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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与预言交叠下的悲歌
——《日光流年》的史诗性叙事研究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阎连科司马权力

王 敏

《日光流年》和《受活》是阎连科“耙耧系列”小说的姐妹篇,陶东风从悲剧叙事的角度出发,对两者进行了比较,认为阎连科的创作是到了《受活》才臻于“寓言式社会历史悲剧书写的真正成熟”,《日光流年》的失败在于没能将社会历史事件融入主要情节之中。他甚至进一步假设,如果作者能够“把三姓村人的悲剧根源追溯到当时中国的特定社会环境,特别是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对农村的伤害乃至摧残,而不是神秘的命运”,文本中分裂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描写才能够紧密地重合起来,以此成功地影射极“左”政治运动给中国农民造成的深重灾难,也只有这样,葛红兵所谓“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当代中国史”的评价才能成立。然而这样一来却背离了作者的创作初衷。阎连科曾说,这部小说是为了“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怀着对死亡的无限恐惧,完成“走向心灵之死的漫长写作”。事实上,《日光流年》这种“脱社会历史化”的特征赋予它一种更为开阔的哲学视角,去追寻和拷问生命的本体意义。

三姓村人世代饱受喉堵症的折磨,在同顽疾抗争的过程中又不断遭遇天灾人祸,在“活着”这一原始欲望的驱使下,其他皆成虚妄。精致机巧的语言结构之下,呈现出极端的粗粝与疏旷,与其说是一出悲剧,倒不如说它更像一部史诗。小说中关于英雄梦、道德追问和两性关系等主题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确像是《伊利亚特》的回声,通过回溯与预言的交叠,作者从政治、伦理和性别三重叙事空间对生命的原初意义进行了充满张力的史诗式的揭示。

一、生命价值与权力角逐的置换

20世纪中国文学一直存在着一脉鲜明的英雄主义叙事传统,而80年代中期出现的新写实小说,以其对日常生活形态的经验表达颠覆并解构了传统英雄叙事中的理想主义精神,表现出“反英雄”的美学特征。孙先科在梳理这一蜕变历程时不无痛心地指出,“当代文学中的英雄主义的底蕴由社会理想主义到个性主义再到赤裸的个人主义的变化轨迹,显示出令人悲哀的‘精神滑坡’”,而90年代随着消费主义的全面入侵,英雄精神所折射出的崇高感在当代文学中隐遁几至无形。

如此语境下,阎连科小说中浓烈的英雄情结正填补了当代文学这一主题的缺失。但这些复活的英雄身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反英雄”的影子。阎连科笔下的男性英雄是一群被挟裹在政治洪流和个人欲望之中的梦游者,狂热却又徒劳地同世界抗争,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近乎盲目的执拗为自身的失败与渺小增添了一层悲剧色彩。权力是英雄梦的原欲,是男性心底最本质的渴望,在这部小说中,阎连科剥下了这一欲望的外壳,将其置于生死大戏的幕布之上,痛苦地嘲弄了它的真实与虚妄。三姓村人百余年间的生活就是一场没有实体敌人的战争,在死亡的步步紧逼之下,生命的温度是这黑暗场域中唯一的光源。权力的争夺一方面是短暂人生的游戏慰藉;另一方面则关乎最终抵达光明之有效途径的思考与践行。由是,在个人权力和群族利益的不断碰撞中,英雄传说和政治话语同时诞生了。

《日光流年》中,这两条叙事线索互相交织。故事背景进行了“去现实化”的处理,耙耧山脉“褶皱深处”的三姓村被描述成一个与现代社会严重脱节的场域,而时空的错位感则迫使读者跳出历史的既定视角展开阅读。阎连科在这里以隐喻的方式呈现了人类社会由自然状态向契约社会转化的缩影。霍布斯认为,人类为了摆脱在自然状态下所感受到的生存恐惧与威胁,将自己除生命权之外的全部权力和力量“托付给某一个人或一个能够通过多数的意见把大家的意志化为一个意志的多人组成的集体”,来代表自己的人格,由此产生了国家的雏形。权力虚幻的火焰诞生自黑暗的死亡深处,却又企图逃离这母体;他们所努力要逃离的“原始的自然状态”,其实是任何社会契约都规避不了的生命的最终形态,这一悖论隐藏在《日光流年》的政治叙事中。

