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孩儿
2019-11-11小舟
小舟
我生也晚,对于大爷的事知道得不多。
大爷出生于1920年,是家中长子。当时家中一贫如洗,但爷爷还是供他念了几年书,想必爷爷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当时村里和他年龄相仿者大都目不识丁。大爷自己说,他学习还不错,小学毕业后还能继续深造,因家穷辍学了。另一说法是,他上学并没有什么成效,家里托人让他学做木匠,因受不了气,没几天他就偷跑回家,最终文不成武不就。
我对大爷刮目相看是在我十岁左右。那时收音机里每天播单田芳先生说的评书《隋唐演义》,我听上了瘾,发现他也很喜欢听,而且对故事情节非常熟悉,评书讲到紧要关头总是“且听下回分解”,我等得百爪挠心,他却能提前“剧透”给我,我大为诧异。他给我讲过“秦琼卖马”,声调抑扬顿挫。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但读过《隋唐演义》,还读过《济公传》,能背“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虽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却能脱口而出。我上初中时给他买了一本根据评书改编的小说《薛丁山征西》,他每晚必读,看到精彩处还哼哼唧唧地念出声来。他去世后,我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薛丁山征西》里的几个人物,中间竟还有他的大名,这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文字。
毛金生(1920-1998)河南,农民
“瓦崗英雄”是大爷一生的偶像,他的言谈举止深受这些人物的影响。他年轻时在西安一个纱厂做搬运工,活干完了,工头不给工资,工友们遍寻不得。一次大爷在街上偶遇此公正悠闲地坐在人力车上,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工头拎下来,叱咤睥睨,工头惊骇,当场还钱。这段经历他给我讲得绘声绘色,就像讲“秦琼卖马”一样,那一刻他一定以为自己就是匹马横枪的秦叔宝,人前显贵,鳌里夺尊。家乡解放后,大爷从西安回来,还在村里当了几天民兵连长,骑高头大马,穿行于大街小巷,颇具威仪,多年后还被村里人当作谈资。
1942年前后,家乡大灾,大爷还在西安,爷爷托人捎信给他,想让他给家中寄些钱,他对捎信的人说:“多了没有,少了又搁不当(不值得)。”因此事爷爷对他多有指责。我想他说的可能是实情,但他一生都不谙人情世故,像个随心任性的孩子。集体经济时代,他在村里的菜园干活,有一本家的小孩儿跑到菜地里摘了几根黄瓜,同在的其他人皆不作声,唯独他大声呵斥,小孩儿的家人对他非常不满,他却浑然不觉。又有一次他在晒台上晒粮食,相中了别人脱下的凉鞋,软磨硬泡地要和人家换穿,别人是何感受,他不问。小时候我爱和他打闹,有一天不知因何我对他怨恨起来,用《岳飞传》里一个坏人的名字称呼他,当时他坐在平房上,我在房下,他抄起一块砖就朝我砸,幸亏我一闪而过。事后问他想过后果没有,他一脸风轻云淡,说:“吓吓他。”
大爷年轻时相貌堂堂,却无缘于婚姻,直到四十多岁,他的三弟从工作地云南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他才结了婚。然而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终是劳燕分飞,他从此再未婚娶。大爷从未言及个中缘由,也许这在他就不算个事儿,“大丈夫何患无妻”,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这样的“大丈夫”。
大爷一生很少生病,六十多岁时得一重疾,在村诊所里康复如初。十多年后,又生一场大病,尚能自理。中秋过后的一个下午,邻居去看他,推开老屋的门,他躺在墙边的水泥地上。请医生来看了看,默然而出。一天后,大爷去世。时为1998年10月17日下午3点。
老屋的墙上原来贴满了他在生产队时得的劳动奖状,现在都荡然无存。没有人再提及他。
四五岁时,他带我去看电影,我睡着了,他抱我回家,穿过一条黢黑的长巷,我醒了,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噔噔”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可能我一生都无法忘掉了。
流水二十年,大爷如果健在该是百岁老人了,我有时痴想,他还会天真如璞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