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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赵大河小说的叙事艺术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石 雷

赵大河,1966年出生于南阳卧龙岗的一个农家;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9年,被分配至南阳市一家基层的计生委;后来辞职来到北京,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

本文如此开篇,是因为以上的经历,相当程度上决定了赵大河日后的文学创作及艺术品位。赵大河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刀口上的蜜汁》(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黄雀》(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我的野兽我的国》(北方文艺出版社,2015)、《侏儒与国王》(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新世界出版社,2002)、《北风呼啸的下午》(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六月来临》(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话剧《想吃麻花给你拧》《情流感》《人在江湖漂》,影视作品《四妹子》《乐活家庭》《湖光山色》等。

正如无法评价许多优秀作家的属性,我认为赵大河也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个案。从创作类型看,他呈现出“艺术多面手”的个性:诗歌、小说、话剧都有作品;写作题材上,都市、乡村、校园、古代历史,在他笔下重叠展现;艺术手法上,写实、先锋、象征,多重手法的叠印,如此眼花缭乱,纷繁复杂。然而,透过表面的喧哗与盛装,我们似可听到沉郁低音倍司的旋律,舒缓而有力地回响于赵大河的小说叙事之中,演奏出属于他的小说艺术基调。也许,这正是他的“奇幻之音”。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奇幻之趣”,使赵大河对平庸有一种天然的拒绝,对奇拔不由自主地追求,诚如作家邱华栋认为:“赵大河的作品有着精妙的形式感,他写作手法精妙,而且每一篇小说都有新意。”

赵大河的小说可分三类:一类是非虚构的,写实的,如《拉差到天边》《老阚与黑豆》《六月来临》,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叙述,比较容易理解;另一类是虚构的,象征的,如《夏天的霍乱》《面具》《大象》,一反约定俗成的价值观与思维方式,根据某种奇思妙想演绎生活,重构生活,表现更高层次的“真实”与人性深层,因此显得陌生新奇,扑朔迷离。第三类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如《北风呼啸的下午》《苦艾》《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这类作品由于融合了两者的长处和优势,具有“深入浅出”的艺术张力和“雅俗共赏”的艺术效应。从创作实绩看,第三类作品为作者提供了更广的艺术驰骋空间。在这条艺术道路上,赵大河渐行渐远,正入佳境。

命运叩门:《北风呼啸的下午》

《北风呼啸的下午》让我找到了那个沉默久违的大学同学赵大河。这部小说呈现的是小镇、乡村的昏暗镜像,无奈、堕落、迷茫、崩溃、单相思、躁动,穿过这凛冽的呼啸北风,赵大河把记忆拉回他曾经离开的故乡,用撕裂的伤痛纪念他曾经离开又重返的岁月。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的,但是赵大河用了太多的笔墨来渲染内心的情感,如若缺乏心灵的能力和想象力,也许无法感受他小说中交融的种种承重。在赵大河的创作生涯中,《北风呼啸的下午》有着特殊的意义。因这篇小说,赵大河开始受到批评界的关注。小说以不到3万字的篇幅,浓缩了半个世纪的历史,见证了中国乡村的严峻现实。作品发表后,北京大学的学者们在“左岸文化”网站上这样评介:“这是一篇温暖而有质感的小说,众多的乡村记忆被糖葫芦一样串进一个冬天的下午,在北风呼啸的背景里,乡村生活的过去和现状显得越发荒凉和残酷。农民的善良与丑陋,憧憬与绝望,坚持和妥协,对土地的亲和与背叛,一个深埋在生活底层的乡村,在一对父子和乡亲老谭的交谈和回忆里呈现出来。小说有一种可贵的‘及物性’,它以切肤之痛地触及了农村的病症和疼痛。”并且指出它与鲁迅的《故乡》有一种精神传承关系。这是学者的专业化评价,来自民间的评论则更加直截了当:“一个作家记录下了村庄的一切,真实得令人战栗……没有一个字不来自生活,没有一个词不带有泥土气息。小说的主题是人和村庄的命运。这是一部深刻之作,具有强大的情感力量。小说对农村的现状有真切的揭示,对农民给予了深深的同情。”

