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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化语境中的茅盾文学奖多元评审趣味
——以《暗算》获奖为中心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马 炜

茅盾文学奖设立于1981年,为鼓励长篇小说创作、繁荣我国文学事业发挥了重要作用。经过几十年的评奖实践,茅盾文学奖形成了比较成熟的评奖传统:对宏大叙事的偏爱、对厚重史诗性作品的青睐、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倚重等,也评选出了一系列足以载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作品,在文学圈内和社会上都有一定的权威性和影响力。但20世纪90年代以来茅盾文学奖也因评选程序、评审标准、获奖作品等问题不断受到社会各界的质疑和争议。“这一方面说明‘茅奖’在当今文学界乃至全社会的影响力和受关注程度仍然相当高,另一方面也说明在一个大众传媒时代,‘茅奖’已不可能仍然局限在文学层面被讨论,‘茅奖’逸出文学边界后对其认知必然会打上大众文化的印记并成为当今时代复杂畸形的社会文化心理的一种折射。”麦家的《暗算》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曾引起过批评界和媒体界的热烈讨论。《暗算》和茅盾文学奖历届获奖作品的风格截然不同,神秘的谍战题材、通俗演义的叙事和中短篇小说的结构等也明显和茅盾文学奖传统的评审标准有所抵牾。本文试图走进《暗算》获奖的历史现场,通过对其主题思想和艺术特色的分析,探究《暗算》有哪些能被官方主流、专家精英和大众读者共同接纳的特质,进而分析新世纪市场化语境中茅盾文学奖评奖的新走向及背后折射的深层文化意蕴。

一、互联网时代大众“读者”地位的提升

2008年10 月28 日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03—2006)揭晓,贾平凹的《秦腔》、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周大新的《湖光山色》、麦家的《暗算》四部长篇小说获奖。《秦腔》关注处于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民及乡村文化命运,评选时几乎获全票,是本届评选年度中深孚众望的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探寻鄂温克族人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巨变,具有史诗的品格。《湖光山色》侧重表现乡村政治与人性嬗变。对这三部获奖作品,文学圈、媒体界总体还是持接受和认可态度,质疑和争议的焦点是麦家的《暗算》获奖。茅盾文学奖的评审趣味向来是偏好具有史诗风格、宏大叙事的现实主义作品,而《暗算》通俗演义的叙事方式和中短篇小说的框架结构,明显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是一个异类。即使麦家本人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也坦言对得奖觉得很意外,从获知得奖到现在都一直处在一种盲目的不真实感。要感谢运气。文学评论界对《暗算》获奖呈两极化的评价。褒扬者认为《暗算》获奖,是茅盾文学奖多元评审趣味的体现,开辟了评奖的新思路和新方向。而批评者对《暗算》获奖表示质疑,认为是茅盾文学奖向文学市场和大众读者趣味的迎合。

《暗算》最早以《暗器》为名发表在《钟山》2003年增刊(秋冬卷)“新生代长篇小说特大号”上,之后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2003年7月)。《暗算》采取了侦探小说的模式,讲究“布局与破局”的书写方式,情节内容跌宕起伏,神秘、惊险、悬念、推理元素熔为一炉,符合大众读者的消费阅读趣味,在图书市场上颇受欢迎。事实上,麦家是编剧出身,他重视小说的可读性也颇懂得如何吸引读者的阅读趣味,“作家应该努力寻找与读者的结合点,文学性与可读性之间没有阳光大道,但一定有羊肠小道。走过去就能让作品找到更多读者。”麦家自己也认为:“我的写作一直执迷于迷宫叙事的幽暗和吊诡,藏头掖尾,真假难辨,时常有种秘中藏密的机关不露。因之,我的小说具备某种悬疑色彩,这对大众的阅读趣味也许是一种亲近。”

