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学研究的关键词
——以清代江南为例的讨论
2019-11-12罗时进
罗时进
地域文学研究正在受到广泛的重视,其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而近年来这一领域所取得的成果确实令人欣喜。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其中最主要的是研究方法、思路的相似,导致了认知理路的一致、表达方式的近似、基本结论的雷同。地域文学研究往往隐含的价值预期,在很大程度上简化了思维过程,消解了学术意义。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进行深入的学理思考,不断丰富地域文学研究的理论思维,这有待学者们不断努力探讨,本文只略谈研究中需要掌握的共同性、差异性、独特性
原则,以及如何从事件视角
进行开拓的问题。笔者称其为“关键词”,以见其意义之重要。一、对共同性的认识
地域文学之“地域”,是有一定的自然空间限度的,这种自然空间限度宜取前人已有的认知,不宜采用当下的行政区划概念。所谓得到前人认知的地域范围,大者如江南、江左;次者如松江、常州;复次者如虞山、松陵。其基本依据是约定俗成的文化地理表述与经典文本依据,如虞山,有地理标志虞山和习知的海虞地限,有流传有序的虞山诗派,也有王应奎《海虞诗苑》等诸多文献;松陵,陈去病的《松陵诗派行》将吴江的主要诗人都写到了,则其地理范围可据以考量,这与《松陵集》系列文本恰恰是相应的。
地域性研究具有文化追溯的意义,故只有在一定的空间范围,使“地”有其指,“域”有其限,才能理清地域文学之根与根系,也才能在总体上认识地域文化、地域文学的特征。
众所周知,自然环境、民俗习尚、方言音声、人文传统是地域文化的基本内涵,其中自然环境具有决定性的因素,诚如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中所论:“气候山川之特征,影响于住民之性质,性质累代之蓄积发挥,衍为遗传。此特征又影响于对外交通及其他一切物质上生活,物质上生活,还直接间接影响于习惯及思想。故同在一国同在一时而文化之度相去悬绝,或其度不甚相远,其质及其类不相蒙,则环境之分限使然也。”他感叹“环境对于‘当时此地’之支配力,其伟大乃不可思议”(4259)。正是这种“伟大的支配力”,使地域文化、地域文学形成了某种共同性的特征。
江南,是以水环境和亚热带季风气候为“气候山川之特征”的,物质的风土景观源于此,人的性格气质源于斯,这种自然环境也孕育了具有共同倾向的江南文人志趣、文学精神、文艺创作,正所谓“山水之名腾布于词林艺苑中,是真湖山灵秀之气所发见者也”(郑钟祥等 7)。从这个意义上,人们提出文化的江南、诗性的江南、才气的江南等,皆言之有理。在中国文化中,江南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能够符号化,正表明存在某种共同性特征可以摄取并加以概念化表达。
