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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有一片灵魂的旷野
———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宋 雯

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谢有顺成名很早。从大二开始,他便以自由投稿的形式在《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等名刊发表了大量论文,大三写的长篇论文还被《文学评论》杂志刊登。对文字的领悟能到达怎样的程度,和一个人的才华、视野密切相关。但谢有顺并不承认这些是天赐的,他也很少谈及自己少年成名的经历,而是不止一次强调,每个人的风华背后,都有别人看不到的艰辛。想想也是,到2001年谢有顺获得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这一重要奖项之时,他的身份还只是《南方都市报》的一个招聘编辑,但谢有顺并没因此放弃他的研究和写作,直至后来转身去做了大学教授。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独特个案。从1990年上大学算起,谢有顺在文学批评这条道路上已走了快30 年了,但读他现在的文字,依然谦逊低调、不乏灼见,当年那个目光坚定纯净、酷爱阅读和写作的少年形象,似乎一直没有远离。而且,无论他的文学身份如何变化,他都有一份从容,不轻易被外界的喧嚣扰乱自己的节奏。他见证和记录了近30年中国当代文学所发生的种种变化。谢有顺曾说,以前大学的时候,“即便周围的同学在打牌,很吵,我照样可以写自己的文章”。可能正是这种目标清晰、不为外物所动的品质,让谢有顺在多年的文学批评实践中能一直持守自己的速度和轨迹。

回头看谢有顺早期写的文章,会发现他当时对于文学困境的思考,为当时文学写作提出的建议,放在现在也毫不过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研究领域更加广阔,除了在小说、诗歌、散文的研究方面颇多建树,在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常发表独到的见解。他还创办、主持了十几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并由此深刻影响了中国当代的文学评奖制度,也通过独树一帜的“授奖辞”等方式,伸张了他的许多文学见解。这种不断超越自己的批评实践,诠释了谢有顺自己所理解并欣赏的那种先锋精神:“它渴望在现有的秩序中出走,以寻找到新的创造渴望和叙事激情。”这可以看作是谢有顺文学批评中“变”的一面。可是,纵观谢有顺的批评写作,更多的还是“不变”,他包容的、富有预见性的眼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辨识度极高的文字,都一直未曾改变。这些“不变”的特质,可谓应和了谢有顺经常论及的“常道”一词。

一、及物的、创造性的批评实践

20世纪90 年代初,谢有顺开始从事文学批评的时候,学术环境并不尽如人意,思想的沉闷、经济的喧嚣构成的时代底色,使文学写作染上了浮躁的色彩,也让文学批评的处境变得尴尬。谢有顺不仅比同龄人更早觉察到了文学的变化,还在那个特殊的文学语境里,展示出了一个批评家的创造精神。他的文学批评往往能够切中要害,发现文学写作中真正存在的问题,并提出解决问题和走出困境的思路,他的观点,绝非那种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他无意为作家遇到的困境提供一个详细的解决方案,但他往往从大处着眼,给人以启发,如,“肉体只有经过了诗学转换,走向了身体的伦理性,它才最终成为真正的文学身体”;“文学气息的流转已经发生变化,尊灵魂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这样的批评话语,之所以能给作家和读者实在的启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是一种及物的、在现场的批评。

谢有顺不做空头理论家,他从进入文学批评这个领域开始,就非常重视文本的阅读。在他的文章里,我们能看到他对作品意象、人物等要素的细致解读。他从不就形式谈形式,而是把作品的形式和作者的艺术个性、写作伦理、创作意图等结合起来,将其变为“有意味”的形式,这样紧扣作品和作家的批评,才是及物的,有根基的。也正是因为具有这样一种批评意识,谢有顺一直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文学现场保持着持续的热情,他认为,“一个作家或知识分子,有必要接受更多实践和事实的直接影响”。他常常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去反思和发问,广博的学识和敏锐的目光使得他能够准确地为文学创作把脉。普利策曾把媒体记者比喻成“船头的瞭望者”,认为“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把这个比喻放在谢有顺身上也同样合适,他的批评就深具“瞭望”的品质。

