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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前的时代,启蒙后的遗迹
——读王安忆《考工记》

2019-11-12刘盟赟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安忆老宅革命

刘盟赟

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

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周礼·考工记》

读王安忆新作《考工记》时,脑海中总有一个幽灵环伺。一个人在翻开一本新书时,他不是完全脑中一片空白地在看这本书。很多时候,他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阅读延续出来的经验中在看。尤其还是沿着同一作者的创作谱系。对于《考工记》,我脑中的那个幽灵是王安忆2006年创作的《启蒙时代》,更具体地说,是《启蒙时代》中的何向明和他生长的地方——南市。

《考工记》的开头,陈书玉历尽周折从西南大后方回到上海南市老宅。他站在战后一片废墟的故土上,看着人们翻扒瓦砾。老宅让陈书玉第一次产生了历史感。他不过离开上海两年半,“却像有一劫之长远,万事万物都在转移变化,偏偏它不移不变”。同样在南市,《启蒙时代》开宗明义,将这何向明生长之地,命之以上海最具历史感的区域。因此,南市对于《考工记》中的陈书玉和《启蒙时代》里的何向明有着同根同气的历史基因。不同的是,陈书玉是宅里的人,何向明站在宅外。一里一外,只一墙之隔,王安忆却将他们隔出一个世代来。陈书玉的青年时代在共和国甫一成立时就已宣告结束;何向明的青春却正因新政权的诞生而拼命生长。宅子外面的,在“继续革命”中讲述启蒙的故事;宅子里面的,偏安一隅活成历史的传奇。一个年少,一径向外冲;一个垂老,努力朝里缩。

更有趣的是,《考工记》里陈书玉家的老宅,早在十几年前《启蒙时代》中就已经出现,“那幢老宅子,追根溯源起来,是清乾隆年某官的私宅,此官名见经传,参与纂修《四库全书》,当为事君之臣。现如今落入谁人手里?一位沙船业主,经营水上运输贸易。而这家商贾的子弟却学的是铁路制造”。陈书玉正是交通大学铁道系肄业,他的家族也以经营十六铺码头而发达。甚且甚者,何向明与陈书玉这二人,其实早在《启蒙时代》里就遇见过。那时何向明跟着画画的老师去豫园写生,出来后意犹未尽。于是去了另一个园子,他们从烽火墙边进入,“园子内也有亭台楼阁,砖雕石刻,并不比豫园的差,可惜败落了”,当老师指着门楼上雕刻的一行人物讲解明代“八仙”图样时,“忽然头顶响起如雷贯耳之声:胡说八道!明代哪有这般细巧的东西?是清代,我最讨厌明代的东西,粗!他们回身抬头,看见身后一幢楼阁,推窗探出一个老者”。何向明躲在老师身后第一次看见了陈书玉。如同灵光一闪,硬币的两面,十几年后王安忆由此敷衍出另一部“物是人非”“本末倒置”的传奇本事。

然而,与其说我在意两书间似有或无的文本互文,不如说因这样明显的互文,引起我对王安忆为何念兹在兹这样一幢老宅的好奇。时移事往十几年,她又用一部长篇的体量去经营写过的故事里一个“边角料”素材。之所以说是边角料,是因为《启蒙时代》中何向明与南市的出场是在小说的第5章,第203页,而全书一共6章,200多页。这个人和他属于的地方,在小说前面织就的环境和人物关系中都是全新的,犹如横空出世,哪也不挨着。小说阅读至此读者不免会产生好奇感和脱序感,因而更无法忽视作者想用这个人物,去说明某些象征含义的企图。也因为这个人物的“横空出世”,作者在写他时比小说中其他任何人物都下功夫,努力想让这个人物扎下根来,结结实实,成为上海这座城市的土著。如今,结合《考工记》来看当时在《启蒙时代》里这样的谋篇,似乎更能清晰地表明王安忆的某种用心所在。

