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恋爱”
——读《坚硬如水》
2019-11-12郭冰茹郭子龙
郭冰茹 郭子龙
“革命+恋爱”是20世纪中国文学脉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和写作模式。林岗在分析两个主题的互动时说:“文学里的所谓‘革命’,无非就是一种眼光,一种思想观念。它在那个时代表现为对既成社会秩序的不满,需要以暴力来推翻这种社会秩序以建设理想社会。举凡‘压追’、‘剥削’、‘黑暗’、‘下层人民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包含在‘革命’这个概念里的主要内容。而性爱题材与这些内容并无不相容之处。‘革命’走进文学中来恰恰依赖了恋爱题材本身所具有的浪漫和反抗特征。人类的恋情总有浪漫激情的一面,而浪漫激情所映照的总是世俗的残缺不圆满。任何时代的恋情故事一定会涉及到浪漫激情的一面和现实不圆满的一面。但是否将私情题材叙述成一个革命的故事,则存乎讲叙人对题材的处理。”革命主题与恋爱故事并不违和,而讲述人对题材的处理除了来自作家自身的观念、体验、情感、认知之外,也离不开时代语境的引导。事实上,在20世纪不断变动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文学中的“革命”和“恋爱”的内涵也随之变动,两者的互惠与融合或是排斥与分裂都成为研究者考察文学的审美追求与社会功能、个体情感与民族国家想象、身份认同与价值归属等众多问题的连接点和参照系。阎连科出版于2001年的长篇小说《坚硬如水》在“后革命”的语境中重新处理了“革命+恋爱”的主题,也因此成为我们考察这一文学谱系以及相关思想文化问题的切入点。
一
《坚硬如水》讲述的是退伍军人高爱军返乡造反、夺权闹革命的故事。因为故事的背景是“文革”,所以“革命”有了特定的含义。文本中铺天盖地地堆砌着“文革”时期的歌词标语、口号语录也清晰地提示了“革命”的含义。高爱军革命的同时也恋爱,他与夏红梅的情感基础便是两人对革命的共同认识,甚至两人的性事也须由革命话语来刺激。“革命”和“爱情”甚至成为《坚硬如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关键词,这不难让我们联想到1928—1930年的普罗文学运动中流行的“革命+恋爱”的写作模式。
茅盾曾经分析并概括了这一模式:
我们这“文坛”上,曾经风行过“革命与恋爱”的小说。这些小说里的主人公,干革命,同时又闹恋爱;作者借这主人公的“现身说法”,指出了“恋爱”会妨碍“革命”,于是归结于“为了革命而牺牲恋爱”的宗旨。
有人称这样的作品为——“革命”+(加)“恋爱”的公式。
稍后,这“公式”被修改了一些了。小说里的主人公还是又干革命,又“恋爱”,但作者所要注重说明的,却不是“革命与恋爱的冲突”,而是“革命与恋爱”怎样“相因相成”了。这,通常是被表现为几个男性追逐一个女性,而结果,女性挑中了那最“革命”的男性。如果要给这样的“结构”起一个称呼,那么,套用一句惯用的术语,就是“革命决定了恋爱”。这样的作品已经不及上一类那样多了。
但是“革命”决定了“恋爱”这样的“方式”依然还有“修改”之可能。于是就有第三类的“革命与恋爱”的小说。这是注重在描写:干同样的工作而且同样努力的一对男女怎样自然而然成熟了恋爱。如果也给这样的“结构”起一个称呼:我们就不妨称为:革命产生了恋爱。
在“革命+恋爱”的写作模式中,“革命”大多指向为了政权更迭而进行的暴力斗争,“恋爱”则包含了情和欲两方面的内容。诚如林岗所论,革命与恋爱主题的结合有赖于两种题材本身具有的共通性,比如浪漫激情和反抗特征。如果借助巴塔耶对色情的分析,我们会发现两者之间更深层次的联系,比如两者都与禁忌有关;两者对既定的社会秩序都具有一定的颠覆性和破坏力;两者都会导致“主体的消融”。
虽然巴塔耶指出了个体的爱具有非历史的特征,但他同时也声明,“个体的爱并不与社会对立”,这意味着无论“革命”、“恋爱”,或是包含在“恋爱”中的“爱情”、“色欲”都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他们都有各自具体的历史内涵和知识谱系。所以,如果将“革命”与“恋爱”的融合与互惠放置在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去考量,便不难发现这一写作模式背后的意识形态性。杜赞奇曾经梳理过社会达尔文主义在20世纪初对中国知识界的影响,这一思潮不仅将民族、国家置于首位,而且将个人的私生活纳入强国保种、兴国新民的民族—国家话语中。在晚清的“新小说”中,两种主题的结合被表达成“非有英雄之性,不能争存;非有男女之性,不能传种”,而经历了五四的思想启蒙,在蒋光慈以及同时代的作家笔下,两者的结合则被归纳为“革命+恋爱”的写作模式。不管其文学表达如何不同,沉淀在浪漫爱情的表层之下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核心精神,即将老旧的中国革新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社会理想。换言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下,革命和恋爱都共同地指向了知识分子关于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诉求。
与此相关的是,在20世纪初中国的具体语境中,“革命”代表着自由、独立、进步和社会的解放,这些均关乎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主体性的建构;“恋爱”则超出了“男女之性”所包含的“情”或者“欲”的范畴,被赋予了个人经验和主观情绪,成为对人的主体性的表达和认知。这两个主题的联合,包含了20世纪初中国追寻现代之路的所有关键词,成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一种标志性话语。
当阎连科创作《坚硬如水》时,中国已经由“革命”进入“后革命”时代,如果我们承接“革命+恋爱”的文学谱系,需要讨论的问题是:阎连科借用了什么,又改写或创造了什么?文本与历史和现实语境构成了怎样的复杂关系?
