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观约取 厚积薄发
——评批评家王尧的当代文学研究
2019-11-12贺江
贺 江
按照赛义德的看法,批评家是连接文本和世界的重要的一环,正是因为批评家的存在,文本的“世事性”才体现出来,那些本来“隐匿的事物”才被人知晓。王尧在《何为批评家与批评家何为》中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近些年来,将“批评家”的范围缩小为“只做当下作家作品研究的人”是一种可笑的看法,是学科体制局限的一种反映,殊不知,那些伟大的批评家,如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都是能够发现并阐释一些重大的命题,从而引领文学思潮的发展。好的批评家“不仅创造判断和理解艺术的价值标准,而且他们在写作中还体现现时现在的那些过程和实际情况,因为依靠它们艺术和写作才具有意义”。
王尧的散文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80年代,散文是一个边缘文体,但王尧却认为散文是“知识分子精神和情感最为自由与朴素的存在方式”,最能体现出中国知识分子审美化的“心灵史”,于是,他深耕于散文研究中,出版了《中国当代散文史》《乡关何处——20世纪中国散文的文化精神》《询问美文——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经典书话》等著作。这三本书,分别从“宏观”(20世纪中国散文流变史)、“中观”(中国散文断代史)、“微观”(中国散文作品书话)筛选并解读了经典散文文本,重建了中国散文发展的历程,也是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叩问与反思。王尧在《询问美文》自序中说,试图建立“散文研究的新范式”。这种新范式指向一种“新”的散文研究模式:用“文化视角”作为史学研究的“外视角”,用“审美心理”作为具体作家研究的“内视角”,并用“文化精神”作为中介,探索散文的文化意蕴和民族的精神生活。王尧一直强调“文化精神”的重要性,并以杨朔、巴金和张中行的散文主张来阐释他的观点。杨朔提出要把散文“当诗一样写”,巴金提倡要将散文“当遗嘱写”,张中行认为要将散文“当作诗和史”。在王尧看来,“杨朔模式”是中国现当代作家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精神载体,但他的“当诗一样写”,“所表现的生活之美,不存在于真实的历史之境中”,空有“时代热情”,而无“生命冲动”。而巴金的“当遗嘱写”则体现出了作家严肃的人生态度,对历史的理性思考,以及自由与朴素的艺术境界。王尧特别推崇《随想录》,认为它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是知识分子重建独立精神的开始。张中行的“当作诗和史”则体现了文化之至美和文人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司马迁史传精神在当代的延续。
是否具有真正的文化精神是王尧评价散文成就高低的重要标准。王尧认为,鲁迅的《野草》《朝花夕拾》是“反抗绝望的一种方式,在独特的生命体验中,肯定‘童心’、‘天性’、‘人情’与‘美’的价值,是以崇高感情来慰藉疲惫的心灵”;董桥则是“对精致文化传统的留恋”。在作家个案研究上,王尧对汪曾祺和余秋雨散文的研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早在1991年出版的《多维视野中的文学景观》中,就收录了《换一个角度读汪曾祺》一文。他的“换一个角度”是指探索汪曾祺“小说”中的“散文”成分,也即是作为“散文家”的汪曾祺。他认为汪曾祺的散文有张岱小品文之韵味,有士大夫传统,是“真性灵”的流露。在其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的论文《重读汪曾祺兼论当代文学相关问题》中,王尧进一步阐释了汪曾祺所代表的“文化精神”:衔接了文学的“旧传统”和“新传统”,于“断裂”之处“联系”了“文学遗产”。余秋雨是“文化大散文”的代表性作家,面对余秋雨到底是“文化守护”还是“文化投机”的非议,王尧充分肯定其历史贡献:“不管是我注文化还是文化注我,余秋雨对中国文化的思考是认真的,他对人文景观的描绘、对知识分子精神现象的探询以及以文化契入世俗的努力都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他认为余秋雨的散文完成了知识分子话语的转换,确定了散文理解世界的方式,因此,产生了巨大的反响。但同时,余秋雨的创作也是“文化大散文”的终结,因为余秋雨通过《文化苦旅》《霜冷长河》《行者无疆》也形成了一种“模式化”:长篇大论的体式、“往后转”的历史视点、传统文人的内心冲突、自然山水的人文意义、文化分析的手法,等等。在王尧看来,散文是一种无法遮拦的文体,不应当放弃用自己的灵魂去穿透论述与考古背后的东西——“写作者的沸沸扬扬的生命热源”。因此,“文化大散文”必将走向终结。在谈到自己的散文观时,王尧多次强调:“我倾向于把现代散文看成知识分子灵魂(心、人格、精神、情感和思想)的最自由也最朴素的居所。对散文而言,重要的不在技巧,而关于散文的学问将永远离不开学者的生命体验。对一个研究散文的学者而言,他需要的是对艺术与人生的双重真切的体验。”正是对“生命热源”的肯定,王尧也在“自己的园地”里,张扬了散文的“文化精神”。
