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批判、浪漫书写与“人性循环”
———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一种理解与分析
2019-11-12王春林
王春林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王蒙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曾被看作是一部具有“反官僚主义”思想内涵的作品。这样说当然没有错,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同样具有“反官僚主义”主题内涵的作品可以说非常之多,但为什么只有王蒙这部作品能够跨越半个多世纪,成为“十七年”期间屈指可数的一部文学经典?又或者说,既然《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已然成为一部经过了时间与历史残酷淘洗的文学经典,那么,它肯定具有并非“反官僚主义”这五个字所能概括的深厚思想艺术内涵。迄今为止,关于这部作品的评论,陈思和与洪子诚两位的见解具有启示性的学理价值。首先是陈思和:“从小说文本实际来看,《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虽然具有揭示官僚主义现象‘积极干预现实’的外部写真倾向,但它更是一篇以个人体验和感受为出发点,通过个人的理想激情与现实环境的冲突,表现叙述个人心路历程的成长小说。”“小说也正是以林震的心理体验为视角,在事业功勋和爱情体验这两条线索上,通过麻袋厂事件的始末,展开对理想与现实之冲突的叙述。”“刘世吾的形象并不是‘官僚主义者’这一概念可以概括的。至少,从刘世吾这一形象可以看出,揭示现实生活中的官僚主义只是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外在冲突意义上的概括。并不能完整地体现这篇作品的思想和艺术特性。”很显然,陈思和在强调应该看重主人公林震主体性心理体验的同时,也强调着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冲突的重要性。洪子诚则把王蒙的小说与丁玲的短篇小说《在医院中》进行了比较分析:“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讲述的是关于20世纪现代中国社会的‘疏离者’的故事。抱着单纯而真诚信仰的‘外来者’林震来到新的环境,却不能顺利融入,他因此感到困惑。小说的主题、情节模式,与丁玲在延安写的《在医院中》颇为近似。投身革命的青年医生陆萍来到根据地医院,她无法处理想象与事实之间的巨大裂痕,她与周围的人发生摩擦,也有一个异性的知音给予支持,但他们又显得那样势单力薄。当然,比起林震来,陆萍已见过世面,林震对生活的纯净的幻觉,在她那里已有很大程度上的消退。她的行动更富挑战性,也更有心计。《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及其他的‘干预生活’的创作,以富于浪漫激情的青年知识者的叙述人身份,来描述他们所观察到的社会‘危机’;在一些作品中,并表达了对于前景不能确定的忧虑,和他们的‘英雄’孤立无援的‘悲剧’。”相比较来说,洪子诚的分析视野更为开阔,在与丁玲《在医院中》的对比过程中,借助于“疏离者”故事精确理解与阐释,进一步确证着《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文学史地位。
然而,在承认陈思和与洪子诚观点所具合理性的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或许与他们两位的相关著作都属于文学史著述,不可能展开更全面充分的论述有关,他们的观点,一是点到为止,二是只顾及一点而不及其余。也因此,我们完全有必要在充分细读文本的前提下,对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一经典小说文本做一番全面深入的理解与分析。我们的分析,将从作家对视点人物的设定入手。小说采用的虽然并非以某一具体人物为叙述者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却可以明显感觉到一个视点人物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个视点人物一直在暗中引领着读者的阅读过程。具体来说,这个视点人物,就是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林震。只要通读全篇,你就不难发现,从他坐着三轮车在区委会门口下车那个时候起,小说中关于区委会包括日常工作与生活在内的全部景观,都是通过林震的眼睛展现出来的。
