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寮二三事
2019-11-11Goose
Goose
四天王寺与放学的女孩
我和豚在日本关西一带的八个晚上中,有一个晚上住在吉田寮。
它符合了一些关于自由的浪漫想象。日本社会注重礼仪、保持整洁,日常人际交往中的最大准则是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吉田寮似乎没有一项符合。它是京都大学历史最久的宿舍,建成超过百年,并且长久以来都由学生自治。
下午去时,一楼登记处只有一位胖胖的寮生,我们说想借宿一晚,简单做了登记,被领到一楼右手边第一个房间门口。推门进去,是一片榻榻米通铺,褥子乱糟糟堆在门口,几乎碰到屋顶,两架电扇摆在榻榻米上,靠墙一个三层的铁架床,床铺坏了。一个女孩背朝着门在睡觉。
鸭川傍晚
木质的建筑踩上去发出嘎吱声,整幢屋子透出一股古老的被废弃的味道,倒也宽敞凉快。
这个地方很老,就像京都一样老,这种老有时候会成为一种负担,历史好像要把这片土地吞没了。京都大学试图废弃吉田寮,甚至起诉;吉田寮自治委员会反击大学机构利用本身的权力优势对他们施压,认为这是一种滥用。两方来来去去,但总是没有结果。
因为夜晚在鸭川边上骑车太久,我和豚回到吉田寮的时候已经超过凌晨1点。在院子里停好自行车后,望见门口灯亮着,我视力不好,虽然戴着眼镜,远处还是看不清——好像坐着一大群人,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于是在脑内把下午从入寮到离开的过程迅速回顾了一遍,回头问豚:我们没干什么坏事吧?战战兢兢地走近,发现只有四个寮生,坐在台阶上晒肚皮聊天,旁边摆着酒和茶。松一口气,从最边上鞠着躬快速走过。
因为是假期,学生零星。32年前,这里向女生、留学生、旁听生以及旅行者开放,寮里住着另一些借宿的人。有一个男生是过肩的长卷发,胡子长得盖住了嘴唇,大眼睛;结伴的女生長直发,爱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露出整齐的牙齿,很可爱;他们之前在农场打工,也是两个音乐人。还有一个台湾男生,头发常常在脑后扎成发髻,肤色比较黑,总是赤脚走来走去,听到一些无语事情时喜欢发出“噗——”这样的感叹。
鸭川边上,一位奶奶坐在路边看报纸
把随身带的零食分给他们一些后,我和豚又去门口找寮生。打断别人热络的谈话总不好,我只好没话找话,问他们洗手间是走廊尽头那一间吗。如果我没有记错,吉田寮的洗手间因破旧和男女共用而出名。
他们笑起来,邀请我们一起坐下来聊天。一个小个子女生很快热情地站起来带着我们往外走,手里还燃着快抽完的烟。走到左手边那幢屋子前,贴着“开放禁止”四个大字,径直推门进去,看来是个排练的大厅,那里有一间干净的洗手间。
我们于是很高兴地跑回去告诉另外三位借宿者这个消息。长卷发的男生问那里是不是能洗澡。但是不能。大家只好拖着各自臭烘烘的身体睡下了。
躺下前没细看,第二天起来才发觉,我和豚住的那个房间原先作茶室,四周墙边立着书架,层层叠叠都是书,古本、教材还有漫画。于是屋子里都是旧书散发出来的味道。
窗外像个森林,一年四季的草、树、腐叶、枯枝层层叠叠,院子养了鸡鸭,随手放着的铁架子晾了被子。有一座叫作地球屋的小屋子,外墙上画了覆盖整面墙大小的画,在一大片绿色里赫然出现晚霞一样的浅粉色。
台湾男生路过,往我们屋里张望一眼,说,哇差别好大。男生的宿泊处呢,几乎无处下脚,通铺里堆满了棉被和垃圾,衣服挂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噗——”
长卷发男生和爱笑的女生也起床了,打了招呼,说昨晚睡得不错,也往我们屋里张望,发出了类似感叹。
豚昨晚还在羡慕别人住的地方,现在竟然觉得我们更幸运点。
吉田寮真是太像漫画或者小说的场景了,就像豚后来和朋友讲的那样——我们住在一个垃圾堆里,但是极漂亮。
京都街道
第二天中午要离开吉田寮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钢琴声,登记处对面的一个小屋子里亮着灯,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弹琴。
屋外墙上贴着四个月前一部反废寮电影在大阪釜崎放映的消息。我们去过釜崎,就在两天前,那是一个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在谷歌地图上,那里显示为爱邻地区,到处是流浪汉,桌子、椅子、被褥、尿壶,蓝色的防水布一盖,就成了一个流浪汉的住所。但那里也在进行抗争,釜崎的人们怀疑政府正试图把他们清理掉。
最终所有地方都会消失的,我们脚踩的这一块木板也会。
摆了钢琴的狭小拥挤的屋子也会,堆满空间的箱子、书籍和杂物,坏掉一盏的灯也会,慢悠悠旋转的电扇也——算了,留下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