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三题
2019-11-12文晓辉
文晓辉
傻顺的油葵地
我们村子的傻顺,除了有一群羊,还有一块儿油葵地。
傻顺的油葵地挨着西山脚,是一块偏坡地,冲着东面儿,是一块风积的黄土地。
要不是风吹来那些黄土,傻顺的油葵地就是山的一部分。那些圆的石头和方的石头,那些荆条和紫丁香,那些郁李和胡枝子,那些黄背草和隐子草,因为风吹来黄土,就给傻顺让出了一块油葵地,没多让,就是那么一小块儿——能种九百棵油葵或是三十垄荞麦。山和它上面的草木是有分寸的,它们没让出更多的地,它们知道世上不能尽是山,也不能尽是地。
傻顺的油葵地除了种油葵,也能种荞麦,还能种矮秧儿的谷子和糜子,还能种高棵儿的黏高粱和红高粱,但是种油葵的时候多,所以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把这块地叫“傻顺的油葵地”。
春天种玉米和高粱的时候,四声杜鹃在村头的树林里日夜啼鸣:种啥啥好,种啥啥好……可是傻顺知道,春天种油葵不好——油葵不能种得太早。
整个春天直至初夏,傻顺的油葵地空着,一条条弯垄有秩序地紧挨着躺着,像一个个懂得作息的村民舒适地躺着——不动,但是有均匀的鼻息和甜美的梦。
四月到五月, 有几棵紫花地丁先在空着的油葵地上开出了花朵;接着,一丛漏芦也在油葵地上开花了,花朵是粉红色的;一丛花木蓝也在油葵地上开花了,花朵也是粉红色的;几棵田旋花也在油葵地上开花了,花朵还是粉红色的……回想起来,傻顺油葵地上开粉红色花朵的花多一些,傻顺也不知道,是粉红的花朵喜欢油葵地呢,还是油葵地喜欢粉红的花朵呢?
下了一场雨,蚂蚱的褐色的幼仔和蚱蜢碧绿的幼仔萌童一般在空着的油葵地上又蹦又跳,马唐草长出来了, 隐子草也长出来了……紫色的地丁,粉红的漏芦,粉红的花木蓝,粉红的打碗花,褐色的蚂蚱的幼仔和碧绿的蚱蜢的幼仔,马唐草,隐子草,都不是来侵扰空闲的油葵地的,这些花草和虫儿的家就在连接着油葵地的山坡上,它们到油葵地来串门——油葵地好比是它们的左邻、右邻;它们到油葵地来做客——油葵地好比是它们的姨妈家、娘舅家。
六月种油葵,傻顺在油葵地里栽上了“草人”。“草人”站在傻顺油葵地的中间替傻顺看油葵。高傲的嘎嘎叫的山鸡不敢到傻顺的油葵地里来了;矫捷的噌噌跑的野兔也绕着傻顺的油葵地溜了。但是一窝长须子的蟋蟀却在“草人”脚下安了舒适的窠巢,八脚的蜘蛛还把网织到“稻草人”的臂弯里;有着小巧嘴巴的金翅儿喜欢在“草人”的头上栖,有着长长翘尾巴的鹡鸰愿意在“稻草人”的肩上落。傻顺油葵地上的 “草人”可爱至极,它的憨傻的主人不知道世间有聪明的科学家,傻顺教给它的稻草人的劳作法则是:忠诚职守,不施毒计。
八月,傻顺的油葵越长越高了,三十垄的油葵叶片牵挽,排成整齐的队伍,每一棵油葵开出了中号扬声器那样大的金黄的花朵。清晨,所有的油葵花朵向着初升的太阳放声歌唱,那金黄的歌声和太阳的光芒热烈应和,把整个西山坡都唱得亮丽活跃起来了。山鸡跟着唱,金翅和鹡鸰也跟着唱,傻顺赶着他的羊群路过他的金黄的油葵地,在山坡上起劲地用油葵般金黄的声腔大声吆喝着他的洁白的羊群……
油葵地里的油葵要收获的时候,整个油葵地弥漫着油葵特有的味道:油葵花朵的味道,油葵茎叶的味道,油葵种子的味道……只有油葵地周围阔大洁净的空间才能容许这种味道存在和蔓延。傻顺坐在他的油葵地里收油葵,收割那些曾经对着太阳歌唱现在贮满种子的花盘。花盘上的无数小花朵和好闻的气味洒满了傻顺的头顶和肩头。
傻顺的油葵地收了二百斤的油葵籽,榨出了六十斤喷香清亮的葵花油。冬天的傍晚,傻顺圈了他的羊群在栅栏里,升起了炊烟在外屋里,用油葵榨出的清亮的油烙出金黄的油饼。傻顺望一望他那西山脚的油葵地,想着一条条油葵垄舒适地躺在山坡上甜美安眠,傻顺香香地吃着香香的葵花油烙饼……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在城市里居住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有比不上傻顺的地方。
也是在冬天,当我也在我的餐桌上吃着金黄的葵花油烙饼的时候,我却不能像傻顺那样望见属于自己的一片油葵地。
村子养着一眼井
村子养着一眼井,像养着一位血脉相连的至爱亲人。
打井要择个良辰吉日,要选个好地脉,土地庙里要烧香,灶王爷跟前得上供。国祥他爸那脾气多倔啊,跟驴似的,打井那天他得磕头,咣咣地,磕响头。嘁!不磕响头好使吗!打井可不是小事儿!