有学者认为,阎连科通过塑造一系列群族英雄的形象,在这部小说中探讨了个体价值完全消融于群体利益的合理性。这一说法似乎有待商榷,因为准确来说,他们不是完全抛弃了对个体价值的追寻,而是用权力角逐进行了置换。三姓村内部的权力之争即是这种畸形个体意识的直接表现。“绵羊般”顺从的蓝百岁拜服在杜桑和司马笑笑的权威之下,并渴望通过获得权力来摆脱自己懦弱的性格,而他无心的一句话又在年仅七岁的司马蓝心中埋下了对权力朦胧向往的种子,令后者恍然大悟,“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呢”!从此,司马蓝的个体价值与群族英雄的责任通过权力这一纽带牢牢束缚在一起。父亲对种油菜的执著,饥荒中对残废孩娃的舍弃,以及继任村长蓝百岁对全村人“改水土、换肠胃”的别样探索,都无形中影响着司马蓝的成长朝向一个固定的轨迹,使他清楚地认识到,做村长不仅仅意味着情绪的肆意宣泄,而且在一定形式上左右着全村人脆弱不堪的命脉。虽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寿命,却能够决定别人的生死,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慰藉?权力不仅消解了个体意识,还在一定程度上置换了生之执念,以便隐藏对死亡的恐惧。

不仅如此,阎连科还在三姓村的权力更迭中,赋予司马蓝更为复杂深刻的悲剧性:在他挣扎于被历史抛弃的绝境中寻找生存的意义时——从荷马式的群族英雄走向封建家长的权力之巅,却又毫无防备地遭遇了时代大潮的冲击。但这一势不可挡的浪潮却是通过杜柏这个单薄如一道剪影似的人物细水长流般宣泄而出的。做了“公社干部”的杜柏代表了“村里的另外一种力量”,两种力量的角逐不自觉地将三姓村推入尴尬的历史境地。和以往的权力更迭不同,杜柏是以“外部”姿态对三姓村进行干预的,他假托“镇上的意思”催促成立村委会,村委会须由村民投票选举产生,成员包括村长、副村长和两个委员,大小事务一应“商量着办”,这显然是现代民主社会的形式。

但在三姓村这一特殊的时空场域中,历史话语发生了畸变,现代对传统的胜利不再单纯是自然的、进步的,而是呈现出某种必然的残酷性与悲剧性。透过杜柏所撕开的时空裂缝,司马蓝已隐约窥见自己支撑在原始群族英雄和封建家长驱壳下的血肉之躯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萎缩;而杜柏虽将现代之光展现给三姓村,却并不打算带领他们走向那光明世界,他不过是想通过煽动村人成立村委会,来为儿子杜流的晋升(即杜家的掌权)铺平道路。作为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杜柏代表了精巧、狡诈而又狭隘的现代智慧,而他所引入的现代民主制度也不过徒有光鲜而虚伪的形式,现代政治话语的强行入侵,对始终没能进入历史语境之内的三姓村而言,无疑将是思想上的另一重灾难。

在这场从摆脱原始自然状态演变而来的权力游戏中,司马蓝和杜柏都是失败者。随着开渠工程的失败和司马蓝的溘然长逝,三姓村的“现代化进程”被狠狠抛回,而外部政治话语一旦介入,必将给原有的权力结构以深重的打击。如果说司马蓝是三姓村的巨人,杜柏就是那个想要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他的希望都建构在司马蓝“无量的功德”之上,司马蓝之死不仅象征着三姓村传统权力结构的崩塌,也预言了杜柏现代民主之梦的破灭。在这极富隐喻意味的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失败之中,寄予了阎连科对生命之真和生命之痛的思考。

