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分类的语言、族群和政治:黄锦树与马华文学
2019-11-12罗鹏CarlosRojas王振
〔美〕罗鹏(Carlos Rojas) 著 王振 译
匿名小说Kristmas
的出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文学事件,意义深远。这是一部几乎全英文书写的艺术作品,但是里面也包括了一些其他语言文字,从现代和古典的马来文到爪哇文、阿拉伯文、巴厘文、德文、法文,甚至还有中国古代的甲骨文。Kristmas
引起了世界各地评论家的热议,其中还有人要提名其作者参评诺贝尔文学奖。但小说是匿名出版,没有人知道作者是谁,甚至作品的创作语言也是不确定的,因为发布的版本可能只是未发行原版的译本。有迹象显示小说的作者来自马来西亚,这让人无比兴奋,因为这部小说有助于提高马来亚文学的国际形象。分别由马来西亚作家协会与马来西亚华裔作家协会主办的两个重要会议迅速在吉隆坡召开。会议主要关注以下问题:作者是谁?他/她属于哪个族群?用英文书写的马来西亚作品可以算作国家文学吗?
Kristmas
其实是黄锦树短篇小说《M的失踪》中的虚构作品。《M的失踪》初版于1990年,正值黄锦树文学生涯开始之时,它预设了一系列有关语言、社群和文学分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已在黄锦树全部作品中萦绕了至少25年。作为一个在台湾的马华作家,他用中文书写,其间混杂着中国其他方言以及其他语言元素。黄锦树发表的小说处于多种不同类别的空白之处,它们不适合归于任何现有的国家文学之中。虽然黄锦树用中文写作,但如果把他的作品归为中国语言文学,将会掩盖其凸出的多语言特性。以族裔为依据进行归类,黄锦树的作品即属于中国文学,但却会忽略在他整个写作中,正是族裔身份观受到质疑这一事实。这些分类考虑有着丰富的内涵。就如黄锦树短篇小说开始所明确的,一部文学作品的分类可能将其与国家的议程联系起来,因为即使现在,文学也常常被视为国家文化的转喻。就制度层面来说,许多教科书、文学史、部门、协会和会议要继续沿着国家或语言的线路组织,反之,它们能够影响到哪些作品可以阅读和研究,以及这些作品之间如何能够相互比较。例如,中国文学的范畴常常主要指中国大陆的中国语言文学,往往带有一系列国家主义内涵。在台湾的黄锦树的作品在中国大陆几乎无人知晓,甚至现代中国文学学者也很少知道。但是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和石静远(Jing Tsu)所提出的“全球华文文学”(global Chinese literature)
则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史书美(Shu-mei Shih)使用了类似的词语“华语语系”(Sinophone)。 这种关注是因研究和提升处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地理和意识形态边缘(香港、台湾以及全球华人)文学的兴趣而激起的。而这极有可能重申传统的基于国家、语言的分类系统。例如,史书美仅仅把华语语系(Sinophone)运用于中国大陆以外的用中文写作的文学。任何文学分类法都是以构建文学和文化影响方面最为突出的那些因素的假设为基础的。基于国籍的分类认为作者首先从国家的层面认识自我;基于语言的分类认为作者所在的语言社群决定了他们如何进行自我认同;基于种族的分类认为共同的族裔创造了作家之间的文学共性。这些方法的问题在于他们只强调优于他者的单一标准,因此不能处理由多种不同因素而导致文学与文化差异、类同的情况。
黄锦树的小说通常被归类于马华文学。“马华”是一个多元化术语:它可用于指由华裔创作或者用华文写作
