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组诗）

大 梁

夏日安好

我在候诊区排队

夏日安好

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

都前来预约。是的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预约

但死亡除外

而这些人，包括我

都是心怀侥幸的人

现在，夜里的一场雨

已经散去，阳光有些沉郁

像排椅上

那些沉默不语的人

导诊的闭路电视没心没肺地

喊一个个人的名字。这些

早已看透生死的人

在轮到自己的时候，面色凝重

我不能死死地盯住一个人

那样会加重他的疑虑和焦灼

搀扶着阳光的玻璃幕墙

一直有些阴郁

那里有我整夜失眠时

嗅到的

——有宿命和因果，有不可理喻的

未知的气味

走廊里，一位坐轮椅的老人

突然高声嚷起来：

“别怕，每个人

——都能活到死”

早晨，在医院

玻璃窗外

有两棵高大的槐树

干净的光照在翁郁的树冠上

像一大群鸟在枝丫间跳

我寂静地躺在一张病床上

宛如躺在嫩绿的山谷

屏住呼吸，唯恐惊动

慢慢爬动的光线

走廊里，刚抽完血的护士

蹑手蹑脚地走

白色的手推车上

装着采过血的试管

她不能走得太快或太慢，在人间

有些时候

慢和快，都会使人痛苦不堪

从盛京医院出来

前列腺癌确诊后

父亲故作轻松

像一个初次登台的人

紧张，哆嗦，喉咙

发不出声音

从盛京医院出来

沿建设大路左拐

到父母家只有

十七分钟车程

路上他没说出一句话

这个本分、胆小的退休工人

到了八十岁，还没有学会撒谎

这门手艺

下一个红绿灯再左拐

就该看到父母家二楼阳台了

但我并没有拐

父亲也没有留意

他终于说话了

提到三个人的名字

咎xx，邓xx，卢xx

这三个人与父亲一起退休

都属兔

已先后离世

一遍遍念他们的名字

每念到一个准确的日子

就轻轻停顿一下

然后再念

声音从低到低

再转高

现在，我知道

可以掉头，将车稳稳地停在

父母家的楼下了

从明天开始

正式退休了

不用再去打卡签到了

我用三十八年的时间

才把自己赎回

赎回来就好

扶着秋风和落叶

一起

回家

微信

生病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写微信

然后发出来

我一遍遍地写

然后把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

删除

偶尔，发给亲戚、朋友或者女儿

多数没有回音

有时候写着写着，删着删着

就睡着了

更多时，我上半夜写，下半夜删

这样，天亮得会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