这样的批评切中肯綮,然细读文本不难发现,这部厚重坚韧的写实之作,有着空灵轻捷的韵致,带有“超现代主义”的诡谲,这种奇特的艺术魅力源自何处?从叙事艺术的角度看,“北风”无疑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角,它像贝多芬第五交响乐中命运叩门的主题,不断在作品中出现,刚劲沉重,贯穿于整部小说。此时的“北风”,已不止是自然现象,也不仅仅止是艺术手法,而是一种人类命运的象征,它强大、暴虐,无所不摧。与北风肆虐相映照的,是土地的荒芜,人心的麻木,伦理的丧失,年轻一代的非正常死亡,地痞流氓的猖獗,而且代有传人……这种情形下,命运的抗争,注定是徒劳的,带有强烈的毁灭性和悲剧性。或许有人觉得这部小说太悲观、太无望,触目惊心,然而它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如同小说末尾表达的那样:“我的心就像苍茫大地上的一块石头,北风吹着它,要把它吹凉。一块石头不可能对风产生什么影响,即使它奉献出所有的热量也无法让风变得有一丝温暖,同时,它也不能使风放慢脚步。风一如既往地呼啸着,呼啸着……”(参见《北风呼啸的下午》)不啻是悲怆的历史启示录。

时光在呼啸北风中定格,记忆由来已久,或已经历几重轮回。有记者问赵大河小说创作的缘由,他这样说,一篇小说,写作自有缘由,至于表达的是什么,似乎不用作家解释,不同人阅读小说会有不同的理解,这都是允许的。如果非要我做一番阐释不可,我会说它写的就是主人公的一段生活,在这段生活中,他经历了复杂的心路历程,审视了自己的内心,做出了符合良知的选择,赋予了生活以新的意义。

并非每一部小说和每一个作家都有不同寻常的经历,然而我和大河的时代,却成就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传奇和人生,如同夜色的星辰,在茫茫宇宙闪耀着微弱的光芒。我们关注这星光,如同关注一个人的命运,这命运的背后或许隐现着一个时代的缩影。我不了解这30年来我的同窗赵大河自身的故事,但是透过他的笔通过他的想象他的书写,我似乎能跟上灰暗中前行的他的步伐,也能默默体会他迎接阳光的某些灿烂瞬间。

欲望挽歌:《我的野兽我的国》

与《北风呼啸的下午》的单乐章结构相比,《我的野兽我的国》呈现出立体多面的型格。小说讲述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京城名牌大学的教授“赐”,在一个物欲横流、精神溃败、犬儒主义横行的社会环境中苦苦挣扎,最后走向自杀的心灵历程。就见证历史、守望精神的层面而言,它与《北风呼啸的下午》异曲同工,正如有的评论家指出的那样:它是“唱给知识分子灵魂的挽歌”。

然而《我的野兽我的国》的意义不限于此,与赵大河之前的作品相比,无论在揭示人性的幽奥上,还是在探索叙事技巧上,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力度。在艺术结构上,它借鉴了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复调小说”的叙述方式,采用开放式的“板块结构”,将复杂的事件与微妙的人际关系叙述得脉络清晰,跌宕有致,令人回味。

这是一部反思欲望与精神家园的小说,正如书名暗示的那样:“我的野兽我的国”。书名化用前苏联著名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一首诗:“我的野兽、我的年代、谁可以/凝神你的眼睛?/谁可以用他的血/把两个世纪的脊背粘在一起?” (曼德尔斯塔姆《我的野兽,我的年代》)这里“野兽”对应于欲望,“国”代表精神家园,象征之义一目了然。

