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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王尧的朋友是一种幸运

2019-11-12阎连科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情谊文学

阎连科

“王尧”——这个名字毫无原则,倘是星斗逆转,可以让他闭思十年,撞墙而悔。十五六年前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首念是他的父母实在狂妄糊涂,给儿子起下如此的招刺之名,无疑望子成龙到了白日做梦,夜望日光;据此也就暗自思忖并推想,那个叫王尧又未改名更姓的人,也必然是个张狂傲慢到不可深交的人。于是,也就早早对他有了警惕心,就像夏天刚到,已惊心了冬日的寒冷般。如此到了2003年,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相见相识后,才感觉他非尧非舜,也是一寻常百姓,质朴、温润,并敦厚,且偶尔还有些女性的羞涩。后来追问到他的名字时,他说他原来的名字是叫“王厚平”,这反而让我更加惊着怔一下,倒觉得有些名副其实了。于是也便想,你既无王心尧念,又何苦以王尧而称之,如我父母样,把连长、科长作为儿女成长奋斗的实在和目标,叫个王连科或者王科连,也许大家早就相识为友了。真是的,人生不遇,原是天意捉弄。好在着,终是相遇、相识并且相知了。日日月月的,月月年年的,彼此来往与去回,深递着一种踏实和情谊,也便渐次醒悟到,他是上天送来的有事可以托付的那个人。心里这样想,却又见面多是说些文学和社会上的事。因为说的是文学和社会的事,反而会时常莫名地定断,设定有一天自己不知何故蹲了监,他会是千里迢迢去看自己的少数之一友。有了这个伦理之判断,也就大事小事,会不假思索地都托付他。在我感受的王尧与友人的情谊里,王尧就是那种一辈子都力为善好的人,力戒不齿的人。这一点,我想与王尧相熟的同行们,会与我感同身受。在文学这一族,诚实地说,论成就我们不知谁为天下第一,但就王尧对文学族群的伦理与亲情,于我、于诸多作家和评论家,我想大家都不得不说他对人的好。——这个好,不是言简意赅的对人热情,而是从文学的同根同理、同行同道说,他确属传统、守旧之一脉,视从事文学这族人,为同一家庭的血脉之缘亲,而自己也就有那必尽的血缘之责任。就在威海彼此相见相识后,王尧在南方的一家报纸上写了篇《为信仰而写作》提到我。我不在意那文章对我的评价之高低,但他提到写作是种“信仰”时,让我看到了信徒和牧师在路上的相遇和拥抱。正是因为这一点——仅仅这一点,我就以无助常人之直觉,感觉谁认识了王尧,谁就是无助中的一种不幸之幸运;以同仁同志说,成为王尧的朋友,更是一种幸运中的幸运了。

后来再见相说文学与信仰时,王尧说了一句很奇妙的话。

他说:“天冷了,有谁的衣服不薄呢。”

论乡音之重,贾平凹和王尧可身走前列。我常常为我的满口方言而自卑,但见了老贾和王尧,便会生出些窃喜和得意。据说王尧的研究生去访问贾平凹,老贾说你听不懂我的话,你们王老师听得懂——这真是槐树在盛赞弯柳的身材好。不是说五十步在笑百步,毕竟五十步还是看见自己没有百步远。因此,和王尧、老贾在一起参加文学活动时,我的口音就有优势了。一次和王尧同台“说演”时,我说上帝是公平的,王尧学问好,但上帝给了他并不好的普通话。可是呢,好像是十一二年前,在上海参加一个“春申”文学奖,老中青,上中下,齐聚一堂,繁华盛开。颁奖活动好像请了一个专业主持人,而这位著名专业主持人的搭档竟然是王尧。实在不可思议,想组办方也是无奈之举吧。然而呢,就在这场数百人的发奖大会上,王尧大方落落,口才甚好,一个多小时的节目,字无阻塞,音纯明晰,睿智并幽默,风趣而不失真诚,乡音出口是才情,深入道来是浅出,说趣事时口若悬河而又不激烈逼人,言正经时轻松自然,又有庄重和严肃。整个一场文学的舞台活动,竟因为王尧的主持而熠熠生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和这位主持人,也只是在活动开始前,过目了一下次序和议程,之后就搭档得天衣无缝。似乎就是在这儿,王尧的主持一举成名了,之后但凡有他参加的文学活动,他就成了当然的主持人。这真可谓当草鸡变为凤凰时,鸡毛的美丽原来是胜过凤凰的,如今日发现粗粮的营养大于细粮样。熟悉的朋友告诉我,王尧主持文学活动的才华是从设立“小说家讲坛”开始的。这个讲坛曾经在文学界产生过重大影响,而王尧作为讲坛主持人说了很多极见灼见的话,并且之后又和莫言、韩少功、李锐等,滔滔言论,话语不停,出版了一套极有价值的“新人文”对话丛书。