王尧在中国散文研究上成就斐然,但从90年代中期开始转向了“文革”时期文学研究,1998年完成博士学位论文《“文革文学”研究》,这是国内最早的以“文革文学”为研究内容的博士学位论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尧都集中精力研究“文革”时期文学,出版了12卷本的《文革文学大系》等;王尧还曾经在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纽约大学、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东京大学、杜伦大学等发表过与“文革”时期文学研究相关的演讲。为何要选择“文革文学”作为研究对象,王尧从三个方面袒露了“心机”。首先,中国当代并没有完成关于“文革”的叙事,具体到作家来说,写作者将关于那个年代的叙述,“变为”维护他们当下立场的一个工具,王尧称之为“历史叙述的危机”,而这一危机并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因此,也是思想危机的一种表现。第二,人们对“文革”中知识分子的表现并没有进行比较理性的审视,而是变成道德的义愤与指责,思想界还没有从“文革”的思维中摆脱出来。第三,“文革文学”关涉20世纪中国政治、思想、文化等诸多方面,是纠缠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深处的“死结”,对其进行研究,可以厘清当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命运和文化立场,也可以更好地理解20世纪中国的文学与思想文化。王尧在研究中,坚持“历史原则”和“学术立场”,出版了《迟到的批判:当代作家与“文革文学”》《脱去文化的外衣》等关于“文革文学”的专著,分析了“矛盾重重”的知识分子以及“庞大芜杂”的“思想事件”。
但最能代表王尧“文革文学”研究成就的是那篇六万多字的学术论文《“文革”对“五四”及“现代文艺”的叙述与阐释》。针对有些学者将“文革”看成是五四反传统思想的继续和发展,王尧坚决反对。他认为“文革”反传统的基本特征是“革命大批判”,而五四反传统的基本特征是“重估一切价值”,这两者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认为“文革”对五四叙述与阐释的最根本的盲点,“是对‘民主’与‘科学’的回避和歪曲”。在本文中,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即“文革”的“复制”问题。在回忆以自己为代表的这一代人的“文革经历”时,王尧说:“就精神家园而言,我们曾经‘丧家’而且‘乏’。思想上的这种成长经历对我们的影响几乎是致命的。我们是在复制语言的环境中学习写作与言语的。”这种“复制”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思维方式,以及政治运作模式。在这种“复制”语言和意识形态中“长大的我们”,是否还处在复制的状态?这是王尧特别关心也特别担心的。最早对“文革”的“复制”特征进行反思是在《“克隆话语”》一文中,王尧写道:“在语言的复制中,我们的写作也就成了那个时期语言文化的一部分,而且以特有的方式传递了那个时期的精神,我们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写作,在复制的语言中,我们从来就不是我们自己。”这里的复制主要指向“语言”。后来,王尧发现,这种“语言的暴力”进一步衍生为“思想的暴力”,在不断的被批斗与自我检讨中,知识分子实现了对自我的“改造”。王尧对“复制历史”的批判,也是对自己的批判,是对以“我”为代表的这一类“知识分子”的批判,体现出批评家的敏锐意识和承担精神。
王尧注重批评的现场感。在做“小说家讲坛”时,王尧发现,和作家的对谈,可以建立起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学现场”,深刻地介入当代文学的生产。“置身在对话的现场,那种交流、碰撞,那种有备而来或即时性的追问,那种更多的是智慧而非机智的回答,总让人处于兴奋的状态”。这种来自现场的鲜活的“体验”让王尧开始审视和思考文学口述史的方法和意义。在《文学口述史的理论、方法与实践初探》一文中,王尧将口述史的实践价值放在当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认为口述史的意义“不止于突出亲历性、原生态和保存史料,而是以一种新的方法扩展、延伸历史的定义和界限,并创新文学史写作”。于是,为了推动当代学科的发展,王尧以“先锋”与“寻根”等文学话语的缠绕为线索,进行了当代文学口述史的实践工作,他对李陀、蔡翔、韩少功、莫言、程永新、余华的文学口述记录,为我们还原了一个活生生的、充满着各种偶然性的文学时空,丰富了当代文学史的表达。