在进入区委组织部工作之前,林震实际上是作为一位单纯的青年,满怀着对未来工作与生活的美好憧憬而面对工作调动的,“就这样,林震口袋里装着《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兴高采烈地登上区委会的台阶。他对党的工作者(他是根据电影里全能的党委书记的形象来猜测他们的)的生活,充满了神圣的憧憬”。(第31页)这里,有两个细节需要我们特别关注。其一,是被林震装在口袋里的《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这部作品主要描写一个名叫娜斯嘉的女大学生来到拖拉机站工作之后的一系列故事。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这位疾恶如仇、眼里揉不下一颗沙子的理想主义者娜斯嘉,与官僚主义习气严重的上司之间,发生了尖锐激烈的冲突。虽然面对重重障碍,但娜斯嘉却依然以一种毫不妥协的方式坚持斗争到底,这种精神意志,在1950年代的中国,曾经产生过非常大的影响。从创作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正如同鲁迅《狂人日记》的写作曾经受到果戈理同名小说的影响一样,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构想与写作,也很显然受到过尼古拉耶娃这部《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的影响。作家之所以要特别设定林震携带着《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这部小说来到组织部工作,显然意在传达林震在进入新的工作岗位之后,也准备“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在文学象征的层面上说,这一细节无疑可看作是林震所具理想主义精神的一种隐喻式表达。
其二,是林震22岁的年龄设定。在我看来,林震与当时王蒙年龄的同为22岁,不是无意间的巧合,而是作家刻意设定的一种结果。通过这种艺术设定,王蒙所要暗示给广大读者的,恐怕就是林震与作家自身之间某种内在的隐秘联系。由此,我们即不难进一步断定《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事实上也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成长小说”。从当初带着“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的强烈理念进入组织部,到工作几度受挫,再到终于认识到“单凭个人的勇气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作品展示在读者面前的,正是身兼视点人物功能的主人公林震的精神成长过程。
身为视点人物的林震,毫无疑问是小说文本中的一位敏锐观察者。由于组织部是林震未曾经验过的一个陌生工作场所,所以,组织部的一切人与事,对于他来说,自然有着突出的新鲜意味。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有着强烈理想主义精神的年轻人林震,在被调动到组织部工作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人或者经历了什么事件,才发生精神蜕变,由一位单纯的理想主义青年,变成了一个带有沧桑感的忧伤青年?概而言之,进入组织部工作之后的林震主要经历了一次麻袋厂事件,体验了一次朦朦胧胧的介乎于爱情与友情之间的情感历程,结识了一位相当具有深度的复杂人物。事实上,假若以上三点可以分别被提炼概括为现实批判、浪漫书写、人性循环的话,那么,这三点自然也就完全可以看作是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最根本的思想艺术价值所在。