二
如果套用茅盾对“革命+恋爱”公式的总结,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大概可以归入“革命产生了恋爱”的一类。夏红梅最先爱上的是高爱军身上的军装,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军装在“文革”期间有着明白无误的“革命”能指。高爱军为夏红梅所吸引,最初是因为个人的情欲和夏红梅的“女人气息”,但是夏红梅听到革命歌曲后的裸露癖,无疑刺激并放大了高爱军的情欲。情欲与“革命”的互动关系在第一章里直接被作者概括为“邂逅革命”。
在《坚硬如水》中,“革命”过程的起伏延宕与“情欲”的展开基本同步。高爱军的首战是砸“两程故里”牌坊,两人相约在第一场“革命”成功后到村边的十三里河滩,然而,虽然准备充分,牌坊还是没砸成,因延宕而被放大了的情欲也经历着周折。为了实现“革命+恋爱”,高爱军白天一步步地计划着“革命”,晚上一米米地挖着从他家到夏红梅家的地道,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高爱军当上了副镇长,也打通了他与夏红梅私会的“爱情通道”。高爱军和夏红梅最终以“反革命通奸杀人犯”被判处死刑,令这场闹剧般的“革命”戛然而止,宣判时四处回荡的革命歌曲却最后一次点燃了两人的“情欲”。不仅如此,“革命”进程的起承转合也多依赖情欲推进。当“革命”高歌猛进,而情欲却得不到满足时,往往预示着“革命”即将转入低潮;反之,当情欲在革命歌曲的刺激下被满足后,处于低潮的“革命”也随之发生了转机。所以,《坚硬如水》在某种意义上说,不仅仅是“革命产生了恋爱”,而是让“革命”与“情欲”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
虽然《坚硬如水》中的“革命”仍然具有暴力和夺权的性质,但已经不是20世纪初那个与进步、解放等现代性话语相关的“革命”了。而“爱情”虽然仍然具有自我实现的主体性特征,但因为描写的是婚外情,而且被放大了其中“欲”的部分,因而更接近巴塔耶所讨论的“色情”。《坚硬如水》对“革命”与“恋爱”的处理,正好说明这两者都是历史性的概念,各自的内涵和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往往因时过境迁而变动不止。如果我们将《坚硬如水》放置在“革命+恋爱”的文学谱系中,文本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性和文化症候将会凸显得更为清晰。
“革命”与“情爱”主题的联合虽然可以追溯到晚清,但是将其固定为“革命+恋爱”的写作模式却是在19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学”中。彼时,爱情不仅意味着个人的解放,也连接着现代民族国家的乌托邦梦想。郁达夫曾直言:“革命事业的勃发,也贵在有这一点热情。这一种热情的培养,要赖柔美圣洁的女性的爱,推而广之,可以烧落专制帝王的宫殿,可以捣毁白斯底儿的囚狱。”因而,我们不难理解“革命文学”中有着相同力比多来源的“革命”与“恋爱”彼此之间的相互融合与互惠,无论是革命的情欲化,还是情欲的革命化,最终都指向自由、进步、解放这些现代话语。