五六个老爷们儿打井,人人都得使真劲儿,一锹是一锹,一镐是一镐。挖开土层,见了沙层;挖开沙层,见了砬层。红石砬子软,青石砬子硬。咣,咣,咣,一镐下去一个白点儿,半天没刨下去两扁指,几个老爷们儿抽烟,擦汗,打哎声,要告饶儿。
国军媳妇小个儿不大,说话可真厉害,站在井口吵儿吵儿地骂:“一个儿个儿的,熊色样儿吧!还是老爷们儿吗?告诉你们几个,今儿晌午摊大煎饼,高粱米水饭咸鸭蛋,吱吱冒油儿!咸腊肉炒片豆角儿,五花肉炖大豆腐,芝麻盐儿拌凉粉儿,烧酒管够!打井嫌乎累告饶儿的,趁早上来滚犊子!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国军在井下听媳妇骂,连声说:“这娘们儿可咋整,这娘们儿可咋整!”手里的镐头可是加了劲儿,咣,咣,咣,手震疼了,咬咬牙,胳膊震酸了,换国祥他爸。
晌午吃了饭,下午接着干,能告饶吗?几个老爷们儿!太阳落山前,国军一镐头下去,国祥他爸说一声:“哟嗬,见水了!”
新井见水了,南边儿一个翻泉,北边儿一个淌泉, 从青石砬子的缝儿里,咕嘟咕嘟往外翻,哗啦哗啦往出淌。国祥他爸用手摸着泉眼,说淌泉是村子北青石梁的水脉,翻泉是村子南小凌河的水脉。拿舀子舀半舀子井水尝尝,“嗞——噶”一咂巴嘴,嗨!味道挺正,正经是好水啊!跟南街豆腐匠刘广顺家的井水一个味儿!
新井水深六尺二,用石头砌的井筒,石头是村北青石梁起的青砬子石和小凌河边儿捡的河溜石,青砬子石有棱角,河溜石邦邦硬,都毛糙点儿,可就是结实耐用,和井里的水是一脉,不犯向,透着近便劲儿,一脉石头一脉水,就是亲!
井上安了辘轳头,白茬儿柳木的;安了辘轳秆,红芯儿枣木的;枣木辘轳秆用两片凿出窟窿的青砬子石穿着,显着挺稳当,挺适称。苘麻的井绳足两丈,道儿道儿麻花劲儿,梁前陈箍漏匠子砸的白洋铁水桶,滴水不漏。
井像一个穿戴齐整干净利索的棒小伙儿!
井台上栽了一墩儿马蔺,绿叶披拂,开焦蓝的花;穿辘轳杆的青砬子石旁边栽了一丛芍药,开两样色儿的花儿,一样白的,一样粉的,风一刮,喷香的味儿。蝴蝶飞到井台边儿,蜜蜂也来,红肚囊的大蚂螂来,七彩壳儿的大步甲也来。蝴蝶落到马蔺上,步甲落到芍药上,歇歇翅子,动动触角,怪安闲的。一个油黑锃亮的大蛐蛐在井台的石缝儿里安了家,有月亮的晚上,它就出来叫,隐在马蔺棵儿底下,蛐蛐蛐蛐,蛐蛐蛐蛐,唱的什么呢?像井水一样清凉的调子,怪好听的!
井像一个插花戴朵儿俊眉俊眼的大闺女!
没有人不爱喝井里的水。打水前先往井里瞅瞅,井水明亮亮的,像能一下子看到心灵的处子的眼眸,一点儿诡异和龌龊都没有。辘轳吱吱呀呀的,苘麻井绳也用上了劲儿。井水打上来了,多清凉,多澄澈,说是像碧玉,说是像水晶,都不对。反过来,说碧玉像井水,正对路,说水晶像井水,正合适。
没有人在喝井水之前还要审视迟疑一番。
井水离人多近啊,一口井的深度呗,一丈八尺多一点儿,即使你不了解它的思想,但是你能看到它的心,你还怀疑什么呢?你要是扒着水桶喝井水,井水在进入你身体之前,只是经过了朴实憨厚的柳木辘轳和苘麻井绳。你就喝吧,咕嘎咕嘎地,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你就放心吧!