首先,是与麻袋厂事件紧密相连的尖锐的现实批判。报到后的第四天,早已按捺不住的林震,就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通华麻袋厂去了解第一季度发展党员工作的情况。来到麻袋厂,林震首先见到的是厂长兼支部书记王清泉。虽然王清泉是理应对党建工作有总体把握的支部书记,但他却不由分说地打发林震去西跨院找支部的组织委员魏鹤鸣了解具体情况。通过与魏鹤鸣的谈话,林震在了解到党员发展情况不够理想的同时,还进一步了解到王清泉的若干具体情况:“王清泉原来在中央某部工作,因为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受了处分,一九五一年调到这个厂子当副厂长,一九五三年厂长调走,他就被提拔成厂长。他一向是吃饱了转一转,躲在办公室批批文件下下棋,然后每月在工会大会、党支部大会、团总支大会上讲话,批评工人群众竞赛没搞好,对质量不关心,有经济主义思想……”(第33页)对这些意外情况的了解,让林震十分震惊,他不仅惊讶于现实生活中居然会有王清泉这样不称职的厂长,而且更惊讶于这样的厂长竟然能够长期在位。当他进一步质问魏鹤鸣为什么不向上级部门积极反映王清泉的问题时,魏鹤鸣给出的回答是:“一九五四年我给纺织工业部和区委写了信,部里一位张同志与你们那儿的老韩同志下来检查了一回,检查结果是:‘官僚主义较严重,但主要是作风问题。任务基本完成了,只是完成任务的方法有缺点。’”(第34页)麻袋厂问题的严重程度,促使林震一吃过午饭,就赶紧去找韩常新汇报情况。没想到,韩常新不仅绕圈子推诿以回避问题的实质,还一再想方设法为王清泉开脱。
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不仅韩常新对于解决王清泉的问题一贯消极推诿,即使当林震把问题反映到主持组织部日常工作的副部长刘世吾那里时,刘世吾的态度同样不够积极,只不过他给出的是另外一套振振有词的所谓“条件成熟论”:“现在下边支部里各类问题很多,你如果一一地用手工业的方法去解决,那是事倍功半的。而且,上级布置的任务追着屁股,完成这些任务已经感到吃力。作为领导,必须掌握一种把个别问题与一般问题结合起来,把上级分配的任务与基层存在的问题结合起来的艺术。再者,王清泉的工作不努力是事实,但还没有发展到消极怠工的地步;作风有些生硬,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显然,这不是组织处理问题而是经常教育的问题。从各方面看,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目前还不成熟。”(第41页)面对着刘世吾这番似乎句句在理的高论,“初生牛犊”林震的反应只能是目瞪口呆。更加令林震难以接受的是,此后不久,自己竟然会因为麻袋厂事件而在党小组会上受到严厉批评。
与林震的工作一再受挫与被批评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在组织部长期工作的“庸人”韩常新的春风得意。关于韩常新,林震曾经从异性知己赵慧文那里听到过精准的评价:“譬如韩常新,充领导他会拉长了声音训人,写汇报他会强拉硬扯生动的例子,分析问题他会用几个无所不包的概念,于是,俨然成了个少壮有为的干部,他漂浮在生活上边,悠然得意。”(第47页)然而,现实生活中,偏偏韩常新这样无所作为的“庸人”会被提拔重用。尽管说这种鲜明的对照会让林震感觉不好,但却并未让他放弃努力。拥有执拗个性的林震,在受到批评后,依然不管不顾地坚持要彻底解决麻袋厂的问题。“五月中旬,《北京日报》以显明的标题登出揭发王清泉官僚主义作风的读者来信。署名‘麻袋厂一群工人’的信,愤怒地要求领导上处理这一问题。”(第51页)党报的公开发声,很快引起了区委周润祥书记的注意,就这样,困扰了林震一段时间的麻袋厂厂长王清泉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决。至此,麻袋厂事件宣告结束。一方面,我们固然应该承认,通过对于麻袋厂事件整个过程的描写,王蒙对于中国当代政治运作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进行了不失尖锐的描写与批判;但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问题恐怕在于,王清泉的所谓“官僚主义”问题虽然得到了解决,但其他诸如韩常新与刘世吾这样自身存在严重问题的干部却依然悬而未决。尽管最后区委书记对于林震的意外约见,似乎预示着某种隐隐约约的希望,但我们却终归没有看到韩常新与刘世吾未来的命运究竟如何。某种程度上,正是王蒙所采取的这种“悬而未决”的艺术处理方式,充分显示出了作家书写现实主义的深刻性。只要认真地观察就不难发现,事实上,直到今天,韩常新或者刘世吾们都依然如鱼得水地游弋于我们特有的社会政治体制中,依然在以一种逍遥自在的方式悠然自得地坐在他们的官位上。联系这样一种冷峻的社会现实来重新观照王蒙多年前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部少作,你就无论如何不能不佩服作家敏锐而深刻的思想能力。
其次,是与赵慧文之间一段难忘的带有暧昧色彩的情感经历。当林震乘坐三轮车来到区委会门口时,迎接他的正是身为组织部秘书的,年龄只比他大一岁的赵慧文,“她的苍白而美丽的脸上,两只大眼睛闪着友善亲切的光亮。只是下眼皮上有着因疲倦而现出来的青色”。(第26页)这里,借助林震的视角,王蒙对赵慧文展开了一番肖像描写,透露出了几种信息:其一,这是个容貌美丽而又能干的年轻女同志。其二,她的脸色“苍白”,下眼皮上有“青色”。只有联系下文,我们才能明白,王蒙是在借助肖像描写为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埋伏笔。
