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批评的闲言碎语
2019-11-12王尧
王 尧
按照通常的分类,我只是广义的“批评家”。我现有的文字,多数是文学史研究,少数是文学批评,有些介乎两者之间。这与我也主张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分为文学史与文学批评有关,事实上两者常常难以截然分开。即便是文学批评也需要以文学史为潜在的参照,这一观点或许保守,但审视被诟病的文学批评,其问题之一便是因为没有文学史参照而信口开河。我的同行朋友中,确有专注文学批评的,但这一类型的批评家现在似乎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批评家在形成文学研究的专门领域。
这一变化与学术体制的强大力量有关,现在的文学研究者大多在学院受过学术训练,学院通常引导学生侧重专题的、综合的研究。从茅盾先生开始就比较成熟的作家作品论这一文学批评的形式,虽然仍为许多研究者使用,但由于当代文学研究经典化、历史化的倾向越来越强烈,作家作品论便存在严选对象的问题。另一方面,学术体制的训练也可能钝化研究者对当下文学生产的敏感,或者使研究者教条主义处理当下文学生产现象。因此,面对繁复的文学生产现场,批评家对文本的及时性阐释其实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学术工作,它考验批评家的文学史视野、价值判断和审美判断,也考验批评家快速反应的能力。我对批评家及时阐释当下作品的工作一直保持高度的敬意,这些及时性的批评是此后文学史论述的基础。
但问题也在这里,由于是及时性的批评,这些批评文字选择的文本与意义的阐释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否成立便成了疑问。一个批评家,他可能成功地选择了文本,也对文本做出了经得住历史推敲的解读;也可能错误地选择了文本,可能在肯定、否定(其实在肯定与否定之间,还有其他的面向)之间做了错误的判断,这也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而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即使他出现了我所说的这种错误,但他有可能在批评文字中留下了与文本相关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具有讨论的价值。所以,做一个优秀的批评家是非常困难的。我也做过一些及时性的批评,但胆战心惊,觉得在短时间做出准确的判断是高难度动作。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是处于一线的批评家,当然更不是一个优秀的批评家。
试图在文本与世界、现实之间建立联系,与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背景有关。已经变得遥远的少年时代,我读到了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呐喊》和《彷徨》,并在作文时模仿先生的笔法。在青少年时期,我又读到了在当时也遭到批判的“红色经典”,读到了高尔基《我的大学》、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了《水浒传》和《红楼梦》。这些阅读经验构成了我对文学的最初理解。读大学毫不犹豫选择中文系、选择文学研究为业,很大程度上与青少年时期的这些阅读有关。我们在风云激荡的80年代成长,那是思想的年代、启蒙的年代、文学的年代。这样的经历让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文学研究也是研究者的精神自叙传。正因为经历了70年代、80年代,我个人的学术研究,也是对自己成长背景的批判。在“文革文学”研究的相关论文中,我也曾经提到,对“文革文学”的研究是从自我批判开始的。那段历史是我们的成长背景,又部分地延续在现实和我们的身上。回到五四、重读鲁迅,赓续传统、吸纳西学,是延续至今的脉络。在这样的脉络中,五四和“八十年代”成为我和我们这一代批评家最重要的思想资源。