基于共同性的认识,可以发现在这一地域范围,一定的文学现象的出现往往不是孤立的,个别的,而是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延续性。举例来说,张鸿在《常熟二冯先生集》跋文中云:“启、祯之间,虞山文学蔚然称盛。蒙叟、稼轩赫奕眉目,冯氏兄弟奔走疏附,允称健者。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昆,隐然立虞山学派,二先生之力也。”(冯舒 冯班 跋)“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昆”作为诗学路径不仅在顺康时期的海虞诗坛形成大幅覆盖,而且直至晚清一直延续着,张鸿在京师时与吴下汪荣宝、曹元忠结社酬和,大唱西昆而相戒不作江西语,刊《西砖酬唱集》,其创作仍然走的是自李商隐上溯杜甫一路。对研究虞山诗派来说,对这一诗风散发、传承的力量应有足够的估量。
江南自然生态、文化精神濡化为一种传统、一种经验得以传播、承衍、储存,而传播具有即时效应,承衍产生长期效应,储存则使影响久远。这种效应或者发生于绵延的时间流程中,或者发生于广延的空间网络中。故而在一种典型的文学现象之后,往往总能发现其影响下的相似事件。沈曾植在《投笔集跋》中曾提出“明季固多奇女子”(钱谦益 955),而这种“奇女子”现象在清末民初江南更为突出,“奇女子文学”也颇为引人瞩目。以往研究者所集中关注的是70多名南社女性成员,尤其是在秋瑾鼓励下表示“木兰壮志可从军”“此后娥眉当自强”的徐自华(桐乡人)和被宁调元称为“行看十万横磨剑,并辔中原杀国愁”(宁调元 17)的何亚希(金山人)等几位。
那么,其时南社以外有无“奇女子”作家呢?秦森源(无锡人)《后乐轩遗集》有《梦中闻风雨交作,醒而感秋烈士“秋风秋雨愁煞人”句,即于枕上得诗一绝》云:“打窗秋雨梦频惊,蕉叶无端奏恨声。愁煞侬心当此夜,感君遗句泣三更。”(55)无疑森源是受到秋瑾精神深刻激励和影响者,其《岁暮感怀》诗有“无才是德最堪伤”“坑尽中华奇女子”(59)的谴责,《班昭作女诫马融即令妻女诵习论》云:“中华女子大梦觉矣!人格运动之帜行已鲜明灿烂,随风飞扬于神明黑暗沉寂之域。吾侪生逢今日,诚有欲喜而悲、欲庆而痛者矣。吾感今日之我,吾不能无回想四千年历史之我之沉沦痛苦,蒙奇耻大辱,而扬东海之波,绝扬子之水,不足荡涤万一。”(71)由此可见森源是以一代“奇女子”自命的,而从《壮士行》“壮士不怕死,宝剑新横磨”(40);《赠别石癯同学》(其三)“妖雾弥天黑雾横,罡风吹散自由盟。早知巾帼须眉客,藏有胸中十万兵”(64);“秃笔难投志未消,女儿豪气亦凌霄。好凭三寸生花笔,文字收功革命潮”(其四)(65)等意气激昂的表达,则知她已经站到了富于时代使命感的“侠女”行列,其青春文字足为清末民初“奇女子文学”增添了光彩。
由此可以看到,地域文学的总体性显示地域文脉的主流与本质,其典型文学现象由一系列文学事件形成环环相扣的文学链,这个文学链的断裂是偶然的,而嵌联才是常态。这种常态体现出地域文学发生、发展的必然,故认识“总体性”是研究地域文学的持久任务,当然也是研究地域文学的主导性原则。
二、对差异性的把握
地域文学研究并不能局限于总体性认识,深入下去作展开论证,自然应当进入差异性分析,即“异中之同,同中之异”的分析。黑格尔曾说:“当知性对于同一加以考察时,事实上它已经超出了同一,而它所看见的,只不过是在单纯差异或多样性形式下的差别。假如我们依照所谓同一律来说:海是海、风是风、月是月等等,那么,这些对象在我们看来,只是彼此毫不相干的。因此我们所看到的,不是同一,而是差别。但我们并不停留在这里,只把这些事物认作各不相同,就算完事,反之,我们还要进一步把它们彼此加以比较,于是我们便得到相等和不相等的范畴。”(253)
