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模式与异大陆模式
——玄幻小说的两种基本叙事模式及其“世界观”比较
2019-11-12葛红兵
葛红兵 刘 赛
玄幻小说奠基于万物有灵的人类原始思维,传承于中国古代神魔志怪小说及西方古代史诗英雄传奇。经过20世纪末黄易的《月魔》和罗森的《风姿物语》等小说的引介和助推,21世纪以来,在中国网络文学中已经发展成最具影响力的小说类型之一。玄幻小说对年轻读者的影响尤其大,这个影响不仅仅发生在纯审美领域,甚至影响着青年读者世界观的生成。然而,我们对玄幻小说的研究是非常薄弱的,还没有建构起一个关于玄幻小说类型的理论体系,还无法就玄幻小说给出具有理论说服力的阐释和批评。如果说,玄幻小说的思维根底是“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那么这种原始思维在玄幻小说中建构起来的叙事,其叙事模式及叙事语法系统又是怎样的呢?它呈现了一种什么样的“玄幻小说景观”图景呢?
一、三界模式:玄幻小说东方式叙事语法
东方式万物有灵思维其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呢?是把世界分成天、地、人三重根来加以认识。这三重根各有其“灵”,天、地有灵,不消说,人也有灵,而关于人的灵,则更加具体。人的灵分为三界,三界之中,顶层是仙人、中间是凡人,底层是鬼魂魍魉,而这三界又是互通的,善良精进的人可以修成仙人,犯规犯错的仙人被贬谪成为凡人,伪善作恶的人会成为鬼厉,好的鬼魂会重新变为凡人。鬼魂效法凡人,凡人效法仙人,这就是循环往复而且相互流通的“三界”世界观。这种“三界”世界观在玄幻小说中构成了一种东方式叙事模式。玄幻小说的东方式叙事架构,一般都有一个“三界”的空间架构,主人公生活在一个人、鬼、仙的三重世界架构中。
鬼界,即是人界之下的阴界,人死而灵不散则化为鬼,对于鬼界的设定,在中国文学中是有文化渊源的。例如,《搜神记》中就把鬼世界和人间对位设置,《搜神记》对于仙界的设置还不明确,但已经非常鲜明地把世界一分为二,分成了阴阳两界。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写人死魂归泰山为鬼,泰山是鬼的归宿之处。《搜神记》卷四写胡母班入泰山地府为泰山府君传书,见父亲在地府受苦,乃求泰山府君赦免苦役。到了明代也有地府在泰山一说,例如明末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便写有“泰山治鬼”。从汉朝到魏晋,民间就已经有了地府在泰山的传说。而到了南朝,陶弘景在《真灵位业图》一书中,详解了道教的仙人体系,仙人体系中地府的宰治者是酆都的北阳大帝,所以地府应该在罗酆山。陶弘景不仅将地狱的地址转移,还按照佛家的经典,惟妙惟肖地绘出了地狱的情景。自此,酆都鬼城作为阴间的宰治地,虽然几经变化但其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下来。到了当代玄幻小说,多数作者把酆都鬼城看作是鬼界空域,如《七界传说》。
“三界”叙事中,人鬼可以交通是非常固定的叙事语法之一。玄幻小说中鬼界与凡人界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阳间的人可以在阴间活动,鬼界的鬼魂魍魉也可以在阳间出没。鬼是人变成的,人有灵,人死灵不散,坟墓和鬼界就是鬼的住所,但是,鬼并不一定就都只在鬼界活动,鬼魂魍魉也可以在山林间出没,在荒茔古屋飘荡。尽管人和鬼在时间和视像上有极大差别,无法沟通,但是,人鬼之间却是可以交通的,甚至可以尽鱼水之欢。人可以因为其恶而堕入鬼,鬼可以来人间活动,可因为仰慕人、憎恨人而成为人的助力或者阻力。
