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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叙事与“贱民”视角:现代中国“精神之塔”的建构与危机
——重读刘震云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

2019-11-12万士端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万士端

卡尔维诺说,经典就是那种初读起来像是重读,而每次重读又像是初读的作品。以此为标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庶几近之。阅读《一句顶一万句》,不仅要明白它写了什么,更要了解它没写什么。这部小说时代背景模糊,大致可判断出上部“出延津记”的叙事时间是民国,下部“回延津记”的叙事时间是当下,但近代以来中国历史上发生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它几乎都没有写到,亦甚少涉及影响时代发展的大人物和知识分子,内中多是从事打铁、卖豆腐、剃头、杀猪、赶大车这类卑微职业的“贱民”形象。杨百顺、牛爱国正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一句顶一万句》通过两位主人公离开“伤心地”这一核心情节,以隐喻叙事呈现了现代中国“精神之塔”的建构与危机。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一大贡献就在于:它揭示了近代以来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艰难转型中建构现代中国“精神之塔”的“贱民”视角及其悲剧性。

一、“离开”的隐喻:转型的艰难

杨百顺第一次“离开”的地方是他出生并长大的杨家庄,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可见他对此地毫无留恋的决绝之情。事情始于父亲老杨在赶大车的老马的怂恿下设计抓阄,让弟弟杨百利到县城去上“延津新学”。之后杨百顺获知内情,与父亲老杨决裂离家。他开始学的手艺是杀猪,师父管吃不管住,每晚还要跑回杨家庄睡觉,受老杨奚落。在和师父老曾闹翻之后,杨百顺没有去处,只好先回到杨家庄。哥哥的婚礼上,杨百顺不仅连酒桌都不能上,还被父亲分配去给茅房垫土。晚上,18 岁的杨百顺怀着仇恨之心,彻底离开杨家庄,踏上了辗转各地艰难的谋生之路。在离开杨家庄时,多年来生存艰难的苦难体验和对父亲的强烈不满情绪混杂在一起,杨百顺心里有“满腔的仇恨在”:在他心中头一个杀的是父亲老杨,接着杀的是弟弟杨百利,然后才是赶大车的老马。杨百顺的这一次“离开伤心地”,其实是在与自己的家庭彻底告别,也是在与曾维系他生存的人伦关系和人间秩序告别。

真正让杨百顺痛彻心扉的那次“离开”发生在上部的结尾处,此时他已改名为吴摩西,“不但对郑州伤了心,凡是过去待过的地方,去过的地方,如生他的杨家庄,待过的延津县城,去过的新乡、开封、汲县、洛阳、安阳,一并都伤了心;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彻底离开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在此次离开伤心地之前,吴摩西一路从做豆腐起,到杀猪、染布、破竹子、沿街挑水,偶然得到机遇去县政府种菜,改姓“嫁”给开馒头铺的寡妇吴香香,直到撞破吴香香和老高的奸情,迫于压力寻人的路上又弄丢了这世上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养女巧玲。世事的坎坷艰辛、命运的高深莫测、人心的刻薄狠毒,所有这一切都让吴摩西彻底伤了心,遂决意离开这伤心之地。

《一句顶一万句》下部,写70年后吴摩西养女巧玲(后改名为曹青娥)的儿子牛爱国人到中年的情感困境,其中他35岁上决意离开家乡山西沁源的情节让人印象深刻。对牛爱国来说,生活中的最大苦恼是他和老婆庞丽娜的关系。牛爱国和庞丽娜的感情不好,但他对是否离婚却有些犹豫。不久庞丽娜出事了,她和小蒋在外开房被小蒋老婆当场抓到。牛爱国内心苦闷,酒后和朋友冯文修倾诉,说出一番想杀小蒋的儿子和庞丽娜的醉话。不料,随后却因10斤猪肉的误会和冯文修的关系搞僵,醉话被传出,那一刻牛爱国真有了杀人之心。烦闷之中,出了车祸,“牛爱国没有包扎自己的头,满脸胡茬儿,看着山脚下万家灯火的沁源县城,突然感觉自己要离开这里,不然他真要杀人”。妻子的背叛,朋友的流言,一下子就抽走了牛爱国的全部感情和精神支柱,他快撑不下去了,他要通过离开来排遣自己心中的愁闷,但其实这种意义上的离开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还只是一种逃避,更是一种不敢面对生活真相与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懦弱。