地域对于文化、文学的影响,同样不能用同一律作笼统分析,以自然环境对文人、文学的作用来说,也有“相等和不相等的范畴”。梁启超注意到这一点:“同是一冀北,而颜习斋、李恕谷之当时与其前后何以大异?同时一甬上,而黄梨洲、万季野、全谢山之当时与其后何以大异?同是一岭南,假使无阮文达为之师,则道、咸之后,与其前或不相远,未可知也。类此之例,悉数之亦累百十而不能尽。夫环境之迁嬗,岂其于数夫环境之迁嬗,岂其于数年十数年间而剧变遽尔?所以然者,则范蔚宗所谓‘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人类之所以秀于万物,能以心力改造环境,而非悉听环境所宰制。”(4259)
“仁人君子心力之为”超出了带有地域性特征的惯常表现,以士人普遍的价值观念支配行为。总体而言,江南士人的性格情感比较内敛儒雅,近现代甚至有以“吴侬软语”作为江南人性格的表征。其实,此处温水秀山并没有淡化人们的意志,弱化人们的风骨,灵动之气与正义之魂在同一空间酝酿、撞击,每当历史发展到需要持守大节、担当责任的关键时刻,自有刚直坚贞人士毅然奋起,他们飚发腾跃,铁钲急击,折肱碎骨,不辱其志。究其原因乃在于“山川灵秀、人文蔚起”的江南大地长期胚育出了仁人君子“行已有耻”的“士”的精神(杨伯峻 138)。
如果要在江南地域中探究某种小传统与总体性的差异的话,清代常州一郡八邑的士族可谓突出。刘禺生《世载堂杂忆》曾记载朝野流传的常州洪亮吉与孙星衍等常州籍耿介之士,不畏强权,与和珅斗争之事:“乾隆朝和珅用事,常州诸老辈在京者,相戒不与和珅往来。北京呼常州人为戆物,孙渊如、洪稚存其领袖也。”当“和珅气焰熏天时,最重翰林,翰林来无不整衣出迎,而翰林多相戒不履和门”(23—24),而首当其冲者,亦洪亮吉、孙星衍以及管世铭等常州人士,故有“尚气节者固甘为戆物”的时评。“戆”者,憨厚而刚直也,这与一般意义上的“江南印象”颇能形成对照。江南人确乎偏于淡泊谦退,但常州“戆物”作为一种“土产”卓然并世,足以载于史册。
甲申之变后清兵马蹄踏破江南大地,此际不少江南士人“降志”的表现深受诟病,其中有不能辞者。然而,且不论清初浙东义军如何喋血山间海上,江阴、嘉定民间抵抗如何英勇悲壮,就阳羡一地来说,陈、卢、任、潘、万、储等近支姻亲同仇敌忾,与邑中人士一起激烈抗击清兵之事迹也足载史册。其中卢氏家族满门忠义,壮烈捐躯,可谓感天动地,陈维崧、史惟园、储欣等阳羡文人均有咏其事迹、缅怀其精神之作品。其实,进一步思考一下,何谓东林,何谓几复,何谓三千剑气,何谓南社,……则可在明清易代直至晚清的江南文学图谱中看到一轮轮不同的色调,这种差异性是研究清代江南文学所必当注意的,而其地限又远远超出常州一郡八邑了。
江南之士,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如果有科名者皆可称为“士”的话,就有清一代而言,这个群体足够庞大了。但士人群体是由不同阶层组合的,一旦分层论之则可见其间存在显在的差异。
大体而言,在进士、举人、生员这三个显见的层级中,生员阶层特别庞杂,绝大部分生员是无法进入举人阶层的,更毋庸说达至进士阶层了。而最终通过层层选拔成为进士者,其品其性与举人近而远于大量沉积于底层的秀才们。清初顾炎武就提出“废天下之生员”(22),为何有如此激烈之论?
