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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是追求,是方法,也是生命状态
———谢有顺文学批评的新变

2019-11-12孟繁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孟繁华

谢有顺是当下批评家中较为全面的批评家,他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发表大量文学评论,兼及小说、散文、诗歌等不同文体。他少年成名,年纪轻轻就成为国内著名批评家。2001年,年仅29岁的他就获得了“冯牧文学奖”,和他一起获奖的是莫言、乔良等著名作家,授奖辞说:“谢有顺的朝气、锐气和才气令人欣喜。他的写作保持着文学批评的批判性品格,以鲜明的立论和泼辣的论辩介入纷繁的文学现状,表现了提出问题的眼光和勇气。他以犀利的思想评论见长,直面现代人的灵魂冲突,以批判的立场探讨当下复杂的精神现象和文化矛盾,使批评呈现为一种激越、敏捷、具有冲击力的思想交锋。但同时,他也相对忽视了深入、细致的文本感受和艺术分析。”这个评价是一种巨大的荣誉,也是来自文坛的重要肯定。

谢有顺的成名与著名批评家孙绍振教授有一定的关系。作为文坛宿将,孙绍振的文章炙手可热约稿不断。据孙老师在谢有顺的《活在真实中》的序言里说,由于他出访不断,无暇写文章,便由谢有顺捉刀代笔,不仅在文学理论重镇《文学理论研究》发表文章,而且在《小说评论》上连续发表十余篇文章。文章一出文坛震动。孙绍振评价他说:由于他对精神救赎的追求,他“诚惶诚恐、抵制谎言、拒绝游戏、为真实所折磨、为怯懦所折磨、为烦恼所折磨的主题,正是他的信念的真诚而自然的流泻。也正是因为自然、真诚,他的文章中才有了理论文章难能可贵的激情,或者叫作情彩。他那种行云流水的气势,他纷纭的思绪,像不择而出的奔流,绝不随物赋形,而是充满浩然之气,横空出世,天马行空,行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来不及作学院式的引经据典,好像他自己汹涌的思路已经流布了他整个篇幅,舍不得把有限的空间再让给那些死去了的权威哲人”。其赞赏和钟爱溢于言表。据我所知,孙老师还从未这样毫不掩饰地夸赞一个年轻人。当然,称赞谢有顺的并非只有他的老师,国内众多作家,如贾平凹、朱大可、格非、洪治纲等,都不吝赞美之词。文坛泰斗谢冕先生评价说:“谢有顺呼唤并恪守的是普遍的人性和写作的尊严。他的文学批评是以人对世界和个人的生存状态的追问为出发点的。文学总是与人、与人的内心有关,因此,我认为他把握了作为文学批评的最基本的精神。他的文字总与我们身边所发生的、当然更有我们所感知的历史有深切的联系,不论他谈论的是什么,在那些文字的背后,我们总可以明显地觉察到我们曾经经历的、甚至现在正在经历的冲突和不安、挤压和苦难”。谢先生的评价中肯又切中要义。

早在2001年,我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主编“先锋写作文丛”时,就曾邀请谢有顺加盟,他的《我们并不孤单》是文丛的一种。书中他引用过这样一段话:“假如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便没有白活一场;假如我能消除一个人的痛苦,或者平息一个人的悲伤,或者帮助一直昏迷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它的巢中,我便没有虚度此生。”那是“短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年轻的谢有顺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除了感佩慨叹还能说什么呢!2003 年4 期的《当代作家评论》上,我曾以《为了批评的正义和尊严》为题,用近万字的篇幅评论了那个时期谢有顺的文学批评。我认为:“重要的并不是他批评文字出现的频率,重要的是他受到作家、批评家乃至读者们的重视和尊重、惊喜和热爱。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谢有顺的出现,为文学批评带来了新的气象和光荣。作为当前最年轻的批评家之一,谢有顺的敏锐、独特、不同凡响的艺术眼光,敢于说出诚实体会的浩然正气和批评品质、以及他的情怀和才华,使他在新生代批评家群体中卓然不群。也正因为如此,谢有顺在批评家同行和作家那里获得了诚恳的掌声。”我至今认为这个评价并非虚妄。谢有顺因文学批评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和许多荣誉。他在2010年被评为“全球青年领袖”。达沃斯论坛“全球青年领袖”的选拔标准是:“在各自领域取得非凡成就,具有影响力和领导经验,有服务于社会的强烈意愿,希望用自己的才华解决世界正面临的最具挑战性的问题”,任期五年。因此,谢有顺起码做了五年的“全球青年领袖”。