牛爱国的第二次“离开”同样与老婆庞丽娜有关,这一次她和她的姐夫老尚跑了,来找牛爱国要人的竟是她的姐姐。上部的主人公吴摩西亦如此,当老婆吴香香和人跑了的时候,众人皆来找他要人。这一次牛爱国的老婆跑了,在众人的要求之下,牛爱国也不得不和当年的吴摩西一样踏上了“假找”之路。兜兜转转中牛爱国来到母亲的出生地延津,之后又去了咸阳寻找母亲的继父吴摩西的踪迹,至此下部终于在接近结尾处和上部通过这种方式联结到一起。

《一句顶一万句》上、下部分别写了一个普通中国男人的离开和寻找的故事,值得关注的是其中的时间跨度——从清末民初一直到当下,正好是一个由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逐渐转化、过渡的时期;同时值得关注的还有作家对两位主人公的年龄设置,上部主体内容聚焦杨百顺从15岁到20岁发生的故事,这是一个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故事;下部写牛爱国,叙事的时间基点一上来就点明是35岁,虽然行文之中也会回溯他之前的经历,但总体的人物年龄设定是中年,主要写牛爱国的中年危机(重点是其情感困境)。从青年时期的生存困境到中年时期的情感困境的映衬交织,《一句顶一万句》勾勒了从民国至当下“贱民”的一幅幅精神生活画卷。在小说中,祖孙两代男人命运的坎坷与轮回、生命的求索与新变,正是由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艰难转型中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缩影与心灵镜像。刘震云在这部小说中似乎刻意回避了宏大叙事,尽管这一叙事传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叙事传统中根深蒂固、源远流长。与此同时,刘震云在小说中还有意无意地在淡化时代背景,但欲盖弥彰,他的叙事雄心亦在此,我们只有将这一被作家蓄意遮蔽了的晦暗不明的时代背景敞开,并将其置于进一步思考和探索的烛照下,亦即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之下,所有的问题和人物形象才能获得被充分认知和进一步探讨的可能性。刘震云的独到之处就在于能把杨、牛无比琐碎的生活细节与内心的困惑挣扎写得如《庄子》里的寓言故事一样,具象于外,蕴思于内。《一句顶一万句》是现实主义的文本,但这种现实主义不同于《平凡的世界》等带有理想色彩的现实主义,亦不同于刘震云早期作品中新写实的现实主义,这里姑且可以称之为“隐喻的现实主义”。这种隐喻的现实主义一方面极写实,另一方面这些看似写实的情节却具有强烈的隐喻气质,使得它所呈现的现实主义具有了某种锐利深刻的寓言风格和思想底蕴。杨百顺和牛爱国相隔70年的“离开”和“寻找”,他们或为生存或为情感都在辗转漂泊,这似乎隐喻了他们所代表的普通中国人在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道路上远未成功,至今仍在苦苦地寻找和探寻之中。

建构现代中国的“精神之塔”一向被视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专职,但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我们意外地发现杨百顺、牛爱国这些常常被视作“贱民”的普通人也正在以自己的方式为之挣扎、寻找着。不过鉴于经济地位的窘迫,加之思想资源的匮乏,都使得“贱民”的这种寻找注定是悲剧性的,但他们的努力同样弥足珍贵,值得我们关注和尊重。