《暗算》之后由麦家、杨健担任编剧改编成了电视剧,柳云龙执导。2005 年10 月24日,在山东影视频道首播,并创下了2006年全国收视率之冠,在广大观众中引起巨大反响。通过影视的媒介作用,更多的读者关注到原著小说,对于本来就在图书市场有不错销量的《暗算》,更是有力的宣传。麦家本人在接受新浪读书报道小组专访时也提到,《暗算》“电视剧播出之前销售大概到了17万册,电视剧播出以后马上冲到了31万册,后面这10几万册电视剧是功不可没,而且电视剧的火爆确实让《暗算》这部小说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增加了很多,以前的知名度更多的还是圈子里的,或者是一种文化人之间的影响,但由于电视剧播出之后它就一下子,这种知名度一下子延伸到了民间,甚至乡村”。可以说,《暗算》凭借同名电视剧热播带来的巨大人气和市场影响力进入茅盾文学奖的评审视野。评委赖大仁就曾说过在评选中主要对作品本身进行判断评价之外,“还要考虑读者的接受认同,评出来的获奖作品,应当被尽可能多的读者所接受。有的作品在申报参评前就拥有大量读者和不错的反响,这应是一个很好的基础”。

“读者”因素实际上早在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评奖各个环节中就被强调。影响最大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更是直接“采取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评选方法。茅盾文学奖评选虽然是采取直接由各省市作协分会、出版社和大型文学期刊编辑部推荐优秀长篇小说的方式,但在评选环节中“读者”意见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如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评奖办公室还派出工作人员到一些地区组织各种不同类型的座谈会,征求读者与文学工作者的意见”。第一届、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范围是1977—1984 年,正处于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的文学潮流中,文艺政策、作家创作诉求、专家(特指参与评奖的作家、评论家、学者、编辑家组成的专家评审)审美标准和读者阅读趣味在反思“文革”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共同愿景面前达到了高度一致。20世纪80 年代茅盾文学奖中的“读者”意见被强调更多是文学专家的话语策略,理论上读者拥有官方赋予的作品评判权力,但大多数读者没有表达意见的途径,很难真正运用到名义上属于他们的评判权。“读者”群众的阅读趣味并不能真正左右评奖标准和结果,80年代茅盾文学奖评选中真实多元的读者声音实际上是被遮蔽的。

新世纪以来,伴随着中国经济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互联网开始在全社会普及,给每个普通民众提供了搜索信息和传播言论的平台。麦克卢汉提出过“媒介即是讯息”理论:“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也就是说,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讯息不是各个时代媒体传播的内容,而是这个时代使用的传播工具的性质以及它所开创的可能性。而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普及的互联网所承担的就是这样一种开创性的社会变革。互联网改变了人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观念,也深刻促进了信息传播的变革和社会等级秩序的重组。通过互联网普通读者针对文学评奖有了真正可以自由发表意见的平台。从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开始,大众传媒开始广泛介入。由中国作协独家授权,新浪网在读书频道特辟“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专题”,公布入围名单,连载入围作品,吸引网友关注并展开讨论。与往届不同的是,此次茅奖引起的波澜“不但由大众传媒率先挑起,并且几乎垄断性地操控”,“随着‘主战场’的转移,话语的主导权也发生转移。网民不但人多势众,众声喧哗中的‘强音’经网络、传媒的反复挑选、复制还可以无数倍地放大,形成足以与专家抗衡的‘群众的呼声’。”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面世之前,茅奖评选委员会将21部入围作品的网络传播授权给起点中文网,以全文连载的方式与网民见面,接受读者的阅读和评判。

从单向传递信息到互动反馈信息,传播等级秩序在网络社会中被彻底消解。传统的官方和知识精英对信息的垄断权被打破,过去由官方和精英掌控的话语权开始向大众转移。伴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原先作为信息被动接受者的“读者”地位迅速提升。读者地位的提升在茅盾文学奖不断修订的评奖条例中也能反映出来。1999 年9 月14 日最初的《茅盾文学奖评奖试行条例》中指导思想坚持“导向性、权威性、公正性”,2003 年6 月26日的《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修订稿)》中变成了坚持“导向性、公正性、群众性”,2007年12月6日的《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修订稿)》又表述为坚持“导向性、权威性、公正性、群众性”,并强调“鼓励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体现时代精神的创作”。而2008年评选的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所依据的就是2007年修订的评奖条例。“读者”(“群众”)在文学评奖中的地位和作用在评奖条例中被突出和强化。伴随着市场化的深入,读者从原先被动的接受者变成了主动的消费者,大众“读者”的阅读趣味和需求在文学整个生产过程(创作、发表、出版、销售等)中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大众读者阅读趣味也因文学市场和互联网普及在文学评奖中重新被强调和重视,逐渐成为能够影响茅盾文学奖评选标准的一个因素。《暗算》就是凭借强大的市场号召力和大众读者的支持进入茅盾文学奖评审视野并最终获奖。