我关注《考工记》与《启蒙时代》的互文关系,并从中看到王安忆创作的某种用心。当我将这两部作品的互文,看成是多变的王安忆创作生涯中难得的不变部分时,发现这种不变,并试着对其做分析,或许可以成为理解王安忆创作的一种尝试。20世纪80年代初她以《本次列车终点》《流逝》《雨,沙沙沙》以及“雯雯”系列成名,将女性视角与历史洪流结合到一处,现实主义笔调锋芒初露。自1983年旅美回来,风格为之一变,《小鲍庄》和“三恋”系列更执著于虚构与抽象的表达,她似乎有意尝试从主观世界观察客观现实,不再如前,遵照现实主义大纛发现生活。这种尝试的极致是90年代初的《纪实与虚构》,王安忆对此也很自觉,她自陈这部小说是极少数完全以抽象命题做情节的写作。这之后,她又回归现实,以上海为坐标,写出《我爱比尔》《月色撩人》《米尼》以及《长恨歌》,摇身一变成为张爱玲传人,风头一时无量。进入21世纪初,她又将笔锋一转,仍然是现实主义却潜入上海周边底层世界,写出《富萍》《遍地枭雄》《上种红菱下种藕》等视角各异,却有着强烈人文关怀的作品。由此,如果说王安忆的小说确实有一个谱系的话,那么如何为这些作品做一归纳概括实属难事。

数米生涯:城市平民、小市民

陈书玉在新中国成立后被“弟弟”介绍去民办立志小学任教,第二年小学要上缴政府,要求教师们重新填写职员表。陈书玉在“成分”一栏上犯了难。一个在上海中心区拥有一栋祖宅的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世所带来的麻烦。这时校长说出“城市平民”这个词,让他填。这个词也成为陈书玉今后立身的凭证。《启蒙时代》里主人公南昌和陈卓然有一段关于何向明身份的对话,陈卓然开门见山将何向明定位为小市民,而当南昌问我们是谁时,陈卓然沉吟着说,问得好,我们是谁?我们是新市民。城市平民和小市民把陈书玉、何向明归为一类。同样也将新中国成立后随着革命进城的另一部分人放入另一类。

身份的辨识成为这两部小说中一个核心母题。

1949年新中国成立,意味着一场无产阶级领导的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的胜利。胜利也带来革命空间的转移,阵地由农村进入城市。当革命者进城,城市不再是他者,如何认识和书写城市成为前所未有的新问题。1949年之前,处理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大都会以土地作为核心,30年代叶紫的《丰收》,40年代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50年代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都是个中代表。反观城市,从革命前城乡简单的二元对立,到进入共和国时期,工厂成为新的城市景观,工人成为主角,文学在努力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艾芜的《百炼成钢》,草明的《乘风波浪》都很具有说服力。但与此同时,革命前简单的二元对立——农村和城市,似乎并没有消失。新的身份被确认,但城市旧有身份依然没有被成功接纳,甚至矛盾变得更尖锐。电影《千万不要忘记》里,姚母作为曾经卖山货的小有产者,被刻画得刻薄、贪婪、自私,并且时刻准备用资本的“糖衣”去诱惑自己的女婿丁少纯(工人家庭出身)——打野鸭子挣外快。而电影中丁少纯爷爷(地地道道的贫农)被当成故事里最大的权威,可以教育所有人。由此更说明,革命后的故事虽然发生在城市,文学景观变成工厂,人物身份转变为工人,但城乡对立的矛盾依然是文学创作的底色。革命后的“进城”从本质上并没有真的令革命和城市融为一体,革命与城市的扞格自始至终都在以简单的城乡空间、无产与有产的矛盾的形式存在着。至于新的身份——社会主义新人,比如《千万不要忘记》里的季友良,他踏实肯干,刻苦钻研,当然无法否认这一人物存在的真实性。但在城市的土地上,他总是离地一寸的,对于城市,他有生产的热情,但缺少生活的世情(面对爱情,他木讷甚至刻意的冷漠着)。这也是改革开放后,在历史的淘沙汰砾中,这类人物被迅速质疑和遗忘的症结。因此1949年后的小说进入了城市,但大都以另辟蹊径的方式,塑造工人、小生产者等社会主义新人新事,而与城市本身相关不大。城市只是作为一个背景,衬托出革命的一番新气象。

其实“进城”的“进”本身代表着一种闯入,对于城市,换位思考,真正的他者恰是这群闯入的革命者。因此,彼时的革命,鲜有真的会深入城市里弄街巷,探查城市自有脉络根须的人。这一任务,要落在革命的第二代——生在革命家庭却长在城市的一代人的肩上。他们流着乡土革命的血却扎扎实实从城市的水土里长起来。此时革命的弄潮儿已经老去,革命的第二代,缺少父辈的激情,他们自认是赶海的人,望着远去的历史波涛,开始爬梳展陈革命后的另一番天地。王安忆正是这革命的第二代中的一员。