井好比爱我们的母亲。
在城里住着,想喝水,一拧水龙头,哗——水就来了,嘿嘿,倒是怪快的。咋那么快呢,像一个审批不严的广告,像一个虚头巴脑的承诺,像一个模糊不清的观点,就是快点儿,也没看出别的好儿呀,也没尝出正经的味儿呀。不是井水的水,经过了那么多弯弯曲曲的金属塑料管子,经过了水表一点一滴刻薄地查数,谁能对它有亲切的情感呢,谁能信得过它呢?
村子养着一眼井,还是村子好,是吧!
好久不见燕子飞
好久不见燕子飞,心里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一个世界!
我记得燕子的窝絮在老屋檩空儿间的房笆下。老屋檩子的取材就是本地的杨柳榆槐:杨曾长在后院,柳曾生在南园,榆是东沟的那棵,槐是西地的那棵……檩子有疤结,有纹路,经年累月,皮壳变作褐黄或是黝黑,就如同久住在老房的老父亲的胳膊脊背的质感和颜色,浸染着质朴,显露着亲切。
木檩上的房笆是秫秸编成,秫秸用麻绳勒着,秫秸是本色儿,麻绳也是本色儿。秫秸排列得整齐顺溜,麻绳缠绕得紧密有劲儿。秫秸和麻绳像两个辛勤亲密的伙伴,无暇修饰,不比奢华,只是默默诚实地合作着,让人看着舒心,瞅着顺心。
先是土蜂和喜蛛在房笆下筑巢。土蜂有一对透明的翅子,喜蛛长着八只纤细的脚。土蜂好嘤嘤地绕梁飞旋;喜蛛好静静地吊丝结网……都是讨人喜欢的生灵!
每年春风一来,燕子也就来了。窗钩儿挂起了老屋的木格窗,燕子飞进了老屋,东相西看,选择在檩空儿间絮窝:西洼地衔来黄泥,东河套叼来白泥,南园子找的干柴草棍儿,北树林觅的柳絮杨花儿……十天半月,燕窝絮成了,同木檩房笆一样的颜色,大肚儿小口儿,亚腰儿葫芦的形状,土蜂常常造访,喜蛛频频探看,老屋的房笆檩空儿间充盈着无限的生机和灵气。
燕窝精致的开口儿正对着老屋的木格窗,老屋的木格窗正对着明净湛蓝的天空。晴天里,燕子“吱”地一下从木格窗飞出,愉悦地投入蓝天的怀抱。
蓝天是燕子的世界,蓝天里有燕子的伙伴儿:疾飞的灰伯劳,慢飞的黑卷尾;戴胜一蹿一蹿地飞,苍鹭一抻一抻地飞;喜鹊喳喳,斑鸠咕咕;黄鹂唱好比婉转的银笛儿,百灵唱好比脆亮的金哨儿……
燕子在蓝天上飞,蓝天下是辽西广袤绵延的田野丘陵 。
燕子飞过荆花盛开的山坡,燕子飞过犁杏压枝的沟汊,燕子飞过棉花田,棉花正在结桃儿,燕子飞过豆子地,豆子正在鼓荚儿,燕子飞过一垄一垄通红的高粱,燕子飞过一片一片金黄的谷子。燕子沿着大地上凌河水画成的曲线翩飞,凌河水明晃晃的,哗哗啦啦地奔流,追逐着燕子轻灵的身影,唱和着燕子动听的欢鸣……
燕子来了,雨也就勤了。
雨小些,燕子从老房的梁头上飞起,成双成对地在微雨中穿行。燕子在雨里,就好像鱼儿在水里。有燕子翻飞的雨,就好像有鱼儿嬉游的水。有鱼儿的水是活的,有燕子的雨也是活的……
雨大些,燕子好栖在老房的梁头看雨:檐角的雨,墙头的雨,园子里的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下得黄瓜豆角开出了嫩花儿,下得芹菜萝卜长出了新芽儿,下得燕子在梁头惬意地静默,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支歌。
如今住在楼宇间,连燕巢也难以觅到了,不见了燕子飞,好像对辽西田园的忆念就没有了起点和向导:木檩房笆,土蜂喜蛛,蓝天原野,河流细雨,都相随着燕子的倩影,隐没到哪里去了呢?
好久不见燕子飞,郁闷的我,有时禁不住扪心责问:是燕巢无法寄住在人家了,还是人家无法寄住在燕巢了呢?这世上的人们啊,可都应该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