重建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的关系,是改革开放40年文学的成就之一。在某种意义上说,新时期文学的发生和发展得益于在思想和学术上具有先锋性的文学批评,相当长时间内的文学批评一直处于思想解放的潮头。最具活力的文学批评,不仅在学术上更新知识、理论和方法,而且在现实语境中关注文学生产的现象、问题,在文本与现实之间建立起密切而广阔的联系。创作与批评的关系建立在文学信仰基础上,生存于健康的文化生态中。如果意义、思想、价值、审美、诗性、彼岸等仍然是我们精神生活的关键词,文学批评不仅不可或缺,而且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其中。批评家需要对文学现象、文学文本做出价值判断。就文学史研究而言,批评家要为文学作品的历史化、经典化做出最初的选择。在作品和读者之间,批评家需要提供理解作品的参照。我没有用引导这个措辞。往崇高处说,批评家的责任是守护文学信仰。批评家并不是因为这个职业而具有承担这些责任的能力,不断反省自己叩问自己充实自己也是批评家的另一种责任。
近几年来,我关注的学术问题之一是如何将当代作家作品历史化、经典化,由此重读了一些重要的作家作品。汪曾祺是其中之一。汪曾祺一直是我关注和研究的重要作家。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曾经写过讨论汪曾祺散文的文章。在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中国当代散文史》,这本书第一次把汪曾祺作为散文家写入文学史。之后又讨论过汪曾祺“士大夫”特质与散文、小说创作的关系。那时关于当代散文家的研究通常选择职业散文家,但中国文学史和阅读经验告诉我,我们有很悠久的文章传统,现代以来很多诗人、小说家的散文都是上乘之作,有些作品也成为文学史经典,这样的例子很多。当我在遴选自己认为可以入史的散文家时,孙犁、汪曾祺始终在我的研究思路中呈现。和孙犁一样,汪曾祺也是以小说名世,评论界更多的是将他定义为小说家。当然,在讨论汪曾祺小说时,评论界充分注意到了他的小说散文化倾向。汪曾祺有一本散文集《蒲桥集》,封面有汪曾祺自拟的“广告语”,大意是说,他是散文第一,小说第二。我想超越小说和散文的分界,将汪曾祺定义为文章家。
所谓“重读”,是试图对汪曾祺和汪曾祺的创作做出新的阐释。新的阐释不是推倒既往的论述,而是要对已经形成的共识加以学理的解释,对未发现的意义加以挖掘,对偏颇的评价加以纠正。我调整了讨论汪曾祺的一些思路,觉得要在中国文化、文学的内在脉络中讨论汪曾祺,讨论汪曾祺文本的内部构成。现在我们比较多地强调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这是对的,当代文学创作不是简单地回到传统,既要传承也要转换;同时,不仅要重视“旧传统”,也要重视五四以后的“新传统”。汪曾祺的创作也传承了鲁迅、沈从文、废名的传统,这是不能忽视的。另一个需要关注的问题是,要在对话关系中讨论文学问题,我们说汪曾祺是“士大夫”,他同样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他并不拒绝西方文学的影响。因此,汪曾祺的创作在当下仍然具有启发意义。
作为近40年文学的观察者,我偏好在这样的脉络中研究当代文学史,讨论当代作家作品,即在来龙去脉中对当代文学做“关联性”研究。当讨论当代文学与“旧传统”、“新传统”和“外来文化”的关系时,我不时和汪曾祺相逢。汪曾祺是位有“异秉”的作家,但他的创作并非孤立的现象。汪曾祺衔接了“旧传统”、“新传统”和“外来文化”,在贯通中完成了创造性的转换,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汪曾祺的选择和转换,在当下仍然具有启示性。当我试图对汪曾祺和汪曾祺创作做出这样那样解释时,一些困惑消除了,一些困惑产生了,我在行文中留下了自己思想、精神和文字的状态。
在强调文本与世界关系的同时,我以为个人生活对批评家同样重要,这是我提出我们的故事是什么的原因之一。一个作家或批评家在现实世界中,有两种生活:个人生活,社会生活。我这里所说的个人生活,主要不是指作家的经历,或者是作家在现实社会中的遭遇,而是指与个人气质相关的个人生活方式。没有个人生活的作家,不可能成为优秀作家。我们重视个人生活,其实不是在日益需要慢生活的时代模仿或者回复到这样的生活方式,而是要看到作家的个人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和作家的创作构成了一个整体,从而也将作家的创作和他的个人生活联系在一起考察。同样,一个批评家如果缺少个人生活,他的文学批评文本也将缺少个人的气息,这里的气息不仅是指精神,还包括语言、论述方式等。当然我并不讳言个人生活对作家、批评家的限制。固定化的个人生活方式和对生活的理解,也可能会影响作家、批评家与社会生活的广泛联系。在研究汪曾祺时我谈到他的小说是“过去”的“记忆”。记忆复现的心理过程,是虚构和叙述语言展开的过程,带有鲜明的人格色彩。记忆是可以淡化和遗失的,而现实生活呈现了创作的广阔道路。汪曾祺长于前者,而短于后者。当然,任何一种个人生活方式都可能成为一种局限,汪曾祺的晚年显然也受此限制,我在他的一些笔记小说感受到了他创作力的衰退。
