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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之痛、爱的回归及其叙事伦理
——评王跃文长篇小说《爱历元年》

2019-11-12罗如春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罗如春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名官场小说家王跃文的长篇小说《爱历元年》标志着其创作的一个重大转折。不像以前的《国画》《梅次故事》《大清相国》《仓皇》等小说那样将焦点对准古今官场,《爱历元年》则是聚焦于情场,笔触涉及佛寺、道观、农村、工地、大学、小学、派出所、欧洲,当然也少不了官场,只不过这次官场远远不是主角。《爱历元年》主要叙写了知识分子孙离、喜子夫妻从相识、相知、相恋到成家、生子,然后各自婚姻出轨,历经情爱纠葛,最后相继回归家庭,重续“爱历元年”的故事。在这个主导线索上,小说还描绘了次要人物的众生相,串起了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间接反映了二三十年来中国大地上的世道的嬗变与人心的转换。这些复杂线索的结合,交织成了《爱历元年》这个丰满博大、繁复驳杂的小说世界。这是一个关于世俗爱情拯救的故事,同时也是一幅社会风情的宏大画卷。

《爱历元年》一如王跃文既往的小说那样,充满强烈的批判精神与悲悯情怀。王跃文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在《爱历元年》中仍然透显出灼人的光芒,小说充分展示了当代中国人存在的疼痛:社会生存的溃败与个体存在的迷茫。在对于社会生存溃败的书写上,小说揭露了多重黑幕:小英被卖、血泪拆迁、官场阴谋、权力压制,诸如此类,桩桩件件,往往寥寥几笔,却写得大胆犀利,令人触目惊心。

比如教育界的教育理念僵化保守,惯于填鸭灌输,抹杀学生个性,而且家长送礼、老师受贿成风;在新闻界,因为一则报道触及了市委书记的名讳,报社就得做检查,迫于行政压力或金钱收买,报纸可以昧着良心,新闻可以被压制;社会扭曲之处,连宗教界也不能幸免,超脱不了红尘是非。

至于官场的腐败和钩心斗角,更是王跃文一向拿手的题材。诸如马波被竞争对手采用造谣等卑劣手段陷害,陈院长与交警大队、周书记私下勾结以包庇开车撞死人的儿子等都是例子。在小说第38章,孙离孙却兄弟俩的一番对话揭开了官场潜规则以及官商勾结黑幕的冰山一角:草根企业家要想当上省人大代表就要靠幕后操作,而且省政协委员与省人大代表的“价格”大不一样。作为草根企业家的孙却坦言:“不知道的看我风风光光,我是逢人就打拱作揖啊!”“现在草根企业家只想找红帽子戴,巴不得把自己企业弄成国有企业。靠山硬的国有企业老板,恨不得把自己做成个体户,企业就是自己的家业了。”小说往往寥寥数笔,点到即止,就揭示出官场的内里乾坤,其揭露官场沉疴,反映官场黑暗,激烈大胆,有着严峻的真实感。《爱历元年》中对官场的书写全然不似之前王跃文在纯粹的官场小说中那样对其加以正面的描写,而是采用侧面透露、间接暗示,即如管中窥豹一般表现着官场中的种种罪恶,即便如此,其也仅仅代表着已经并且正(也许肯定还将)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千千万万黑幕中的一个缩影罢了。

在这样某种程度上的权钱勾结的官场秩序下,权力恶性膨胀,耀武扬威,小老百姓饱受欺凌、求告无门。孙离父亲与张叔叔为自己与同事们遭受的不公之事多次上访,尽管不屈不挠,但只有承受被敷衍、被欺骗的命运;而拆迁办龙主任、南津渡派出所覃副所长和开发商三人狼狈为奸,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监控拍摄南津渡所谓闹事人员,上门威胁警告目击者(孙离)不得泄露消息等。拆迁公司和“有关方面”都怕把事情闹大,将“危机处理”做得“密不透风”,使得所有媒体对于拆迁挖死人的事件“不见一字报道”。这从一个侧面如实、深刻反映了近(多)年来在中国大地上肆虐的“黑拆”“血拆”等暴力拆迁的现象。就在笔者写作本文的这些天,河南南阳的一场雇用艾滋病人进行“艾滋拆迁”令人匪夷所思的闹剧正在全国各大媒体上大规模地发酵、传播。据揭露,这家违法建设项目的涉事房地产开发商曾为当地土地局、规划局、派出所、电业局、街道办事处、区征收办和燃气公司等政府部门、国家事业单位的30多位党政干部“发放福利”,资本与权力的沆瀣一气,官商勾结对良善小民的肆意欺凌,由此可见一斑。