仙界则是在人界之上的洞天福地,是人的向往之地。在玄幻小说中,仙界是可以通过修炼和天赋异禀进入的,如《诛仙》“正派诸家牢据焚香谷等为仙门福地”,《星辰变》中则把昆仑界设置为仙门宝地。就仙界描写的文化渊源而言,六朝之前的中国传统神魔小说常常把仙界放在高耸入云的山上或直接就放在“天上”,魏晋时期志怪小说才渐渐把它们多放置在洞天福地,甚至放置在类人界的水杰地灵之处、灵气氤氲的山林。而把仙界放在人类界的“洞天福地”,让人更容易进入,这已经是当代玄幻小说中固定的三界架构观了。仙界对凡人而言之前传统小说中是比天还难以企及的地方,需要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异禀或者有特殊的灵物载乘方可抵达,如《拾遗记》中周穆王要骑乘八条龙拉动的骏车、西王母要乘凤凰拉动的辇车这些凡人得不到的灵物才能抵达,如《幽明记》写青犬引导黄原进入洞天。但是,当代玄幻小说中凡人即使没有灵物也能凭借福缘、天赋或者修真而进入仙界。
玄幻小说的三界叙事模式中,最基本的叙事语法是人、鬼、仙三界的交通,例如《狂神》人类穿越为兽族、《我是大法师》人类成为天魔等,都是这类叙事语法的体现。但是,三界叙事模式的最基础叙事是人向仙的由下向上的交通即“修真”,可以说,三界叙事模式的玄幻小说,修真大多数的叙事架构都是基于这一语法的。历史地看,中国古人关于人和仙的交通关系的看法是双向的,例如陶弘景,他就认为天赋异禀的超凡脱俗者才能升为仙人,仙人被谪就成为凡人。这种观点在当代玄幻小说中却并不鲜明,当代玄幻不重视仙人被贬谪而成为凡人,也不认为只有“超人”才能成仙,而是认为所有人,包括生活中的凡人,甚至是在道德节操上并不完美的人,可以通过修炼、服丹等方式进入仙界,甚至也可以直接用“土著”的身份生活在仙界,如《缥缈之旅》仙界中的原生居民。在当代玄幻小说中,凡人界和仙界已经没有了那巨大的鸿沟,仙界和人界的沟通,产生了无数故事。
主人公如果是由人通过修行而成仙的,这就构成了玄幻小说东方式叙事模式的“修真”语法。在整个“三界”叙事架构下,玄幻小说把自己的叙事语法定位为“以抵达仙界为目标,通过提升自己的威能,逐级地升级变强进入仙界,达到复仇敌人、守护袍泽亲人朋友、自我完善成仙等目标”。例如玄幻小说的代表作《斗破苍穹》中主人公萧炎收服天下万种火焰,达到最终的“主宰之境”并在魂天界击败魂天帝,成为举世无双的“炎帝”。当然,该小说就修真叙事语法而言,与后来的玄幻小说中的逻辑严密的体系化、层级化的修仙叙事相比还有不小差距。
例如忘语著的《凡人修仙传》,主人公韩立是一位资质平庸的少年,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凡人”,他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高人,小说让我们看到但凡是人,就有成就大道的机会。忘语笔下的韩立拥有对成仙的渴望,这让他不断强大,面对各种危险和敌人,最终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修成正果。当然,修真并不是那么容易,当代玄幻小说的修真叙事语法的张力正是来源于修真的艰难。玄幻小说为修真设置了十数级甚至数十级的“量化”升级,进而把修真的境界也进行了标准化的段位划分。这方面梦入神机的《阳神》可谓是巅峰之作,梦入神机在小说中对炫丽精彩的修真世界做了各种各样的设定,修真等级、秘籍神器、各种修真类型的人物等,设置十分巧妙,被世人称作当代玄幻的经典大作。