的前英属马来亚或当代马来西亚文学。“马华”首先指向民族国家的范畴,其次指种族的或语言的。如果结合起来看,这两者则预示着一种更为灵活的文学分类法的可能性,避免了需要依赖任何条件而将某一要素纳入某一类别。这种方法借鉴了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的逻辑:同一家族成员与内部的其他成员相似,是由他们的一系列相互重叠的特征而不是所有成员共享的单一特征相连接的。如果以此为构想,马华文学的范畴不仅指马来西亚华裔用中文或其他语言比如英语、马来语书写的作品,还指非华裔的马来西亚人用中文书写的作品。在中文中,有可以译作英文“Chinese literature”的术语,包括“中国文学”(意指源自中国的文学)和“华语文学”(意指用中文书写的文学)。英文术语“Chinese literature”也有类似的含混之处,其中Chinese可以指国籍、族群、语言或文化,因此,它可以适用于各种相互重叠的类别——来自中国的用中文书写的文学、中国少数族裔文学、大中华地区和全球华人离散文学、中国作家以其他语言书写的文学,甚至还有非中国作家所写的有关中国话题的作品。所有这些可能存在的类别可以共同作用创造出我们所能直观感受到的中文作品。我们不能试图孤立一个确定的标准(国籍、族群、语言),而应关注各种标准之间的互动,因为它们不仅适用通常包含于特殊类别的作品,而且还适用于其他被忽视的作品。
这种多维度的方法考察了以下这些文学作品之间的相互关系:同时用中文和另一种语言写作的作家(如高行健、郭晓璐)的作品;以第一语言为中文,但主要以第二语言写作的外籍作家(如哈金、戴思杰)的作品;国外出生的华裔作家(如汤亭亭、任璧莲)所写的有关中国文化主题的作品;甚至还包括既非华裔亦非中国籍作家(如赛珍珠)所写的关于中国主题的作品。关键并不在于所有作者的作品同样是用中文书写的,而在于这些作品之间可能存在国家、语言或族群分类所忽视的重要共性。
黄锦树是马华文学领域的教授和著名专家,同时也是6部短篇小说集的获奖作家。 与李永平早期的作品不同,同为马华作家,李永平以追求比现存的任何语言版本更为纯正的中文书写来补偿他的马来西亚出身。 黄锦树所写的小说,如Kristmas
可以描述为“揉杂了世界几个重要的语系而形成一特易的文体”。 正如黄锦树在不同的语境中所指出的,这种混杂盛行于马华文学中,常常是为了反映“大马社会的多元语境——除了粤、闽、潮、琼等难以书面化的中国方言之外,还有马来语、英语甚至印度话等等,都渗入了华语中”。通过对各种不同的语言和方言的选择性描述,黄锦树创造了一种文学语言,挑战了对于中文书写意义的惯常理解。本文考察了黄锦树第三部短篇小说集《由岛至岛》里的几篇作品,主要探讨它们如何使语言与社群之间的关系问题化,同时也关注这些作品对文学分类与归属问题所具有的意义。《阿拉的旨意》
《阿拉的旨意》初版于1996年,5年后再版于《由岛至岛》。小说围绕一个名叫刘财的马来亚华人展开,他因与马来亚共产党的关系,于1957年被判死刑。但行刑前夕,他因儿时的朋友——一位身居高位的马来贵族的干预与安排而免于一死。但代价是,刘财同意迁移到一个偏远的岛屿上,并宣布放弃他原来身份的所有一切,包括他的姓名、家庭、社群,甚至语言。刘财勉强同意后,被护送到已选为新家的岛上。
《阿拉的旨意》中多次提及马来亚共产党,多次强调穆斯林马来族人和华裔之间的文化和宗教差异。这些有意强化的差异,对现代马来西亚政治基础做出了评论。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初,现在的马来西亚连同现在的新加坡、沙捞越以及北婆罗洲都是由大不列颠直接或间接控制的英属马来亚。马来亚共产党在塑造20世纪中期的东南亚政治格局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该党的武装分子领导了抗日战争,虽然一些党员战后离开了,但还有一些人组成一个地下组织,致力于与英殖民当局进行游击战。这个反抗运动从1946年持续到1960年,但即使1963年独立的马来亚国家建立后,该党仍是一种不稳定的力量,代表着马来西亚少数华裔与中国大陆之间的一个联盟网。该党所发挥的质子和地方力量的作用,预示着两种相对趋势会继续塑造国家的社会政治和文化景观。马来西亚已制定一系列有利于马来族及其风俗、语言和宗教信仰的国家政策,然而是以牺牲占全国总人口四分之一华裔的利益为代价的。
这个故事讲述了刘财被放逐的几十年的经历,他被分配了新名字、新语言、新家庭和新宗教。在到达岛后不久,他接受了割礼仪式,并娶了当地村长的女儿。之后他同妻子生了十几个孩子。每个孩子出生时,刘财的恩人都会送给刘财一份礼物,孩子们长大后,恩人会安排他们去马来西亚大陆继续学业。但是刘财绝不可以离岛去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或婚礼,也绝不能向家人解释他为什么不能离开,因为这是他的恩人设置的另一个条件,即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关于他们的协议。