王尧的一些“宏观”文章如《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生成、发展与转型》,用大量篇幅来考察“文学批评”在“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的流变史,并以1979年为界,将当代文学批评的变化描述为从“政治范式”到“审美范式”的转变。王尧之所以考察当代文学批评范式的转型,是因为他清晰地认识到,“当代文学批评能否最终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取决于文学批评能否形成中国化的批评理论和如何确立关怀现实的方式”。这种理论史的视野和宏阔的批评观在《重返当代文学话语实践的场所》一文中也有表达,他认为“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一直存在着互相“改写”的问题,这说明“现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在很长时期内是处于非学术状态的,并没有建立独立完整的知识体系和理论准备”。在分析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中的“压缩”与“简化”现象时,王尧提出要在文学史、哲学的层面上纠正“非历史的观点”,在中断的缝隙中发现“历史的联系”。由此,王尧提出了当代文学史的“关联性”研究方法。2000年发表的《矛盾重重的“过渡状态”——关于新时期文学“源头”考察之一》中,王尧就已经开始关注“文革文学”是如何过渡到“新时期文学”的。为了更好地分析这一学术难题,他对概念进行了厘清:“知识分子作家与主流话语的生产、作家的思想矛盾及其转换、体制外写作与私人话语空间、民间社会的分层等一些关键问题,构成了‘文革文学’到‘新时期文学’的‘过渡状态’。”王尧重点考察了这个过渡时期的知识分子作家们是如何面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空间,如何进行思想的突围与再生。他着重考察了郭小川、蒋子龙、食指等作家的创作。在《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过渡状态”》一文中,王尧认为“过渡状态”是文学史的“关节点”,“中国当代文学史是由若干段‘过渡状态’连接而成的历史,在政治与文学的关联中,政治运动累积的力量以及重大政治事件的发生,都造成了文学史的‘中断’和‘转折’,这中间留下了我称之为‘过渡状态’的阶段和特征”。过渡状态的意义经常被过滤掉,于是,王尧主张“关联性”研究,发现被遮蔽的历史和事实。
在王尧的批评实践中,“知识分子”一直处于重要的位置。“知识分子”不仅是王尧学术关注与“批评”的对象,也是促使其进行研究的内在动力。王尧坦言,之所以将20世纪的中国散文纳入研究范畴,是“以作家的心态(文化与审美的)、人格、话语方式等为对象剖析中国知识分子在重铸民族文化精神时的心路历程”。在王尧的“文革文学”研究中,“知识分子的文化境遇、思想命运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则是思考的中心所在”。通过研究,王尧厘清了知识分子与“文革文学”关系:“‘文革文学’是知识分子思想命运的一次叙事。能否公开发表作品或发表什么样的作品,其实只是问题的表象,知识分子在主流话语形成过程中的作用、作家的思想矛盾及其转换、体制外写作与个人话语等一些关键问题,形成了‘文革文学’的‘深层结构’,也决定了‘文革文学’的分层格局。”
王尧对20世纪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批判,尤其是对“文革”期间知识分子的“批判”,提出了一个深刻的文化命题:属下能说话吗?在斯皮瓦克看来,“属下”是指底层,那些“文盲的农民、部落人、城市亚无产阶级等最底层的男男女女们”,他们在殖民生产的语境中,没有历史,也不能说话。王尧则认为,作为“知识分子”的“属下”,是可以说话的,但前提是,必须接受“再教育”。由此,在“文革”中,知识分子的身份由“救亡与启蒙”的冲突转换成了“再教育”与“全面专政”的统一。“知识分子的重新写作,并不是由他们的‘知识分子性’所决定的,而是他们在‘同工农兵结合,为工农兵服务’中被赋予了‘阶级性’”。于是,王尧进一步提出“文革”期间的“非知识分子写作”:知识分子参与到主流话语写作的行为中来,但没有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立场,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体在写作中是缺席的。王尧始终认为,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研究是时代所赋予的责任,批评家应该守住自己的底线,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
赛义德认为,批评家富于创造性,能够发现和揭示本来隐匿在虔诚、疏忽或常规之下的事物,也能表达出那些由文本的文本性所支配、取代或压制的声音。“批评不能断定它的区域仅仅限于文本,甚至不是重要的文学文本,它应同其他话语一道将自己视作是居住在一个极富竞争性的文化空间内——在这个空间内,在知识的持续和传播中值得一提的是能指——这个文化空间是一种事件,它留下了人类主体持续不断的踪迹”。作为批评家的王尧,不断拓展着自己的研究空间,他是批评界不可忽视的重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