有能力发现和提问,是文学批评的价值所在,可谢有顺对此并不满足,强烈的问题意识驱使着他积极探寻问题的同时,也追问困境产生的原因及解决方式。他的批评写作,经常是从当代文坛较为迫切的一个问题入手,“先立其大”,再结合具体文本进行细致分析。因此,他评论麦家的《风声》,一开始却是探讨中国当代小说的困境和可能性,指出从“闺房写作”到“旷野写作”是摆脱当下写作困境的一个重要出路,并由此出发,分析了《风声》在“旷野写作”这个意义上给我们带来的启示。谢有顺对《风声》价值的揭示,让我们明白了应如何应对凡俗人生成为小说写作主潮的这一困境:“把凡俗的人生和雄浑的人生对接,把渺小的人物置身于理想的悲歌之中。”这样的批评写作,对作家的写作有着明确的对话意义,毕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许多中国作家都在写小事、小情调,精神也多匍匐在地上,能写出站立起来的人生的作家,还是太少了。谢有顺可能是较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他关于写作精神要从闺房走向旷野的呼吁,是近年非常重要的批评声音。

谢有顺曾说:“我常常提醒自己,无论写什么,都要和你的心有关,都要有自己的观点和感悟,而不仅仅是材料的堆砌。即便是使用材料,也要使用别人不太注意的材料,或者别人即便用,你和他们的解释的角度也要有不同,这才是创造性的写作。”想实现这样的批评理想,没有极丰富的阅读储备是不可能的。谢有顺深知这点,他在阅读上的广博是很多人都钦服的,除了精读重要作家的作品,他还阅读了大量哲学、历史、神学和思想类著作,像“海德格尔、萨特、加缪的著作,雅斯贝尔斯、波普尔,甚至维特根斯坦这么难啃的书”,他“也读得津津有味”。正是庞大的作品阅读量,使得谢有顺具备了文学史视野,建立起了评价作品的价值坐标。他不会把一部作品孤立起来做静止的考察,而是喜欢将其放在文学史中,放在自己的价值坐标中。因此他常能洞见一部作品的艺术渊源和精神母题。他还习惯对一个作家的写作进行跟踪阅读和批评,把作家的新作放在其整个写作历程中进行审视,从而发现作家的写作变化以及他们在叙事上做出的探索。

对哲学、思想类著作的广泛涉猎开阔了谢有顺的精神视野,使得他的批评具有一种思辨的风格。无思想就无深刻的批评,批评的光彩,除了艺术分析能力,还需有思想锋芒。有思想的学问,才能让一个批评家对问题的阐释长驱直入,而不流于表浅。这可能也是谢有顺区别于不少批评家的原因。他强调批评是表达“个体的真理”,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觉悟,是一种思想对另一种思想的驳难,这确实把批评从一种冷漠的技术分析中解救了出来,使批评成了有生命感受的思想交锋。他曾在一篇访谈中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思想,那面对世界或者面对问题,他的思索就没有穿透力,尤其是没有那种精神穿透力,学问也自然做不好,做不深。”

良好的哲学素养,确实塑造了谢有顺的批评品格,他看问题的角度,不仅独辟蹊径,还比多数人看得更深。他通过贾平凹在《秦腔》中对“心”“命”的追索,见出《秦腔》是一种尊灵魂的生命叙事;面对铁凝的写作,当别的批评家纷纷拿着女性主义理论往上套的时候,他却从铁凝小说的话语伦理入手,挖掘其小说与人类的普遍性的关联。这些来自哲学视野的理论视角,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打开了更多的窗口,打开了一个更大的世界,这也成就了他的批评写作中那些创造性的部分。他讲“叙事伦理”,讲“文学的超越性”,讲“作家不仅是知识分子,他也是精神祭司”,这些带有巨大思想含量的话题,把文学批评从一个单纯评析文学的领域,推向了与人生、人性、精神相关联的广阔世界。我想,批评若要逃离一种速朽性,这条路是可行的,那就是在艺术分析之外,必须出示一个批评家的思想锋芒和精神深度。批评要能再一次创造思想话题,再一次分享它通过文学所实现的精神追问。

二、对“中国经验”的重新体认

从西方理论大量译介到中国开始,向西方学习就成了中国批评界的潮流。来自西方的思想资源开拓了人们的视野,可是,一些批评家却忘了这些西方理论都是在西方语境中产生的,直接将其拿来套用在中国文学作品上未必合身,而且容易把文学批评变成毫无生命力的僵死的学问。正如一些读者所说,本来看文学批评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文学,结果看了之后却更加糊涂了。谢有顺对这种情况进行了反思:“我们这代人,无论是作家还是理论家,某种程度上都是喝着狼奶长大的,所借助的资源也多是西方的,思想视野上,有一种空间的优势,但在时间上,有一种先天不足,也就是说,研究上普遍缺少历史感。”他深知,一部作品的产生和它所在的文化传统是分不开的,就像红柳生长在荒漠,榕树生长在南国一样。谢有顺比之于同时出道的批评家,应是较早意识到要重新体认“中国经验”之价值的人。梳理他的批评写作史就会发现,几乎是从新世纪开始,当多数人还单一地沉迷于西方理论时,谢有顺已自觉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汲取营养,他重读了很多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尤其是大量通读钱穆、牟宗三、梁漱溟、李泽厚、余英时等人的作品,为他以现代眼光重新理解中国传统文化打开了全新的视角。