刘财在岛上的境遇相当精确地阐释了德里达在《他者的单一语言》中的格言,“我只有一种语言,不过它并不属于我”。
德里达援引了他作为阿尔及利亚犹太人的背景。德里达的母语是法语,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被取消法国公民的身份达数年之久,当时的维希政权取消了所有阿尔及利亚犹太人的公民身份。因此,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法语并不属于他,尽管法语仍然是他自称的唯一的语言(虽然他精通几种欧洲语言)。德里达以此例提出了一个更普遍的观点:我们永远无法走出语言的空间,因为没有我们可以讨论语言自身的一种元语言。语言是基于一系列可以被别人理解的公共(因此必然是外部的)规则和惯例存在的。当德里达说他的语言不是他自己之时,他指的是我们所说的语言,从最实际的角度来讲,从来不真正地属于我们自己。语言作为比喻的假体,作为身份和出身的替代,没有人永远不能完全拥有。刘财唯一拥有的语言是中文,但由于他与恩人的契约,他可能再也不能使用它。在《阿拉的旨意》中,黄锦树感兴趣的是语言对人的影响。刘财在所接受的身份下生活了30多年后,开始畏惧该以什么身份被葬。他不希望是以马来人的身份,于是他决定给自己写碑文。但是为了遵守契约,他在中国古代篆文的启发下用发明的表意文字写:
刻汉字太显眼,一下子就被识破,而惹上大麻烦。
我想起古汉字都是象形的,然而我并不识篆文,只能凭想象而会意。刻一些图案或图像,并不算违约。
先刻上一支扭曲的猪——我的生肖。
句号之后接着是姓名……画了几枚通宝与贝壳,岛民偶尔会在海边捡着。姓刘,谐音为“牛”。名财——和许多妄想发财的父母的子女拥有一样的名字。也因为在出生的前夕,父亲碰巧在园中捡到几角银币之故。
通过这种方式,刘财能够象征性地收回他的中文名,同时也履行了他与恩人之间的协议。碑文表达了他对之前身份的依恋,也表明他的身份是如何不断地转化和重塑的。
刘财发明的具有密码功能的文字,只能由自己读取,但理论上可以被细心的读者辨认。(黄锦树解释了几个所发明符码的意义以帮助读者)。碑文可以置于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称之为“私人语言”的语境中进行理解:他的意思不是一种只有个人才能理解的语言,而是本质上只能由个人才能理解的一种假定的语言系统。维特根斯坦反对人类语言是从个体内在的精神状态直接转换的观点;他认为,语言必然取决于其在规则支配的社会互动网络中的地位。虽然仅仅依赖于主体精神状态的符码不能作为语言的语言,维特根斯坦并不排除语言表达的可能性,尽管作为语言其公共地位,也可能包含超越语言的维度。
这个维度的存在指向语言所带来的情感共鸣,不仅包括说话者所具有的语言依恋感,还包括说话者从语言方面感受到的异化感。刘财专设的碑文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第一是内含于编码文字中的信息本身的意义(他的名字、生肖等);第二是他决定使用代码的意义。第一层的意义是明确的,但第二层的意义他人是看不懂的:我们知道,他用符码书写源于他被剥夺了语言和身份的沮丧,但只有刘知道自己的感受。碑文的信息是公共语言的一种形式(虽然这个故事只有一个人可以读懂),但碑文也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私人语言的一种形式。换句话说,这个符码是公共的和私人的,是一种语言构建,也是一种非语言的主体精神状态的指涉。
小说以《古兰经》中的一个中译短章节《不信道的人们》开篇,接着是叙述者决定用中文书写碑文的思考:
我清楚地知道,以下所讲述的故事如果被披露于世,将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不论对于我的妻子、子女、孙儿,断绝音讯的亲族,“我最尊贵的朋友”,我居住的岛,我的国家,我的国民们。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一提起笔,思绪就十分混乱。尤其将近三十年,没有写中文字,许多字的形体要嘛记不全(少一笔或多几笔,或记成别的形体,或竟是个朦胧的印象,或只记得它的声音……),不管怎样,非不得已我绝不用马来拼音替代,而宁愿用同音之字。既然已违反当初签下的生死之约定(后文我会说明),不如我干脆违反到底。