生员依照制度享有“准官宦”的礼遇,具有一定的法定礼仪、司法身份特权,自由度较高,社会对其缺少约束力。“嘉靖中年以前,犹循礼法,见尊长多执年幼礼,近来荡然。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顾起元 147),至晚明“士无问贵贱,皆以短椠自骄”(陈衎 19)。顾炎武激烈地批评道:“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22)康乾间常熟人王应奎也指出:“今日之秀才,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大半皆子游氏之贱儒也,谓之能措大事可乎?”(17)
生员问题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结症,只是江南数量巨大,滋事为多,问题突出罢了。当然生员阶层本身也有不同,并非历来如此,更非人人如此,“做秀才如处子”(陆文衡 3),读书修行以期功名者并不少见。故对江南士子文人及其文学的研究,应把握差异性原则,注意不同阶层之别,在同一阶层中也须有所区别,客观分析。
三、对独特性的发现
独特性融合了个别化、偶然性等因素,是差异性走向一端,而自成一体的表现样态。与总体性、普遍性来说,有明显歧向化的一面,但仍然包含在总体性之中。也就是说,在总体性、普遍性之中,能够发现独特性成长的基因,独特性是总体性、普遍性森林中的一棵风景迥异的大树。
在江南地域文化、文学研究中要发现文人群体中一些性格独特的个体是比较容易的,徐渭与同地域、同时代、同阶层的人相比,异远大于同,无疑是特殊的;入清以后的文人,金圣叹有金圣叹的独特,柳如是有柳如是的独特,冯舒有冯舒的独特,全祖望有全祖望的独特;跳过一两百年,晚清江南像赵烈文、张静江、黄人这样的“奇人”很多,既以“奇”称之,已肯定其异于常人了。地域文化、文学研究,是从文人(作家)着手的,丰富而生动的地域文化、文学史与一般的文化史、文学史不同,不能限于触目可及的秀出者,也不能止于著述突出的卓越者,而应深入发现某种独特性的存在,并发掘其所以存在的原因。从叙述“是然”,进而阐述“应然”,到树立独特性的典型,相比较得出“所以然”,是思维的深入细密,也是格局的新颖开阖。
一地有一地之文人,固可理解;一地有一地之文体(或艺术品类),则尚须发现。从显见的层面说,某种独特的方言音声则有相应的文学艺术创作,越剧、吴歌、评弹等自不待言,昆曲则更堪称典型。在地域性口传文学的研究中,地方戏曲占有重要席位,昆曲更如明珠得到珍视,但如果将“昆曲”看作一条大河的话,其支流亦多,有些支流——如草昆——在地域文化中具有某种特殊性,应该进入研究视野。
草昆是在乡村流动演出的草台班昆曲的俗称,乃与正规昆腔演唱相对言之。其特点是“以各地方言唱昆的唱腔的昆腔,因其不作‘水磨’,所以其唱就比较粗率(不甚细致),字音直吐(不作反切),板眼紧促(难以舒缓)等。这,便是当时人称为各地昆唱‘腔调略同,声各小变’的情况,世称‘草昆’[……]即指它是一种比较‘草’率的昆唱。而‘草昆’班也确多在草台上唱戏”(洛地 359—60)。问题是,严格意义上的草昆只流行于浙江地区的宁波、金华、温州,形成三大草昆系统,即“甬昆”“金昆”“永昆”。研究各地昆腔表现之不同,属于地域文学差异性范畴,而研究草昆为何只流行于甬、金、永一带,则涉及口传文学的独特性问题。可以思考的是,一种高雅精致的文学,如何适应底层传播的需要而去雅就俗?又如何在浙东三地生根成为事实上的“越曲”?(吴新雷 84—90)对口传文学的“主流”加以改造利用,形成特色性“衍生物”的情况,盖非鲜见,当予关注。
其实,江南地域文学中的独特性文体似乎不止于与“音声”相关联的口传文学,其在书面形态的文学和文论中亦可得见。清代以降的《点将录》或可为一个例证。