对个人生活的重视,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自己精神世界的询问。我曾经在一篇学术随笔中反省过这样的问题:“和梭罗,和鲁迅相比,我们并没有形成自己的简单、大度、独立、信任的生活。生活的格式化和思想能力的贫弱(不能完全说没有思想能力),足以让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雷同和贫乏。在这个挤压的时代中,我们能否有自己的故事和讲述故事的方式,也许决定了文学的生死存亡,也影响着知识分子的未来。……我不清楚,写作者的思想能力从何时开始变得不重要了,世界观从故事中消失再次呈现了写作者哲学上的缺失和贫乏;我不清楚,写作者的个人品格是何时从作品中消失的,是因为我们没有品格,还是因为我们无法呈现自己的品格;我不清楚,写作者的文字为何没有了自己的气息,文字应当是自己的血液中过滤出来的。”
如果把写作分为“创作”与“研究”两个部分,我最早的训练应当是“创作”,这是从小的一个梦想。在大学教书后,我开始进入散文研究,也偶尔写点散文之类的文字。这样的阅读和研究现在看来对我精神、情感和文字有很大影响。在散文研究中,我和上一代的知识分子有了更多的内心对话的机会。我一直想强调,散文研究和小说研究不同。研究小说时我们更多的是在故事中和人物对话,散文研究不一样,研究者是在字里行间和散文家的心灵对话。所以,文字和精神的因素在散文研究中是突出的。以前说,批评阐释的是自己,这句话其实更适合说散文研究。
在《乡关何处》中,我提出“散文是知识分子精神与情感最为自由与朴素的存在方式”,又说这本书是自己的精神“自叙传”,后面的这句话讲得太大了但表明了我的心迹,我从来不把自己排除在研究之外。我一直无法抑制自己写散文随笔的冲动。文体的自由对我来说不是小事。当时,有朋友邀请,我在南京的《东方文化周刊》上开了一个专栏,主要是讨论“文革”时期一些重要的文学现象以及从“文革”开始写作后来在新时期也十分活跃的作家。2006年,我又在《南方周末》开了一年专栏“纸上的知识分子”。这些文章的内容和我的“文革文学”与当代思想文化研究其实是一个整体。在我自己的写作计划中,我有一个宏大的想法,就是尝试用不同的文体来阐释我对“文革”及当代中国的理解。除了学术的方式外,我对用散文随笔的形式解读这段历史也有浓厚的兴趣。2010年,我在《读书》上开了一个专栏,此后隔了许多年,在《收获》和《钟山》相继开设了“沧海文心”和“日常的弦歌”,仍然用散文的方式表达我对历史、现实与人的理解。
说起学者创作的问题,我们这代人比起现代学者、作家惭愧得很。以前文人的传统是写文章的,后来是写论文。我一直喜欢文章这样的说法,但如果把论文说成是文章,别人就会觉得你的论文没有学术性,可见,西学东渐以后,西方的学术传统和学院体制已经把我们彻底改造了。但我们同时也可以发现,一个人只要他纯粹在写作的意义上理解他的工作,我想他可以不在乎体制的、功利的压力,从而去培养、发现自己另外的能力。学者是否可以是作家,答案自然是明确的。比如说,我们通常会认为文章是性情的、才气的,论文是学术的、思想的,这其实是没有道理。如果文章中没有思想和学术,那么我们怎样认识中国的传统文化?所以,我主张赓续和恢复文章传统。
文章可以保留和呈现个人的趣味。有趣味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多么没有趣味的生活。我们这代人缺少写文章的训练和意识,受西学的影响甚大,长期在理论体系中徘徊。这可能会让我们不断疏远我们的传统,而且也会不断背离汉语写作的文字、性情、趣味、格调等要素。我并不认为我是个有才情的人,或者是文字修养怎样了得的人,但长期以来,在做学术的同时,我一直心仪博大、悠久、浑厚、美丽的中国散文传统,迷恋文章。相比之下,我写文章的兴趣远高过做学术论文。因为在学院中,我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职业,但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兴趣,我深知放弃自己兴趣的痛苦,许多人现在便处于这样的痛苦之中。以现在这样分配精力的方式,我写散文随笔的数量可能会有一天超过学术论著。我常常为此兴奋不已。其实,任何一种文体都有局限,无论是文章还是学术论文。即使在自己的专业范围内,学术论文也不足以承担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比如细节,比如叙事的方式,比如写作者个人的情怀等,就常与学术体例不符。而文章没有这类禁区,它对写作者的限制要少许多,对写作者的要求则和写论文不分彼此。这也是一段时间以来我写作散文随笔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