故事起源于一场精心设计的“仙人跳”:京城名牌大学作家班的学员,美女吴筠以讨教为名,将赐请到咖啡馆的小包厢,赤裸裸地以色勾引,赐心旌摇曳,却因对方的面相不善而未入陷阱,结果还是引来其流氓丈夫胡狼的持枪敲诈。与之同时,妻子木兰的闺密“琳”,一个放荡不羁的性感女子,因不伦同居生活的意外变故,突然闯来暂时寄住,于是,原先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因为琳不只是木兰的闺密,也是赐的“精神之恋”对象。惊恐不安中,赐开始构思历史小说《书生报国——子贡的穿梭外交》,以平息内心的骚乱。子贡是春秋时代的著名士人,孔子的大弟子,名字也叫赐,曾以超人的智慧和纵横捭阖的能量,穿梭游说于齐、吴、楚、晋国之间,使弱小的鲁国免于灭顶之灾。赐生念写此书,是有感于当今知识分子的软弱无力和自己的碌碌无为。之前他刚完成《知识分子与行动》一书,正在京城一家著名的出版社受审,《书生报国》其实就是它的通俗版。然而随着胡狼的敲诈步步逼近,情欲的漩涡越卷越深,赐心烦意乱,写作勉为其难。后来《知识分子与行动》一书被出版社枪毙,给赐一个巨大的打击。《书生报国》也随着赐走上不归之路而消失。

赐是在自己的第二次婚礼上与琳相识的。作为木兰的伴娘,琳对赐一见钟情,但赐一开始对琳并无好感,因为他不喜欢太放纵的女人。随着时间推移,在琳的引诱下,他们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不经意中成了精神恋爱的对象。这种畸形的爱,由于强大的禁忌(木兰的存在)而不断地发酵,达到欲罢不能的井喷程度。然而,禁忌又使他们每每刹车,如此反复,堪称卓绝。有评论家这样评价赐与琳的精神之恋:“他的精神出轨,与其说是对美色的追求,不如说是对精神自由的渴望。‘琳’之所以能成为他精神出轨的对象,在于她无拘无束一派天真,视自由为生命。正因为此,二人在精神上恋得如火如荼,却并不促进肉体的结合。他们似乎本能地达成一种默契:通过这场‘恋爱’坚守他们的精神阵地。”这个分析很到位,只是过于简单。其实,赐对琳的迷恋另有隐秘的动机,就是赐对晶的爱与晶对赐的伤害。小说第十节,赐在入静冥想的状态中,惊异地看到藏在自己身体中的魔鬼,意识到:八年过去了,他仍没有原谅前妻晶对他的伤害,尽管自以为早就将她抛到九霄云外。作者这样写道:“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她坚持离婚,他会放手的,但她没必要这样打击他,侮辱他。为此,他不能原谅她。即使八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能原谅她。”至此,“赐突然意识到琳就是晶的翻版,她们骨子里是一类人,都玩世不恭。他对琳莫可名状的欲念是否掺杂对晶的报复呢?”这段独白发自赐的意识深处,证明了人性的幽深、复杂。

3.2 乡镇文化人才队伍建设需要由上级宣传部牵头负责,要建立“乡镇文化人才队伍建设工程”,及时掌握工作进展情况,研究解决工程实施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各乡镇也要成立有主要领导参加的“乡镇文化人才队伍建设工程”领导小组。

赐无疑是时代的牺牲品,命运在操弄赐的时候,顺便捎上了木兰,其过程也是阴错阳差:晶对赐的严重伤害,导致了中国版《灰姑娘》的产生,这中国版的《灰姑娘》并不是爱的结晶,而是疗伤的结果(至少从赐这方面讲)。赐与木兰虽然结为夫妻,精神上始终若即若离,无法达成默契。木兰是通俗小说的写手,拥有不少粉丝,赐则是心性高傲的大学教授,呕心沥血的学术著作无人问津,甚至无处出版。唯其如此,琳一出现,木兰就感到恐慌。因为琳虽然风流放荡,却独立自主,且有艺术品位,带有某些文艺气质,与所谓的花瓶式交际花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女性对某些知识男性具有相当的诱惑力。

围绕着赐,这对曾经共患难的闺密互相嫉妒,钩心斗角,构成小说的一个亮点。小说里写道:琳每次突然闯来时,家中一切都会乱套,出现许多匪夷所思的异常现象,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其实这只是木兰恐惧心理的反应,也暗示了后来的结局。木兰的庸常、本分、隐忍,与琳的自由、放荡、疯狂形成鲜明对比。木兰嫉妒琳的自由,琳与赐的默契,琳嫉妒木兰嫁了一个好老公。木兰厌恶琳,恐惧琳,但又离不开琳,因为琳已成为她写作的重要资源与灵感的源泉,她可以在虚构的故事中尽情地宣泄不平之气,报复琳。而琳并不在乎这些,每每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木兰炫耀自己的隐私,同时与赐暗通款曲。

