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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满旧时窗

2019-11-12蔡世国

连云港文学 2019年1期

蔡世国

谁不对窗情有独钟呢?钱钟书先生说窗比门高级,说来说去不外乎一个意思:门里门外都是琐碎的生活,不管你喜不喜欢,都要去面对。而窗外则是风景,而且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欣赏与否。

记忆里有这样四扇窗,背景近乎黑白,经由岁月的雕琢,葳蕤生光,往往不经意地,就在脑海打开。

上小学以前,我很多的时光是在姥娘家度过的。一开始跟姥娘一个房间睡,后来一间狭小的西屋成了我的个人世界。一扇高而小的窗户,土灰色的木头窗棂分割出几道透明,冬天则用纸糊出几道半透明,所谓窗台,不过是一块打磨过的青石板。

每天晚上姥姥哄我睡着后(其实很多时候我在假寐),听她轻轻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然后厚重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关上。睁开眼,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那窗户透进一点微光。我一方面感激这微光给自己壮胆,一方面又担心有什么鬼怪从窗户进来。就在这矛盾的情绪里,慢慢进入梦乡。姥娘每每问起我一个人睡害怕不,我都说不害怕。天还不亮,迷迷糊糊里,我听见大舅担水回来,钩担(我们这里一种担水的工具,类似扁担)吱吱呀呀,水桶的把手碰到水桶壁哐啷、哐啷,然后一桶水哗的一声倒进水缸,哐啷放下,另一桶又哗的一声。接着就是姥娘提着水壶去水缸旁舀水,声音窸窸窣窣,时断时续。我能想象得到她踮着小脚走路的样子。直到今天,定格在脑海里的都是她九十高龄以后,还颤颤巍巍去水缸旁舀水的模样。这些在当时,也许仅仅是一个孩子动物性的警觉吧,留在记忆里却成为一种的恩赐,我借此跟逝者交流,他们的形象永远鲜活。

不知哪天起,窗台上突然有一个五分硬币,五分硬币在当时极具诱惑力。是姥娘遗忘在这里的?我心神不安地等了一上午,终于在下午没能忍住,去小卖部把它变成了腹中的糖果。我忐忑等待她的责问,暗中观察她的脸色,结果却风平浪静。只是过了几天,窗台上又有了硬币,我又如法炮制。就这样,三、五次之后,我慢慢意识到问题可能不对,终于停了手,姥娘自始至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至今搞不太清姥娘的真正用意,作为奖励,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我;作为一种教育手段,她应该及时制止我并语重心长或者严厉地教育我,可她并没有。她后来活到104岁,无疾而终,在我心里,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她的用意随着她的去世成为一个谜,连同那扇窗。

整个学生时代,老家的东屋是我跟哥哥的寝室。哥哥在墙上贴满了他喜欢的明星照,窗台则成了我的天下。窗台用水泥细细地抹过,灰而平整。窗户不大,木头镶玻璃制成,两扇窗对称,每扇窗有三块玻璃,透光度已经相当好。玻璃真是好东西,想来古人对窗无论多么偏爱,但即使贵到九五之尊,也无福享受这现代发明。

我三年级时狂热地喜欢上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连环画。记得全套三国是四十八集,水浒是三十集,我好像都差一本就能凑齐。窗台成了我的书橱,分门别类排了好几摞,小伙伴们每次来都啧啧称赞。看他们羡慕的眼神,我心里那份得意,就像收藏家向人炫耀自己收藏的宝贝。我在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上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凡是有人想借,我虽然一概应允,但千叮咛万嘱咐,大方又小气。

初中以后,开始看小说,一开始还是《水浒传》跟《三国演义》,我今天这性格,多半是那时候看书种下的烙印。慢慢地金庸、梁羽生、琼瑶……小说贵,已经买不起,多数是借来看。有时碰到大方的,会把一些旧小说送给我,高中时就只能看快餐性质的,比如读者、青年文摘。于是窗台上的书时高时低,换代很快。