现在我想回到谢有顺获“冯牧文学奖”的授奖辞中。我注意到,授奖辞除了褒奖他的成就之外,还有一句“但同时,他也相对忽视了深入、细致的文本感受和艺术分析”。这个不足不是那时谢有顺一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至今可能在很多批评家那里仍然没有解决。但是,我相信谢有顺记住了这句话。在1994年,他的文章这样写:“对生存意义的体验与言说,一直是文学的基本任务。虽然,在先锋小说里有技术自娱的倾向,但是,仍旧可以看出先锋作家探求精神中心深度的欲望。不过由于一些先锋作家缺乏真正的有质量的生命感悟和意识指向,使得他们在操作上像一个野心家,在精神的实际面貌上却像一个满脸迷惘的玄学道士。这种分裂,构成了先锋小说作家在意义表达上的匮乏景象。它在吕新的《抚摸》和格非的《边缘》中最为突出。”这是谢有顺在《终止游戏与继续生存——先锋长篇小说论》中的一段话,可以说他道出了先锋小说最致命问题的秘密。难怪被批评的格非夸赞谢有顺说:谢有顺为人的诚挚、文章的才华、道德上的勇气都令人钦佩,“能够成为他的朋友,我颇感到荣耀”。因此,批评只要有真知灼见,被批评的作家反而心怀敬意。谢有顺批评的不同,更在于他对文学的客观和善意,他不是那种“憎恨学派”的咬牙切齿排头砍去格杀勿论。文章亦人性,出手便高下立判。但是,我要说的是,这篇发表在1994年3期《文学评论》上的论文,还是一种常规的论文写法。不是说这种写法不好,只要有真知灼见,论文或文章都未尝不可。多年来,学院教育培育的都是“论文”作者,这一方式,不仅使论文有了“规范性”,同时,在知识层面让受教育者必须接触更多的文献材料,使论文言必有据,据必可籍。这一训练,极大地提高了这个时代文学批评的学术水准,区隔了庸俗社会学对文学批评的强暴侵入。但是,“学院派”发展至今天,已经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洋八股”,所有的论文几乎都是美国东亚系论文的中国版,文章僵死而少有活力,引文例证一应俱全就是没有见解。为了通过考核,“规范”成了第一要义。批评家和他们的学生,写的和看的几乎都是灰头土脸面无人色。这是当下文学批评的“死结”,不打开这个死结,文学批评不能说是死路一条,起码是没什么希望的。

这时我们发现,谢有顺逐渐放弃“论文”的写作方式。他开始从论文向“文章”的方向转移。他后来出版的诸如《成为小说家》《小说中的心事》《诗歌中的心事》《文学及其所创造的》《当代小说十论》等等,几乎都是“文章”而非常规的论文。他开始进入“深入、细致的文本感受和艺术分析”了。比如他在《细节的漏洞会瓦解读者对作品的信任,许多作家的写作训练远远不够》中说:“很多人没有这方面意识,以为写作就是想象和虚构。我觉得这些年来,尤其在小说写作上,过度强调了想象和虚构的意义。想象和虚构当然是文学写作最为重要的才能和基础,但如果你认为小说写作就单靠想象和虚构,这肯定是不够的。除了想象和虚构,譬如实证,譬如具体的细节雕刻,也很重要。有些东西需要想象,但想象要有一个根基,要有一个基础。也就是说想象要可以被审核,可以被还原。要写好一本历史小说,肯定得对历史有非常具体的理解研究,比如那个时代的人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的婚礼、葬礼是什么样,他们的礼仪、风俗如何。不是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没有专门的研究和调查,没有对这些东西做实证,你可能就写不好。有些历史小说,动不动就写主人公带一千两银子上路,作者根本不知道一千两银子有多重,主人公背不背得动;他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职位的人一年收入多少银两;他不知道吃一次饭,买一匹马,买一个丫鬟多少钱。假如他对那个历史时期的用度、银两的交易都没有了解的话,一写到买东西,马上露馅,马上被发现他不了解这段历史。”这虽然是一次口头表达,但从中可以看到谢有顺对文学思考和表达方式的变化,他后来对“艺术分析”下足了功夫。他谈“小说的常道”、“内在的人”、“抒情传统”、诗歌中的“乡愁”“苦难”,以及与叙事有关的诸多问题。当然,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文学观念。他在为朋友胡传吉著作写的序言《为批评立心》中说:

除了告诫,批评还应是一种肯定。中国每一次文学革命,重变化,重形式的创新,但缺少一种大肯定来统摄作家的心志。我现在能明白,何以古人推崇“先读经,后读史”——“经”是常道,是不变的价值;“史”是变道,代表生活的变数。不建立起常道意义上的生命意识、价值精神,一个人的立身、写作就无肯定可言。所谓肯定,就是承认这个世界还有常道,还有不变的精神,吾道一以贯之,天地可变,道不变。“五四”以后,中国人在思想上反传统,在文学上写自然实事,背后的哲学,其实就是只相信变化,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常道需要守护。所以,小说,诗歌,散文,都着力于描写历史和生活的变化,在生命上,没有人觉得还需要有所守,需要以不变应万变。把常道打掉的代价,就是生命进入了一个大迷茫时期,文学也没有了价值定力,随波逐流,表面热闹,背后其实是一片空无。所以,作家们都在写实事,但不立心;都在写黑暗,但少有温暖;都表达绝望,但看不见希望;都在屈从,拒绝警觉和抗争;都在否定,缺乏肯定。批评也是如此。面对这片狼藉的文学世界,批评中最活跃的精神,也不过是一种“愤”,以否定为能事。由“愤”,而流于尖酸刻薄、耍小聪明者,也不在少数。古人写文章,重典雅,讲体统,现在这些似乎都可以不要了。牟宗三说,“君子存心忠厚,讲是非不可不严,但不可尖酸刻薄。假使骂人弄久了,以为天下的正气都在我这里,那就是自己先已受病。”现在做批评,若心胸坦荡,存肯定之心,张扬一种生命理想,就不伤自己,也不伤文学。

我之所以引了这长长的一段,是因为这不温不火情理之中的话,说得实在太好了。在我看来,谢有顺从论文转为“文章”,既是他有意的追求,也就是“以一种生命的学问,来理解一种生命的存在”的理想批评,不反对知识,但远不被知识所劫持;不拒绝理性分析,但更看重理解力和想象力;同时秉承“一种穿透性的同情”,倾全灵魂以赴之,经验作者的经验,理解作品的人生。这与他的生命状态或曰对生命的理解有一定的关系。他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情趣的人,读杂书、读闲书、喝茶、喝酒、写字、交友聚会、闲谈等,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兴趣广泛兴致盎然。各种与修养和滋养有益的事物他都深怀兴趣。他也曾说过读诗的体会:“真正的诗,表达的正是‘个体的真理’,它永远是个人对自我的追问、对世界的观察。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读诗习惯的原因——在这个时代热爱诗歌其实不过是守护自己内心那点小小的自由和狂野而已。我也乐于和诗人交往,感受他们的自由和无羁,并以此来修正我一个批评家的刻板和无趣。”这种松弛的状态,就是自由的状态,自由是他“文章”面貌的基本背景。如果他一味追求“规范”或别的什么,那无论论文还是“文章”,怎么会是这等风采。所以,无论文章还是生存状态,小谢目前的状况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