很快地,林震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旁听到了赵慧文和刘世吾的一段对话。正是借助这段对话,读者,包括林震自己,才得以了解到赵慧文和她丈夫之间的矛盾。“晚上九点钟,林震走进了刘世吾办公室的门。赵慧文正在这里,她穿着紫黑色的毛衣,脸儿在灯光下显得越发苍白。听到有人进来,她迅速地转过头来,林震仍然看见了她略略突出的颧骨上的泪迹。他回身要走,低着头吸烟的刘世吾作手势止住他:‘坐在这儿吧,我们就谈完了。’”(第39页)毫无疑问,这里赵慧文脸色的越发苍白,正是顺应着小说开头处关于她“苍白而美丽”的描写而来的。更进一步,只要联系刘世吾接下来的一段话,我们就完全可以得出判断,赵慧文的“苍白”与“青色”,实际上都与她的情感生活遭遇坎坷紧密相关。赵慧文临走前,刘世吾不无诚恳地讲了一段话:“相信我的话吧,没错。年轻人都这样,最初互相美化,慢慢发现了缺点,就觉得都很平凡。不要有不切实际的要求,没有遗弃,没有虐待,没有发现他政治上、品质上的问题,怎么能说生活不下去呢?才四年嘛。你的许多想法是从苏联电影里学来的,实际上,就那么回事……”(第40页)随后,刘世吾还专门向林震补充了一句:“赵慧文跟她爱人又闹翻了……”(第40页)一句“又闹翻了”,就说明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冲突绝对不止一次两次。按照刘世吾的说法,赵慧文结婚刚刚四年的时间。如果仅仅四年的时间里就已经“闹翻”过很多次,那这个婚姻恐怕就真的有问题了。然而,与赵慧文夫妻情感生活出现问题相比较,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恐怕是与此相关的另外两个问题。其一,是刘世吾所持有的爱情婚姻理念。这种理念,集中通过“没有遗弃,没有虐待,没有发现他政治上、品质上的问题,怎么能说生活不下去呢”这些话体现出来。从一种现代爱情婚姻的理念来看,一方面,真正的爱情婚姻固然绝对不应该出现以上所列除了“政治上”的问题之外的各种情况,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仅仅只是没有“遗弃”与“虐待”,仅仅只是没有发现生活品质上的问题,却又绝对不能被称作爱情。其二,尽管叙述者并没有明确交代赵慧文夫妻俩到底是谁把他们的情感矛盾反映给了身为组织部副部长的刘世吾,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小说写作的1950年代,以组织的形式强势干预其实属于个人隐私的爱情婚姻问题,乃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究其根本,这种依凭所谓“革命”的名义的强势干预个人私生活的组织行为,乃构成了一种冠冕堂皇的对于自由人性的扭曲与戕害。
很大程度上,正是赵慧文所面临的家庭情感危机为林震走进她的情感世界提供了相应的契机。“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纯净的天空上布满了畏怯的小星星。有一个老头儿吆喝着‘炸丸子开锅!’推车走过。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她说:‘下次来的时候,墙上就有画了。’”(第49页)“林震用力地呼吸着春夜的清香之气,一股温暖的泉水从心头涌了上来。”(第49页)什么叫“畏怯的小星星”,这哪里是在写小星星,简直就是在写林震与赵慧文那蹦蹦跳着的心。赵慧文的眼睛居然可以“在黑暗中闪光”,林震的心头竟然可以有“温暖的泉水”涌出。所有的这些描写,都无可置疑地指向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一种美好爱情在林震与赵慧文内心深处的自然生成。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感谢作家王蒙,感谢他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写出了如此干净却又如此打动人心的爱情场景。
但正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那个一切皆以集体化的革命政治意志为旨归的时代,根本就不可能给个人的美好情感留下足够的空间,根本就容不得如同林震与赵慧文这样一种私人情感的存在。尚且停留在美好情感体味中的林震,根本意想不到,就在王清泉被处理的那个晚上,借助于外出吃饭谈话的机会,刘世吾竟然就他们俩的情感问题向他发出了严正的提醒和警告。他的提醒与警告,对于其实仍然还是“初生牛犊”的林震来说,无异于恶狠狠的当头一棒。
