸引人了。这个叙事中有王安忆对自己过去小说创作的反思,更有新的整合和升华。通过月娥,让人感到作者仿佛是在经历一个小时工的真实生活,这当然是作家在对生活素材进行的艺术加工,这更是一种文学创作的想象力问题。久居作家书房的王安忆,也许并不曾真正踏入今天都市保姆的生活世界,但是她摄像机一样敏锐的观察力和不断发酵的巨大艺术想象力,帮助她解决了这个生活的短板。在《乡关处处》中,作者仿佛变成了那些乡下保姆中的一员,这真是一个十分奇怪的艺术问题。因此亚里士多德说:“一切艺术的人物都在生产,这就是设法筹划怎样使一种可存在也可不存在的东西变为存在的,这东西的来源在于创造者而不在所创造的对象本身。因为艺术所管的既不是按照必然的道理即已存在的东西,也不是按照自然终须存在的东西……因为这两类东西在它们本身里就具有它们所以存在的来源”。王安忆对此也有极精彩的解释:“小说的情节应当是一种什么情节?我称之为‘逻辑性的情节’,它是来自后天制作的,带有人工的痕迹,它可能也会使用经验,但它必是将经验加以严格的整理,使它具有着一种逻辑的推理性,可把一个很小的因,推至一个很大的果”。

二、《向西,向西,向南》

王安忆写过张爱玲式上海/香港那种“双城记”小说,(如《香港的情与爱》),这次干脆把上海人视角延伸至美国纽约,且挥洒笔墨越发尽兴。

初读《向西,向西,向南》,作品描写经商热潮时代大刀阔斧的风格,明显迥异她过去内敛的写作。在2012年的小长篇《月色撩人》中,商业界人士的私生活开始浮出水面。写了一群艺术作品不算成功、却混迹于文创产业的商人,周身是八九十年代文艺青年的气息,他们从事艺术相关生意,生意兴隆后陷入无聊空虚,于是急需年轻岁月的浪漫回忆将其充填。《向西,向西,向南》的女主人公陈玉洁,却是一个没有艺术细胞的普罗大众,早年一路拼搏,从外贸公司职员,到独立生意人,终获丰厚财富后,才发现家庭已被第三者插足。她悔恨过去无法照料女儿,成功后始觉察与女儿感情渐行渐远,母女虽短暂团聚,可心灵却已咫尺天涯。

不像《长恨歌》式的老派叙述,王安忆写《向西,向西,向南》时,可是在主动学习,她首次探触当下最红火的群体——近年突然冒出的新富阶层。当然电视剧已抢先一步,编剧导演早就在窥测这神秘族群的内部生活。对小说家来说,他们要秉持普通人的平常心,同时艺术化地想象主人公家庭婚姻的纠葛,刀光剑影式的利益切割,最终把血腥的生活故事,演绎成热泪如雨的才子佳人结局。笔者早已察觉,这20多年来,创作经验丰富的王安忆一直在忽明忽暗地跟随时代潮流,调整写作步伐,使小说巧妙暗合当下文学的审美倾向。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主角不是急切攀附豪门的平凡女子,而是富贵家庭的女主人陈玉洁。陈玉洁个性倔强,不肯做全职主妇,而与丈夫携手打拼事业。女儿赴美国读本科后,她放弃自己的德国贸易业务,来纽约陪伴照顾女儿。几年寓居纽约,虽没有生活压力,可精神上逐渐空虚,无所依托。她邂逅了曾在柏林有过一面之缘的中餐馆老板娘徐美棠,在其讲述的惊心动魄故事中打发闲暇时光。陈玉洁在接待丈夫生意伙伴时,意外得知丈夫与秘书维维安出轨。受此变故打击,陈玉洁顿感精神恍惚。徐美棠的丈夫因病亡故,同在天涯海角的女性,于是生出一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彼此扶持度过艰难日子。这部写上海人在纽约的作品,其实已不是简单的“上海/纽约双城记”,而是对改革开放时代商界人士人生跌宕起伏的真情书写。如果说《香港的情与爱》中的逢佳委身美国老华侨老魏,是那时中国还很贫穷,而这次老板兼富婆身份的陈玉洁,则反映着转折年代人们命运必然性的起承转合。小说创作成熟期王安忆所品味到的人生况味在人物身上的转移,是她对主人公陈玉洁充沛丰富的情感体贴抚摸,那老辣的眼光和深沉的情怀,已非《长恨歌》和《香港的情与爱》等一干作品所能比拟。