关于《点将录》的来龙去脉,晚明和清代的许多史料都可参看,诗人也有涉笔,如明末常熟诗人秦徵兰曾作《天启宫词》百首,第六十二首与《点将录》有关:“星名次第列银光,点将标题当饮章。圣主青年方好武,卷头先问李天王。”诗后有自注:“邹之麟用《水浒传》天罡、地煞星名配东林诸人,以供谈谑之资。如托塔天王则李三才也,天罡星及时雨则叶向高也。崔呈秀得之,名之曰《点将录》。佳纸细书,与《天鉴录》《同志录》同付忠贤。忠贤乘间以达御览,上不解‘托塔天王’为何语。忠贤述《水浒传》溪东西移塔事,上忽鼓掌曰:‘勇哉!’忠贤于是匿其书,不复上闻。”(罗继祖 151)这段话盖为听闻,并不很准确,故陈田《明诗纪事》录此诗并本事时将“邹之麟”用“或”代之,“天罡星及时雨”则径去“天罡星”三字(3580)。
这一《东林点将录》不过是东汉党锢碑、元祐党人碑的翻版,是借《水浒传》情节念的歪经。所幸晚明畸形的政治生态在甲申之变后并没有复制、延续,《点将录》作为“黑名单”缺少了发挥作用的社会空间。然而这种以狡狯之笔罗织政治性打击对象的形式,其根柢在说部,有“聊作谈资”的一面,最终与七略裁士、九品论人等品评月旦人物的传统,以及戏为绝句、主客图、宗派图等文学批评方式结合起来,产生了一种新的文论体式——诗坛点将录。从文体发展角度言之,吴县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的创化之功极为重要。刘永翔先生在《〈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序》中说:“诗坛点将录之作,清诗人铁云舒氏所创也。其源盖出自前代之《东林点将录》,而化宦海党争之具,为词场评骘之资,[……]谈艺论文,自此遂别开一体。”(汪辟疆 1)此处所论极是。
目前关于《点将录》的研究,以汪辟疆的1925年《甲寅》杂志(上海出版)陆续刊出的《光宣诗坛点将录》直接上承舒位的《乾嘉诗坛点将录》,舒氏与汪氏之间一百多年似乎成为《点将录》流传、创作的空白,这是相当令人怀疑的。阅常熟人孙景贤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刊行的小说《轰天雷》,其第十四回《论维新初翻点将录 读序文归结轰天雷》开篇有道:“这日,众人齐集(常熟)鹣斋家里虱穹庐,彼此说了一回套话。云仲开言道:‘吾前日看明邹之麟的《点将录》,很有趣味,想将五年来著名的新党人物,照他比拟起来,以供谈助。’仲玉道:‘这《点将录》,不是洪亮吉已翻过了么?’云仲道:‘不差,他是将袁简斋拟宋江的。吾想得几个:王闿运可拟白衣秀士王伦,翁同龢可拟托塔天王晁盖,寿富可拟小旋风柴进,那康有为兄弟,不用说,就是及时雨、铁扇子了。’”接着众人用一副“上面镌的都是《水浒》上人物”的牙筹飞觞行令点将,历数当世维新党与革命党的风云人物,首点孙文,次点章炳麟,欲“将一百八个慢慢地找全了”(梁心清 李伯元 2433)。
这条材料虽为小说家言,但其揭示出晚清“点将录”这一文体形式在江南一地流行的史实很重要,至少形成了汪辟疆先生在上海杂志上发表《点将录》的一个文学背景。其后刊发的文论性《点将录》有朱祖谋的《清词坛点将录》、大胆书生的《小说点将录》、柳亚子的《南社点将录》、范镛(烟桥)的《诗坛点将录》等。非文论性质的也间有出现,如柳亚子的《酒社点将录》。“大胆书生”为何人尚待考,据其点将74人,多数可视为鸳鸯蝴蝶派来看,作者应为长期生活于江南者;其他朱祖谋为吴兴(湖州)人,柳亚子、范烟桥为吴江人。大致说来,《点将录》这类谐文性的文论作品主要出自江南地域,更是晚清民初上海文化的新变的产物,可视为晚近江南地域文学的一个独特表现。
在纷繁的地域文学现象中发现具有一定独特性的作家及其活动,需要具有“地方性知识持有者”特有的观察与思考的视角。这一视角有助于证明:地域文学既是一种与一般知识相通的共性存在,也是一种自成格局的个性存在;在这个格局内部,既有具有普遍意义的地方性文学符号,也有一些独特性的标识。地域文学的格局与内涵,由不同层面知识的叠加、融合而丰富起来。
四、从“事件”视角拓展的可能
空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象限,而地域是人之日常生活的基础,是生存发展的源起。地域文化、文学研究当然要有空间哲学思维,但重要的是对亦已形成不同文化的地域情境作专门刻画,对异质性地域状态作深度发掘。以上提出的共同性、差异性、独特性三个原则的基本意旨,正在于此。