第三,是林震得以在组织部结识了刘世吾这样一位相当复杂的人。王蒙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当中,借助林震的视角,成功发现并塑造了刘世吾这样一位具有深度的人物形象。“十七年”期间,真正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实际上很少。而刘世吾正是这少有的同时兼具历史与美学双重价值内涵的一个人物形象。
从1950年代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大批判浪潮,一直到“文革”后的新时期文学中,除了洪子诚、陈思和等少数的学者、批评家之外,绝大多数人都约定俗成地把刘世吾看作是一位官僚主义者。然而,只要我们认真阅读文本,就不难发现,王蒙笔下的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刘世吾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人物形象。这个人物形象,绝不是类似官僚主义者这样的标签所能涵盖的。沿着林震的视角细细梳理刘世吾这一人物形象,就不难发现其性格的多重性。首先,这是一个打内心里热爱文学的有性情有趣味的人。他的文学兴趣,从和林震一见面,就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他一面询问林震口袋里装着的是什么书,一面回答林震“您还有时间看小说吗”的问题。“刘世吾用手托了托书,试了试分量,微皱着左眼说:‘怎么样?这么一薄本有半个夜车就开完啦。四本《静静的顿河》我只看了一个星期,就那么回事。’”(第29页)不止如此,在后来的一次谈话中,刘世吾也曾经和林震有过关于文学阅读的深度交流:“我愿意荣幸地表示,我和你一样爱读书:小说、诗歌,包括童话。”(第50页)无论如何,一位组织部的官员,能够以如此热情理解对待文学,这个人最起码不会是个面目可憎的人。事实上,正如林震所强烈感受到的,现实生活中的刘世吾有着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亲和力。即如林震,在很多时候,尽管内心里知道刘世吾的言论很可能存在问题,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他那似乎无可辩驳的论证逻辑带着走:“林震沉默着,他判断不清究竟怎么对。是娜斯嘉的‘对坏事决不容忍’对呢,还是刘世吾的‘条件成熟论’对。他一想起王清泉那样的厂长就难受,但是,他驳不倒刘世吾的‘领导艺术’。”(第41页)
应该注意到,小说中,王蒙专门为刘世吾设定了一句能够揭示他性格特质的口头禅——“就那么回事”。关于刘世吾这个人和他的这句口头禅,王蒙曾经借助赵慧文的口吻做出过异常精辟的分析:“刘世吾有句口头语:就那么回事。他看透了一切,以为一切就那么回事。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还知道‘是’一定战胜‘非’,又知道‘是’不能一下子战胜‘非’。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过——党的工作给人的经验本来很多。于是他不再操心,不再爱也不再恨。他取笑缺陷,仅仅是取笑;欣赏成绩,仅仅是欣赏。他满有把握地应付一切,再也不需要虔诚地学习什么,除了拼音文字之类的具体知识。一旦他认为条件成熟需要干一气,他就一把把事情抓在手里,教育这个,处理那个,俨然是一切人的上司。凭他的经验和智慧,他当然可以做好一些事,于是他更加自信。”(第47页)刘世吾的这句口头禅,也正是他为人处事时所依循的一个基本原则。仅就文本而言,无论是面对麻袋厂的王清泉事件,还是面对赵慧文个人的情感问题,抑或还是面对初来乍到的林震对于未来工作的忧虑,刘世吾给出的答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五个字“就那么回事”。