王琦瑶、逢佳是刚过如花年龄的青年女子,陈玉洁却是女儿已读大学的中年妇人,异乡漫游已无浪漫可言,也早看到人生的尽头。这使她内心愈加茫然:“她独自一人,仿佛在宇宙洪荒,无边无际,无羁无绊。历经寒冬,春阳高照,人们涌上街头,无端地笑和叫喊。她却从欢欣的人群中辨出几张落寞的亚洲人的脸,不由猜测他们的身份,来历,生活。她这一个闲人,早已经没有日程的概念,尤其这一段,作息制度瓦解,更失去坐标,仿佛回到混沌世界”。读者料想作者描写中年女人沧桑心态,语感一定会像过去凛冽苦涩,意象突兀,不如此不足以呈现人物内心活动中的奇峰叠嶂。然而这回王安忆返璞归真,大量采用传统白描,因为她知道戏剧化并非中年阶段主人公的真实状态。相较于王琦瑶和逢佳的描写,对陈玉洁在纽约的故事叙述,作品通篇保持着这种从容不迫的叙事姿态。陈玉洁出现在这座沸腾的国际都市,周围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她却犹如置身洪荒的个人世界,喧嚣纷落,浮华颓尽,她仿佛一人独处静场。作者圆融深致的文字风格,使环境几乎与人物心态严丝合缝。过去王安忆写女人一向绕来绕去,语言曲折,含意隐晦,这次她改走路径,倒是格外新奇。

王安忆90年代小说创作被人批评有某种“书斋气味”,对人的关注“没有以前那么强烈,那么坚定,那么专注,那么感动同时代人,变得游移和稀薄了。”这是来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批评观,不是没有道理。我倒觉得应该辩证地看作家亲身经历与创作变化的关系。王安忆80年代早期创作紧扣时代主题,那也是她的生活经验储备最丰富的时期。人们相信,知青和文工团经历的确曾是她丰沛的创作资源。“八十年代初,小说创作中频繁地发生这种作者成为自己作品‘主人公’的现象,就像王蒙的《夜的眼》、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张贤亮的《绿化树》、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等。所以,‘自我书写’并不止发生在王安忆一个人的身上。表面看,这种‘自我书写’好像是作者在与笔下的人物对话,其实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

90年代社会变化之剧,更令王安忆这代熟知七八十年代故事的作家瞠目结舌,有如一次经验的地震。自从徐州返回上海,供职于杂志社、上海市作家协会,继而是复旦大学,她似乎与普通人生活经验渐行渐远。她只能借助于走访女子监狱,查阅上海地方志、民国各种小报,搜寻市井历史来弥补不足。因此,“想象力”便成为她,也包括这代作家中的很多人接通90年代乃至今天生活的重要中介。王琦瑶、妹头、富萍、逢佳、老康、阿三、米尼、南昌、柯海和陈书玉等等不是来自她亲历生活积累的人物形象,由此而诞生。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之广阔复杂,已非王安忆50年代至80年代的历史记忆储存所能容纳、理解的。但作家对“直接生活”和“间接生活”,也有与批评家不同的理解。她带点气愤的口气对张新颖说:“司马迁写《史记》,其实在想象前朝。”因为“对他来讲历史不是历史,就是一种审美活动”,然而“刺客列传,无不进入他的编撰,你可以说是他的历史观,也可以说是世界观,还可以认为是文学的观念。这就是盛世里的人文,天下全揽胸中”。但它们“又和今世的情境有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作家只“回到自己的心境里做文章,格局自然就局限了”。这等于说,假如她不是调动“间接生活”经验来创作的话,那么王琦瑶、妹头、富萍、逢佳、老康、阿三、米尼、南昌、柯海和陈书玉等人物就不会问世了。由于他们都与“今世的情境有关”,是自己对今天社会的观察和体验,虽然或是“前朝”,或是隔着历史材料创造的人物形象,他们的悲欢离合又不是跟自己的思想感情没有关系的。

