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的字形考辨——兼论禮、豊与豐的关系

张华清 侯小丽

禮作为我国古代社会生活中极其重要的概念，内容丰富，义项繁多。尤其是禮(1)礼，原本是古文“禮”，与“禮”音义同，在汉字简化过程中取代了“禮”字。在本文论述中，因字形分析需要，多处用到“禮”字。为保持文字的统一性，文中凡涉及到“禮”的地方，除个别特殊情况外，均使用“禮”字。字本身，其字形、本义、义项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备受学界关注。关于禮的本义及义项之间的关系问题，学界意见比较统一，分歧不大。但在禮字字形解读方面，学界却众说纷纭，尚未形成定论。同时，禮、豊与豐因形义相近，易于混淆。有鉴于此，本文将系统梳理禮字形体演变，结合相关文献，对禮的字形加以考辨，并对字形相近、意义容易混淆的禮、豊与豐的关系进行辨析。

一、豊的字形旧说

禮，从字形结构上来看，左边为“示”部，右边为“豊”部。示部，与神事相关，《说文解字·示部》曰：“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三垂，日月星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事也。凡示之属皆从示。”(2)(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78年，第7页。关于这一点，学界没有异议。因此，考察禮的字形，重点在于对“豊”部的考辨及解读。对于这个问题，不少学者作过探讨并形成了不同观点。总结一下，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1.豊，行禮之器也。这种观点以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为代表。《说文解字·豊部》：“豊，行禮之器也。从豆，象形。”(3)(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78年，第102页。许慎虽然仅仅用了九个字来解说“豊”字，但却包含着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豊为“行禮之器”；第二，豊为象形字；第三，豊的下部分偏旁为“豆”。

3.豊，象二玉在器之形。这种观点以王国维为代表。王国维在《观堂集林·释禮》中称：“豊，象二玉在器之形，古者行禮以玉。”(6)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291页。其观点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认为豊的上部分为“二玉”；第二，豆为盛玉之器；第三，玉为古代行禮之器。

4.豊，某种玉饰的大鼓。这种观点以董莲池为代表。他认为：上古行禮必用鼓,而其上又必饰以玉,这种饰玉之鼓是行禮活动的重要禮器。(7)董莲池：《说文解字考正》，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192页。其观点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豊的下部分为壴，即鼓；第二，豊的上部分偏旁为玉，玉是鼓的配饰；第三，豊是古代行禮的重要禮器。

这些观点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探讨了“豊”字的字形和意义，考辨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都又有失偏颇和牵强。要准确考辨豊字字形和意义，就要系统分析“豊”字字形的演变。

二、豊的字形考辨

在古代，鼓也是用于祭祀等活动的重要器具，这在《周禮》《禮记》等禮学典籍中有着广泛的记载。《周禮·镈师》：“凡祭祀，鼓其金奏之乐”，翻译出来，即“凡祭祀，击鼓导引奏金奏”；《周禮·籥师》：“祭祀，则鼓羽籥之舞”，翻译出来，即“祭祀时，就击鼓作为羽籥舞的节奏”；《周禮·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周禮·大胥》：“凡祭祀之用乐者，以鼓征学士。”(20)钱玄等：《周禮注译》，岳麓书社，2001年，第220、221、213页。凡祭祀，未尝离开鼓乐。因此，“豊”字的下部分应为“壴”，即鼓。

三、禮、豊与豐的关系辨析

(一)禮与豊的关系问题

由于学界对豊字的偏旁认知不同，从而导致对禮与豊的关系及豊的本义认识产生偏差。

一种观点，认为豊为“祭祀之器具”，禮为“事神致福的祭祀行为”，两者是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两个字。《说文解字》《说文解字笺》《辞海》等都将禮解释为一种事神致福的祭祀活动。《说文解字》：“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豊亦声”(21)(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78年，第7页。；徐灏《说文解字笺》：“禮之名起于事神，引申为凡禮仪之称”(22)参见梁家荣《仁禮之辨——孔子之道的再释与重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9页。；《辞海·示部》对禮的解释：“本谓敬神，引申为表示敬意的统称”(23)舒新城主编：《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年，第1576页。；《汉语大词典》对禮的解释：“敬神，事神致福”(24)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8年，第4473页。，并以《仪禮·觐禮》为证：“禮日于南门外，禮月与四渎于北门外，禮山川与丘陵于西门外。”(25)杨天宇：《仪禮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2页。同时，将豊释为“祭祀的禮器”。宋代徐铉对许慎《说文解字》作了进一步解释，称：“五禮莫重于祭，故从示。豊者，其器也。”(26)(清)张玉书、陈廷敬：《康熙字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第807页。王国维在《观堂集林》中分析了禮的诸字形后称：“盛玉以奉事神人之器谓之，若豊。”(27)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290页。从中可见，以上文献以《说文解字》为宗，均认为禮为“事神致福”，即祭祀活动；豊为“行禮之器具”。