然而,口口声声“就那么回事”的对人对事相当冷漠的刘世吾,并非一个平庸的无所作为者。与其说他是一个平庸的领导者,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工作能力超强的组织部干部。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对麻袋厂事件的处理上。“经过党报的揭发与区委书记的过问,刘世吾以出乎林震意料之外的雷厉风行的精神处理了麻袋厂的问题。刘世吾一下决心,就可以把工作做得很出色。他把其他工作交代给别人,连日与林震一起下到麻袋厂去。他深入车间,详细调查了王清泉工作的一切情况,征询工人群众的一切意见。然后,与各有关部门进行了联系,只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对王清泉做了处理——党内和行政都予以撤职处分。”(第52页)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只要看一看刘世吾在处理麻袋厂王清泉事件上的表现,你就不得不承认赵慧文关于他能力超强、“当然可以做好一些事”的判断的合理性。由此可见,对于刘世吾来说,真正可怕的问题在于,并不是有没有能力做好一件事情,而是他到底愿不愿意去做一件事情。
然而,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难道说刘世吾竟然会是一种天生的性格冷漠症患者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倘若联系王蒙在小说文本中提供给读者的其他一些细节,那么,你就会发现,事实上,刘世吾在自己的青年时期也曾经有过如同林震一样激情似火的时候。处理完王清泉事件之后,刘世吾和林震一起到外面的馄饨铺去吃馄饨喝酒,当刘世吾确证当天的时间是五月二十日的时候,他对林震说:“五月二十,对了。九年前的今天,‘青年军’二〇八师打坏了我的腿。”(第53页)具体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刘世吾招呼店员:‘切一盘肘子。’然后告诉林震:‘一九四七年,我在北大当自治会主席。参加五·二〇游行的时候,二〇八师的流氓打坏了我的腿。’他挽起裤子,可以看到一道弧形的疤痕,然后他站起来:‘看,我的左腿是不是比右腿短一点?’”(第53页)对刘世吾这一段既往历史的了解,让林震大吃一惊。紧接着,“喝了几口酒,刘世吾的脸微微发红,他坐下,把肉片夹给林震,然后歪着头说:“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年轻啊!我真恨不得……”(第53页)由刘世吾以上夜深酒酣时的深情回忆,我们即不难确证,刘世吾一切“就那么回事”式的冷漠,并非一向如此,最起码,在1947年“五·二〇”游行时,刘世吾曾经是一位如同现在的林震一样对革命对生活激情似火的理想主义青年。
论述至此,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自然也就浮出水面,那就是,既然生活中的刘世吾曾经是那样激情似火,那么,出现在林震面前的身为组织部实际领导的他,却又为何会变得如此冷漠呢?理解把握这一人物形象的关键,很显然就是如何合理地阐释九年前那位曾经热情似火的刘世吾,何以会在九年后蜕变为口口声声“就那么回事”的工作与生活的极端冷漠者。对于这一点,小说只给出了刘世吾与林震之间的若干相互问答:“‘现在就不年轻,不热情了么?’林震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当然不。’刘世吾玩着空酒杯,‘可是我真忙啊!忙得什么都习惯了,疲倦了。解放以来从来没睡够过八小时觉,我处理这个人和那个人,却没有时间处理处理自己。’他托起腮,用最质朴的人对人的态度看着林震,‘是啊,一个布尔什维克,经验要丰富,但是心还要单纯……再来一两!’刘世吾举起酒杯,向店员招手。”“这时林震已经开始被他深刻和真诚的抒发所感动了。刘世吾接着闷闷地说:‘据说,炊事员的职业病是缺少良好的食欲,饭菜是他们做的,他们整天和饭菜打交道。我们,党的工作者,我们创造了新生活,结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动我们……”(第53页)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承认,只有22岁的作家王蒙在那个时候所具有的敏锐洞察力。他通过刘世吾这一形象发现的问题,大约可以称之为革命成功后一批领导干部的革命意志衰退或者衰颓问题。但是,如果我们不仅仅局限于所谓革命的范畴中,而是把这个问题放置到更为宽泛的人生范畴中来思考,那么,正如同一个炊事员很可能会厌倦饭菜一样,我们每一个从事不同职业的人,都可能由于长期从事某个职业而形成一种如同刘世吾这样的职业厌倦或者冷漠症。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中,此前的确并未在其他作家笔下发现过类似情形或者类似人物形象的真切描写与表现。从这个角度来说,王蒙很可能会因为《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对于刘世吾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成为某种全人类都必须面对的一种职业厌倦或者冷漠症的第一位洞察者、发现者与书写者。