虽是想象和间接生活,作家却踏上了一个新台阶。王安忆写王琦瑶和逢佳时还很年轻,因写不熟悉的生活,她与人物是隔着一层雨帘的。但她确实疼爱她们,感叹花开花落的无常,尽管奋力争取,终还与命运擦肩而过。这回作者与陈玉洁年龄相仿,虽无夫弃儿离的悲伤,可内心满布沧桑。她拨开那层雨帘直接站到陈玉洁面前,这使作品的描写无比疼痛。

这个中篇比作者过去作品都有努力突破的痕迹,不仅在风格叙写上,还在年龄的增长上。进入一定年龄阶段的作家,势必会比他们前一阶段对人生世界的认识更为深入透彻。这年龄变化,都在他们的新作上留下了痕迹。与其说是作品在那里进步,不如说是作家也在进步。假如说,90年代王安忆有的时候还玩弄点技巧,这回她宁可素面朝天,她写的实际是一种“归于自然”的小说。

三、《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南国》首次将笔触伸入香港本地市民的人生。男主人公原籍福建,被收养后移居香港,在艰辛生活磨砺中长大。他一直就读爱国学校,亦曾在60年代席卷全球的革命浪潮中奋笔疾书,参与活动。青春激情过后,平平淡淡就职于有大陆背景的报馆,娶妻生子,转眼半生过去。香港回归后,与生母家亲戚往来开始频繁,亦对生活萌生新的打算。这部小说以男主人公“他”的口吻展开,以线性叙事口气叙述了男主角半生经历,中间不断插入闪回跳跃式的回忆,是那种一半追忆式,一半进行式般讲故事的叙事风格,显然要将读者带入小说主角的人生经历之中。这个故事的设计很是巧妙。用申丹的话说:这是因为“在人类文化活动中,故事是最基本的。世上一切,不论是事实上发生的事,还是人们内心的不同体验,都是以某种叙事形式展现其存在,并通过叙事形式使各种观念深入人心”。由此可知,男主角的少时经历,读书,参加革命活动,成年后对童年辛苦的追忆,以及这半生的来龙去脉,都是通过小说家文字中“他”的内心追忆而一一交待。男主人公离婚后与劳拉、李小姐交往,作者对两位女性的比较分析,更令人心生感慨。作者执意将男主角独白式的内心独语示以读者,做法上却以退为进,读之感觉像与朋友炉边对话,一种屠格涅夫式的小说风格被巧妙吸纳其中。作者在叙事中展现人物存在的内心体验,并借这种叙事形式使得男主人公的所思所想,在这种轻松自然的氛围里,慢慢流到阅读者内心的深处。

通读全篇,读者发现作家借“他”之口的追忆不仅是对自己的梳理,也是对香港20世纪50年代发展至今沧桑巨变的热情回顾。主人公从内地到香港的半生经历,其实是香港,亦是香港与内地关系史的历史缩影。不知为什么,小说临近结尾,作者竟让现实荡出,打乱叙事的节奏。相亲会再次举行。这次对方已是下一代人,年过30可还是女孩。主人公心想,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总是颠三倒四。这女孩十分大胆,说:“今天的男生不追人的!”又是一个劳拉。这里追忆与真实相混,因此追忆就显得愈加真实。季红真对此的解释是:“就其本质来说,所有的写作都是追忆。但是在虚构的文体中,事实被有意识地筛选而遮蔽。因此,作为一种主观的时间形式,追忆的本质是对抗时间的流逝,是自我巩固的一种方式。追忆的时间形式,构成了她小说中所有自传性的叙事,通常是第一人称的单数或复数的叙事人。”这等于说,王安忆是拿自己的上海记忆,嫁接到这个香港男人身上,她发现不只是香港与内地的变迁,其实自己与当年插队的安徽、后来的上海,亦在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迁。因此,变迁指的不是一个具体地方,变迁就是当代中国史最为吃重的部分。这个香港男人,不过是暂时借用。