赐最后走上自杀的不归之路。从文本逻辑演进的角度看完全成立,也很必要,因为赐假如不自杀,整部小说就显得虎头蛇尾,平淡无奇。但从生活真实的角度看,赐并没有非自杀不可的理由。自杀往往是极端性格遭遇极端困境的产物。赐的性格并不极端,遭遇的困境也是现今知识分子共同面临的普遍的困境,并不具备自杀的充要条件。这一点作者自己似乎都已意识到,在小说的第三部“教授之死”中,作者通过木兰的视角,排除了自杀的各种可能:无论是作家班的解散,还是琳的远嫁德国,抑或是民间知识分子对赐的过激批判,都不足以使他走向不归之路。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非如此安排不可呢?

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赐的自杀是整部小说的高潮,重要性不言而喻。令人诧异的是,作者对自杀的过程竟不着一字,留下一片艺术真空,或许这只是一种巧妙的逃避,既然巧妇难为无米之饮,干脆留下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何况,从象征的层面看,赐的自杀顺理成章,与“知识分子灵魂的挽歌”相呼应。然而,这种逃避却无法掩盖“象征”与“现实”、“文本逻辑”与“生活逻辑”之间的裂痕,为了追求艺术上的“奇”,违背了生活的“真”。这也许是艺术准备上的不足造成的。令人欣慰的是,这个缺憾在《侏儒与国王》中得到了弥补。

精神狂欢:《侏儒与国王》

《侏儒与国王》与《我的野兽我的国》,是两部很适合“互文阅读”的小说:一个写古代的宫廷,一个写当今的社会,一个是传奇,一个是现实;如果前者是精神的狂欢,后者就是欲望的挽歌,主题指向,却是殊途同归。

《侏儒与国王》属于“新历史主义”的精神谱系,其源头可以追溯至上世纪20年代鲁迅的《故事新编》,该小说类型在经过半个世纪沉寂之后,于上世纪90年代再度兴起。“新历史主义”小说以现代、开放的观念与艺术语言重构古代的生活,彰显被遮盖的历史真相,或借古讽今,或以今烛古,探索共通的人性与人类面临的困境与归宿。

赵大河问津“新历史主义”写作并非心血来潮之举,早在《“杀妻案”与拼贴游戏》就已初露端倪。小说将时差一千多年的两个性质不同的冤案拼贴到一起,展现了初唐宰相狄仁杰一段曲折的经历。而在《我的野兽我的国》里,此种写作倾向有更明显的流露,21世纪的大学教授赐,与公元前五百年春秋末期的士人子贡被拼贴到一起,赐的软弱无力、碌碌无为与子贡的纵横捭阖、如鱼得水形成鲜明的对照。

作者此番将目光投注于春秋时代的宫廷侏儒,有深刻的宿命性原因。作为一位来自底层的农家子弟,赵大河对弱势群体一向怀有特殊的关注与同情,正如诗人西渡在评论《拉差到天边》时指出的那样:“作者没有因为这些人物(按:被军阀强征的拉夫)的平凡、弱小而采取俯视的态度,相反,我们感到作者不仅以平等的姿态接近他的人物,甚至把自己放在一个比他的人物更低的位置上。”侏儒作为弱势群体中特殊的一族,引起赵大河的关注是很自然的。而宫廷侏儒,又是更加特殊的存在。他们是介于人与动物之间、专供帝皇一家开心的玩物,他们在受污辱受损害时还要装出快乐的样子。然而小丑的身份,使他们又有某种特殊的自由,可以借插科打诨的机会,宣泄心中的不平之气,而且,他们知道许多宫廷秘密,他们是人性丑陋集大成之地的目击证人。作为“奇幻之趣”的最好载体,他们理所应当地进入了赵大河的小说。