此外,小说还特别是以小英江陀子母子的人生经历为线索揭示了底层小人物的悲苦命运。小英十五六岁就被家里人卖掉,丈夫因为对抗非法拆迁被投进监狱,自己不得不靠给宾馆打扫卫生,最后受雇为人守房,却误被为拆迁公司服务的儿子挖死,江陀子最终也沦为他人的替罪羊。而江陀子沉默寡言的性格,则是由于他们一家“受欺负多了”,从而“畏惧所有的人,不信任所有的人”。江陀子在面对马波等人的解救时说:“马叔叔,我求你不要帮我,我要真坐牢。”“真坐牢”是为了可以获得与拆迁公司“私了”协议的补偿款,而如果坐满三年牢就可以同爸爸一同出狱,到时候“想用这些钱把家里老房子翻新,余下的钱做本钱,跟爸爸一起开个小门面做生意,爸爸就不用再摆小摊受欺负了”。这样的“规划”让马波听来“身上阵阵发麻”。而作者看似波澜不惊的沉稳叙事笔调,于无声之处,不由人不潸然泪下!

总之,从社会到官场,从学校到报社,从商界到农村,“整个社会出问题了”(李樵),人们的局部社会生存状态恶化,悲剧性事件多发,按照马波的说法就是:“今年是什么年景?怎么尽是悲剧啊?”《爱历元年》写出了这个苍凉世道的沧海一粟,典型而真实,极具批判现实主义的色彩。

《爱历元年》还是对于中国现代性时代病的一个深刻诊断——人欲横流下的个体存在精神的迷茫及其困境,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可能维度上的超越之路——超越名利欲望、呼唤怜恤宽容、回归人性大爱。小说里,谢湘安与喜子游历罗马斗兽场时曾对于现代人的生命意义有感而发,有过几段对话,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精神困境:“现代人活得越来越麻木,有些人就是行尸走肉,找不到活着的感觉,只好去吸毒,去撞车,去搏击,从堕落、破坏、鲜血和疼痛中找到活着的感觉。”(谢湘安)“人都处在一种被奴役的状态,有的人被物质奴役,有的人被权力奴役,有的人被情感奴役,可是自己不觉得,还认为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喜子)而所谓的“情感奴役”在小说中主要就是指“婚外恋”。王跃文在此借谢湘安与喜子之口揭示了小说的批判性主题:通过孙离与喜子夫妻的人生际遇呈现了现代人特别是中年人如何陷入意义危机与“情感奴役”状态以及怎样最后凭着爱走出困境的过程。

孙离与喜子本来也有过初恋的激情,但一结婚生子,便被日常生活的烦琐平庸所淹没,平时吵架不断,其间又各奔事业,聚少离多,等到喜子结束学业,夫妻重新聚首。虽然各自的事业皆有成就,孙离成了著名侦探小说家,喜子也成了师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图书馆长,但二人已是同床异梦,备感人生无聊。不仅仅是孙离和喜子,还有孙却、马波叶子夫妻等人,他们人到中年,功成名就,但恰在此时,大多被欲望挟持,或沉迷功名、追逐利禄,或陷入不伦之恋、纠结无奈。诚如李樵所言,中年人陷入到普遍的人生困顿之中,“很多夫妻都等着孩子上大学就离婚”,“我们报社接到过很多读者来信,倾诉名存实亡的婚姻。很多中年夫妻,一不做爱,二不离婚,这叫一不做,二不休。这已经是社会流行病了。”人们沉溺于个体欲望之中而不能自拔。