诗人朵渔曾撰文称谢有顺是“这一代的先觉者”,确是锐见。20世纪90年代大量阅读西方哲学和理论,新世纪后又恶补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不敢说谢有顺有贯通中西的雄心,但至少表明,他试图兼备中西视野,进而为自己的研究找寻更深稳的价值根基。一个批评家的思想资源必然会影响他对问题的阐释,从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寻找得来的资源,使谢有顺较早开始肯定“常道”,较早开始梳理“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并找寻个中贯穿始终的那条线。他富有前瞻性地看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很多中国作家都实现了从向西方借鉴到回归传统的话语转变,小说开始洋溢出浓厚的中国味道。他说,中国作家经过二十几年的借鉴和模仿之后,开始发现中国的人情美、中国的生存方式、中国的语言文化,都有别国所难以同化和比拟的地方。一种追求本土话语的叙事自觉,开始在越来越多的作家心中慢慢建立起来。如果找到从现代小说到当代小说之间那条贯穿始终的精神线索,并指出它是从哪一种叙事传统中延伸、发展而来的,这必然能帮助我们进一步辨清中国小说今后的发展方向。

并不是每个批评家都有这样的先见。但谢有顺很早就看到了,这或许是中国文学的新变,那就是对“中国经验”的重新体认,看似回归,其实是一种全新的价值想象。文学界,有时太需要这样的提醒了。谢有顺认为,洪水表面上的泡沫转瞬即逝,真正坚固的,是那些根本性的精神信念。所以他喜欢重申一些基本的常识和品质,如作家要有自己的精神根据地,应恢复对人心的体悟,回到此在、关怀现实等等。在探索当代文学的出路的时候,他也不像一些批评家那样,首先想到的是把目光投向西方,而是回望中国悠久而灿烂的文学传统,如他在最近发表的《思想与生活的离合——读《应物兄》所想到的》一文中,不但点明了《应物兄》在语言、结构等方面都受到了中国古老说话体典籍和古代绘画的影响,还阐释了其中人物和儒家文化的深刻联系。

牟宗三关于生命的论述,也给了谢有顺诸多启发。牟宗三认为中国文化的主要课题是生命,谢有顺由此也多次强调文学是一种“生命的学问”,这成了他评价小说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他的批评文章,为很多作家所赏识,也得力于他的批评和作家的写作构成了精神层面的对话,也许,双方所操持的话语是不同的,但作家和批评家共享着同一个生命世界,以生命为场域,写作和自我、他者及世界才是“通而为一”的。谢有顺意识到批评家首先应是个优秀的读者,意识到批评所面对的也是一个生命世界,因此在阅读的时候,他会全身心浸入那个生机勃勃的文学世界,和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呼吸,感动着他们的感动,悲伤着他们的悲伤。这种体验式的阅读,让谢有顺获得了真切而细微的艺术感受。这种注重直观体悟,在写作中坦露自己真实感受的批评话语和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妙悟”说是一脉相承的。

中国古代文论强调的“知人论世”,也是谢有顺很重视的一种方法,他认为文章的后面应该站着一个人,应该流动着作者的生命气息。在文学批评的时候,他会耐心探究作家的个性、气质、生平经历,习惯把作者还原到写作时的语境中,揣摩其写作心理,并联系具体的文本,解读作者的写作动机、作品主题及风格的成因等。由于对作家的深刻理解,谢有顺往往能发现一部作品独特的话语伦理如何在作家的情怀里被生成,以及文学情感如何在人心里生发。正因为看到了文章和作者不可分割的关系,谢有顺特别重视写作主体的构建,认为“作家如果没有完成精神成人,文学所刻画出来的灵魂就肯定是单薄的”,建议“作家们应该尊灵魂、养心力,积蓄健旺、发达、清明的生命气息”。在谢有顺看来,写作和做人在精神底子上是一致的,这和刘熙载“诗品出于人品”的观点是相通的,但他同时也强调文学精神的丰富性,不轻易落入视文、人为一体的陷阱里,他认为,批评家要学会为文学的可能性留存足够的阐释空间。正因为此,在谢有顺的文章中,越来越能读到一种宽恕和尊重。