二、特殊共同体下的美德拷问

英雄的“德性”究竟指向怎样的内涵,不同的社会文化和道德结构所做出的界定也不尽相同。因此,当我们试图从道德伦理的角度阐述司马蓝的英雄形象时,现代道德体系对我们认知结构所造成的干扰给这项工作增加了困难:司马蓝身上所体现的强权思想、年轻时为谋权所耍的诡计、权力欲以及荣誉感背后的私心、对妻子杜竹翠的寡情以及对恋人蓝四十的辜负,等等,所有这些“不道德”的行为为何没能妨碍我们将司马蓝视为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呢?一如麦金泰尔所言,“英雄美德的践行既要有一种特定的人,又要有一种特定的社会结构”,二者缺一不可。既然《日光流年》是一部英雄史诗式的作品,对英雄美德的考察也必须回溯到英雄时代的社会结构之中,而作者对三姓村“去社会历史化”特征的描述恰在一定意义上使这种追溯成为可能。

阎连科对乡土社会那根植于传统并异于现代都市文明的道德精神,怀有一种深沉的眷恋,面对现代法律制度对乡土社会“暴雨样”的冲击和侵袭,很难不为这承载着“生存温馨”的传统道德精神感到忧心。这几乎是阎连科小说世界中萦绕不去的一个主题。但正如艾翔在《道德理想国的构建》一文中所指出的,阎连科的道德出发点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乡土伦理,“而是不乏激进,同时也包纳传统的一种较为暧昧的道德观念”,这种暧昧的态度源自作者清楚地知道传统乡土文明在市场文化与消费伦理冲击下必将瓦解的无奈,它是历史必然性抛给个体的选择困境。《日光流年》的写作恰似一曲献给这古老法则的挽歌,当司马蓝(特定的人)作为权力和法度的象征确立了三姓村(特定的社会结构)的生存秩序,他实际上便也清晰地折射出了那个世界的道德精神——它早已远去,又或从未存在。

三姓村是一个游离于现实尺度之外的特殊共同体,这应当是所有评论得以展开的前提。阎连科曾强调过这个一直被大家所忽略的事实,那就是三姓村是一个被“社会遗忘的地方”,和《受活》中遗忘过后又被“捡回来”的受活村不同,它自始至终从未被社会记起。因此,我们不能将批评的眼光囿于现实的历史语境之内,对小说人物的道德批评须置于这一特定共同体/社会形式所特有的道德结构之下进行。

麦金泰尔在阐述荷马史诗的美德问题时所提出的三个核心概念为阐释《日光流年》中的伦理叙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一是“为社会角色(所有个体都置身其中)所要求的事物概念”;二是“那些能够使个体去做他或她的角色所要求的事情的品质,亦即优秀或美德的概念”;三是“人类境况的脆弱和受制于宿命与死亡的概念,因此做有德者就不是逃避脆弱和死亡,而是主动担当他们所应得的东西”,且唯有在史诗的叙述形式之中,这些要素才能恰如其分地对应于各个相关的位置。在《日光流年》中,所谓“为社会角色所要求的概念”,指的自然是带领村人同死亡抗争的事业,由此,美德即是有益于这一行为的品质;当司马蓝站在三姓村的权力之巅,他的身份(社会角色)要求他担负起生存的重任,而他则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履行了这一职责。与此同时,失败的结局非但不能削弱他的英雄形象,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悲剧性确认了司马蓝“有德者”的荣誉。