“天黄有雪,人黄有病”。中年人的人生困境,也是现代人生存状态的一个普遍表征。《爱历元年》的可贵之处,在于并非一味呈现与揭露,更在揭示如何走出困境,从荒凉人生中寻求人性的美好与温厚,在人生染缸里持守“经得住浸泡”的定力,从而给予人积极的启示力量。小说的基本主题,还是关于爱的故事,是对于爱的书写,爱的呼唤,爱的颂歌。以爱、宽容与责任救赎迷途人生,反思功利欲望,走出迷茫虚无,活出富有积极意义的人生来。这些爱的主题包括:恋人之爱、夫妻责任、兄弟情深、亲子之爱、母子之情以及社会宽容与人道关怀等等。总之,是要寻求与表达俗世中自有深情这一主旨。

恋人之爱不仅仅表现在孙离与喜子的初恋上,甚至表现在二人的婚外激情中。夫妻温情与责任感主要体现在喜子和孙离(特别是喜子)将自身由于婚外情产生的纠结感与负罪感进而转嫁于对彼此的疼惜与怜爱上。小说中多次写到喜子劝孙离戒烟保护身体以及喜子看到孙离不再年轻的佝偻的身体时的伤感,这些都触动了喜子最终选择放弃婚外激情,重拾责任,回归家庭;相对于喜子,孙离的回归之路走得更被动、更艰难,孙离无奈被李樵抛弃,而后又被马波的人陷害,最终从尼姑妙觉“莲花自净,无关清浊”的遗世独立的风骨中获得启示。他借来道家的慧眼,反思到自己欲望太盛的罪孽,决定也要像妙觉、马波那样做一个“难得的干净人”,脱离恼人的情爱纠缠,回到清净的世界。经过大彻大悟,孙离完成了心灵的洗涤与情感皈依的双重转换,最终回归了生活的正轨,尽管还有“胸口钝钝的痛”,但已经可以平和地对待失去的爱情与现在的家庭了——“窗外的雪花光映得孙离的脸色很柔和,他淡淡地笑着”——这一句涵韵丰富,“雪花”隐喻了灵魂的洗涤与洁净,柔和而淡淡的笑意味着与生活的彻底和解。

至于作者所表现的亲子之情、母子之情,最为明显的暗示便是“借母溪”的传说及其地名在小说中一再地出现。一次是在喜子与谢湘安去凤凰开会的路上看见过,另一次是孙却与小君在乡间漫游时拜访过。当然更重要的是,孙离喜子夫妻认识到他们对于孩子爱与教育的缺乏,并深刻吸取了其中教训,进而启发了孙却夫妻带好孩子的强烈意愿。喜子不仅从侄儿大山子那里弥补了对儿子未尽的爱,而且竭尽全力同孙离挽救了亲生儿子郭立凡,喜子与孙离也重新获得了儿子的爱。喜子由衷地发出人生感慨:“说到底,人一辈子,就是亲人间的相互陪伴啊。”

曾经作为成功的民营企业家的孙却在经过了一场中期胃癌后顿悟,他不再汲汲于世俗功名,从声色犬马、蝇营狗苟中脱身出来,终于体会到妻子吴小君的善良、包容以及对他深深的爱。他最后抛弃婚外恋,决定做一个不拿工资的乡村教师,甚至决定捐建一所学校。他立志后半辈子只做两件事:教书与陪伴。陪伴父母、陪伴妻子和孩子,让孩子像正常孩子一样健全快乐地成长。孙却还有一个转变是“我过去只要听老爸讲508厂就烦,我今后不会再烦了”。无独有偶,喜子的转变也颇似于此,喜子曾经不喜欢的小县城,“如今想起来竟是那么的温暖”。二人都经历了从对于周遭人事、世俗人生的不耐烦到拥抱热爱平实生活的可喜转变,他们终于获得了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与真切的爱。