《侏儒与国王》以宫廷侏儒第一人称的叙述,揭开春秋时代晋国宫廷的帷幕,国王的残暴、任性、贪婪、愚蠢,宫廷的凶险、阴暗、诡谲、无常,在侏儒的娓娓叙述下,在读者眼前纤毫毕现。小说以书信的方式——给虚拟的并非侏儒的双胞胎兄弟写信,其实就是给全体读者写信,使小说叙事变成一个开放的空间。侏儒一上来就交代:自己的出生来历不明,或许是太后的私生子,或许是牧羊人拾到的弃婴,使氛围扑朔迷离。

第一人称是一种最简单、最直接,人人都能用的叙事方式,艺术质量却因用者学识修养的高低可有天壤之别。赵大河在尝试过多种叙事方法(如复调、意识流、象征、拼贴等)之后,再来使用这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便显得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侏儒与国王》取材的,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左传》《史记》中的历史故事,如果没有高超的出人意表的手段,必定落入俗套。第一章《侏儒》讲述叔向与祁奚惺惺相惜的高山流水之情,堪称奇拔,叔向因其弟叔虎所谓谋反罪的牵连,被打入大牢,命悬一线,侏儒“我”忧心如焚,前去看望,他却优哉游哉,满不在乎。叔向如此淡定,一则因为真的不惧死,二则知道一定有人救他。此人就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祁奚,尽管垂垂老矣,隐居在家,祁奚最终如叔向所愿救了他。整个过程中,祁奚与叔向未见一面。获救之后,祁奚直接回家,叔向直接上朝。如此奇拔的章法,也许只有大手笔方能为之。祁奚与叔向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尽在这片艺术留白之中。

除了章法不落俗套,意境的奇拔更是《侏儒与国王》可圈可点之处。第三章《师傅之死》,告老还乡的老侏儒带着“我”走出宫门,走向原野,虽是万木萧条的冬天,一片土黄色,侏儒师徒却心情舒畅,感受到了久违的寥廓。后来下起大雪,师徒两人在厚厚的积雪上逶迤而行,途中遇到祭母返回京城的太子申生。老侏儒受到格外的礼遇,太子不仅下马,还蹲下高贵的身子和他说话。这一下蹲,立时决定了他的命运。老侏儒此番告老还乡,是因为嗅出了酝酿已久的宫帏之变,带着徒弟逃离凶险之地。太子的下蹲问教,正与此事有关。这一幕漫天大雪中太子蹲下身子与老侏儒对话的情景,是何等的奇特,又是何等的悲壮!几天以后,太子逃回自己的封地上吊自杀,老侏儒因大庭广众下为太子辩诬而被皇家虎贲铁骑队处死。

第五章《帷幕后的笑声》,叙述齐王为博母太后一笑,精心设计了一幕取笑各国使节生理缺陷的场面:不惜一切代价,在全国搜罗了与鲁国的秃子、卫国的独眼、曹国的罗锅、晋国的瘸子、侏儒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他们进宫参见时进行同步模仿,如同竖了一面镜子——这种场面堪称古今奇观,奇之又奇。然而作者的叙述,更是奇上加奇。其奇,集中在对太后齐王笑声的描写上:“笑声如同一阵风吹得帷幕鼓动了起来。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蝙蝠。”“齐君的笑有三点与众不同。一是肆无忌惮,如身在旷野,周围平展开阔,野马奔驰,来去自由。二是前宽后窄,如同牛角,越来越尖。三是绝处逢生,枯木抽芽。明明声音尖尖的尾巴已消失在空中,却突然又从尾巴消失的地方拔出一个新的更尖细的声音。”这笑声,将齐王的任性、刚愎与邪恶暴露无遗。正是这笑声,导致一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战争。

作为新历史小说的《侏儒与国王》,以历史为题材,同时意象又游离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全书的六章可以称得上是六幕戏剧模式,独自成篇又各有序幕、高潮,只是结局是另一幕的开启。这也许与赵大河的戏剧创作有关。从艺术的角度看,仅有故事奇,不算奇,只有意境奇、章法奇,加上构思奇,才是真正的奇。这种奇,绝不是江湖术士的把戏,而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之奇,即在生活真实(包括可能的真实)的基础上,驰骋想象,变形夸张,在“似”与“不似”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创造一种“真实的谎言”。《侏儒与国王》达到了这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读者明知其“假”,依然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宛如欣赏法国朴素派画家卢梭的作品,寻找真实和虚幻之间隐藏的深刻奥妙。

