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都市与柔弱的秘密
——简论苏兰朵的小说
2019-11-12郑慧文
郑慧文
满族女作家苏兰朵带着她得天独厚的体悟能力进入小说的创作当中。众所周知,少数民族将对生命的崇敬融入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当中。正因为有着对生活更为细致的触碰与打磨,苏兰朵更习惯将日常生活退回到内心去体验。这可能是她体察生活的一种方式,也可能与她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和思维取向有着莫大的勾连。与此同时,作为70后女作家群体的一员,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几乎成为她们的身份标签。也可以这么理解,现代日常生活正是被她们所发现的。总体来说,她们是与当下日常生活无端地进行纠缠的一代,也是尽最大可能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把日常生活转化为内心风暴的一代。我常常想,如果没有这一代作家,我们会发现并挖掘出怎样的日常生活。此前、此后的作家似乎都做不到这一点,是他们赋予了日常生活更多的审美内涵。在我看来,我们每天置身其中的日常生活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被赋予了重大背景与内涵的日常生活,这是宏观的日常;二是我们随处可看、可感的日常生活表象,这是中观的,它应该属于我们看到的样子;三是隐藏在表象之下,畏缩在生存之后的日常生活,这是微观的、心理的和细腻的日常生活。每一方面都代表了作家不同的审美兴奋点,同时也代表了作家审视日常生活的不同途径。以此来观照苏兰朵的小说创作,我认为,她笔下的日常生活更加细腻和不为人知。带着民族所特有的灵敏以及作为女性所独特的细密柔软,苏兰朵在穿越日常生活表象的浮华之后,将自己的生活经验一丝不苟地嵌进小说的内里,来诠释对人生本象的宽容与怜悯。这种经验有时是直接的,但更多的是间接的和感知的。
微观的、心理的日常生活是有难度的,这个难度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要有刹那间的发现,并把这种刹那的发现转化为生活本身。生活的表象是纷繁复杂的,它几乎遮蔽了所有的蛛丝马迹。因此,作家的发现能力和捕捉能力尤为重要。一个优秀的、有独特个性的作家,可能正是在这个细节上面显示了与众不同的体察能力与创作能力。我们几乎可以说,兰朵的小说中,很多内容、很多情感都是容易被过滤掉的,都是容易被一带而过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但这细微的波动却都被她抓住了。这一点很重要。抓住瞬间的感觉并把它通过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是苏兰朵创作特色。二是要有专注于形而上的迷思。当然对苏兰朵来说,她的形而上的迷思不是抬头仰望浩渺的宇宙和向下俯视芸芸众生,而是面对着坚硬的都市,在街道、楼宇和居舍中去深挖一种城市与心灵的碰撞、与时间的碰撞和与历史的碰撞。所以在她的小说中,无论是写历史、写现实还是写童年,都会让我们感知到一种影影绰绰的迷思。