二、主旋律的外衣和人性表现的内核

当然,茅盾文学奖作为一项有影响力的官方文学大奖有自身传统的评奖标准和美学倾向,如对宏大叙事和厚重史诗性作品的青睐等,并不是一部作品拥有强大的市场号召力和广大的读者群,茅奖就会关注并授予其奖项。那么就需要进一步分析,具有通俗文学特点的《暗算》有哪些能够被官方主流和专家精英共同接纳的特质,得到评委青睐获得官方认可最终成功获得茅盾文学奖。

《暗算》是一部谍战题材小说,讲述了反间谍部门的核心机关“701”无线电侦听、密码破译与谍报获取的故事。除《序曲》外,分为《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三部分,每部分都有若干故事章节,七个叙述者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分别以回忆、日记、书信等方式讲述密码与情报工作中身怀绝技的侦听员、密码破译员、资深间谍、地下党等不同人的故事。叙述者之一的记者“麦家”巧妙地将这些故事串联起来。小说通过诡异迷离的叙事方式和变幻莫测的悬念情节,展现了具有特殊禀赋的人身处在封闭黑暗空间里的神奇表现和命运遭际。从主题内容来看,《暗算》属于主流的“革命历史题材”,讲述国家的一个密码情报机构“701”中一群特殊人的特殊生活,表现了他们在关系国家民族利益和国家安全事业的密码情报工作中无私奉献的崇高使命感和坚定忠诚的人生信念,彰显了国家意识,宣扬了革命英雄主义情怀。《暗算》在对革命历史和英雄人物的讴歌中契合了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诉求。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副主任陈建功指出,麦家的《暗算》获奖,表明了茅盾文学奖对具有中国气派、中国作风的有魅力引人入胜的叙事的追求与肯定。

但是,《暗算》和前几届茅盾文学奖中同样表现革命战争题材的主旋律小说是完全不同的。如《东方》《第二个太阳》《战争和人》《历史的天空》等小说塑造了在争取民族独立国家统一的战争中涌现出的革命英雄人物,歌颂了他们伟大的爱国热情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暗算》对革命历史的叙述完全不同于这些小说,麦家无意于国家话语的宏大叙事,着重表现的是人在崇高庄严使命下的命运遭际。瞎子阿炳、黄依依这些具有特殊禀赋的天才,生命却毁于日常生活的残酷与偶然。陈二湖、女情报员鸽子这些在情报战线的秘密工作者最终也都难逃悲惨的命运。对人性和命运的关注,使得麦家小说在主旋律的题材下呈现出很强的哲学思辨意味。“麦家笔下的英雄形象不同于我们以往在革命战争小说中见到的英雄形象,作者更多的是从现代哲学和人性的角度来揭示英雄品格的。”麦家关注的始终是人的精神困局:日常对人的毁灭、人性的扭曲和变异、命运无常与人生的种种悖论。小说中个人与集体的矛盾、大我与小我的冲突构成人物塑造的内在张力,表现了人物未知无常的命运,传递出强烈的宿命感。

除了“主旋律题材”表现独特,《暗算》最为学者和文学批评家称道的是叙事方法上的探索和创新。麦家精心建构了多个叙述层次和叙述视角,以“我”(记者“麦家”)作为寻找故事秘密的人贯穿全篇,在“我”的多方奔走和努力下,安院长、钱院长、施国光、陈思思、韦夫的灵魂、金深水等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分别以口述实录、日记、书信等方式讲出了天才侦听者阿炳,密码破译黄依依、陈二湖,间谍韦夫和地下党鸽子的故事。几个人的故事基本上是独立的,在每个故事开头,“我”都会交代故事的来源,如何得到并整理的,以及为“我”讲述故事人的相关情况。“我”将几个独立的故事串联起来,合起来反映的是“701”单位50年的历史风貌。麦家自身也对小说结构做了总结:“《暗算》是一种‘档案柜’或‘抽屉柜’的结构,即分开看,每一部分都是独立的,完整的,可以单独成立,合在一起又是一个整体。这种结构恰恰是小说中的那个特别单位701的‘结构’。作为一个秘密机构,701的各个科室之间是互为独立、互相封闭的,置身其间,你甚至连隔壁办公室都不能进出。换言之,每个科室都是一个孤岛,一只抽屉,一只档案柜,像密封罐头,虽然近在咫尺,却遥遥相隔。这是保密和安全的需要,以免‘一损俱损’,一烂百破。《暗算》中五个篇章互为独立,正是对此的暗示和隐喻。也可以说,这种结构形式就是内容本身,是701这种单位特别性的反映。”孟繁华认为,“麦家带来了新的小说资源,带来了一种神秘和解密同时存在、情节上山重水复、出其不意的叙述以及结局的彻骨悲凉的小说。他的小说富于可读性,在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叙述中波澜突起,故事常有出人意料的想像。”雷达也指出:“麦家的成功,首先有赖于他的超强的叙事能力和推理能力,经营致密结构的能力。”事实上,“麦家只是借用了侦探小说或悬疑小说的外壳,其内在结构仍是以独立的精英思想为骨骼的。麦家写作《暗算》的方式也反映出当前精英化经典与大众化经典的分野越来越模糊的趋势,正是在这一趋势下,麦家凭借其精致娴熟的小说叙事能力,可以自由地攫取各种叙事元素为我所用。”