问题是,共同性、差异性、独特性这些原则可以帮助评鉴地域文学研究的价值,但是否有建构某种新视角以进一步拓展地域文学研究空间的可能呢?“事件”研究也许是值得尝试并给予期待的。
哲学和历史学研究表明,历史本身就是事件,因为历史其实就是事件的历史,事件是历史的纽带,也是历史的演进力所在,它构成历史本身。离开了事件,历史只能成为形而上学理性抽象演绎的历史;进一步说,一旦剥离了事件,历史便成为空洞的时间概念——一个时间长度、时间范围。显然,作为事件的历史才是鲜活的曾被体验或正被体验着的历史。对一个时代的历史当如是观,对一个地域的历史同样当如是观。
任何事件都发生于一定的空间,其呈现的现象、影响及其原因都值得研究。举例来说,明末以来“绝大部分杜诗学著作来自江南学者”(张家壮 99),据统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直隶州)、杭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等府(州)明末清初杜诗学者多达82人,开创了有宋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群体性的“诸家注杜”风潮。虽然此际其他地区杜诗学研究风气亦盛,然就地域之集中、注家之众多、著述之丰富而言,都无法与江南相比,在唐诗学、杜诗学史上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引人瞩目的现象,而这一现象恰恰是与钱谦益、朱鹤龄的“注杜之争”事件有着紧密的联系。其实,《钱注杜诗》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而钱、朱之交往与讼争形成了一个叠加事件,后者扩大了《钱注杜诗》的影响,推助了清初江南注杜的广泛、深入的开展。研究清初杜诗学研究的“江南现象”,钱、朱讼争事件可谓重要关捩。
乾隆年间梁溪发生的大量诗歌稿本“瘗弃”事件也很典型。顾光旭,字华阳,又字晴沙,无锡人,乾隆十七年(1752年)进士,由户部主事历官甘肃甘凉道,署四川按察使。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冬自蜀归乡任东林讲习,在从兄顾斗光《梁溪诗钞》和南塘黄可亭《梁溪诗汇》未成稿的基础上,进一步广收故家旧族庋藏诗稿,加以选录编成《梁溪诗钞》。付诸枣梨后对原稿欲焚欲弃,心意未决,最后听从同乡骚客贾崧之建议,将“横堆三十尺”的剩稿俱厝土中,立碑其上,名之为“诗冢”(戴殿泗 635)。光旭特为此事广征诗赋以咏之,未料引起强烈反响,虽不乏赞成者,但反对者更多,一时形成激烈的聚讼。这一事件固然可以从文献学史的角度加以研究,但在整个清诗史上,民间大规模的瘗诗并不多见,从地域文化、地域诗学、地域文人心理角度进行分析研究,能够形成特有的空间认知。
“事件”具有社会政治、文化生态、诗歌创作多重关系的聚合意义,而越是重要的、典型的事件,越非孤立的存在,它包含着其他“事件”或“事情”作为组成部分,其冲突性越强、联系度越宽、含容量越大、表征力越高;故地域文学研究将“中介”聚焦于“事件”,具有更大的地方知识量,能够在更大程度上体现地域发展的动态及其本质特征。即使对于一些跨地域的事件,也同样可以以地域为单元进行分析,这种局地性事件研究,对传统的全局性、宏观性研究可能形成支持作用,也可能起到一定程度的修正作用,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余 论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在西学东渐的风气中,梁启超、刘师培、张相文、白眉初等知识阶层中的思想敏锐者,引进西方学者包括研究地理环境的学说,作为启蒙思想资源,展开了人地关系的研究,发表了一系列成果。二十世纪末至今,西方哲学、史学家在理论上形成了显著而深刻的“空间转向”——在历史叙事上以时间优先性转向空间优先性。正是这一时期,我国学者兴起了多角度的地域文化、文学研究。