那么这种刹那间的感觉和形而上的迷思是什么呢?我以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来自于人与人之间,尤其是两性之间的错位的情感创伤。我们这个社会之下隐藏了太多难以觉察的错位的情感。表面上看,每一个人都活得滋润和光鲜,其实都是背负着某种创伤。这种创伤深入肌理,啃噬着人的内心,有着欲说不能的两难和隐秘,很多人都独自承受。那么,这其中的很多问题不是用理性可以轻易解决的。苏兰朵致力于观察、挖掘和要表现的正是这种创伤,潜藏在人物内心深处的心灵伤疤。早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声色》中,围绕电台将要举办十周年庆的线索,将这里所谓“光鲜”的男男女女的人前幕后的日常生活与细微的心理波动一层层地掀开。冷艳的朱笛,一个脱离了人间烟火的传说,曾经也有过和祝亦清结婚生子的美好愿景。但是突如其来的一夜,将这一切打得粉碎,玻璃渣子深深地扎进了朱笛的骨髓。人称“大少爷”的章可凡对妙妙有着不可名状的情感,生活的重压使他没有来得及对妙妙做出一个承诺。就像《阳台》中所说的那般:“男人有些声音,即使近在咫尺,女人也永远听不到。”所以,迷茫的妙妙在蒙雾的大海上寻找灯塔的时候,祝家大少爷的出现拯救了妙妙,也埋葬了妙妙。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初恋》中的林秀芬与小鹏。十七岁秀儿的梦像个彩色气球被老乔戳得粉碎,二十五年后的林秀芬依旧怀揣着那个青涩的梦。要将这一切幻化为现实的她将目光投向了同样十七岁的青涩少年——小鹏。这貌似带有着循环的意味,但是林秀芬怎样也想不到的是有着强烈尊严的小鹏被她一手摧毁。来自酒店按摩师的电话就像电一样击打着她的内心。作为女性作家的苏兰朵,她善于将人物从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抽离出来去观照他们的婚姻、爱情以及性,在两性的情感生活中体悟着现实生活的冷漠与无情。在《嗨皮人》中,带着情感创伤的艾米小雪在高端医疗技术的手术中切除掉了关于韦大宝的记忆。由于医生的疏忽,“大猫”的记忆依旧存留在大脑中,但是作家纪宇却替她保存着所有的记忆。他们之间短暂的爱情也终因挥之不去的“大猫”而终结,这依旧是个伤心的故事。苏兰朵总是把人物内心最纤细的情感表露出来,将生活内化为情感的流动与波折,一点一滴地敲打着人物的灵魂。现实的坚硬与严酷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人们的生存境遇,但是他们内心透露的微微烛光又给他们以无限的力量。我想,这股力量温润的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更是作为读者的我们。
二是生活于人群中的独孤感。苏兰朵小说中的人物很简单,在情节上,除了个别小说外,大多也不是十分繁复。她尽量剔除周遭环境对人的压迫,但人的压迫感却是无时不在。我觉得虽然在写作背景上并没有刻意突显此点,但在阅读时能感到某种重压,这种重压是无形的,是来自于生活在都市中的厚重而虚无的背景。因此她使人物在不断扁平化的同时内心立体化,这使人生活在自己的内心当中,也是世界存在于人的内心当中。我觉得这就是形而上的意义。就像《阳台》的开篇就是沈鱼的一个发问:“到底需要不需要一个伴侣?”经常飞来飞去的演出生活本身就有着与现实世界的疏离感,习惯于舞台灯光与女孩子目光追随的沈鱼,自认为是这个庸俗世界的旁观者。其实他将孤独深深地嵌入了心底,他之所以习惯于每个清晨送不同的女孩出门而毫无留恋,正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孤独深深地包裹起来,不敢轻易地示人,也没有勇气去承认,而以标榜自由来做一个俗世的旁观者。可以说沈鱼的孤独是外表化的,那李宏伟的孤独完全是内在的。李宏伟作为单位的一个小职员,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充斥着他生活的全部。一个个“美梦”,一条条莫名而来的彩信,使李宏伟平淡无奇的生活荡起层层涟漪。红衣女子笑靥如花般的灿烂不仅渲染了他的精神世界,也充盈了李宏伟的日常生活。可是,终究是一场触不及防消散的“梦”。再次与红衣女子相遇的惊愕与痛心正是他梦醒如初的开始。就像胖女人没有瘦丈夫也可以倒着走路一样,注定孤独的他依旧要向生活前行。《寻找艾薇儿》以狗贩子张顺飞与艾小姐因狗结缘的一段故事,将张顺飞的孤独与艾小姐的孤独相织纠缠在一起,也将人性的善与恶交织在一起。