然而,随着五四关于“个性”、“自由”、“独立”的个人话语逐渐被“阶级斗争”、“民族解放”等国家政治话语所置换,“革命”与“恋爱”之间的紧张关系也逐步展开。随着“救亡”的日渐迫切,“革命”也逐渐取缔了个体的诉求,或者说,逐渐将个人的解放升华为阶级解放和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政治目标。从本质上看,“革命”因此被纯粹化为政治信仰、理想主义激情和同质化的社会梦想,而革命本身对人的情欲渴望的合法表达,包括爱欲、自我实现、满足感等等,都成为禁区。以“革命”的名义,个人主义、主体性、日常生活这些连接私人情感和私人生活的概念最终成为一个个无法实现的目标。所以,我们在《红岩》中看到的是一个看见丈夫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而面不改色,继续执行任务的江姐;在《白毛女》不同版本的修订中,看到的是喜儿被不断纯粹化的身体和被不断强化的反抗精神。而那个曾经代表了个人情感和爱欲的“恋爱”即便被转化为对党的感情,比如《青春之歌》,也因为这种感情本身的暧昧性而受到指摘。阎连科在《坚硬如水》中所使用的“革命”一词,其表层含义便是被抹去私人空间和私人情感的“革命”,而在这种“革命”中,“恋爱”或者说“情欲”的存在不仅不可能,甚至不应该。
“恋爱”被再次发现,并与“革命”的主题并置是在1980年代早期,彼时的“恋爱”在人的自我发现之外,又被赋予人性、人道主义的含义,并且成为反思“革命”,解决社会问题的药方,比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的反思是想将“革命”中曾经被国家话语压制的个人情感重新释放出来。但是很快,大约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恋爱”改头换面,成为情色爱欲和身体经验,在各种关于革命的叙述中粉墨登场,蓬勃展开。此时的情色书写于个人话语而言,成为挑战禁忌、开拓个人空间、建构主体性的主要手段;于国家话语而言,则成为一种解构民族主义神话的叙事策略。马尔库塞曾论述过爱欲的“非压抑性升华”(nonrepressive sublimation),认为爱欲能将生理驱动变成文化驱动。1980年代中期以后的“革命+恋爱”写作模式中,“恋爱”对“革命”的解构性力量也多少印证了马尔库塞所谓爱欲的“非压抑性升华”。而《坚硬如水》中对“恋爱”的处理,便是这一脉络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三
虽然自“革命文学”以来,作家们始终在“革命叙事”中处理着“革命+恋爱”的主题,而两者的联合也具有充分的合理性,但这种互惠融合却只是非常短暂地出现在“革命文学”中。在随后相当长的文学史脉络中,“恋爱”都是作为“革命”的异质性因素,受到不同程度地压抑和排斥,直到新时期。不过,随着社会历史语境的进一步转变,被重新唤回的“恋爱”并未与“革命”再度联合,而是很快转变成质疑、挑战甚至解构“革命”的力量出现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的“革命叙事”中,这在被归为“新历史小说”的文本序列,以及莫言、陈忠实、王安忆、格非、王小波等作家的文本实践中都有所呈现。无论是“革命”压抑了“恋爱”,还是“恋爱”消解了“革命”,在“革命+恋爱”的文学谱系中,我们不难看出两者的紧张关系始终是主流。
《坚硬如水》将故事的背景放置在一个“革命”排斥“恋爱”的时代语境中,却把“革命”与“恋爱”处理成互惠或者同构关系,这种处理方式无论是在革命叙事的历史脉络中,还是在“故事讲述的年代”这一具体的历史情境中,无疑都是特异的。但《坚硬如水》中的“革命产生了恋爱”,并没有回到这一母题的原点,而是重新设定了两者的主从关系。在“革命文学”中,革命具有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理想主义色彩,爱情是追求革命、实现这一理想的动力;而《坚硬如水》中的“革命”则抽去了这层理想主义的光芒,具象化为实现或满足个人情欲的手段。简言之,“革命文学”中的“恋爱”服务于“革命”,而《坚硬如水》中对个人情欲的满足则成为“革命”的目标之一。