司马笑笑在荒年里对残疾生命的舍弃,司马蓝对蓝四十的辜负,以及贯穿始终的女性献祭,是小说中最富有争议的三个伦理问题。然而如果将其置于史诗的叙事框架之中,这些为现代道德观所不容的“恶行”,其实并未脱离美德的轨道,或者至少,不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面对蝗灾后余粮吃尽只能分粮种的生存困境,司马笑笑为保全村人性命,拒绝给残疾孩娃分粮食。这在坚信生命平等论的现代伦理眼中,无疑是对个体生命的极端漠视,但在三姓村所象征的特殊语境中,司马笑笑的“残忍”恰恰是他忠于职守的表现:他既是村里不容置疑的“王法”,也是他们的希望,他的决定关乎三姓村的存亡。对于三姓村人来说,比威胁自身生存的死亡更残酷、更令人恐惧的,是“断子绝孙”的诅咒,而司马笑笑的身份要求他做一位神巫式的王者,用行动的希望祛除他们内心的恐惧。在所有可能遭遇的冲突之中,选择履行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最终职责,就是对美德的践行。

当我们不自觉地以“现代”立场来对小说人物进行道德拷问时,司马蓝身上的种种“污点”在一定层面上确实令人难堪,而最使人感到“无力抗辩”的,莫过于他对蓝四十的辜负和伤害。后者以其善良坚韧的性格和惊世的美貌成为小说中“无辜者”和“献祭者”的象征,正是她富有牺牲精神的爱情为司马蓝铺就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司马蓝一生的成就与荣耀镜像一般映衬着蓝四十一世的痛苦与不甘,但被辜负的爱情不过是她悲剧人生的表象,真正的痛苦源自身份的丧失——不仅仅是司马蓝的妻子,而且因为这场“惊天动地的乡村情爱”,她实际上被剥夺了缔结婚姻的可能,妻子、母亲以及任何亲属身份的丧失使她成了三姓村中一个幽灵式的人物,一个游离于司马蓝权力中心之外的在场的“不在场”。对于以“亲属结构与家庭结构”获取自我确认的史诗式的社会而言,这样的缺失使她成了一个人人熟知的“陌生人”,而根据麦金泰尔的阐述,陌生人因为“没有任何公认的人的身份”,无法在社会阶层中获得一席之地,不对任何人负有任何权利和义务,这不是自由,而是精神的放逐和谋杀,是另类形式的死亡。

与此相反,司马蓝一直为自己的社会身份所约束,他的自私、谎言、狡诈、暴戾,都与其身份紧密相连。如果说最初对权力的仰望仅仅是一种模糊的臆想,那么父亲临终前的嘱托真正确立了他的身份认同感,从此自愿背负起沉重的使命,所有仅仅关乎他个人情感的选择,都将别无选择。父亲一生的壮举、牺牲与遗愿,无形中使司马蓝产生自己作为权力“合法继承者”的认同感,他的权力欲和私心,在迎合之中又反过来帮他一再进行这一身份的确认。但在这样一个权力即法度的集体中,“合法性”唯一能确立的只是自我认同感,并不能提供任何稳固的保障,因此他时时面临着来自表弟杜柏的威胁(又一位“合法继承者”),这几乎可以被看作是对荷马史诗中居于核心地位的竞技性冲突的一次戏仿。然而在这原始力量与现代智慧最终玉石俱焚的冲突之中,只有司马蓝在一定程度上践行了美德。勇敢作为荷马式英雄社会最主要的美德,体现在一个人的行为之中,而“一个人的行为就是这个人本身”。和外表魁梧、做事雷厉风行的司马蓝不同,杜柏的权力欲中没有丝毫的责任感,谎言和狡诈的背后更缺乏勇气和力量的支撑,如此种种,他那利己主义的现代智慧阻碍了他获得权力身份的可能。因此,杜柏的失败源自他从根本上而言是一个典型的失德者。