艾小姐因为孤独而编织的所谓丢失爱犬的一场游戏,不断地考验着张顺飞的灵魂。当这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以“孤独”为名的游戏结束了,但是因此而带来的心灵震动显然还存在着断断续续的余波。如果说这场游戏的余波终将被日常生活的嘈杂所淹没的话,那属于歌唱家浩良的孤独将伴随终生。可以这么理解,真正的“浩良”并不属于杨石柱。在1971年红霞意外离世后,那个快乐的果农杨石柱就追随红霞而去了。时间不会倒流,生活没有如果。歌唱家浩良活在别人的眼里,却始终没有活在杨石柱的心里。浩良的身份造就了杨石柱的孤独,使他从未得到家人的理解,而这份孤独就像失语的浩良一般凄凉。如果说苏兰朵之前的小说触及更多的是生活的广阔度,那小说《歌唱家》就将“孤独”带进了历史的褶皱当中。所以,这份“孤独”不仅是人与人,人与社会,更是人与历史纠缠中的疏离与背离。也正是这份承载了太多的“孤独”将生活的艰辛、荒诞与无常延伸到了形而上的哲理层面。
三是寓居于城市中的漂泊感。仔细品味苏兰朵的小说,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基本上处在一种漂泊的状态之中。这里有着有形的漂泊,也有着无形的漂泊。现代人的自我迷失和社会扩展的自我迷失叠加在一起,相互促进与拥抱,共同制造了当下日常生活的相对稳定之下的非稳定性。人成了无根的存在,在坚硬的城之中冲撞、飘摇。现代人表面上看,目标是确定的,其实现实的表征是没有一种事情可以一成不变,在这变与不变中就造成了一种无名的焦虑和恐惧。这也是一种近代以来的形而上的追问。《声色》中的安娜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顶着家人反对的压力到电台工作是不是一个错误一直是安娜的一个疑问。她总是在追问自己,哪里才是可以容纳她的地方。她就像一根浮萍漂摇在这尘世当中,不知所措。有着稳定工作和美满家庭的常翠姗幸福的背后一直隐藏着危机,曾经的她也是在这样的危机中获得了胜利。就像自由的麻雀与漂亮的鹦鹉相比,儿子的回答似乎启迪了常翠姗。而常翠姗正是那只将自己关在漂亮笼子里的鹦鹉,她羡慕麻雀的自由,但这份自由似乎又意味着漂泊,所以,常翠姗宁愿将自己牢牢地关在笼子里。安娜与常翠姗的漂泊可以说更多地指向了心灵的漂泊,《女丑》中的碧丽珠更多的却是现实生活挤压下的漂泊。为了生活,她与丈夫离开农村,靠自己惊艳的外表与绝佳的才技才在城市立足。她和丈夫小心谨慎地经营着生活,稍微一个过失就会将他俩打道回府。为了生存与生活,碧丽珠在春华剧场老板的逼压下只能褪去华丽的外表,将自己变成一个“女丑”。虽然在后续的故事进程中,作为女丑的碧丽珠得到了满堂红的嘉奖,但是内心中的碧丽珠依旧要发出惨烈的嘶叫。现实的无情紧逼着碧丽珠的生活,满堂红的嘉奖并不能够消散她内心的伤痕。苏兰朵正是在这样的戏剧性的冲突中将来自底层小人物的悲凉演绎得淋漓尽致。而这喧闹中显现的悲凉正是来自小人物生存的漂泊无常。
苏兰朵的小说中充盈着来自市井小人物的生命流动与生活际遇,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都市景象,也没有杂闹喧哗的城市声音,有的只是在日常生活流动中星点闪烁的瞬间捕捉。将绵密的日常生活退居为背景,将都市的坚硬内化为生命的悸动,在此之间寻觅心灵的柔软与软弱。就像第一束阳光洒满大地一般,那生命中的柔软足有力量对抗生活的坚硬,那是属于生命的亮光,也是属于市井小人物生活的灯塔。她的语言平静而又精致,娓娓道来又温暖别致。苏兰朵在俗世的烟火、挣扎的人生、悖反的伦理与微弱的亮光之间编织了一个独属于她的日常景象,将生活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缠绕在每个人物的生命状态当中,以此来照亮向前探索的人生路途。这正是作为作家的苏兰朵承起生命之光与诠释生命之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