王安忆的小说,没有直接触碰革命题材,她和革命的关系,大都发生在革命之后。但相比于改革开放之前的文学,她的革命更像是深流在革命洪流下的静水,不响但持久。我认为原因在于她将关怀全都放在“旧人”身上。因为是“旧人”,就不与大革命大时代相匹配,甚至一不小心就成为时代的反面。所以这些“旧人”均低调行事,成为时代的隐者。

《考工记》故事虽然自20世纪40年代延续到70年代,但大部分还是发生在革命之后的50和60年代,即“继续革命”的年代。小说中的人物几乎全部是“旧人”(除了小李和老奚的老婆,他们跟随革命进入上海,作为“新人”成为上海的新主人):和陈书玉并称“西厢四小开”的大虞,他的家庭和洋人做棺材生意,木匠手艺一流,有一技傍身;奚家则是沪上有名的律师,新起的阶级,代表着社会的中坚力量;朱朱和陈书玉一样,是过去,带着历史遗老的大家族气质。至于女性,冉太太、朱朱的老婆,据说是盛宣怀的后人,自然是大家闺秀;谭小姐和大虞家一样,是个靠手艺做买卖的有产家庭。这些人,如同“西厢四小开”这个名字,在新中国成立前都是上海滩的弄潮儿,十里洋场的少爷小姐。然而,一朝江山易色,他们一下子隐身于新时代。大虞搬家到上海的郊区川沙,娶了一个当地的老婆,清贫度日。朱朱在新中国成立不久便因成分问题被关进监狱,后来几经周折才放出来,带着家人移居香港。至于神秘的老奚,成为了革命队伍的一员,斩断过去“不光彩”的历史,隐在自己的新名字“季西涧”背后,成为老朋友心里的谜。只有陈书玉留在了上海,他也无处可隐,因为他还有一幢南市的老宅。《考工记》讲的,说白了,就是一个“旧人”隐身大时代的故事。

《启蒙时代》里,真正起到启蒙作用的,恰恰是这群隐身在城市犄角旮旯里的城市土著,而非革命先辈——小说中南昌、小老大、陈卓然这些人的父辈,革命的第一代。比如,当南昌带着嘉宝打胎时遇见被剃阴阳头的高医生,从高医生的嘴里听到从前教会学校的校训:“光和真理”;当何向明和王校长被红卫兵关在一个小学教室时,王校长用数学、用逻辑,带他认识了一个“理”的世界;更有趣的是,一帮革命小将深夜造访嘉宝的祖父——宁波籍的资本家,和他聊天,聊他的发家史。起初小将们还用剩余价值学说、历史唯物主义去规训老者的发言,后来听得入迷,聊得有趣,竟夜夜来,当作故事听。《启蒙时代》还举出过类似的旧人,一对老夫妻,住在逼仄弯曲的街巷里,每天靠数米过活。上午数好的米中午下锅,下午数好的米晚上下锅。

《考工记》和《启蒙时代》里的这群人,王安忆分别用“城市平民”和“小市民”加以辨识。我用“旧人”笼统地做概括,与彼时的新人相区分。他们是革命年代下的旧人,也唯有其旧,才能带着过去历史的压痕,所以只能低调,反过来因为低调,才会保留住各自身上的历史。这历史不大也不激荡,对革命甚至算很小的一节,小到有些反动,但它确实才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历史,琐碎而幽默。革命的第一代,他们虽然进入城市,他们写城市,到头来却还是在写革命;王安忆,生长在城市的革命第二代,她写革命,终究还是在写城市。

革命的第二代与革命的第二天及工匠精神

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导论的最后说:“但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将发现革命道德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产。人们将发现革命的社会本身日趋官僚化,或被不断革命的动乱搅得一塌糊涂。”如果把贝尔所说“革命第二天”的时间轴放长,王安忆这样革命第二代作家,便都可以放在这个矢量上来考察。因此,当“文革”在70年代末偃旗息鼓,革命的第二代开始反思革命的第二天,起手就是对世俗世界的拨乱反正(比如王安忆的《流逝》),看似讽刺但也是应然。上文提到的《启蒙时代》《考工记》中的“旧人”们都可看作这世俗世界的代言人。在贝尔的叙述里,革命的第二天,世界在不断革命中被搅得一塌糊涂,那么王安忆通过写出革命时代里的世俗世界,是否有在一塌糊涂之后重建秩序的想法呢?