王安忆以往写作的地域集中于上海,徐州及淮北地区。《香港的情与爱》写到香港,但主角是两位在香港滞留的异乡人,香港这座城市最多是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色,如同《倾城之恋》中的香港之于范柳原与白流苏。《红豆生南国》则是作家第一次将笔触伸向土生土长的香港本地人,供职报馆的文人。虽说香港作家亦有不少描写本地文化圈的作品,然因受制于出版传播的不畅,难为广大读者所熟悉。因此,王安忆这部作品是一个好的中介,能帮读者了解香港和内地割不断的联系,不啻也构成相互反思的视角。在王安忆以往作品中,很少能读到对于经济形势的分析评判。《红豆生南国》中恰逢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男主角,在之前投资成功的大好形势下急进下本买进楼盘,最后却蚀掉大半辈子储蓄。这样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语气,更使读者对家破人亡的惨剧印象深刻。王安忆这种在《向西,向西,向南》大段论述20世纪90年代初至今的国内外经济形势的小说内容,衬托出风云变幻无常,亦写了个人命运在大时代背景中的颠簸起伏。

我觉得还值得提到,香港和上海,在海外及内地学者笔下,经常被设置为“双城记”的概念模式进行对照研究。不妨承认,王安忆亦在利用这一优势资源,她将开垦数十年的上海都市题材,移笔至香港街巷,并非只是意外。真实生活中的王安忆虽身在书斋,但依然有像上海民众一样的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常生活。在我看来,“书斋”实际是作者与上海市民之间一道无形的篱笆。透过这道篱笆,她观察市面上的烟火人生,同时调动自己的烟火生活经验。作为一个作家,她得研究这种生活,分析这种生活,这就使她与原生态生活之间出现了一种距离感,或者叫一个作家的疏离感。而我认为其实在都市与王安忆写作之间,出现了一个认识和艺术的张力地带,呈现出作家深度观察都市的文学性视角。王安忆并不反驳批评家对她所谓创作“距离感”的指责,然而我以为这就是她对指责的自辩:“我创作的东西和我的关系是脱离的,最终是脱离,那才是艺术的存在”。

正如因为王安忆与淮海中路纯粹的市民阶层有距离感,她才成功塑造了上海都市题材中的人物形象一样,这回她写香港,也有陌生化问题,但她竟都化险为夷了。救了作家大驾的,是她把上海日常生活情景搬到了香港,复制到《红豆生南国》当中。也因为这种距离感,王安忆才能比香港本地作家更敏锐捕捉到主人公心灵里的痛点。主人公再次从相亲会上逃出来,但不知要逃到哪里去。福建回不了,香港又待不住,这里那里都不属于他。王安忆小说最爱写亡命天涯的多余人,这回《红豆生南国》表现得更为决绝,有那种义无反顾的味道。

结语

顾彬认为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都隐含地怀抱着某种“出发”、“外出”和“上路”的幻想。“读者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很容易与主人公认同,从而产生一种想到非我中去的欲望。读者跟随着非我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认识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在那里,他们有着全新的经验和经历,能找到一种自己最渴望得到的生活方式。于是,通过这样一种典型,一个读者可以在幻想之中变成一个新人,进而战胜旧的自我。”这独特的阅读体验,是王安忆等优秀作家带给读者的。王安忆作品有着鲜明的地域性,与此同时,这些描写不同年代、背景的故事和人物的作品,使任何时代的阅读者都能产生心灵上的共鸣。这是因为,她的文字始终蕴含着普世性的人类情感。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中都会经历、体会和感受相类似的情感波动,每个人一生的丰富性,也都依赖这种情感体验。《乡关处处》《向西,向西,向南》《红豆生南国》与她昔日作品相比有了更大的突破。首先在语言格调上,以往连绵繁复的长句变成了精练的短句组合,更有传统小说式的白描;其次,故事人物背景有了更新。以往作品多写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上海弄堂的市民生活,而这几部近作的人物,则转换成香港居民,新兴财富阶层,海外华人以及乡下保姆。几部小说年代背景是近10年的社会,展现当下中国所面临的诸多社会问题:如独居老人、乡下保姆在大城市的生存状态,新富阶层的家庭伦理冲突等。经过几十年奋斗挣扎,有的人上升,有的人堕落,无论命运怎样,都难从这生存困局中真正解脱。以上种种,无不说明在经历了40年的创作生涯之后,王安忆依然有着突破自我,突破中国当代文学的叙述模式,进一步更新自己语言风格,更新故事类型,开拓广阔文学疆土的野心和能力。这超越式的文学禀赋,是中国当代文学旺盛生命力得以延续的根基所在,也是读者之幸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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