然而,碑文与开头段落之间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括号注释,中文写着“原文为马来文”。这个括号注释的意义模糊不清,在文本中仍如此。此注释可能是指出现在碑文中的《古兰经》引文,表明这个引文是从马来文译成中文的。事实可知,刘财一度向他的恩人寻求中文版佛经,但恩人却寄送给他一份阿拉伯原版的《古兰经》。然而,括号注释的字体和位置与紧随其后的文本保持一致,表明它最初是用马来文写的,这与叙述者在开篇所提出的用中文写作的原则相矛盾。由括号注释所引起的矛盾阐明了小说内在的张力,而其中所包含的公共与私人之间的张力,是所有语言运用的特征。
括号注释强调了同样在《M的失踪》中所要处理的分类问题,正如Kristmas
原作品语言无法证实一样,《阿拉的旨意》的原语言在作品开篇就受到了质疑。这种不确定性,加之刘财在岛上所经历的彻底的重新同化过程,提出了黄锦树的小说应归类为中国文学、马来文学、马华文学还是其他类别文学的问题。这种分类的不确定性使得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考察小说,即不依据作品的语言、发源地、其作者的族裔身份来评价它。《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
类似的对语言和社群之间关系的关注在《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中也有所体现。小说描述了一个马华人,他是马来亚共产党在狮岛(新加坡)的全权代表,昵称为“赖得”(Lighter)。同《阿拉的旨意》中的刘财一样,他被放逐到了一个偏远的岛屿上,但与被分配了新身份、嵌入了新社群的刘财不同,《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中的主人公是完全与世隔离的,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定期会空投给他的供给品。岛上没有其他居民,全权代表唯一的社会互动是与当地的一群猴子。文中写到他为了利用母猴满足自己的性需求,而试图杀死或驱逐岛内的所有公猴,但之后发现仍有许多小猴子,这昭示着公猴必定秘密活跃着。在《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中,一个人被剥夺了与社会的一切联系,他所留存的唯一人类的东西就是他的记忆和语言。
全权代表生活在岛上的几年间,有5个人通过空投去拜访他。前三个人在他们落地的一刻就死去了。第四个人幸存下来,他是一个名叫山本五十一的日本学者,研究马来亚的共产主义运动史。山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访问了这位全权代表之后就消失了。第五个来访者是马华人,接受指示要带给全权代表一份他以前的一位政敌“长者”的签名回忆录。这位最后的访客是在山本消失不久后到达的,同时也是小说的叙述者。
《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可以视为一个政治寓言。让叙述者把回忆录带给全权代表的“长者”很有可能是新加坡第一任总理,被称为“现代新加坡开国之父”的李光耀的化身。全权代表很可能是林清祥的化身,他与李合作一起创建人民行动党,但在他与李关系破裂后加入了敌对的政治党派。林后来屡次被监禁,最终精神失常,李在一个回忆录中曾言及他并赞扬了他所具有的魅力型的领袖气质与引人入胜的演说才能。对于演讲的强调预示了小说的一个中心主题,同时也反映了文化和修辞在塑造当代新加坡中的作用。然而现代马来西亚实施了一系列旨在支持土著马来人身份和文化的政治举措,新加坡则更为灵活地认识到身份中族群、语言、宗教与文化是以错综复杂的方式相交和分离的。《阿拉的旨意》强调了国家政策在塑造民族国家身份中的作用,但《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则认为是文化、写作与演说在塑造这一身份。
《阿拉的旨意》的叙述者认为他的流放是一个残忍的实验,他的恩人把他作为一个“文化换血”的对象。但《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侧重于叙述者与被逐者全权代表的互动。在他们相见的第一天结束时,全权代表给叙述者一个木匣子,让他带给“长者”。当叙述者独自打开盒子时,发现了一个标题为“革命时代的马来亚共产党人之秘密档案”的文件,里面是一长串的名字与简历。首行很简单,“全权代表。就是我”。而紧接着有较长的条目详细地讲述了一位名叫“莱特”的革命领袖:
莱特(“Lighter”)、怀特(“White”),又名黄少东(Hoang Thieu Dong)、黄那鲁(Huang Nalu)、老吴(Lao Wu)、李德(Li Tek)、亚列(Yalie)、黄金玉(Huang Jinyu)、黄阿岳(Huang a Nhac)。
莱特是革命时代马来亚共产党领袖人中最具传奇性、争议性及恐怖性者,其传奇性一方面由于其族裔生平不详,虽然化身为不同的名字及方言群的华人,但不同语文的档案(如英国殖民档案、日本大西觉档案、马来西亚国家档案、新加坡大学战前星马华人档案)中都推断他并非华人,虽然并没有具说服力的证据。虽然莱特除流利的话语之外还通晓包括闽南、广东、客家、海南各种方言。此君也精通马来文,其皮肤黝黑近马来人,可是华人中黑皮肤者也不在少数(包括后面提到的那些小黑大黑们)。
这份条目提供了相当多的关于莱特的传记细节,其次是关于其他几个人物的简短的条目,其中每个人都持有多个不同的名字,例如“小黑(Xiao He),又名阿黑(Ah He)、乌皮(OOPe)、乌炭(OOTuer)、大黑(Ta He)、墨水(Bak Zue)、乌脚尻(OOkazen)”。随着进展,条目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零碎,最后的三个几乎完全由箭头、形状、标点符号和其他非文字元素如c/o和#&*♀等组成。这些符号在小说中都没有注解,但类似于《阿拉的旨意》中的碑文代码,在《秘密档案》中它们形象地标志着主体与语言之间的矛盾关系。《秘密档案》可能是由全权代表所写,以辨认他真正的或者想象的革命者同胞。
一天,当叙述者正在观察全权代表时,一个像猴子一样的人偷偷地出现在他后面,他吃惊地发现,原来是日本研究者山本伪装成了一只猴子。山本用浓重的中国口音解释道,到达岛上的几个月后,他决定掩饰自己以更好地观察他的目标。为此,他用一只公猴的毛皮制作了全身伪装,为了更像母猴,他把母猴生殖器之味涂抹在上面,以至于全权代表不把他当作性对手。
事实上,全权代表已经发生了人格分裂:白天他只是叙述者见到的那个低调的人,但每到晚上,他就会受到空投报纸上所刊印的历史演说的激发,进行疯狂的政治演说。没有人类的陪伴,全权代表就面对一群猴子做演说,他可以流畅地在普通话、英语、日语、俄语,以及叙述者所描述的“另外一些奇怪的发音不知道是哪一国的话,似乎不能完全排除有外星语的可能”的语言之间来回转换。如果《阿拉的旨意》中刘财编码的碑文因为过于私人而超出了语言的界限;山本学会了猴子语言以及全权代表“可能回应外星人语言”的演说,则激发了过于公开的语言想象,因为其社会层面已超越了人类界限。在这两种情况下,可能会出现与人类语言必须要依存的社群不一致的语言空间。
全权代表在灵长类动物社群中的地位,不仅对语言,而且对族群和遗传问题都具有深刻的意义。故事以叙述者和日本研究者发现他们自己与赤身裸体的全权代表(全身上下画着西装的线条)面对面而结束。山本披上了猴子的装束,像发情的母猴一样尖叫,倒退着往赤身裸体的全权代表匍匐而去,为他提供性服务。伪装为种间杂交的同性交配,讽刺了基于遗传的民族政治身份的想象,这种想象原则上是代表着演讲和文化的全权代表所反对的。
但是,出没于最后场景中的种间繁殖的幽灵在小说开头所提到的一个倒置的场景中有所反映。当叙述者首次见到全权代表时,全权代表就给他展示了一个旧剪报的通告,“本邦智能最高的男人、未来国父在经历痛苦的思索之后,决定捐出自己的精子改善国家种族血统”。通告指出,已婚妇女都可参加,“不限种族、阶级”,成功受孕者将获得一份“血统保证书”。旧剪报让叙事者想起了他和“长者”初次见面的情形——大约是那则广告刊出前后时间。“长者”由几个医生陪伴,这些医生正在进行一项未指明的医疗程序,使他相当痛苦。叙事者回忆道:
那个秃头的医生看起来很资深,只听他小声地劝勉说(听口音像是在北京待过):“先生,我看算了吧,你的身体要紧。不能再挤了,都挤出血来了,再挤怕要出人命的。其他的,我看就由贵公子代劳吧?”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长者大声咆哮:“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怎么可以欺骗我的人民?再挤挤看,把那只母的也挤出来为止!”