如果说《启蒙时代》是以启蒙之名,重新召唤革命年代隐身的“旧”魂,从而呈现一个独立于革命叙述外的城市生活——一副旧世界的“幻灯片”。那么,我认为十几年后的《考工记》似乎意高于此。

《考工记》出自《周官》,也就是《周礼》。它是春秋战国时记述官营手工业各工种规范和制造工艺的文献。考工者,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说得简单点就是手艺人。手艺人具有天然实在性,即对物的掌握,由此使他们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有饭吃。王安忆写小说,起名《考工记》,手艺人显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中当得起手艺人的是大虞,木材行少东家,“西厢四小开”之一。他在小说里似乎天然就有一种觉悟——对时代的敏锐判断,对危机来临的前瞻。而他的这种自觉,恰是来自他对物的掌握所带给他的对时代变化的自足从容。他是唯一看得出并看得懂陈书玉家老宅的人。大虞也是唯一点出老宅在新时代暗藏隐忧的人:“如今是无产者的天下,有产就是有罪,我担心你家的宅子”。这之后,大虞似乎成了一个先知,不断启发指引着主角陈书玉。陈书玉每次去大虞避居的川沙,似乎都是一次精神和思想的陶冶。当陈书玉调侃大虞说,你想做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吗?大虞朗笑道,哪里有那古雅的境界,我们俗人,只求平安。俗人求平安,这就又回到了上文旧人隐居的主题。

问题的矛盾似乎也出于此。《考工记》的主人公是旧人,是隐者,但他不是手艺人。他也不同于《启蒙时代》里身经百战的嘉宝祖父——宁波籍资本家,或是有一技之长的高医生以及深谙数学的王校长。陈书玉似乎一无所有,一无是处,除了一幢老宅。因此,陈书玉的生机,最终只有和老宅绑在一起。而了解老宅,陈书玉唯有依靠大虞这样精于雕梁画栋的手艺人。手艺人成了陈书玉的启发者。这就将《考工记》和《启蒙时代》区分开来。因为《启蒙时代》中的旧人启蒙的是“革命的第二代”,是旧人带着新人。《考工记》是旧人启发旧人,或者说是旧人大虞通过更旧的老宅启发了旧人陈书玉。这里的启发更多的是历史的味道。《启蒙时代》里的启蒙含着对革命的解构色彩,对虚无的感伤。《考工记》里的启发自然也有解构革命的意思(因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是革命的),但除了解构,我认为因为人和物身上的历史味道,小说骨子里有了对中国文化精神进行重构的大愿景。

如果把这里说的手艺一词换成技术,把手艺人换成工人,就会变为上文提到的革命建设年代里的技术工人,即社会主义新人。这番新与旧里,都有一种“工匠精神”存在。而陈书玉们呢,却回避了时代的号召,以“旧人”之身保全自己,守住一方颓败的净土。“攻”与“守”,“显”与“隐”之间,此消彼长,以历史的后见之明观之,似乎更耐人寻味。

卡尔维诺看到京都的手艺人,曾感慨他仿佛看见上古初民的生活。并以此定义一种“工匠精神”,他之所以如此定义,因为在手艺人身上他看见了历史的模样,嗅到了文化的气味。王安忆在《考工记》中所着意的“工”,似乎和卡尔维诺相呼应。《周礼·考工记》中说,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一个“守”字成为小说《考工记》的精神内核。

小说《考工记》最后,陈书玉垂垂老矣,想要向政府申请经费保护老宅,受到已是区长的小李的重视,无奈小李即将退休,保护经费因而迟迟批不下来,最终只换来一块名曰煮书亭的碑,历史与文化最终成为一块石头,一处遗迹,荒芜依旧。小说名曰《考工记》,王安忆自言以官书的身份写了一出稗史,本就反讽,而陈书玉与老宅想要依靠官家重建遗迹,更是反讽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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