王跃文可能不怕人家说他“俗”、说他宣扬劝善以迎合世道人心之类的话。他在这部小说中呈现、追求了人性人情的善良美好,在今天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读来尤其让人感动,催人反省。小说也许只想为人世吹进一缕爱的清风,尽管力量柔弱,却是不一定充分但必要的救赎之道。在小说中,宽容与爱都是人性美好的主要内涵,二者相辅相成,难分彼此。其中,宽容是爱的前提和基础,爱是宽容的升华与归宿。喜子在得知孙却罹患(中期)胃癌后安慰孙离,在宽容的基础上,二人达成了爱的重新和解。曾几何时,他们发誓要记得“爱历元年”,但后来岁月磨蚀,都逐渐淡忘,记不清“今年应该是爱历多少年了”。现在要重拾当年的承诺,找回爱的信心。最后,通过为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郭立凡换肾,孙离以无私的爱的行动达成了自我的救赎;经过彼此支持成功地化解孩子出走、换肾等家庭劫难,孙离与喜子真正领会到了责任与爱的真义,重新发现了对方的真情,洗涤并提升了自我,终于双双达到了爱的和解。在孙离为立凡换肾后的病床边,二人和解时的互诉衷肠动人心扉:

喜子抱住孙离的头,轻声地说:“老爸,你是个好父亲,你是个好丈夫,我爱你!原谅我过去种种的不好吧,我爱你!”孙离抚摸着喜子的背,说:“喜子,你是我的好老婆!你哪有不好呀?我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想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昨天夜里就在想,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孩子,我们会做错事,但我们都会长大。”

孙离倒并非真的信仰上帝,这里蕴含着作者对于普通人皆有的细微的人性弱点的深刻感悟与大度谅解。王跃文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一般层次的社会政治批判,在小说中提出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将爱与宽容提升到了形而上的高度。

张爱玲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知天命之年的王跃文深谙人间百态,于世道人生,已不仅仅是理解宽容,更近于一种佛道之眼的悲悯慈爱。作家以其深情冷眼,俯瞰众生于世间轮回,怜爱着他们的怜爱,悲悯着他们的悲悯,温和地看着他们小小的计谋与大大的挣扎,因为这一切终将成为过去,最终要被超越。正是在这样的视野下,小说一反习见的刻板书写,突破当下坊间读物将三角恋爱、婚姻出轨者、第三者污名化乃至妖魔化叙事,而用近于以佛眼怜爱世间,以道家慧眼观照世界,宽解、原宥众生。小说中的那些出轨者,包括孙却在内,他们基本上都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很多人还颇值得人们尊敬。作为侦探小说家的孙离耿直,扶危济困、古道热肠;喜子虽有些冷漠,但却正直善良,业务精纯;孙却虽混迹于茫茫商海,但富于创新意识、事业心强,具有反省精神;谢湘安更是堪称正直、善良、热情,一表人才、才华横溢,他真诚深刻地爱着喜子。

小说将出轨的爱情写得缠绵悱恻,入情入理,不是以简单僵化的道德标准评判婚外恋情,而是以复杂的眼光审视并理解其中渗透的真情、不安、困惑、迷惘还有罪愆体验。即使沉醉在婚外恋的激情中,喜子还是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罪恶感,她是不愿抛弃她的家庭的,但也“不愿意伤害谢湘安”,像这样的偷爱中的纠结之情,一直伴随着喜子婚外恋的始终。与出轨者喜子不同的是,李樵是第三者,她的纠结不是罪感,而更多是对于未来前途的不安。她们先后都忍痛终结了各自的“不伦”之恋,无奈而坚定地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回归或寻找新的恋情。综观这两场婚外情的终结,主要都是出于世俗道德的内在化了的压力所致。婚姻与爱情不能两全,这也许意味着婚姻与爱情的某种现代悖论。对于喜子与孙离,在婚姻与爱情之间,如果两全其美,那是最好,但是喜子与孙离都不可能离弃自己的家庭去彻底地追求并拥有爱情。如果说,孙离还想继续保持在婚姻与爱情之间的游走状态,那么喜子强烈的负罪感逼迫她只能回归“爱历元年”,她与孙离不能说不存在爱,但已经不是激情之爱,而顶多是亲情的爱。小说如实地写出了一个个普通中年人的情感困惑,感情的表达也比较细腻饱满,作者并没有对之进行外在化的简单道德谴责和意识形态化的批判,而是通过当事人的内心挣扎与自我谴责来隐晦地透露情感与立场——既然婚姻与爱情不能两全,那么就应该回归以家庭价值为基石的爱,使个人私情让位于家庭之爱,也有些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意味。