二、人伦的“解体”:建构的危机

在对杨百顺、牛爱国“离开”的原因溯源时,我们首先要特别关注小说中人伦“解体”的影响及其在当代的新变。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言,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伦理本位的社会,中国人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以伦理组织社会。“人一生下来,便有与他相关系之人(父母、兄弟等),人生且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如此则知,人生实存于各种关系之上。此种种关系,即是种种伦理。伦者,伦偶;正指人们彼此之相与。相与之间,关系遂生。家人父子,是其天然基本关系;故伦理首重家庭。”在传统中国社会里,这种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妇随等核心要素组成的典范的人伦关系,成了维系整个社会运转的重要基石,也是个体的情感和精神得以安稳的重要支柱。但这些关系在中国近代以来几近崩塌而解体,这种人伦的“解体”不仅对整个社会政治构成重大挑战,也造成了中国近代以来个体精神世界建构的重大危机。

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要考察的第一组人伦关系。上部中,13岁的杨百顺由于去看“喊丧”弄丢了家中的一只羊,父亲老杨心里想的只是要树立在家中的权威,用皮带抽打尚在打摆子发烧的儿子,边打边瞪着眼珠看着众人:“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打完还逼其野外找羊,深夜未归也全然不顾。离开杨家庄之后,杨百顺在心里甚至设想了杀死父亲老杨的过程和细节:“在家里磨豆腐,天天碰到老杨,先杀为净。平日与老杨没话,杀之前也没话,老杨正在家里枣树下转圈,被他一杠子闷死了。”如此恶劣的父子关系,是杨百顺下决心彻底离开的主因。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体系中核心的父子人伦和家庭伦理秩序正在丧失,个人在其中已得不到保护和支持,这是近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所面临的一个重大危机。

有意思的是,在上部中,杨百顺的母亲是缺席的,也就是说在杨百顺的成长过程中母亲的影响是空白的。而在下部中,牛爱国的父亲牛书道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的影响也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反倒是在牛爱国和母亲曹青娥的关系上着墨甚多。小时候,母亲并不怎么喜爱牛爱国,不过在他35岁之后,母子之间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此时的母亲能理解儿子的难处,当牛爱国因老婆庞丽娜的事情对沁源伤透了心而离开,之前去看她时,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并没有挑破。这里的母子关系同上部杨百顺的父子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杨氏父子的关系始于紧张,进而仇视,终至断绝;牛爱国却在获知母亲重病后的第一时间赶回到她身边,尽力去体会、满足母亲最后的愿望。

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要考察的第二组人伦关系。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上部杨百顺兄弟三人之间的关系很冷淡,当其中一个被父亲老杨打骂时,另两个则幸灾乐祸。有时候,这种兄弟关系还会发展成为竞争关系,比如为了得到上新学的机会而争着讨好父亲老杨。除此之外,我们在上部的叙事中还发现他们兄弟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互动。下部中,牛爱国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八岁打小就护着他,长大后遇到什么难心事,他们还能互相商量,彼此关心着对方。但兄弟之间的关系则是冷漠的,最起码不算亲近,我们在下部的叙事中亦少见他们之间的互动,不过比起上部杨百顺兄弟,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应该稍好一点,至少在母亲病重之际他们聚在了一起,共同料理了母亲的后事。

夫妻关系是我们重点考察的第三组人伦关系。杨百顺(此时改名为吴摩西)与吴香香的婚事,两人各有自己的利益权衡,杨百顺寄希望于成亲能带给他安稳的生活,因此即使对方是个寡妇带着孩子还要求他改姓入赘,他最后还是决定“嫁”了;而吴香香之所以要招赘杨百顺,也完全是因为他在县政府种菜的政府身份让她动了心,以为从此找到了一个靠山。被逐出县政府后,在被吴香香打了一巴掌后离家暂住货栈之夜,吴摩西对这段婚姻生活的心理活动颇值得玩味:“吴摩西以为一天一夜过去,吴香香回过神儿会后悔,或会消气,过来找他,或接着再吵。但吴香香没有露面。这时吴摩西心里又有些发虚,担心吴香香真生了气,也要跟他一刀两断;自己在馒头铺的生活,真要到此为止,从此又得重操旧业,沿街给人挑水,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又后悔当初挨了一巴掌,不该赌气离开馒头铺,就是跟吴香香打起来,跟吴香香的线头也不会断;现在自己把线头给揪断了,自己怎么续上去呢?”在此处的心理描写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这段婚姻里,迫于自己糟糕的经济状况,杨百顺最后连自尊都丧失了。