与此同时,小说中贯穿始终的关于女性献祭的描述,尽管令人十分不悦,却不能简单地从现代伦理观出发去做善恶评判。作为道德体系的核心概念,对“善”的共同信奉和追求是政治共同体在关系界定时的重要依据,它的内涵是共同体成员“共同筹划的概念”,因而具有特殊性。死亡在三姓村这个特殊的共同体之中,如同它在荷马那里一样,是一种“纯粹的恶”,但最大的恶不是尸体遭受污辱,而是死无后裔的“断子绝孙”之痛。因此,当蓝四十半是被逼迫半是自愿地向卢主任献出童贞,她挽救的不仅仅是父亲的权威和恋人的理想,而是全村人存活下去的希望。从这个角度来讲,蓝四十的牺牲也是为了恪守作为女儿的职责,换言之,是那被物化了的身份在损害其生命完整性的同时又赋予其扭曲的意义。但恰恰就是这种被扭曲的道德结构,提醒我们如果仅从贞洁观的角度估量牺牲者所遭受的伤害是狭隘的,尽管所有的牺牲都留下了伤痕,然而给予蓝四十悲剧人生致命一击的不是做出了身份所要求的牺牲,而是她的牺牲最终没能换来那本应该被承认的合法身份。

三、救赎与复仇

在《日光流年》中,借由死亡意象的介入,阎连科消解了由男性一手建构的性别神话:女性虽然“被牺牲”,却从未“被占有”,两者间的裂隙将男性虚幻的自我投射吞噬于妄诞黑暗的母腹。通过塑造蓝四十和杜竹翠这样一对性格迥异而又彼此冲突的女性人物,作者从救赎和复仇两个维度瓦解了表层叙事中的男性权威。

作为小说中最令人叹惋的“被损害者”,蓝四十代表了女性主体在遭受男权话语侵略后所呈现出的极端残缺性。传统女性善良和顺从的“美德”被描述成是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品质,同时也暗示它如何埋下她悲剧人生的祸根。小说中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被描写得意味深长,彼时年幼的她尚且能够享用母亲甘甜的乳汁,司马蓝却因为母亲怀有身孕被迫断奶,对乳汁的渴望令他心烦意乱,以至于发生“拱吃猪奶”的闹剧。而当四十的母亲出于怜悯向他献出自己的奶水时,幼小的司马蓝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成了“掠夺者”,原始的生存渴望被压缩进“乳汁”这一极具象征色彩的意象之中,司马蓝试探性的侵占和蓝四十无条件的奉献形成强烈的对比。一定意义上,蓝四十在“妻妾游戏”中的妥协、委身于卢主任以及再一次出卖身体为司马蓝筹集医药费,所有的爱恨纠葛都不过是最初“乳汁事件”的变形。而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让步之中,她让渡了自己的主体性,“用自己的美德创造了她的男人的伟大”。

蓝四十献身的渴望和司马蓝对占有权的放弃,形成小说中最耐人寻味的悖论。但与其说司马蓝的尊重是出于愧疚,倒不如说是敬畏,它折射出男权话语在面对自己一手缔造的女性神话之虚构性时所感到的幻灭与挫败。年少轻狂的司马蓝在16岁的那个夜晚第一次经历了事实的残酷,当他在夜色的掩映下闯进蓝家院子抱住蓝四十,本以为她会惊吓得大加反抗,却不料她在最初惊魂甫定之后不仅从容地安抚了父亲的疑问,而且庄重地向他提出成亲的要求,而当她“迈着稳稳扎扎的脚步,往上房走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了,是他被她震慑住了,被她吓住了”。司马蓝模糊地感受到自己膨胀的男性尊严遭到了无情的践踏,他感到挫败,甚至恐惧,他的放弃是因为无力占有。正如波伏娃所指出的那样,女性作为男性所建构的他者,代表了后者矛盾的情感,矛盾源自他们在面对身体存在、生与死等问题时的无能为力。他想要把她视作某种偶然性,到头来却发现她与死亡、虚无紧密相连,他妄想反抗自己的肉体状态,最终却又经由她感受到“对自己肉体的偶然性”的致命恐惧。

司马蓝想将她当作一个纯粹他者的努力失败了,由敬畏产生的距离感早在幼年第一次见到蓝四十光裸而白净如日光的身体时便已萌生。她的身体是如此美好而充满生命的甜香,和即将到来的饥荒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具日趋完美的肉体渐渐成为小说中神圣的能指符号,指向司马蓝心中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残缺生命的反面。这样的完满不仅象征着三姓村人世代对生存的终极渴望,也令司马蓝望而却步。他无法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人,因为她早已被剥夺了尘世性,承载着歌德那“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的男性理想,并成为司马蓝自我救赎的隐秘途径。蓝四十之死象征着司马蓝希望的破灭,死亡于是瞬间降临,而他完全放弃了抵抗,在对尸体的拥抱中完成最后的救赎。