小说可贵的一点是写出了:即使人们回归了旧爱正轨,还是没有否定曾经的情义,没有不堪回首的悔恨,而是在百转千回之间,怀念点到即止,让读者感慨不已。那些美好的感情,即使在现实中难以保全,也要在心底妥善保存。这里有对于人性的透彻观照与深切理解,既显示了作家对于人性复杂性把握的深度,也体现了其对于人性固有的弱点所抱持理解宽容的情怀与立场。

在小说中,佛道精神是宽容情怀的一个来源。作家熟悉佛道经典,小说实际上是将儒家的经世、道家的清净、佛家的超越等三家的思想精神熔于一炉,融汇并提升为既入世承担又高远出尘的境界。由此,小说谈佛论禅、讲道说法的情节不仅仅是为了着意撑起长篇小说的容量,而是体现着作家的匠心独具。小说借熊道长之口讲道家的“莲花四德”、道家进餐时辰、佛道哲学的比较等;借妙觉师傅谈佛家饭前诵经,是为了感念“供养诸佛,供养众生,一餐一饭来之不易。三德六味,禅悦为食,法喜充满……”这些诸如“出家人无色无相”“行坐皆禅,自在便好”的佛家境界,这些桥段皆非泛泛而论,也毫无掉书袋的刻意显摆,而是议论风生、自然贴切,有机融入到故事情节之中,写得相当出彩。这体现出作家的博学深思和深刻的人生体认,也直接影响着小说人物的精神情感,使得孙离和李樵暗自叹服“佛教真是大智慧”,“很多红尘里缠缠绕绕的道理,用佛家话说二三字就通了。”孙离和李樵在拜访庄严肃穆的苍莨寺时,就显示出对纯净的美与理想保持着由衷的敬意——孙离想着:“李樵应和兰花香茗在一起,兰花香茗是经不得烟熏的。”李樵也觉得“这地方点香就该划火柴,打火机那‘啪’的一响,这份肃穆清妙就全毁了。”另外,也正是由于与妙觉师傅的长相往来,马波方才有了超越于红尘的“慧根”,使得他虽然遭到政治对手陷害,却能够放弃以牙还牙的较量,“懒心”于官场争斗,放弃当文化局长,转到高校教书,远离名利场,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知天命之年的王跃文深味人间百态,于世道人生已不仅仅是理解宽容,更近于一种佛道之眼的悲悯情怀。职是之故,小说中固然不乏电光石火般的激情澎湃,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面对人间不义的金刚怒目,更不乏大开大阖的文章布局。但总体上叙事的节奏不急不缓,娓娓而来,文气安静优雅、沉静内敛,这都不能不说是作家成熟的人生体验的自然外显。

可以说,《爱历元年》在整体上形成了与主题匹配的平和宁静的叙事伦理,它具体体现在小说采用的章回体结构、第三人称叙事、白描手法、古典式的语言和意境的运用上。这些手法的运用本身或者来自古典传统,或者显示出客观冷静的气质,或者散发出超越空灵的韵味,总体上与小说超越功利、追求和谐、回归传统伦理的思想主题相得益彰,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爱历元年》是向传统伦理致敬之作,在叙事方式上也采取古典小说的典型章回体结构,全书共48章,除开孙离、喜子夫妻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情节,大多也是遵循传统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手法。其中第1至12章主要叙写孙离与喜子相识、相爱、成婚、生子以及喜子外出求学、孙离在家养子的故事。第13章则写喜子结束学业,夫妻团聚,离开县城,迁居苍市,然后夫妻各奔事业,功成名就。其后各章则是分开交错叙写夫妻二人的婚外恋情,直到各自回归家庭,叙事结构上也完成了最后的统一,这种总分总的“回归叙事”契合于孙离喜子夫妻和(合)分和(合)的情感历程,文本完整和谐。“回归叙事”还体现在小说情节安排上大量运用的草蛇灰线法,设置伏笔、前后照应,形成了一个个封闭性结构,也展现出和谐完满的价值意蕴。