对于经典,历来有各种解读的版本,鲁迅也曾说他对“认真地讲旧故事”无意为之,相反地,他关注到这些旧题材中的特质,以人文情怀和人格魅力建构了一个有别于传统历史书写的全新空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如何将历史激活,将历史与现实对话,这是鲁迅批判现实主义的冲击力所在。《侏儒与国王》属于“新历史主义”的精神谱系,与鲁迅的《故事新编》一脉相承。然而不同于《故事新编》多以民族的脊梁(如《铸剑》中的眉间尺、《理水》中的大禹、《非攻》中的墨子)为描写主体,《侏儒与国王》却将目光锁定于侏儒。作者不遗余力,赋以侏儒无限的神通,他们有先知的预见力(第二章《弑君者》),侠客的义气(第三章《师傅之死》),纵横家纵横捭阖的能量(第六章《马戏团》),忍者绝处逢生的智慧(第四章《天堂之路》)。

赵大河找到了《故事新编》的脉络,同时继承了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传统。中国古代小说经典《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都有着共同叙事的视角,即将目光从帝王将相和传奇英雄转向到市井凡人的世界,从追求离奇热闹的情节转而着力表现真实的人性,以写实的手法描摹现实生活。深受这种传统的影响,赵大河把视线投向更卑微的人物世界,以侏儒的视角来讲述历史故事,透视人生。这类人物早期史书也给予了一定关注,《史记》就专列了《滑稽列传》,《太史公自序》称其“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很显然,《滑稽列传》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赵大河对此及《左传》之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不仅熟悉而且深为会心。因此他通过古代侏儒这个特殊的角色,以其特有的“史才”与“诗笔”,审视宫闱的血腥阴谋和非人性,多维度地展开故事叙述,并对故事进行演绎和发酵。《侏儒与国王》取材于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故事,作者对史传典故烂熟于心,对古代小说叙述策略也深有体会,从而能将其巧妙地渗透进自己的写作之中,在历史的客观呈现式叙述中融涵着自己的意旨,如同《左传》之春秋笔法,褒贬尽在字里行间。在故事叙述与人物的塑造上,《侏儒与国王》并不局限于史书,而堪称是对其别出心裁的再创作,这种创作方法类似于古代的杂传体小说,如《燕丹子》等,它们在史书的基础上进行虚拟和润色,虽与史实相差甚远,而人物的塑造,传奇色彩的渲染,都更显生动丰满,于史或有损无益,而在文学上却相当成功。《侏儒与国王》正是这一传统文脉的继续与发展。

胡适在《古史讨论的读后感》中曾说研究历史需要弄清它“在每一个时代有什么样子的传说”。历史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历史在那个时代的一种“传说”,它表面是历史,而内里却体现的是作者的那个时代精神。尽管在思想取向渐趋多元化的今天,读者因学识、背景与境遇的不同,加之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游走又决定了小说主题的多样化与不确定性,可能会导致对小说产生理解与诠释上的混乱与歧义,但这并不能完全遮蔽赵大河贯注于小说之中的灵魂脉搏。我们只要用心倾听,就会深切感受到它虽然舒缓但却十分有力的跳动。

最后部分《世说与札记》让人想起《世说新语》,《世说新语》用写意的手法描摹魏晋嬗代的社会和人生,记录特立独行的言谈举止,以此凸显人的真性情。这些特质或许也正在赵大河心中熠熠生辉。在许多人自愿告别自己所处的时代,在历史的璀璨中寻找灵魂时,他却在湮没和消失的嘈杂中苦苦追寻自我世界完美的方式,他仰慕《世说新语》的隐世与高格,然而在《侏儒与国王》的最后,显隐的是当下人生残酷中对人性真善美的追求。

也许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但我们仍然渴求这样的作家,追求心灵与艺术的厚度与密度,追求灵魂之力的冥想和震动。“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在这众声喧哗的时代,我们期待着尘世生命中的真实与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