牛爱国和庞丽娜夫妻的感情困扰是《一句顶一万句》下部中的重要事件,很多事情都围绕它产生并展开。婚后两人之间没有话说,嫌隙遂生,但牛爱国对是否离婚却有些犹豫。极端苦闷中,牛爱国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意外结识小媳妇章楚红。和章楚红好上之后,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热烈的性爱体验,而且和她还有说不尽的知心话,此时他才真正体验到爱情,也因此理解了庞丽娜的感受。但章楚红要他带她离开时,牛爱国却顾虑重重,匆匆逃离。

《一句顶一万句》围绕着杨百顺、牛爱国的三组人伦关系的描写,具有何种隐喻性的启发呢?对人伦的批判和反思,是现代中国思想的一个中心话题。人伦批判在清末就出现了,到五四前后达到高潮,然后又经过了长期的讨论和论争,随着1950年《婚姻法》的颁布形成了一个比较明确的现代形态。有意思的是,小说中民国时期的吴摩西(杨百顺)亦在遭遇传统人伦“解体”的巨大冲击,父子、兄弟、夫妻的关系正在失去规范,现代文明语境下的传统人伦正在解体,此时的故乡已成为伤心之地,紧随其后的便是人们对家国的虚无与焦虑,而这也正是杨百顺决绝离乡,远赴异地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所的原因所在。大致就在杨百顺离开故乡的这个时间节点前后,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很多人将批判的矛头直指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传统人伦观,这种批判得到了青年学生的广泛欢迎,当时在浙江大学读书的学生施存统写了《非孝》一文,引起轩然大波。他认为:“孝是一种不自然的、单方的、不平等的道德,应该拿一种自然的、双方的、平等的新道德来代替它。”在这一时期,以鲁迅小说《狂人日记》《祝福》和吴虞的《吃人与礼教》为代表的文化批判影响巨大,几乎彻底颠覆了人伦学说的统治地位,这与《一句顶一万句》中对杨百顺恶劣的父子关系、兄弟关系、夫妻关系的呈现正好形成互文关系。此时,鲁迅还有一篇名为《我们怎样做父亲》的文章深入批判传统人伦,并试图建构起现代意义上的新人伦范式。

显然,《一句顶一万句》所展示的人伦解体的现象与现代中国思想界对传统人伦的批判是遥相呼应的。不过值得关注的是,批判者并没有提出系统的思想,他们取得的成就更多来自言辞的激烈、情绪的激动、文学的渲染。无论怎样怀疑人伦的价值,大多数人伦批判者并没有成为彻底的不肖子孙,比如鲁迅对待母亲就始终是孝顺恭敬的。众所周知,在传统中国的思想中,人伦曾经是一个核心问题;而在现代中国的思想中,人伦问题被批判、打倒和遗忘了,但这并不能改变现实生活中人伦问题根深蒂固的重要性。我们在《一句顶一万句》的下部中就可以看到,与杨百顺相比,牛爱国与母亲、姐姐之间的关系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善,已经没有了上部中剑拔弩张的冷漠和敌视。对传统人伦的某种悄然回归,正在调节和改善着当代中国人的人伦关系。不过,这里还有两点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其一,当代对人伦问题的再认识是在经过了现代思想尤其是西方现代话语的洗礼之后发生的,这也注定了新的人伦关系不可能再回到“三纲五常”的老路上去,正如晚年的曹青娥和中年的牛爱国之间互相理解彼此尊重的母子关系,已经浸染了相当程度的现代意识的色彩;其二,现代中国对人伦问题的批判是以西学东渐和古今之变的名义完成的,借助对现代西方的了解,人伦批判者似乎已经成功地将它抛弃了。但也因此,如果当下中国想建构新的人伦关系也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轻易完成的,批判和抛弃得越激烈越彻底,重建的难度就越艰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部中,牛爱国与父亲、兄弟之间的关系依然淡薄,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依然恶劣。