当然,在三界模式的玄幻小说叙事中,主人公在三界空间关系中的交通除了上行和下行两种基础叙事语法之外,还有“穿越”(如罗森的《风姿物语》)、“重生”(如猫腻的《庆余年》),这种空间交通叙事语法的产生和“三界”世界观时差设定是联系在一起的,在玄幻小说中仙界一日相当于人间百年,人间一日又是鬼界百年。这种观念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界”叙事模式以“万物有灵”原始思维为基础,常常在小说中展示出中国传统的“天人感应”的思想观及阴阳五行的哲学观念。“天人感应”思想在玄幻小说中最直接的体现便是“神谕”,如《七界传说》中的“六院聚,天下离,紫华现,九转命。痴情种,何处寻,为红颜,怒斩荆。沧桑爱,波折起,回首处,泪几许。千世爱,三生情,一道门,永难聚”。玄幻小说中的神谕既是启示也是线索,对于全文主线的发展至关重要。中国传统的阴阳五行哲学观认为世界是在阴阳二气作用下发展和变化的,木、火、土、金、水五种最基本的物质构成了世界,这种思想也深深地影响了当代小说家。例如《阳神》中主人公洪易正是修习五行法术,才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庶子,修成永恒大道。当代小说家运用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学说来设置人物及其修行功法、级别等,由此而让“三界”叙事模式带上了浓厚的东方哲学意味。
二、异世界:玄幻小说的西方式叙事模式
西方世界并不承认中国式的三界说,西方人在宗教影响下有西方式的“天堂、人间、地狱”三界说或者“天堂、人间、地狱、炼狱”四界说,但是无论是三界还是四界说,它们都是在上帝这个一神之下的“世界”,这个神跟人是不相通的,不像中国的仙,是由人修来的。同样地,东方式的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说也不被西方人认可,东方式的“天、地、人”三重根的哲学观念在西方人那里对应的是“天、地、人、神”四重根的哲学理念。在西方人的观念里,神是人间世界的守护者,人可以信仰神,但不可以成为神。因此,由西方式观念而来的玄幻小说,其叙事模式和东方式三界叙事模式就很不一样。
西方式玄幻的叙事模式,常常会设定一个不同于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的“异世界”,这个异世界可以包含三界、四界,可以跟人类世界平行、交叉,或者先于、后于人类世界等。这种叙事模式的基础叙事语法也是不同于东方式三界叙事的个人性“修真”的(三界结构内的交通),而是“英雄守护或者征服异世界”。因此,不同于东方式叙事中强调个人修真的级别、方法及为了完成修真而承受磨难等,西方式叙事中常常强调的是对异世界结构体系的宏观建构以及主人公为了征服、守护异世界而展开的传奇旅程及其付出的牺牲。
在西方式异世界叙事模式下,优秀的玄幻小说常常有规模宏大的异世界建构,比如《魔戒》中的中土世界。对于《魔戒》来说,中土世界的建构恰恰是其区别于现实类小说的根本特征,它让故事发生在架空的异世界里,这让作者可以天马行空地进行想象,而读者也会得益于此,在其从未经验过的世界中得到美妙而玄幻的超现实性体验。
异世界是相对于现实世界而言的,西方式异世界叙事模式下的玄幻小说针对现实世界而进行的异世界建构有这样几种。一是类生世界。即建构一个类似于现代人类社会的世界,除了人类所处的人间,类生世界还可能存在鬼界(冥界)与仙界(神界)、魔界等,在类生世界(类生宇宙)中世界所呈现的样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现实宇宙)基本一致,但随着情节发展可能会出现超现实的遗传学(如半兽人)、生物学(如神话生物)、物理学(如移山倒海)和化学现象(如撒豆成兵)。第二种是架空世界,即这个世界完全是由作者凭空玄想出来的。它甚至不尊崇现实世界的基本规律,完全脱离于现代社会认知(如《斗罗大陆》中的异世界大陆),一切规则以超现实性进入读者视野,需要作者重新设计和构架。架空世界按照时间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失落帝国式。