很多专家对《暗算》的获奖意义和麦家的文学地位做了肯定。李敬泽认为麦家在专业文学评论领域得到了充分肯定,也拥有非常广大的读者群,两者如此完美结合实属不易。并肯定麦家获奖有两层突破性意义:“第一是作家的层次与过去有所不同,以往获奖的都是些80年代成名的作家,而麦家是90年代出道新生代作家的一个杰出代表。从麦家开始,文学创作力量将会有越来越多新的血液加入,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第二就是在审美视域上的拓展。过去小说的审美品质都集中于现实主义或者写实主义,而麦家的小说则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文学风貌。这也会促进未来文坛的创作面貌向更加多元的方向发展。”陈晓明、谢有顺等学者也给予了充分肯定,“麦家是学习西方作家博尔赫斯最到位的一名中国作家,也是把大众化阅读趣味与形而上的写作方式结合得最好的一位作家。”“他的写作意义还远没有被人广泛认识,很多人可能都只注意到了他在题材上的开创性,而忽视了他是一个在小说叙事上训练有素的作家。对于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作家,当然值得表彰。”

2010年8月5 日在北京大学博雅国际会议中心举办麦家的长篇新作《风语》首发式。《风语》和《暗算》一样,也是一部谍战题材的密码小说。首发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专家们对麦家小说的成功“秘诀”进行了探讨。阎晶明认为麦家的作品既具有现代小说的叙述技巧,又符合大众的趣味和探寻的要求,既有精彩的故事、富于趣味性,又具有历史内涵和严肃的文化主题,传达主流价值观。陈晓明认为麦家的写作中有数学解码,有战争、人类大悲剧的背景,有情爱,也有权力和钩心斗角。他的小说在宽广中有非常丰富的元素和细密的逻辑,把纯文学和畅销小说结合得很好。《暗算》之前,同样是谍战题材的麦家小说《解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 年10月)就在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入围进入终评的26部长篇小说,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2年中国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麦家也被《中华文学选刊》评为2003年“进步最大的作家”。这些都说明主流文学界对麦家创作风格的认可。虽然不时伴有到底是严肃文学还是类型文学的种种争议,但社会各界对麦家的谍战小说还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2008年《暗算》获得的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是国家最高专业文学奖项,代表了官方和专家对麦家及其谍战题材小说创作的双重认可。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麦家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使这个另类作家进入到主流作家的行列。

文学市场成熟和互联网普及之后,大众读者的审美趣味能通过作品销量和网络平台得到彰显和传播。“相较于传统大众传播语境中的文学受众,网络空间中的文学受众基于网络传播的互动性、非中心化而在文学的接受、批评过程中都更具话语权,甚至可以直接参与创作。这使得原本处于相对被动地位的文学接受主体在文学实践的各个环节都获得了更大主动权和参与空间,从而在更大范围和更大程度上影响着当下文学的实践与发展。”而在文学评奖中,受大众读者欢迎的文学作品就能够凭借强大的市场号召力和广大的读者群进入专家的评审视野,成为影响评选的一个参考性因素。“《暗算》其实不能算作通俗类作品,作者的写作态度极为严肃,对作品中人物命运的刻画等,具有很强的纯文学意识。”《暗算》表现情报谍战工作的神秘奇诡,情节曲折离奇,悬念设置跌宕起伏,通过对主旋律革命历史题材的另类讲述,将谍战的通俗传奇和革命历史叙述熔为一炉,洞开了主旋律文学、纯文学与通俗文学新的交集空间,获得了官方主流、文学精英和大众读者的一致认可。