平时在家要帮父母干农活,所以最难得是雨天。特别是暑假,连阴雨一来,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连床上的凉席都黏糊糊的,但可以整天整天的不用干活。只穿一条短裤,几乎赤条地躺在床上,从窗台上找到那本还没看完的小说,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湿漉漉的光,慢慢陷进故事里去。小小的玻璃窗,可以让我直到很晚都不用开灯,要知道,电费也是家里一项不小的开支。李清照说“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我那时是不懂风雨之声的,但总觉得第二句改成“窗前风景雨来佳”更准确。每次回想到这些,我都知道,即使年少时我从没有表达,但心里对这小小的窗户充满着感激,由衷地喜欢。

老家堂屋的窗户也不大,两扇窗之外,在底部多了一横排固定的玻璃,这就显得比东屋的要高级。除了采光以外,这是母亲的妆台,也是她的针线笸箩。说是妆台,其实就立了一面二十平方厘米左右的长方形镜子,还有几个夹头发的卡子、簪子,最廉价的雪花膏,都放在一个木制的红色盒子里。

母亲是精致、要强的。尽管生活给了她太多的苦与累,但她依然热爱生活,这体现在她对子女的爱,对家庭的操劳上。年轻时的母亲一定也是楚楚动人,也有“对镜贴花黄”的精心,有过“待晓堂前拜舅姑”的忐忑。可惜,这些我都只能凭想象。母亲没留下一张年轻时的照片,这成为我心里永远的痛。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特别喜欢拍照的原因。记忆里,窗台前的母亲一头灰白的短发,在镜子前麻利地梳理头发,匆匆地整理衣领,让自己看上去利落而精神。

地里不忙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窗前做针线活,母亲绣花在附近几个村庄都是知名的。那双被农具磨得粗糙,被寒风吹得龟裂的双手,干起针线活来是那么的灵巧。夜里我们都睡了,母亲在灯光下继续缝缝补补,等着外出行医的父亲。我想父亲沿着漆黑的夜路归来,看到窗户透出的橘红灯光,内心一定柔情似水,爱意顿生。

母亲走了三年了,不知道父亲深夜行医归来,看到黑乎乎冰凉的窗子,会不会也有“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痛。

工作后在一个偏僻的山区中学教书。学校里分给教职工暂住的楼房虽然不大,但对刚毕业就能住到楼房的我们来说,已经相当满意。窗台虽然窄而小,放不了什么东西,但窗户却是铝合金镶了宽大的玻璃,十分通透。我家住二楼,加上楼房又在半山腰,透过窗户,远山近水,车辆行人,世界尽收眼底。很多时候,站在窗前,看云卷云舒,观人来人往,努力想做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却总是心猿意马。卞之琳在诗中说: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能写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做不到这个境界吧,还是年轻啊。

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一台小小的煤炉根本抵御不了夜里的低温。早上起来,玻璃上开满了厚厚的窗花,儿子兴奋地喊着我跟妻子参观。他站在椅子上,用嘴哈出一个个圆形的窟窿,用胖嘟嘟的小手在玻璃上写刚学会的几个汉字,然后得意地向我们炫耀,我们的心也融化了。

班主任工作是辛苦的,晚上经常要值班到十一点左右,每天值完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整个家属楼进入了睡梦状态,远远看到自家窗户里的灯还亮着,那灯光不强,但很坚定的撑开黑夜,知道那是妻子在等我,心里一下暖了。所有劳累顿无,烦扰皆忘,不去想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守着她,就这样安静到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粗茶淡饭都是盛庭华宴,鸡毛蒜皮里都有鸟语花香。

结束语

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窗户也与时俱进。只是,如果没有生活气息的熏染,没有爱的参与,再美观大气的窗也只能用来看看外界的风景,一块大玻璃罢了。就好比很多流行歌曲,永远成不了经典。

有生活,窗才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