时间一般选择在上古或者某个过去的久远年代,地点可以在地球及其以外的星球,其间生活的种族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其他种族,例如《失落的帝国》《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些都是类生世界小说;第二种是未来世界式。这种异世界一般把时间放在未来,它可以不拘泥于遵守现实的技术与规律,例如《小兵传奇》《间客》等小说塑造的类生世界。部分小说以真实历史为基础,但又在历史基础上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造,例如《无限恐怖》《佛本是道》等小说里塑造的类生世界;第三种是未知世界式。这种异世界有可能设置在一个未知的时间,或者与我们现实世界平行的时间,或者直接就是其他世界的时间,例如《魔戒》《冰与火之歌》。
异世界的建构是玄幻小说与科幻小说相区别的根本要素。硬科幻小说的世界构建,作者需要创造出新颖的科学技术,要对宇宙或者周遭环境进行符合人类科学的描述,如行星的重力、温度、大气层,与恒星的距离,季风、海洋和大陆的形态,生命的形态,等等。软科幻作者则把注意力放在社会拟真和设想上,无论如何,科幻作者都会追求某种自然和社会的可能性的真实,也许这种真实不能证实或者尚未证实,但是按照现有的人类真实世界的基本科学规律和原理,我们是可以假设这些是真实的。但是,玄幻小说作者更多的是要与这种真实做斗争,玄幻小说的异世界建构要的是超越现有科学想象力边界的空间、时间及物种奇观。
异世界模式玄幻小说的最重要的叙事语法是“异世界受到威胁,英雄人物或种族对异世界进行守护或者征服”,而在这种语法结构中,“魔法”是不可或缺的异世界内在元素。从另一个角度讲,魔法正是让玄幻小说人物拥有异世界超越我们能理解的现实世界异能的关键,也正是这种魔法,让异世界的构建具有玄幻性,如半只青蛙的《龙战士传说》。这种叙事架构中,人类的生命、活动是没有限制的,它可以通过各种我们不能理解的元素得到拓展,常常玄幻小说的作者把这种元素定义为“魔法”,进而着意打造一系列魔法环节,建构一种“魔法”元素的体系,来作为异世界内在架构,令其构成异世界瑰丽绚烂的内在“规律”,以体现作者对于人类拓展生命时空的热望和超现实幻想。
对于“魔法”的设计,《龙枪编年史》的合著者西克曼认为,“平衡”是最重要的定律,在异世界中没有免费的午餐,魔法的威力可以非常强大,但是在异世界中(例如克莱恩大陆)使用魔法就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构成了魔法叙事法则。在大量此类玄幻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对主角的塑造,常常是尊崇这一原则的,首先是要精心设置他们的魔法体系,其次是让他们的魔法能力符合“平衡”的原则。往往,史诗性的玄幻小说是一定要设置牧师或者魔法师这样的人物形象的,《魔戒》、《冰与火之歌》中就都为相关主人公设置了魔法等级(魔法元素的含量)。《魔戒》一书中没有严格的“魔法师”主角,但是,甘道夫与萨鲁曼等都是神的使者,是事实上的魔法师。作为神之使者的 “法师”来到魔戒世界时力量都被限制(“平衡”),他们强大的法术在中土世界得不到完全释放,为什么呢?因为“平衡”。《魔戒》中的纯粹魔法元素看起来不多,魔力等级也较为低下。然而,“魔法”在《魔戒》中其实都是有替代物的,中土世界中的魔戒、精灵、阿拉贡、爱隆王、树人、魔法镜等,这些神奇的法器和魔幻的种族都是魔法的代偿物。魔法是和现实世界的规则相对而言的,现实世界的规则是我们人类能理解的自然、社会规律组成的,而在异世界,其遵循的规则却不是,它是突破了人类世界的自然物理规律和生命能量原理的奇幻规则,这就是魔法。《魔戒》里的魔法彻底地融入进了情节发展、人物刻画和对世界的描绘中。《冰与火之歌》则可以看作是一部魔法逐次展开,冰与火世界逐步把自己的魔法文明展示给读者的过程。开始部分,整个冰火世界几乎看不到魔法的影子,随着小说故事的发展,异鬼再次出现,巨龙破蛋而出。这两个事件就预示着冰与火世界魔法重新复苏,布兰成为森林之子、梅丽珊卓用影魔杀死蓝礼,魔法进一步得到平衡。《冰与火之歌》看似是架空了中世纪的欧洲,实际上这座大陆是真正的高级魔法世界。