与此同时,当我们一再感慨于年轻时候激情似火的刘世吾与组织部这位“就那么回事”的极端冷漠的刘世吾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多么遥远的人生距离时,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二者之间的转换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实际上,对于这个问题,小说文本并没有做出具体的交代,而是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空白,留下了一个能够充分发挥读者想象的空间。笔者思虑再三的一个发现是,要想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答案,就必须把刘世吾这一人物与林震联系起来分析。从表面上看,林震对工作与生活的特别热情,与刘世吾的极端冷漠之间,确实形成了鲜明的对立,以至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刘世吾和林震,无论如何都可以被看作是两个性格极端对立的人物形象。但在注意到他们之间性格严重对立的同时,我们却必须注意到,九年前也即1947年“五·二〇”游行时的刘世吾也曾经充满热情。更何况,刘世吾在跟林震深夜谈话,深情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激情似火时,曾经不无真诚地对林震做出过评价:“你这个干部好,比韩常新强。”(第54页)毫无疑问,小说中的这种细节处理,其实是在暗示读者,这个时候的刘世吾,对林震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或者也可以说,此时此地置身于特定情境中的刘世吾,在林震身上发现了九年前自己的影子。假若这样的分析还有一点道理的话,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继续进行以下的假想了。从前的刘世吾不仅可能如同现在的林震一样对工作对生活充满热情,而且也一样会试图“按娜斯嘉的方式”工作和生活(尽管“九年前”的刘世吾可能还不知道娜斯嘉究竟是何许人也)。但依照同样的逻辑推理,青年刘世吾在实际的工作与生活中,也很可能如同“初生牛犊”的林震一样,在刚刚进入组织部工作的时候四处碰壁,一再受挫。不仅到处都是或如成年刘世吾一般的极端冷漠,而且也可能经常遭遇如同韩常新、王清泉们一样对工作极端不负责任的所谓官僚主义者。依循这种逻辑,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在长达九年之久的漫长时间里,青年刘世吾可能经历过许多次如林震刚到组织部工作时所遭遇到的冷漠与不负责任。事实上,也正是这许多次的遭遇最终彻底挫伤了刘世吾的工作积极性,使他变成了林震眼中的成年刘世吾,变成了一位似乎对什么都尽可能推诿拖延的职业厌倦者或者冷漠症患者。
分析至此,我们可以明显看出林震与刘世吾其实并不仅仅是对立的两个人物形象,倘若从二者深层的内在联系来看,他们其实是相辅相成的一对互补性人物形象。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现在的林震就是过去的刘世吾,而现在的刘世吾也正是将来的林震。就这样,在刘世吾与林震之间,王蒙格外犀利敏锐地洞察并表现出了一种令人震惊的“人性循环”现象。很大程度上,恐怕只有这样的一种发现与理解阐释,方才可能真正逼近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一小说文本的深刻思想内蕴。文学史的事实已经一再证明,举凡优秀杰出的文学作品,必然是对真实而复杂的人性世界既有着深入细致的体察,也有着独特的发现。王蒙这部事实上已经经过了半个多世纪时间考验的作品,再一次雄辩地证明了这一观点的合理性。归根到底,王蒙所发现的“人性循环”这一命题,并不仅仅是属于刘世吾与林震的,也不仅仅是属于50年代中国的。再说得透彻点,它其实是属于全人类的一种共同人性经验。事实上,只要你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真正地摸爬滚打过若干年,就可能会对王蒙的生活发现形成强烈的认同感。依托这一点独到而深刻的人性洞见,再加上此前我们已经深入分析过的尖锐现实批判与情感浪漫书写,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被看作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部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