事实上,阎连科在《坚硬如水》中重新定义了“革命”。“革命”首先除却了理想主义的光芒,被工具化为实现个人权力、满足个人欲望的手段。作为程岗镇单门独户的异姓人,想要出人头地的高爱军几乎没有选择个人生活的权利,他之所以要求复员回乡闹革命,就是想借机改变自己卑微窘迫的生存状态。所以,他会对儿子说,“革命成功了,爹叫你天天吃点心”;会对母亲说,“程桂枝要敢对你不好,我就休了她”,“我是党员,我要革命,以后他程天青这个支书也得听我的”;他会对跟随他的“革命者”说,“革命者绝不会白革命。工分、口粮、房基地,夺权后这算啥儿问题呢”。高爱军“革命”的初步成功就体现为一张程岗大队的权力分配表。在这张表格中,高爱军是革命委员会主任,夏红梅是副主任,其他参与者分别成了大队长、副大队长、记工员等等。高爱军充分享受了权力带给他的满足感,这不仅仅体现在个人情欲的实现上,至少,自从他“革命”后成了程岗大队的最高领导,便不用再干重体力劳动,甚至连挑水扫院这些家务事也由村里人包办了。正如他自己所言:“没有革命,就没有权力,权力是革命的目标,革命是权力的手段。一切革命因之权力,结之权力。”所以,高爱军为自己规划的革命目标是扫清政治生涯中的大小障碍物,由村支书、镇长、县长一步步地成为地区专员乃至省长。而夏红梅跟高爱军一样:“没有你高爱军的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我夏红梅也就别想那县级、地级和省级,这个理儿我明白。”如果说,充斥在字里行间的各种标语口号、语录歌词,甚至是关于“革命”的辩论、命题作文和文字游戏尚可以算作“革命”的符号,那么那些类似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镇长、县长、专员、省长、皇上、公务员等等混乱的称谓,则明白无误地抽空了“革命”的所指,将曾经与革命相关联的自由、进步、解放等现代意义消解殆尽。
从某种程度上说,即便“革命”被工具化,它仍然可以被填充进意识形态的内容,起到思想启蒙的作用,然而,《坚硬如水》中的“革命”省掉了这一步,直接将其简化为形式。这首先体现在动员部分的讲述上。原本,革命动员最能承载意识形态内容,最能体现革命者对进步、解放等现代意义的诠释,也最能传递出理想、信仰和文本所要宣传的价值取向。《坚硬如水》中的革命动员却只有远景式的抽象概括,比如“大家就那么抽着或吃着,聆听了我对程岗镇革命形势的分析和看法,聆听了我对世界革命的严峻性和对伟大祖国大好形势的宣传与鼓动”;或者大段剪贴当时的报纸社论:“在国内,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可以想象,程岗镇的“革命”之所以能够发动起来,不是因为村民们听了高爱军慷慨激昂的革命动员,而是受到了高爱军印制传单的惊吓,传单上罗列着众多因不“革命”而遭遇横祸,因“革命”而飞黄腾达的事例。
在这样的动员中,没有理想主义支撑的“革命”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能指,但《坚硬如水》必须为这个失去意义关怀的能指填充内容,所以读者看到的不是意义层面的“革命”,而是行动层面的“革命”。在高爱军的理解中,“革命”的目的是夺权,夺权的标志是砸掉代表程岗镇旧权威的“两程故里”牌坊和程寺,烧掉藏经楼里的文化典籍。所以,他发动的第一次“革命”就是动员村民去砸牌坊;在当上村支书后,又找到借口冲进程寺,烧了匾额、砸了建寺碑。最后,他终于在和夏红梅逃出监狱的那个夜晚潜回村里,炸掉了程寺,实现他的“革命”夙愿。从复员军人到村支书再到副镇长,高爱军深谙行动层面的“革命”规则,正如高爱军自己的总结:“革命等同于战争,革命只能靠革命来成功,那么我们为啥不以革命战争的经验与理论来指导现时的革命呢?我们为何不以战争的形式进行革命呢?”