支撑异世界叙事模式的“英雄救世”叙事语法原则,除了“魔法”规则外,还有“语言”规则。深层次的异世界建构,常常作者会给异世界设计一个特殊的“语言”系统,在这类玄幻小说笔下,异世界常常生活着异种生物,他们的种族语言常常也是特殊的,如《龙战士传说》中的暗黑龙战士语、《暗黑魔界王》中的精灵语、《紫川》中的兽语、《上古卷轴》中的龙语,《魔戒》作者托尔金甚至创造了足以乱真的精灵语。
异世界叙事模式中异世界的建构需要魔法和语言,需要抒写“英雄/正义种族守护异世界/征服异世界的故事”。然而,更进一步地去研究这些叙事语法的本质,我们就会看到,其底层所蕴含的是万古不变的“人性”逻辑。《冰与火之歌》的异世界架构,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完全和人类世界不同的景观,它遵守着和人类世界不同的魔法规则,甚至语言也是非人类的。但是,它有严谨、完整的历史进程,正是这个历史进程展示了具有类人性的社会斗争面貌,并让各种“主人公”在其中展示自己的人物性格弧线。而这种性格弧线无论表面上如何地像非人类,关于善恶的二元纠葛,关于爱恨的情感纠结,等等,这些都是拟人性的,从根底上显示着玄幻小说的本质,无论如何地天马行空,无论如何地以想象代替现实,人类还是在通过小说认识自我,人性依然是这些小说着意揭示的内涵,因而小说中主人公的性格一定是人类化的。
三、从三界模式与异大陆模式对比看玄幻小说的世界观内涵
三界模式下玄幻小说的主要叙事语法是“修真”,修真小说的世界观隐含着这样几重观念:一是个人主义的世界观。修真大多是个人的事情,个人在三界架构中寻求突破和完成,比如从人界进入到仙界,还是人的自我完成,比如从作为短暂者和能力受限者的凡夫成为永恒者和能力不受限者的仙人,等等。但是,本质上这种世界观是个人主义的,它不是去匡时救民,而是主张主人公个人通过艰难地修行达到自我完善(修仙成真)的境界;二是平等主义的世界观。修真者大多相信人和仙是没有固定界限的,人间的凡人和圣人也是没有固定界限的,凡人也有越过圣人修真成仙的可能,成仙的可能性就蕴含在普通凡人的内里,而不是圣人的特权,只是它在未进入修仙状态时是隐而未显的;三是崇尚个人奋斗的世界观。尽管修仙需要各种客观条件,甚至有些条件是带有偶然性的,带有命运宰治的成分,但无疑修真的道路是个人通过奋斗可以走通的。上述种种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小乘佛教以及中国道教思想的渊源。小乘佛教强调个人得道的修行,在形式上强调托钵乞食、不非时食、半月诵戒、雨季安居、行自恣法、作咖提那衣等,内容上遵守止观禅修及其次第,要求禅修者能够依据止观禅修,亦即在戒清净的基础上修习禅定,培育定力之后再修习观慧,乃至断除烦恼,最终目标是追求解脱生死、现证涅槃,等等,这些都在玄幻小说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倒影”;而道教的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等教义,关于成仙的方法,如服食仙药、外丹、炼气、导引、内丹修炼,包括各种法术,等等,都是当代三界模式玄幻小说的世界观资源和文化资源。