另一种观点，认为“豊”即古“禮”，二者为古今字。这种观点以元代周伯琦(28)周伯琦(1298-1369年)，字伯温，号玉雪坡真逸，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元代书法家、文学家，著有《六书正讹》《说文字原》。《六书正讹》为代表。朱骏声曾在他的《说文通训定声》中引用周伯琦《六书正讹》的观点称：“豊即古禮字，后人以其疑于豐字，禮重于祭，故加示以别之。凡澧醴字从此。”(29)宗福邦等主编：《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160页。

那么，豊与禮到底是什么关系？因为学界对禮的本义认识比较统一，认为禮为动词，意为“事神致福”。所以，要弄清禮与豊的关系，主要是明确豊的词性和意义，关键在确定豊是象形字还是会意字。《说文解字》认为豊“从豆象形”，并由此确定豊为“行禮之器”，为名词。笔者以为豊为动词，是会意字。和象形字、指事字相比，一方面会意字的重要特点是它能弥补象形字、指事字的不足，可以表示更为抽象和复杂的意义。另一方面，如张世禄所言：“象形字、指事字是不可分拆的独体字，而会意字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组合成的合体字。”(30)张世禄、严修、杨剑桥：《古代汉语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0页。以保、伐、戍、析、相、采、困、休等为例，它们都是由两个名词性的象形偏旁组成，但是它们所表达的意义却不是两个偏旁意义的简单叠加，而是通过象形的偏旁表达抽象的意义，其词性也变成了动词。豊字与以上诸字结构相同，由(玉)和(以手击鼓)两部分组成，不属于独体字，符合会意字的标准。所以，豊并非《说文解字》中所认爲的“从豆象形”，而是会意字。其意义即如郑杰祥所称，“意即古人在鼓乐声中以玉来祭享天地鬼神之状”(31)参见彭兆荣《“礼”之体与“仪”之用——中国与世界的仪式人类学对话》，《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这与“禮”所表达的“事神致福”的意义相同。

(二)豐与豊的关系

一是认为豐字上部分为两串成串的玉。如武树臣不仅认爲豐字上部分为玉串，而且进一步确定为玉琮，并由此探讨禮的起源问题。他说：“‘豐’字里面的那两串玉的原型就是两串玉琮，还可以从出土文物印证。山西保德县发现的殷商晚期墓，墓内出土两件形制相似的石琮，发现时两件石琮均放在一个铜制提梁卣内。我们知道，卣是祭祀用的禮器，那两个石琮正代表玉琮，这难道不是活灵活现地向我们展示了‘豐’的原始情景吗？”(34)武树臣：《玉琮的用途与禮的起源》，《殷都学刊》2014年第4期。

二是认为豐字上部分为谷物。如蔡丰综合分析了豐字的早期字形后，得出豐字上部分为谷物的结论：“上文既然谈到‘豆’上所盛之物为谷物(草)或玉石……笔者查到甲骨文编中编号为J12148-J12156的‘豐’字甲骨文的诸多不同写法，其中编号为J12155的‘豐’字像‘豆’上盛玉的形状。而其他的甲骨文‘豐’字更像‘豆’上盛谷物的形状……其实，‘豆’上盛玉已经有一个‘豊’字来表示。”(35)蔡丰：《浅谈“丰”、“豐”二字》，《北方文学》2014年第1期。

反观上文关于豊的旧说，《说文解字·豊部》认为豊为“行禮之器也。从豆，象形”。主要是因为随着字形演变，后人误将“玉串”和“建鼓”构成的金文，拆写成“曲”()和“豆”()，玉和鼓的形象消失才导致《说文解字》也认为的下部分偏旁为“豆”。上文已进行了辨析。林罕《字源偏傍小说》称豊的上部分“曲”字偏旁为册字()。造成这种错误的原因，是豊的上部分偏旁在字体演化中被写成，与册()相近，故而林罕将曲字偏旁认定为册()。郭忠恕已对这种说法予以否定。段玉裁赞同郭忠恕的说法，并进一步解释称：“按《说文》之例，成字者则曰从某，假令上作，则不曰象形。”(37)(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8页。可见，林罕的这种说法是对豊字字形的误读。王国维在《观堂集林·释禮》中称：“豊，象二玉在器之形，古者行禮以玉。”但是，豊的下部分不管是“豆”，还是“壴”，都不是盛玉之器。董莲池《说文解字考正》认为豊是玉饰的大鼓，是重要禮器。但是，玉器自古以来作为重要的禮器，不可能作为大鼓的饰品。而刘宗迪认为豊(禮)“象征饰以羽毛置于支架的鼓形”，无论从豊字字形，还是从文献记载来看，都无学术依据。

综上所述，豊字由“曲”与“壴”两部分组成，属于会意字，表示“击鼓奏乐，并用美玉敬拜神灵祖先祈求护佑”，与禮意义相同，二者属于古今字。豊与豐形义都相近，豊表示以器具祭祀神灵，豐表示以食物祭祀神灵。这些概念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阐释了我国禮的深刻内涵，形成了我国丰富多彩的禮文化。