也是从这儿,我对王尧的刮目常常让我眼睛痛。以前多是拿他的单篇文章看,从此一本一本要看他的专著,《中国当代散文史》《“文革”对“五四”及“现代文艺”的叙述与阐释》《彼此的历史》《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等。王尧术业有专攻,主要研究领域是思想文化和当代文学史。在文学批评方面,他和莫言等作家的对话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面对作家和作品,他更习惯于在时间之后、以文学史为参照去讨论作家和作品。这一点,在他那篇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论文《重读汪曾祺兼论当代文学相关问题》中显得尤为突出。以我之见,王尧的研究思考独具,积淀深厚,对当代中国文学丈可行远,寸可入心,且充满着对文学和生命的忧虑、欣喜和不安。实在说,在他的论著中,引经据典时,不翻书抄读,拉旗壮势,写来有韵,语中见诗,句句行行都让人觉得踏实和妥稳,话在纸上,意在文中,有独到中的闲笔,又有碎语中的精见。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所说的要恢复中国文章传统的一种努力。这么多年,在恢复的努力中,王尧从未间断地在写着散文和随笔。多年前,他让人始终沉浸在他在《南方周末》“纸上的知识分子”的专栏里;近几年,他又陆续在《收获》和《钟山》上写文学史中的史人、史事之专栏。在读到他《收获》专栏第一篇文稿时,我给王尧微信说,你在做一件你的同行没有做的事,希望能把这次写作看成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在那些文章中,王尧爬梳史料,用心和上一代知识分子对话,让人感慨多少年以后,后辈是否还会像王尧这样清理我们的历史,又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一代人写作的间隙和弯曲。

因了这,也还因为许多别的事,也就觉得无论我,或是他人或同仁,结识王尧确确真真是我们共有的一种幸运了。而作为同行,觉得文坛有一批王尧这样对文学真诚挚意,只以论文为人生、不以情谊论短长的批评家,也确实是当代文学在娱乐、市场和权力等几种力量裹挟中的坚守和幸运。在国外的一次会议上,有与会者当着我去问王尧,你认为阎连科哪部小说缺陷比较多?王尧回答说:与作家熟悉,可以知人论世,但讨论作家作品是需要有距离的。那次发言,他直言不讳地说了对我几部小说的不解和看法,让人看到了他在论说中和我的距离与直言。之后看他在讨论莫言、汪曾祺、陆文夫的文章中,也毫不忌讳地谈到了这些作家的局限性。也正是这些他为人的“热”和为文的“冷”,让人看到原则和情谊的分寸感。去年秋天,我们在武汉华中科大一起去“秋讲”,王尧在会上坦坦荡荡地说,我们需要回到常识,因为许多事情都在反常识。他对“常识”的理解,多少也是他对真实、正直和真理的理解吧,因此我就想,文学倘若不是还有那么一批批评家的坚守和主导,我们说文学比起其他的行当来,如影视和书画界,它的那片“圣土”的意味,就真的不免有些垃圾场上的鲜花之美了。

少年是漫长的,青年是焦躁的,中年是一闪而失的。

当一个人因为写作开始被人突然称为“老作家”时,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远比几篇批判文章来得快和狠。然到了这时候,你也就可能洞明万物了,对世事冷热也没有那么在意了。然而有一点,无论是缘于年龄,还是缘于经历与现实,对“世界观”的敏感在我却是到了极端偏执的程度里。这时候,我就深味了“同志”两个字。我知道,谈论这些是有些“作”,就如大家正吃菜时,你给大家上了一盘沙粒般。然在我,确是真的异常渴求和“世界观”相近的人混在一起。因为这让人放松和自在,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担心你胡扯了什么而招致不测之结果。社会情势发展到这一步,也真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悲喜剧。在这样的情形中,当然有着无数温和、中立、求妥的读书人,是他们的温和与求妥,才使得现实的情势像大餐中还配有一盘素菜样,显出了健康的饮食和疗养法。可是这在我,就不仅是喜欢那一桌菜中的炒青菜,我还深爱那带有苦味、怪味的药物菜,比如苦瓜、荆芥之类的。三年前,和丁帆、陈晓明等几位老师去哈佛,在王德威组织的一个讨论会上,王尧没有说笑话,没有逗趣闻,上来就谈到当代人的精神分割和撕裂,并清晰明了地判断说,这种分割与撕裂,最清晰的表现是对“文革”的赞成、反对和无知。在那儿,他还用了革命导师恩格斯的一段话来说明和证明。那次发言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观点明了,理据充分,发言后让人的内心有了深深的一震。在这儿说起这件事,我无意说王尧的“三观”怎么样,而是说,人可以不谈论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但人不能不做一个明白人。知识分子和作家,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糊涂情有可原,而装糊涂就有些可恨和让人不齿了。关于糊涂、装糊涂和要做个明白人,在这儿被我单挑出来说,是我的狭隘和固执,也是我对王尧和许多人的敬。这也就让我想到王尧以一己之力主编的《文革文学大系》,工程浩瀚,思虑远重,我注意到了王尧的不偏颇、不极端,他始终在学术层面上做他的研究和资料的整理与爬梳,这是一位学者的严谨和态度、立场和品格。往大处说是世界观和价值观,往小处说是性格、人格和处事做人之品性。倘若没有这一点,王尧和许多人的相处就是另一番景象和热闹,甚至是热闹和更热闹。但有了这一点,就有了处人处事的准则和规范。即便他和许多人一样,在许多时候不得不柔润和闪躲,但那种柔润和闪躲,也是在做人准则之下的无奈之举吧,始终不失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坚守,始终能让人看到读书人的憧憬和可能。正是这一点,——人格也好,性格也罢,说良知更妥,在王尧身上时时地散发与确立,也才固塑了他的学术品位,成全了他与许多人的情感与友谊,成了“成为王尧的朋友是一种幸运”最基本、宽厚的人格之土壤。