三、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多元审美追求

《暗算》的获奖体现了茅盾文学奖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下对开放多元的文学评审标准所做的努力。茅盾文学奖作为国内第一大奖,尽管伴随着争议和质疑,但实际上也在不断吸收专业批评家、大众读者等合理化的意见和建议,不断修改评奖条例,修补评奖程序漏洞,争取在评奖机制上做到科学和严谨,努力提高评审的公正性和权威性。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依据的是2007年12月6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会议通过的《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修订稿),这版的改革力度非常大。在评委名单方面,对评委的来源、年龄和任期都做了明确的规定。从第七届开始评委年龄构成趋向年轻化,如何向阳、汪政、陈晓明、胡平、阎晶明、谢有顺、赖大仁等经过学院专业训练的中青年学者、文学批评家都开始进入到评委队伍。他们对西方文艺思潮和文学前沿有敏锐观察,自身文化素养比较高,对文学艺术的多元探索更加开放和包容。他们能够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框架下,最大限度评选出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统一的优秀作品。

麦家2008年11月1日接受新浪读书记者专访时认为,“《暗算》获奖,它确实是表示了或者代表了茅盾文学奖本身的一种新气象。因为现在创作确实是挺多元的,从年龄上来说现在有90后的创作已经冒出来了,这么多元的创作如果我们评奖的标准还像以前一样过于单一,可能也有问题,很多专家、包括领导可能他们也预感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想增加一些新的元素,给茅盾文学奖这个奖也打开一个新的空间。”“麦家能获奖,表现出‘茅奖’开始具有先锋品质的东西。麦家的《暗算》之前的那些作品都是在纯文学层面上得到极大认可,但是大众读者都不知道。《暗算》不但在纯文学界关注很多,在民间的口碑也很盛的,‘茅奖’也许有这种向大众阅读稍微倾斜的策略考虑。”《暗算》的获奖是“作品评选格局发生变化的一种征候,也是本次评奖的一种突破”,“有助于密切茅奖与普通读者的关系,也使茅奖有了新面貌”。因此《暗算》获奖不仅是主旋律题材的独特表达和高超的叙事艺术使然,更多暗含着体制和市场因素的多方面考量,彰显了茅盾文学奖这样的官方专家奖对开放多元的评审趣味的追求。

文学市场化的语境下,茅盾文学奖一方面需要彰显主流意识形态的权威性,另一方面又要兼顾专家精英的审美追求和大众读者的阅读趣味。作为官方文学奖项,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是茅盾文学奖重点关注的,获奖作品体现的是主流意识形态框架下的专家审美。而如何在主流话语、专家审美和大众趣味三者之间取得协调和平衡,评选出“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统一”的文学作品,是茅盾文学奖这样的国家最高专业文学奖深入思考的问题。事实上,学界有不少学者也敏锐意识到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出现的新变化。有评论家指出,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四部作品的获奖,表明它们恰恰位于国家意志、文学价值和市场评价的微妙而辛苦的平衡点上”。学者谭五昌也认为四部获奖作品构成了一种文化立场及审美趣味上的“生态平衡”。这种“生态平衡”“是当前日益稳固与定型的多元文化格局在‘茅奖’评选活动中的鲜明反映,是当前多种文化形态之间既互为疏离、又互为包容乃至互融互渗的复杂与微妙关系的集中呈现和展示。可以说,多元化的文化选择成为本届‘茅奖’评选活动的最大特色与亮点,反映出‘茅奖’评选(评奖)机制已由过去的‘政治主导模式’向当下的‘文化选择模式’的重大转型”。张丽军、房伟、马兵、赵月斌四位青年学者也对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新质和茅盾文学奖未来发展走向进行了对谈。