三、“贱民”的视角:宿命的寻找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更值得关注的是小说中以“贱民”视角真实呈现的杨百顺、牛爱国的精神建构历程。审视杨百顺(吴摩西)、牛爱国的精神世界,我们发现他们都原本善良,富有良心,但这种“良心”在恶劣的生存状态下,却往往被视为懦弱的表现,甚至是阻碍生存的不利因素而遭革除。本该被视为美德的“良心”,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里却被视为不适合生存的“死心眼”,而“狠毒”却被视为自己内心“闪亮的一面”。在经历了妻子的背叛和朋友的反目之后,原本善良的牛爱国心里不断地产生想“杀人的冲动”。在全书接近结尾处,牛爱国在那张被辗转保留下来的教堂图纸的背后看到有两行字,“恶魔的私语”与“不杀人,我就放火”时,顿时心有戚戚焉。在现代中国人的意识中,良心已被“不杀人,我就放火”的怨毒之心所泯灭,这是一种何等令人震撼和发人深省的精神变迁!在传统中国的信仰体系中,良心一直是一种重要而独特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良心即是对一种“优美的灵魂”的向往和内心设计,但它看不见摸不着,它自以为具有的那种内心确定性在别人看来却是最不确定的,别人只有它作为一种义务实现了才给予承认。于是,我们看到,作为一种相互理解、相互承认的“共识”,人们若以良心为前提和“保证”来进行交流,它首先需要上帝或中国的“天”在人们沟通与和解时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预设条件和最大公约数。而在现代中国,随着小说中老汪和老詹这样的传道者的离散,不论是中国的“天”,还是西方的“上帝”,这个预设基本不存在了,人们之间的交流没有这种“最大公约数”,于是真正的沟通与和解也几乎不可能,而中国传统社会为儒家思想和人伦体系所稳定了的人间秩序在近百年来已被基本抛弃和打破,《一句顶一万句》看到并写出了近代以来在现代中国语境下,杨百顺、牛爱国这样的普通中国人的精神困境和内心孤独。小说上部中杨百顺时时困惑自己“该往何处去”,下部中牛爱国焦虑的是面对一团糟的情感生活“究竟该如何是好”。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大都书写的是知识分子的孤独。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所聚焦的这个由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化的转型期里,知识分子往往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要求来想象和批判社会,但他们的这种理想又并不是整个社会普遍的价值观念,知识分子并不能通过与社会人的具体交往方式来摆脱自己的孤独,他们只能以一种文化的方式,在知识分子之间进行交流,从而达到精神的释放。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一个重要的内容便是表现知识分子的这种孤独感,尤以鲁迅的小说为代表。与此同时,在这些小说中,普通中国人(“贱民”)的精神世界是被以落后的丑陋的国民性的面目呈现并进而受到批判的,现当代文学的写作者们对他们的一般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意识到了他们和《故乡》中的“贱民”闰土之间的隔膜,但骨子里居高临下的精英意识使得他们始终未能真正走进“贱民”的精神世界,未能真正体会他们精神世界里的喜怒哀乐以及孤独感。同是书写生活在底层的“贱民”,区别在于:闰土们在启蒙知识分子的笔下是不可能产生孤独的体验的,因为在启蒙者看来他们的精神状态是麻木的、蒙昧的,他们有痛苦而不自知,他们的精神世界尚有待启蒙者去唤醒和开拓,或者他们只是围观启蒙者受难的一群无脑的看客和全无心肝的乌合之众;在随后而来的左翼叙事和“十七年”文学中,原本属于“贱民”行列的劳苦大众此时被视为代表新思想和新生力量的进步势力,他们的形象一反之前需要被启蒙被拯救的角色安排,一跃而成为引领时代前进方向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叙事典型。我们无法想象在《创业史》中作家会去呈现梁生宝的精神困境和孤独体验,在当时的叙事范式里书写他们的孤独是非法的,也是不可能被主流叙事方式所接受的。而《一句顶一万句》所倾力书写的普通中国人的孤独完全是以“贱民”的视角呈现和展开的,在这里,之前被启蒙视角和左翼视角双重遮蔽的普通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得以真实呈现。由此出发,我们探索现代中国语境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重建问题才算是找到了一个真实可靠的基点。