说了从生活到学问、再到人格或良知的事,忽然觉得这篇关于印象的记述似乎写偏了,写大了,写下去王尧就成为一个伟人了。在当下,做一个有人格的人是多么不真实。而王尧,给我们的印象又总是敦厚、热情和面面俱到那一类,仿佛他的人生总是风调雨顺,永带笑意样,总是没有忧伤和烦恼样。可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人没有忧伤又怎么能理解这个世界并爱别人呢?对我和文学言,没有忧伤的人是可怕的人;而深有忧虑并只为自己忧虑的人,是更为难缠、可怕的人。为自己忧伤和忧虑,也为友人、他人和世事忧伤、忧虑,才是可亲近的人。王尧正是这后一类人中在笑容背后深有忧伤和忧虑的人。为自己忧伤和忧虑,也为他人忧伤和忧虑。为自己是一种本能之真实,而能为他人、他事忧伤和忧虑,则为德性和对人的基本爱意了。有一次,和王尧在苏州的金鸡湖边观景和散步,他滔滔不绝地讲改革开放的好,也说到与乡村的天壤之差别。望着那浩瀚碧澈的水,我突然有些惊讶地自语道:这么多的水,我母亲来了不知会怎样惊讶感叹呢。本是一句闲言或梦呓,后来王尧两次叮嘱我,要我带母亲到南方走走和看看,虽然仅仅是交代与叮嘱,但他说话时,脸上却再也没有了他惯有的闲情和笑意,显出了一种对人生的悠长感慨来。那样的表情和感慨,我没有能力写出来,但却永远记住了那表情之下、人世之间超越了友人情感的爱,大约那就是对人和对人的命运的感叹和忧伤吧。

都知道,谈到文坛谁和谁的好,谁都在说王尧与林建法的情谊与交往,彼此共同为当代文学做了那么多的事。回忆起来,似乎今天很少有王尧与林建法那样的搭档了,很少有人为了他人的嫁衣而无尽地挥霍自己的热情了。这缘于时代与岁月,也更缘于一个人对文学爱的程度与深度。林建法对文学的爱,带着深情的固执,怕在文坛中再也难有这样纯粹乃至因此偏激而更让人敬重的人。王尧缘于文学与林建法的那种情谊和人格,在林建法身体有恙后,所表现的对他的忧虑心,怕是很少有人能够体味和知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王尧和我的话题都是林建法,彼此反反复复讨论让林建法怎样去看病,怎样联系医院和医生。从那时候到现在,此事让我对他的敬重超越了朋友、情谊和文学,而最终回到他对生命的理解上。甚至在某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从文学谈到生命时,你会感受到原来那个在满世界都含带笑容的王尧不在了,而你看到的是一个更深层、更陌生、也更真实的王尧了。到了这时候,在寂寞、荒寒的日子里,你也才再一次体会并且觉得成为王尧的朋友是多么幸运的事。因为他不仅是你生活、文学与立场上的挚友与同道,也更可以是一个生命向另外一个生命的托付和依靠。

我知道王尧有许多写作计划,也知道他旁骛太多。年前他说他要闭关读书和写作,可是真的能闭关读书和写作吗?今天的世界这么的热闹和杂乱,而闭关读书和写作,是多么寂寞、孤寒和奢侈的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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