第三人称的叙事文本有着客观冷静的描述与判断,常常带来沉静笃定的审美效果。《爱历元年》将叙述者的客观叙述与作品中人物的主观看法相结合,作者并不出面进行说教,而是让事件的暧昧复杂性自行展开,充分展现出文本在经验与思想层面的多元张力。在这个多元价值共生的时代,“非个性叙述”正当其时,它悬置了简单的道德判断,使得复杂的事态更为切实地得以呈现、多元化的价值观念得以健康生长。一如作家既有的小说创作,《爱历元年》的第三人称叙事也并不像习见小说以曲折繁复的故事或者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取胜,而是老老实实地扎入时代的地基深处,一丝不苟地呈现当代人的日常生活,穷形尽相地描绘人们的生存状态,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不夸张,不矫饰,不隐恶,不溢美,贴近现实,如实地呈现生活的原生态,有着一种“日用即道”的平和禅意。这样一种写法有时甚至显得有些鸡零狗碎,让读者不胜其烦,但它还是与“零度情感”的“新写实小说”判然有别,《爱历元年》有呈现和揭露,更有反思,有笃定的价值追求。如果认真读了,人们就会恍然大悟,生活原来如此,王跃文将习焉不察的世态人情聚焦、显影、主题化,让我们在生活面前暂停下来,认真打量自己,或者确认那平凡却安稳的世俗人生,或者对匆匆忙忙的生活进行反思,寻回那些曾经的美好。

王跃文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艺术修养,善用古典式的四字语句,描情写意,随意点染,采用笔者称之为的“点化描景”的白描方法,着墨不多,简练精当,而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多有古典式意境的生发,含不尽之意在于言外,使得整个小说都笼上一层空灵超越的精神意蕴。笔者以为,白描手法自身也体现出超越功名、回归自然本心的形式伦理。王跃文一贯擅长白描,《爱历元年》中,写妙觉诵经时,“窗外风动树响,雨雾蒙蒙”,禅意满怀;写妙觉抚琴,一曲《平沙落雁》,听来让人“心清如洗,出尘九霄之外”,小说描写当时场景,“天地寂寥,雁阵低回;沙平日远,秋叶翻飞”,虚灵而苍凉,清寒而超远的人生意境由此生发。妙觉《冷烟集》诗集中的那首诗,除了尾联“能拣一枝依”的“依”(疑为“偎”之误),是一首标准的五律,满纸的清峻高远,而李樵的赞语可谓至论:“妙觉师傅这一句‘弦静妙音微’,比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要温柔蕴藉,又比陶渊明的抚无弦之琴更自然玄妙,真太好了。”小说写秋日郊外的芦苇荡,“渐渐变瘦的秋水,秋水之上有些鸟在飞。鸟约有七八只,忽上忽下跳着飞,像是在玩游戏。”颇有些唐宋小令、元代小曲里的古韵。

小说中还时不时运用留白来显示引而不发的神秘气质。比如,小英对于孙离的朦胧单纯但始终没有挑破的爱;马波和妙觉之间的关系如谜一般迷离惝恍;李樵离开孙离的原因并不明确(当然我们可以猜测是李樵有感于道德良心的谴责、或者痛感与孙离的爱情劳而无果、或者是恐惧于涵洞死人事件的谶言般的刺激等);特立独行、丰神俊朗的有“急智”的“五好”画家高宇在小说中昙花一现,不知所终,但又在后来孙离与李樵在芦苇荡幽会聊起高宇时李樵“随口”说的一句话(“高宇有些日子不到苍市来了”)中闪现,幽幽怀念之中,点染出高宇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色彩。还如说到孙离似乎有些迷信,“总觉得冥冥之中确有神灵”。王跃文还原了我们在生活中常常无法透彻了解的未知与神秘,加强了小说文本的真实性,也平添了几分邈远超越的空灵意味。

综观《爱历元年》,小说体量丰厚、内容博大,人物形象鲜明,语言老到,场景描写精到,精神向度宽厚超越,叙事伦理高度契合思想内涵,总体文本具有重要的启示人心的力量,它延续并体现着王跃文一贯的创作水准,算得上是一篇难得之作。但是,这部小说还算不上是一部杰作,它还存在着一些重大问题,诸如小说的前后气脉有着较为明显的断裂,小说主题呈现还较为散漫,有将社会政治批判化约为伦理道德问题的嫌疑,婚外情描写的浓墨重彩与回归家庭主旨之间的深刻矛盾,有些白描手法运用寡淡等等。对于这些问题,笔者将在另文中加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