对杨百顺(吴摩西)、牛爱国来说,离开伤心地,就是因为这“伤心地”上有太多的苦难和孤独让他们难以承受,所以要执意离开去寻找足以安慰或稀释自己的苦难和孤独的所在。相较于杨百顺的苦难和寻找,牛爱国的苦难和寻找更具现代性意义。民国时期杨百顺的苦难更多是肉体上的,为求得一口饭吃和落脚的地方而不停地寻找和变换生存之道。这是国人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生存苦难,几乎所有活着的努力所向不过是求得勉强地活下去罢了,活着本身成了活着的最大意义。而到了当代的牛爱国这里,基本的生存层面上的活着似乎已不成为问题,可是内心的(精神的)苦难却似乎更沉重了。牛爱国明明知道自己的老婆庞丽娜和自己说不到一块儿去,也根本不爱自己,但为了保全面子和害怕孤独却硬拖着不离婚。直至他遇到了情人章楚红,却又因犹豫和懦弱弃爱逃走了。在“离开”和“寻找”的辗转漂泊之中,他最后突然醒悟,他最应该去寻找的是生命中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句话”以及真正能和自己“说得上话”的那个人。“不,得找”——小说结尾处,明白了这一点的牛爱国,这个一向窝囊、胆怯,自己常常拿不定主意的卑微的小人物瞬间有了莫大的勇气,坚定了信念,此时的他如同运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执意去寻找曾被自己轻易放弃了的爱以及生命的意义和激情。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牛爱国的这种怯懦、犹豫近乎窝囊的苦难体验,因其对真正的爱和尊严的渴望与寻找而变得富有意义起来。理解与被理解、爱与被爱、孤独与寻找,自己定义自己之为人的意义。在没有上帝的华夏大地上,人与神没有对话,只好人与人对话,也因此,“话”就成为了连接友情、爱情甚至亲情的桥梁,但也因此,“话”也就成为了它们的枷锁。更值得深思的是,如果牛爱国执意要找的只是过去的情人章楚红,恐怕结局还会再次让他深深失望,一来受到伤害的章楚红愿不愿意再次回到他身边是个大问题,二来即使章楚红愿意回归,感情能否一如既往也是一个未知数。其实,对牛爱国来说,真正的精神困境就在于如果一味地把拯救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恐怕永远走不出失望——寻找——找到希望——再次失望的轮回之中,陷入百年孤独的境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亦有写到普通人的精神困境和灵魂的挣扎,很明显《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百顺、牛爱国尚没有达到陀氏小说中人物的思想深度,排除宗教的因素之外,他们仍欠缺自我拯救的精神能力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他们一次次的离开就是为了找到能够安慰和拯救自己的那句话以及与自己心灵相通的那个人。于是当“找”的漂泊无定感与“话”的不确定性纠缠在一起时,也就有了这部中国的“百年孤独”——《一句顶一万句》里那扑面而来笼罩人心的苍凉感与悲剧意味。

由此,我们或会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以“贱民”视角所呈现的精神悲剧中发现:一方面,近代以来,因为人伦的“解体”和中西精神传统的离散,使得普通中国人在建构现代“精神之塔”时失去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如果把过多的期望寄托在寻找与自己说得上话的心灵相通的人(朋友或者情人)身上,而丧失了自我拯救的勇气和努力,最终建构现代中国“精神之塔”的愿望仍将不可能真正得以实现。问题再次回到了鲁迅当年的“立人”的问题上,一个普通中国人如何才能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现代人,如何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如何拯救自己走出精神困境,这始终是一个没有得到解决的大问题。也因此,在现代语境下普通中国人怎样才能安身立命的问题才是整部《一句顶一万句》一直在进行的“天问”。这与五四新文学中对“人”的问题的重视是一脉相承的,《一句顶一万句》对此进行了更深入一步的呈现和探索。但问题远未得到解决,对建构现代中国“精神之塔”的探索仍在艰难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