同样是男权社会的牺牲者,杜竹翠却像美杜莎或克吕泰墨涅斯特拉那样,以反抗的姿态发泄复仇者的愤怒。她的丑陋和泼辣同蓝四十形成有趣的对比。如果说蓝四十代表了男性理想中的“天使”形象,竹翠无疑象征了妖魔化的书写。她从一出生就以其丑陋不堪的模样震惊了司马蓝,他“看见姑姑的怀里有一只不长毛的虫儿在蠕动,浑身上下红得如煮熟的肉”,长大后的她仍旧寡瘦得不见一丝生的气息,然而被作者抹去了女性肉体特征的竹翠像一根针扎在司马蓝及其所代表的男权社会的心上。这种性别特征的残缺恰恰是一种真正的完满,摒弃了男性话语的界定与想象,竹翠在一定程度上构建起了女性的主体性。

和总是处于被动地位的蓝四十不同,竹翠从来都积极主动地争取自己的权益。她敢于为自己的欲望发声,她的野心和勇莽恰和司马蓝是一样的,区别仅在于她想要爱情,他渴望权力——两者一样荒诞不经,他和她注定一样一败涂地。竹翠对司马蓝不是没有柔情,但当司马蓝践踏了她的真心又侮辱了她的尊严时,她选择了复仇。作为复仇者的杜竹翠抛弃了妻子身份的最后一道性别屏障,完全以平等的姿态站在司马蓝面前。她拒绝再由男人来制定自己的社会位置,多年来她屈从于他的权威之下,“从未实施过自己的法律”,因此当复仇的时刻来临,她直言不讳地谩骂道“我好不容易熬到你快死了呢,我侍奉你一辈子侍奉到头啦”!此番恶毒的言语招来哥哥的一顿痛打,而她却像“一捆结实的柴火样,被她哥杜柏从门框里枝枝杈杈踢出去,倒在地上立马又一个骨碌爬起来”。司马蓝在这场撕闹中明白,竹翠的存在就是对自己权力的威胁。于是当他做完手术身体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勇力,便对妻子生出一股杀意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营造着他要杀人的念头”。

这一场对决写得尤为精彩,将两性间难以言说的冲突和人性的丑陋与复杂刻画得入木三分。他精心设计的圈套、心中百转千回过的良心说辞在她的顺从中化为乌有,而这种顺从又透着赤裸裸的威胁与轻蔑。当杀人的冲动褪去,司马蓝在复仇的行动中感到进退两难,于是他将一腔的怨恨和杀戮的愿望通过粗暴的性侵发泄出来,以此宣示自己的主权与尊严。他只想使她哭,最终看到她落泪时他便“感到了惬意和快活,像终是如愿以偿地复了仇”。然而她的哭却是因为在自己35岁的前夜终于体验到性爱的快感——原本被认为只为男性所拥有的某种神秘特权,当她洞悉了这一秘密时,便不再执拗于妻子的身份。明白了婚姻不过是两性关系最表面的形式,她愿意放弃这一形式,也谅解了丈夫对蓝四十的痴恋,但要求保留“每隔十天半月”同他欢爱的权利。我们不能将竹翠的醒悟仅仅等同于低级的肉欲追逐,而应看到,正是这种肯定确立了女性作为欲望主体的存在,男性想象中的征服与占有,也在这里被彻底颠覆。因此,阎连科在这篇小说中不仅没有像有些学者批评的那样表达了男权思想,相反,他对蓝四十、杜竹翠所代表的“天使”与“魔鬼”的男性想象进行了反讽,并阐释了“反复无常”这一女性特征的虚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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