这意味着医生正在采取精液样本,把它运用到剪报所提到的改善民族血统的项目中。
小说中关于长者为促进国家“血统纯正”的精液捐献和全权代表(真实或想象的)的跨物种交配情景的描述,极度陌生化了建立于血缘之上的当代种族和民族政治认同观。这些情景不仅对遗传身份认同小说,也对讲语言的社会群体的生物学定义进行了批判性考察。
精子捐献和跨物种交配表明了所形成的家庭繁衍与那些家庭所产生的社会之间可能存在的差异。这种差异鼓励重估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逻辑中所出现的关于家庭的比喻。虽然他原来比喻的基础涉及的是一个家族中的成员因为他们生物性上的关联而具有共同特征(维特根斯坦说:“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性’更好的表达来描述这些相似的特征;因为家庭成员之间的各种相似之处,如身材、相貌、眼睛的颜色、步姿、性情,等等,也以同样的方式相互重叠交叉。”
)但这个比喻也适用于家族成员,因为他们的社会联系而具有共同特征。结合黄锦树所强调的与世隔绝的授精与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比喻,可以创立一种文学分类法,这种分类法考察的是归属关系之间相互重叠的部分,而不是侧重于单一特征。这种方法还考虑到了基于与通常的身份分类不符标准的文本分组,如离散文学或第二语言文学。这种方法没有以文学分类来强化现有的国家、族群、社会政治地位认同,但是开辟了替代分类法可以使这些归化类别陌生化并引进新分类法的可能性。离散话语
《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中精子的多向分散与西方词汇“diaspora”在语源上是有共鸣的,diaspora源于希腊语的词根speirein(“播种”),因此被视为种子的离散。离散是黄锦树许多文本的主题,《阿拉的旨意》与《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分别通过一个禁止与其原身份保持任何可见关系的人物以及一个被嵌入到甚至缺乏最低相似度的社会群体环境中的人物来探究。在这两篇小说中,主人公的放逐是通过残破的语言来表达的。《阿拉的旨意》以一个阐明主人公依然受他曾经的身份记忆所困扰的碑文场景而结束。《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随着全权代表对猴子观众的疯狂演说而达到高潮,这表明着他所坚持的政治身份只是一种滑稽的模仿。在这两篇小说中,支离破碎的语言具有公共和私人的维度,它既传达了清晰的意义,同时也表明了一种模糊的精神状态。
与《由岛至岛》中几乎所有文本一样,这两部小说也有两个篇名——一个出现在小说开篇,一个出现在集子的目录。《阿拉的旨意》的目录篇名是《不信道的人们》,第一个篇名引用了刘财使其命运合理化所反复使用的语句,第二个篇名是小说开篇《古兰经》碑文中的阿拉伯语“不信道的人们”的中译文。《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是小说开篇的篇名,但是目录中的篇名是《全权代表的秘密档案》,这表明整篇小说是围绕全权代表的《革命时代的马来亚共产党人之秘密档案》展开的。这两种情况下,目录中的篇名反映了与主人公被流放的偏远岛屿相对应的宗教或政治观点,也就是说私人的核心嵌入到了小说公开的易辨认的外部。
《由岛至岛》中仅有两篇小说没有双重篇名,第一篇是《诉求》,目录和小说开头都是这个篇名,第二篇是《不可触》,目录中是这个篇名,而小说开篇没有篇名。很明显这两篇小说的另外一个区别特征是它们都属于高度实验性的作品,我认为在黄锦树的小说中这种文本表征了维特根斯坦的私语空间,缺乏相应的公共维度。《诉求》由单独的一个段落组成,这个段落由类似于《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中《秘密档案》末尾那些无意义的符号所构成。而《不可触》则只有6张黑色之页。这两篇小说都呈现出了一种超语言的语言,没有语义,唯有主体与语言本身局限之间的较量。