这一波本土地域研究与西方学者的空间转向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抑或是世界范围的学术背景、问题意识发生变化后的巧合?抑或是地方经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促进学界提供地方性历史经验?也许是这些方面的因素共塑出一个背景,而无论属于何种情况,近二、三十年我国地域文化、文学研究的实践都表现出一种学术自觉:在中华文明演变的深厚历史背景中总结地域性“人”的生存经验与“文化”形成规律,为文学研究方法的更新、学术视野的开放,乃至社会的进步提供知识学资源。当然,无论地域文学研究的经验或缺失都提示我们有三点应当注意:
一是文明程度有高低之别,地域文化无优劣之分。即使我们说明清江南文化有极大的发展,江南文学臻于繁荣,也并不是说江南文化优于其他地域文化。每个人生活、成长的地域不同,经验储存不同,如果从事文学创作、文学研究,地域影响也不同,对之进行探讨,立足点可以转换,但价值性并无升降。对地域性文化、文学的先验的、预设性的好之恶之,都会影响研究结论的客观性。
二是地域研究,空间维度固然重要,但应与时间维度相结合。正如莱维-斯特劳斯所说:“时空就是我们用来单独地或作为整体性地确定社会关系的两个参照系。这些时空维度与其他学科中使用的类似的时空并不相同,而是由‘社会的’空间和‘社会的’时间组成的,这意思是说,它们除了那些从把它们‘充实’起来的社会现象的性质中所获得的性质之外,便没有其他任何性质了。”(312)只有在空间的时间流中才能发现社会现象中具有本质意义的人物、事件、情境。
三是在地域文学研究的诸原则之上,还有一个典型性问题。具有了“典型性”,则与“共同性”甚近而又包含了“差异性”与“独特性”,章炳麟其人及其相关事件之于江南文化,正是如此。向前回望有清时代,这样的典型并不少。典型,卓然傲立,光芒四射,是显在的对象,只是置于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与置于地域文化语境下研究,意义有所不同,而后者却往往被忽略。因此重读经典,重释经典,对地域文化、地域文学研究来说,就是极为重要的了。“典型—经典”意识的确立,可以为地域文化、文学研究筑起一道防止滑向追求偶然性、机遇性现象甚至失之猎奇的高堤。
注释[Notes]
① 较早的地域文学研究主要围绕这一层面,如汪辟疆的《近代诗派与地域》将近代地域性诗派分为“湖湘派”“闽赣派”“河北派”“江左派”“岭南派”“西蜀派”,即地域之“大者”。见《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1页。
② 江南市镇能否作为独立的地域文学研究对象,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分湖、支塘、古里、盛泽、贞丰、同里、震泽等都有充足的或较丰富的文献保存,足证地域文化之发展,自可研究。但很多市镇地理范围小,人文传统并不显著,文献亦不足证,则无须专门立题,进行研究。
③ 关于“吴侬软语”与江南人的性格问题,郑振铎写过一篇《苏州赞歌》有所解答。他说:“‘吴侬软语’的苏州人民,看起来好像很温和,但往往是站在斗争的最前线,勇猛无前,坚忍不屈,它那里产生了不少民族英雄。”见卢今、李华龙、钟越编《郑振铎散文》(上册)(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328页。
④ 按,舒位为直隶大兴(今属北京市)人,生长于吴县,应属江南人氏。
⑤ 1909年张相文、章炳麟、白眉初、蔡元培等人成立中国地学会,这是中国最早的地理学研究组织。从这一点来说,研究地理学、地域学,都是不应该忽略章炳麟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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