《坚硬如水》重新定义“革命”的同时也重新定义了“恋爱”。如果说“革命文学”中的“恋爱”基本延续了五四时期对“爱情”理解,“是信念、旗帜、屏障,是射入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是社会和政治进化乌托邦的情感对应物,唯独不是爱情本身”,那么《坚硬如水》则剔除了“恋爱”的这层精神性的因素,直接将其物化为情欲。所以,我们在《坚硬如水》中看到的是被“革命”不断刺激和放大的情欲,而不是恋爱过程中不断确立的人的主体性。如果对照十七年时期“革命+恋爱”的经典文本《青春之歌》,这一点将会凸显得更为清晰。在《青春之歌》中,林道静感情生活的经历也是她个人主体性的建构过程。在经历了余永泽、卢嘉川和江华之后,林道静终于一步步地由一个正在寻找出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布尔什维克战士。而《坚硬如水》中无论高爱军还是夏红梅,情欲的实现或满足直接表达为“我要死了哩”、“死了也值哩”,这体现的恰恰不是主体的建构,而是巴塔耶所说的“主体的消融”。当然,《坚硬如水》中,拆解了深度模式的“革命”和“恋爱”彼此叠加,一方面消解了附着其上的关于进步、自由、解放、独立等现代含义;另一方面也建构了新的意义空间。
四
《坚硬如水》对“革命”和“恋爱”深度模式的拆解,对“革命”现实荒谬感的揭示,以及借助“革命”和“情欲”对人性的拷问,在某种意义上呈现出中国社会“后革命”氛围的文化症候。
所谓“后革命”是德里克在全球资本主义语境中,对人们所处的社会现象的一种描述。在与后殖民主义的对照中,德里克认为将“现在的形势描绘成后革命要比后殖民更贴切,因为作为历史现象的后殖民性的直接反应是革命,而当今后殖民主义回避选择革命,更倾向于去适应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在这样的认知中,德里克大致归纳了“后革命”时代的一些特征:比如否认革命激进主义的意义,比如与当代权力布局的共谋,比如阶级、性别、种族等话语之间既相互争斗又相互妥协、渗透和对话的复杂关系等等。随着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和逐步进入世界经济贸易体系,中国社会也步入了自己的“后革命”时代,而这个“后革命”,“除了分期的含义之外,还有反思、告别,乃至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否定、解构、消费‘革命’的含义”。作为一种呈现方式,199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中关于革命的书写,便充分体现了“后革命”语境中的这一特征。
在“后革命”的氛围中,不同的意识形态观念改变了作家的历史观和价值判断,关于“革命”的统一叙述不复存在。在1990年代以来的革命叙事中,既有仍然坚持革命的理想主义色彩、坚守革命的正义性和崇高性的革命叙事,比如《历史的天空》《亮剑》《我是太阳》等等;也有对既定的革命秩序、历史讲述进行重写、改写和解构的革命叙事,比如《白鹿原》《花腔》等等;既有以民族主义话语渐次置换原本立足于阶级立场的革命叙事,比如《红高粱》《五月乡战斗》《抵抗者》等等;也有并不关注历史的变迁和家族的兴衰,只把革命当作一段时间背景,以性别话语悬置或者放逐民族国家话语的文本叙事,比如《栎树的囚徒》《羽蛇》等等。这种对“革命”的多元化的解读,以及在处理“革命”时多种权力话语的竞争和渗透,正是“后革命”的一种文化症候。《坚硬如水》身处其中,以“文革”置换革命,颠覆了革命本身具有的神圣性和纯粹性;以革命歌曲、语录标语的堆砌,造成了词汇本身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意义错配,凸显了革命的荒诞感。这种处理方式不仅成就了阎连科本人独特的叙事风格,也为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处理“革命”提供了一种可能。
不仅如此,《坚硬如水》的文本内部也呈现出革命话语与情爱话语、集体主义话语与个人话语既融合互惠也角逐对抗的复杂关系。虽然《坚硬如水》的显文本始终是在讲述“革命产生了恋爱”的故事,并且让“革命”与“恋爱”构成了某种同构关系,然而,由于“革命”被抽离了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理想、信念和诉求,自我实现的个人梦想替换了国家进步和民族解放的现代目标,“革命”就只能是悬浮于空中的虚妄的革命。不仅如此,由于与虚妄的革命相连接的,是真实可感的身体和具体存在的欲望,两者的结合就只能在工具理性的逻辑中实现和展开。如果借用马克思·韦伯对工具理性的讨论,我们会发现在《坚硬如水》的潜文本中,作为工具的“革命”和作为目的的“恋爱”之间存在着某种互惠基础上的竞争和对抗,并且随着“革命”进程的推进,最终在小说的结局部分冲出“地表”,成为显文本的一部分。
马克思·韦伯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当物质和金钱成为人们追求的直接目标时,工具理性便会被极端化,手段成为目标之后,人获得的不是自由而是束缚,《坚硬如水》中高爱军和夏红梅最终便是被极端工具化了的“革命”所吞没。在那个人人都可以将“革命”视为工具的背景中,高爱军和夏红梅虽然借助“革命”暂时获得了有限的权力,也得到了情欲的满足,却挣脱不出工具理性的大网。所以他们的失败不是由于私情和杀人的事实被揭露,而是由于无意中窥见了地委书记的私情,被地委书记以革命的名义处决。因此,我们也不难推断,身处在这张大网中的所有人,包括地委书记甚至拥有更高权力的人,都有可能成为“革命”的牺牲品。也正是在这样意义上,《坚硬如水》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文本个案,表达出“后革命”氛围里中国社会的一种现代性焦虑。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当代文学‘革命叙事’研究”(18AZW02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