很多人以为,横扫一切的批评风格才是批评的勇气,这其实是误读;肯定和创造,也是批评的勇气,甚至还是更大的勇气。许多的时候,肯定比否定更重要,也更艰难。但这个道理,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当下批评界有一个不好的现象,就是“棒杀”和“捧杀”。有的批评家大概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勇气和个性,在文学批评时喜欢把批评对象说得一无是处;有的批评家则臣服于市场和权力,对某些作品极尽吹捧。这种过犹不及的否定和肯定,和我们经常强调的辩证思维是相违背的。谢有顺和中国古代很多文学批评家一样,有一种中正的价值观,也就习惯以辩证的眼光看问题,他深知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带来的往往是对事物的简化和遮蔽。辩证思维使得谢有顺能够对一些文坛的时尚和新口号进行反思,而不是被它们所迷惑。如20世纪90年代“身体写作”在文坛大行其道的时候,他对“身体”这个概念进行了深刻的辨析,认为身体除了生理性的一面,还有伦理性、精神性的一面,指出其变革意义的同时,还思索了可能出现的“肉体乌托邦”的困境等问题。他称诗歌“既是精神的私语,也是日用的艺术”,“诗歌的发生,缘起于劳动,缘起于感怀,缘起于行走或送别,这就是日用;最初的诗歌,不仅是写生活,它本身就在生活之中”。这些都是很新、很独异的观点,看似信手拈来,却是有一种内在的伦理作为支撑。

还可以举谢有顺的批评观作为例证,进而看出他的批评话语的思想脉络。他是强调要为批评立心的,但“何为批评之心”?他说:“我以为它至少包含义理、实证和文体这三方面。……这几方面皆备,才堪称有学问的批评,立心的批评。为批评立心,其实是为批评找魂,找到了这个魂魄,批评才不会苟且:价值上不苟且,是义理的基础;字句上不苟且,是文体的开端。好的批评,是文学之道与文章之道的完美统一。”很明显,谢有顺借鉴了清代学者关于学问的三分法,但他的应用是新鲜的,对批评之心的阐释,也具精神说服力。他有很好的直觉,但他的逻辑思辨能力又能使他把直觉上升到一个高度,让人觉得他对一些思想和知识的转化能力特别强,而且生气勃勃,很有理论的辐射力。

三、温暖而有力的批评伦理

在批评文体上,谢有顺无意专门写“美文”,但读他的文字,又确实感觉到他鲜明的文体意识,其文辞之考究,用词之精准,常常让我惊叹。中国是有强大的文章传统的,但随着学术的细分,知识体系的森严化,文章的传统不能说中断了,但至少也是弱化了。

如果要说文学批评与一般的学术文章有何不同,那就是文学批评更重个人体悟。而能够平衡好知识讲述和文章写法之间的关系的人,才能成为好的批评家。谢有顺曾在一篇文章中表示,就批评文体和文辞而言,他推崇张新颖、李敬泽、陈晓明、郜元宝、南帆、王尧、王彬彬、耿占春、何向阳等批评家,他所梦想的批评,“不仅有智慧和学识,还有优美的表达”。

对一种知识记忆进行梳理、分析的同时,找到一种灵动的语言来描述出自己的审美感受,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其实背后敞露出的是一个精神难题,那就是我们是否还有对语言的敏感,是否还能有效地表达出一种优美的思想和识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谢有顺的写作值得借鉴。他把那些怀着对现实的关切默默做着叙事探索的诗人比喻成“社会这个巨大的胃囊所无法消化的部分,如同一根精神的刺,又如一把能防止腐败的盐”;他说他认为“一部好的小说,应该既有小溪般的热闹,也有大海般的平静”。这样的批评文字,总是在提醒着我们,批评本身也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写作。

为此,谢有顺的批评文字里,还常有“闲笔”,不拘一格。他有时“放任”自己走出文本,谈谈与文本没有直接关系的社会现象,新闻、电影,甚至个人记忆。如在探寻当下作家普遍耽于幻想、热衷虚构的原因的时候,他联想到自己到城市生活后的这些年,也丧失了很多在乡村时特有的经验和感受力,然后讲述了自己不久前在乡村看夜幕慢慢降临,才醒悟自己已很久没感受过真正的黄昏的经历。这种时而进入文本时而又走出文本的写作手法,轻松又自然,不仅可以加深我们对文本的理解,还能由此获得很多人生启悟。