由台湾主要文学出版社之一麦田出版社委托,作为着重介绍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地区华文作家系列作品的一部分,本卷标题页有两个名字“由岛至岛”和“From Island to Island”。封面是中文和马来文标题:“Dari Pulau Ke Pulau”。书背完全是一个不同的标题:“刻背”,这也是本卷中压轴之作的篇名。本卷中双重加倍的标题表明,如其所收录的小说一样,它也使用了双重语言:《由岛至岛》标志着外向型,属于此出版项目的公共维度;《刻背》标志着内向型,属于私人维度。
《刻背》讲述了一个名叫阿鲲的人决定创作文学巨著,并且用中国古代传统的甲骨占卜方法把它刻在一万只乌龟壳上,而创造出一部“现代红楼梦”。尽管这篇小说只是简单地提到了甲骨计划,的确也写到了一位欧洲访客福先生对这项工作感兴趣,并决定着手进行类似的计划,从而创作一部“像尤利西斯一样伟大的长篇小说”。福先生没有使用龟甲,而是计划把文本内容文在“一千个背”上来达到目的,这些人差不多都是跨国迁移的中国劳工或者苦力。因福先生几乎不了解中文,由此而产生的文本实际上是无意义的错别字分类。小说随着叙述者发现刚刚离世的年老的导师整个后背同样文有错别字“海”而结束,这个老导师花费数十年去追踪苦力神秘文身的意义。叙述者的结论是,这些文身不是福先生的作品,而是从福先生的计划中得到灵感的一些私淑弟子的作品——对导师背上的文本进行复制的复制的复制……一直到启发阿鲲在一万只龟甲上刻写文学杰作的中国甲骨文,它转而启发了福先生在一千人背上刻写类似的杰作,这反过来又明显地启发了他的弟子着手类似的文身计划,如此等等。通过一连串的反复引用,《刻背》中的文字从难以辨认的古代中国甲骨文绕了一圈又回了到几乎不懂汉字的外国人所刻的难以辨认的变形汉字。
福先生创作“一个像尤利西斯一样的小说”的梦想带我们回到了对《M的失踪》中的小说Kristmas
的讨论,如其中一个会议发言人所说:这部作品首度跨出马来西亚种族的樊篱,他揉杂了世界几个重要的语系而形成一特易的文体,由于它是如此的多元,因此是“不可翻译”的,严格的说它也不是用英文写的。在文体上它有点“马来纪年”的色彩,奇诡又如尤利西斯。
福先生的巨著与匿名的Kristmas
,都是多语言的文本和地理上边缘的作品,无法归类,更不用说黄锦树整个文学作品。这些文本反映了本土与世界以及起源与播撒之间的辩证性紧张关系,体现了一系列挑战传统的基于国籍、语言、族群的文学分类的散播过程,甚至提出了关于离散本身性质与局限的重要问题。多语言的Kristmas
“字面上不可译”的说法回应了德里达对保罗·策兰(Paul Celan)讨论中的观点即“一切似乎,原则上,法律上,是可翻译的,除了在同一诗意事件中的语言之间差异的特征之外”。 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样,黄锦树的作品位于不同语言和语言秩序之间、不同种族 和国家秩序之间的散居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传统文学分类法的局限性变得越来越明显,我们可能会在文学分类和关于社会性和影响力的传统假设方面找到新的方法。因此,我认为应该把黄锦树的小说作为一个起点以重新思考文学分类和从属关系的逻辑。通过采用多维度的文学分类法,我们将能够把文学形态从其归化的民族国家和社会政治结构中分离出来;我们将能够利用文学界内在的偶然事件作为典范来重新思考语言、社群和社会身份的相交方式。通过关注黄锦树小说中所熟悉社会形态中的各种裂缝(通过强制流放、种间交配、人工授精等方式),我们将能够有效地反思一切社会文化群体所必有的偶然维度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