文学市场的兴盛、互联网络的发达对于茅盾文学奖评选是机遇也是挑战。茅盾文学奖关注普通读者,有利于提高茅奖的社会关注度,使作家作品和读者社会形成良性的交流对话。一方面,读者代表的文学市场号召力能促进茅盾文学奖呈现出多元化艺术审美倾向,“市场化的参与是‘茅奖’评选的挑战之一,亦是其改革与拓展的契机所在,怎样才能评选出‘最优秀’的长篇小说需要借助传媒与读者的参与热情,如此可能会避免不必要的争议,也可有效地解决长篇小说创作庞杂的现状。”另一方面,也要警惕大众读者审美趣味与市场规律对专家评审立场的影响与渗透。茅盾文学奖不仅仅是对一定时期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文学作品的肯定和褒奖,更重要的是对作家创作和读者阅读起到示范效应和引领作用,从而促进文学的繁荣发展。茅盾文学奖理应有自身的审美原则和评审标准,不能一味迎合大众读者的趣味,也不能被大众读者的趣味所裹挟和左右。

在市场化进程不断加速的当下,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日益兴盛,“精英们依恃其垄断的‘语言技术’而在前消费社会单独被视为‘文本’制作者的那样一种社会关系及其体制业已崩溃。知识精英已处在与邻人互换‘文本’的交流秩序之中。”也就是说在文学市场化的消费社会中,精英与大众、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已经不存在明显的界限,知识精英话语权威性的时代已经过去,文学精英和普通读者在交流和沟通中进行着潜移默化的相互影响。而作为对文学价值做出正面评判的文学奖项,不论是纯粹代表文学精英趣味的专家奖,承担主流意识形态导向和艺术审美双重任务的作协奖,还是具有鲜明“民间”立场的民间文学奖,在新世纪的文学时空中,三者的文学评审趣味在不断融合,差异也在不断缩小。可以将茅盾文学奖、小说学会的年度小说排行榜以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相同时段的长篇小说获奖作品做一个整理对比。茅盾文学奖第七、八、九届评选的是2003—2014年的作品,小说学会的年度小说排行榜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都是每年评选一次,也就是考察从2003年到2014年,不同性质不同评选标准的三个文学奖项中文学作品的获奖情况。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张炜凭借《你在高原》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 年度杰出作家。毕飞宇凭借《推拿》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小说家(主动放弃)。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同时是小说学会2009 年度小说排行榜的第一名。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第一部的《人面桃花》2004 年出版时,就是2004年度小说排行榜的第一名,同时格非也凭借《人面桃花》获得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的2004年度杰出成就奖。第三部《春尽江南》是2011年度小说排行榜的第三名。李佩甫《生命册》是2012年度小说排行榜的第二名。苏童《黄雀记》获得2013年度小说排行榜的第一名。其中,贾平凹的《秦腔》和金宇澄的《繁花》更是获得了官方作协奖、专业小说排行榜和民间文学奖项三方的一致认可。《秦腔》最初发表于《收获》杂志2005年第1、2期,同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入选小说学会的2005年度小说排行榜的第三名。凭借《秦腔》贾平凹被授予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2005年度杰出作家,并于2008 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繁花》最初发表于《收获》(长篇专号)2012年秋冬卷,获得小说学会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的第一名,凭借《繁花》金宇澄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2年度小说家,于2015年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从近几届的茅盾文学奖评选结果来看,诸多获奖作品能够进入代表专家审美趣味的年度小说排行榜,获得标榜民间立场的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也就是说评选年度内获得专家好评、读者欢迎,产生较大社会反响的优秀长篇小说基本能进入茅盾文学奖的获奖名单,一定程度上表明文学作品的艺术审美标准在茅盾文学奖评选过程中的比重逐渐增大。“正是在一次次的论争与质疑之中,‘茅奖’不断‘融入’当代文学的创作潮流与文学史现场,这种‘融入’不但改变其奖项的外部特征,更深入到它内在的思维逻辑,形成了‘茅奖’渐趋开放的审美体系。”作为中国作协主办的具有最高荣誉的官方国家大奖,茅盾文学奖的价值和意义不仅仅是对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优秀长篇小说的肯定和奖励,更重要的是茅奖确立的文学评价标准和彰显的文学价值导向。期待并有理由相信茅盾文学奖能在良性的轨道上继续前行,评选出一定时期内“有深刻丰富的思想内涵”,“题材、主题、风格的多样化”,“体现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思想和艺术高度的优秀作品”。建立在文学领域公认的权威性,推动与促进长篇小说创作的不断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