在谢有顺看来,批评不是创作的附庸,批评家和作家的关系,应该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他认为谦逊和对话的品质在批评写作中至关重要:“因着谦逊,你会变得宽广;因着对话,你在作品中会看到更多敞开的门。”谦逊让谢有顺变得宽广、仁慈,他了解人性的光辉,也懂得人性的软弱,他清楚正是人的不完美使得人是人而非神。所以他在批评时始终持有一种同情并理解的眼光,他认为“相比于批判别人,悔悟自己可能更加重要”,他尊重作家的劳动成果,理解作家的难处,比起给作家和作品挑刺,他更乐于挖掘其闪光点,他希望更多的好作家好作品从身边站立起来,而不是让身边尸横遍野。他践行的正是夏多布里昂所说的“寻美的批评”,通过融入感性体验的理性分析,看出作家的才华和创造,看出作品的独特价值。而对于作品的缺点,谢有顺也不回避,只是与那些像法官审犯人一样对作家作品进行审判的批评家不同,在探及作品缺点的时候,他更像作家的一位知心朋友。他尊重审美的差异性,尽可能多一些理解和包容,这些,共同赋予了谢有顺的文学批评一种温暖的特质。

谦逊和包容绝不意味着软弱、无原则。恰恰相反,谢有顺内心贯注着一种纯粹且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让他专注于他的批评对象,不被舆论所影响和束缚,对于学术界某些约定俗成的认识与论断,也能够及时发出可贵的质疑之声。他不会轻易迷失自己。对于外界的声音,他会认真倾听,但时刻保持着警觉,常能透过表面的风平浪静看出潜藏的危机。他认为“当文学过于外向,它需要向内转;当文学过于实在,它需要重新成为语言的乌托邦,……真正的文学,总是在做着和主流的文学价值相反的见证”。他诚恳、纯粹,召唤的一直是一种自由且独立的文学精神。

对现实的密切关注,使得谢有顺没有把自己封闭在书斋里,他自己就是一个在精神的旷野中行走的批评家,他认为影响社会、影响读者是批评家本分的责任,但“随着近些年来社会的保守化和精神的犬儒化,……它不再独立地发声,也就谈不上塑造公众的精神世界”——也许正是“塑造公众的精神世界”这一批评追求,驱使着谢有顺对希望、美好的呼唤,而这也构成他评价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准。但他也深知“快乐和希望,如果没有付出受难和绝望的代价,就不过是一些廉价的自我安慰品而已”。很显然,这是一个有信念的批评家,他敬畏文学,但他也对文学忧心忡忡,他总觉得,这样一个精神和灵魂都在经受考验的时代,文学之所以还有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文学是精神的强力书写,是人类仍在艰难前行的心灵证据。他面对作家作品,既是在阐释他者,也是在解读自己,他渴望为自己所热爱的文学重塑一种精神形象,那就是在任何时代、任何苦难面前都具有不可摧毁之力量的品质。他自己受感于这种品质,并不由自主地捍卫着这一品质,这极大地丰富了他的批评文字里的精神意涵。

谢有顺勤奋,深思,文章众多,著述也达20种以上,他深度参与中国当代文学进程,在文学现场发声,也介入很多文学活动,对他的研究和评述很多,尤其是很多著名作家都对他的批评文字和批评实践表示了赞赏,但在谢有顺的内心,他早已不再执着于此。这些年,他越来越沉潜,并深具反思精神,我能看到的他的各种公开发言中,都理性而有分寸,许多时候,他甚至故意逃离聚焦灯,更不愿加入文学界的一些合唱,但任何时候想起他,都会感觉到他的声音是温暖的、有力的,同时也是独立的。他是学者,又不同于一般的学者;他是批评家,但也不同于一般的批评家;他是一个思考者,但他的很多思考又不同于文坛的主流话题;他是文人,但他也警觉一种文人气。他是谁?他有怎样一种幽深的内心?他未来的学术规划是什么?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我能知道的是,他不仅在写作,更是在发现,在生存,在行动,这使得他的研究和写作始终透着健旺的生命气息,他的文字,不但通往文本背后那个更宽广的世界,也通往辽阔的人心。他的文字后面是站立着他这个人的,我觉得,他的学术和精神一直都在生长的过程之中,远没有定型。而一个无法言尽的批评家,也许更值得期许,这让我想起谢有顺自己说的一句话:“学术并不等于知识,它理应关乎生命的自我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