异世界模式下玄幻小说的主要叙事语法是“守护/征服”,这类小说的世界观蕴含着这样几重观念:一是“英雄救世”的观念。大多数异世界小说都认定异世界要么面临自我沉沦,要么面临他者侵犯,要么面临内部分裂等,各种各样的困境乃至绝境,而这时,就需要英雄人物加以拯救;二是英雄或者承担历史使命的神圣族群拥有能力,但是拥有能力就要做出相应的牺牲。牺牲是救世的前提,也是让魔法得以“平衡”的唯一方法。异世界获得和平再生的根本原因是来自“牺牲”,异世界的重新美好是因为它是建立在英雄的牺牲之上的,是对牺牲的一种代偿;三是和三界叙事模式的小说不一样,异世界小说中的异世界结构不是固定的,尽管异世界常常也可能会包含鬼界、人界、仙界类三界结构,但是,这个类三界结构的关系并不固定,各界的内部结构也是和三界叙事模式不一样的,这类小说中的各界往往都是一个一个小的异世界。由异世界模式玄幻小说的整体叙事语法来看,它是深受西方神话及基督教影响的,比如希腊神话的“奥林匹斯”世界,基督教当中关于人、神及魔鬼的关系的论述,基督教中关于上帝创世、基督为人类献身等论述,这些在异世界玄幻小说中都有投影。
由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三界叙事模式玄幻小说和异世界叙事模式玄幻小说的世界观分野:首先是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分野。我们看到前者是个人主义的,强调个人解脱成仙,而后者实际上是集体主义的,强调个人为世界做出贡献和牺牲;其次是等级观念的分野前者是平等主义的,凡夫成仙或者凡夫就是仙的观念非常浓郁,但是,后者却常常承认世界中有高等级的生物,也有低等级的生物,它们天然地魔法等级有高低,甚至有贵贱,英雄或者高等级族群天生就是为守护和征服而来,世界混沌未开或者陷于悲剧,只有等待他们的到来,才能重建光明;再次是某种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区别。在前者看来,人是无法改变世界的,只能在适应世界的过程中不断地完成自我,而后者多数相信世界是可以改变的,它甚至可以被重新创造。
由上述论述可知,玄幻小说之所以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成为网络小说世界影响最大的小说类型是有根源的。它牢牢地把自己扎根于东西方历史文化的土壤里,跟东西方信仰体系结合,直接与东西方传统世界观接壤。又对这种世界观做了当代意义上的阐释,无论是三界阐释,还是异世界阐释,其实都已经不是那个传统意义上的阐释了,而是呈现着当代性的斑斓驳杂而又生机盎然的一种博彩纷呈的阐释,它绽放了这种传统文化景观和世界观的当代性,令其呈现出东西融合而升华的面貌;正因为它奠基于东西方文化的传统宝库,因而它能在体制机制上把自己锻造为想象力最为瑰丽、卷帙最为浩繁,对历史和人性的透视也因为世界观的注入而显得最为深刻,从而成为网络小说中唯一能跟人类史诗媲美的小说类型。在艺术性上,其艺术成就应该可以说是网络小说中最高的;无论是个人修真还是英雄救世,无论是自我救赎或牺牲利他,玄幻小说的两种叙事模式及其叙事语法系统展示的正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两种当然取向:世界的结构要么是被理解为可变或者可被人类改变的,要么是被理解为不可变的不以人为目的的:个人要么被理解为只能适应世界的现有结构而自我救赎,要么被理解为可以为改变世界面貌而牺牲成圣。无论哪一种,其实都呈现着相当的真理性光芒,小说艺术不在于为这种真理性寻找定于一尊的结论,而在于在某种对人性的宽容性理解中为多种真理的绽放及其融合性呈现寻求基于人的有限性的“理解”和“接受”,玄幻小说正是以其瑰丽的想象和宏大架构再现了这种理解的中西可融合性。
当然,部分玄幻小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掩盖了其制造人为眩惑的真相,某些历史糟粕、某些迷信伪论也在其中借机复生,由此而产生的负面影响也不容忽视。但笔者并不赞成评论界多数对玄幻小说的负面评论,毋庸置疑,当代玄幻小说的成就是主要的,负面影响是次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